恰在这时,孟公子也来到院中,看到了若愚一眼认出是故人,他与这位女船王是不对眼的同行冤家。

他虽然是随着白家的大公子前来,但因着性子孤僻向来不问世事,司马娶的是何家千金更是不管他的闲事,只醉心于机关技艺,更加不知李若愚在两个月前发生的变故。

是以骤然重见故人,只当这诡计多端的女子是嫉妒他这精良的机关,蓄意冲水破坏,当下便冷笑道:“不知李大小姐有何见教?为何一语不发便用水冲?”

李若愚抬眼一看,只见一个斯文俊秀的白面书生立在了花园子里,那微微翘起的下巴隐约透着说不清的敌意。

李若愚虽然不记得他,却正等着这一问,便端着竹筒一躲,将一股水流直冲向了沙盘,同时学着褚劲风的气势,可以压低声音唱道““鱼入罾口,岂能久乎?”

一旁的人都知道这小妇人痴病发了,拢香生怕她闯祸,急得只能是夺了她手里的竹筒,小声劝慰。

可是这痴话入了那孟千机的耳中便是不同。他当年师承鬼手大师,学成下山时年方二十,恰少年意气风发,正待大展拳脚,谁承想,却是经历了周瑜不敌诸葛之痛,遇到了生平敌手——同样是年少而鬼才的李若愚。他当年折辱在李二小姐的手下,立刻回到师门卧薪尝胆,蛰伏深山数载,之所以甘投与白国舅麾下,便是听说这李若愚要为工部造船,便是特意将自己精心研制了三年的机关献上,伺机与这李若愚一较高下。

没想到竟是在这郡主庄园内遇见,入耳的又是这么不着边际的话。若是常人野菊罢了,偏偏这孟公子不是常人,便立住不动,直着眼儿琢磨她这话内的意思。

这一用力,便有些过猛。他当年被李若愚讥讽乃是纸上谈兵,机关虽巧却不切实际。如今被她这么用水一喷,看了守城的机关滴滴答答,冲掉了不少润滑之用的油脂……

这么一来,猛然醒悟需守之城尽在北方,当地到了八月便是满天飞雪,这机关虽精巧却怕一水一冻,若是沾染到了融化的雪水早瞬间凝结,纵使用火烘烤也是顾此失彼全无作用……

到时岂不是就像她唱的那般:鱼儿自投罗网,岂能久乎?

本以为万无一失,耗时三年,让那么多机关攻城高手束手无策的心血之作,竟在李二小姐眼中瞬间参破了内里的漏洞关卡……

等顿悟到自己这机关的致命弱点时,孟千机的脸色早已发青,抬头再看那李二小姐竟是在侍女的搀扶下笑得前仰后合,大眼明媚全无端庄姿态,仿佛是在讥笑着自己自不量力班门弄斧,孟公子纤细的自尊顿时崩裂,浑身颤动,长啸一声,顺手抄起一把种花的铁锹,疯了一般冲上去将沙盘砸了个稀巴烂!

等到白家大公子白传忠赶到时,孟千机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倒在一片狼藉里捂着脸儿一动不动,只是嘴里喃喃道:“三年的心血,竟是被你一言道破!我真的不如你?真的不如你……”

待得问清了缘由时,白传忠不由得瞪圆眼儿瞪向了瑟缩在一边的李若愚,他此来是奉了父亲之名,巧妙地向褚司马展示实力,让他生出些畏惧之心。哪成想,这机关还未入了褚劲风的法眼,便被他新娶的傻妇一句话给破解了,真是想生生吐一碗淋漓的鲜血出来。

而跟在白传忠身后的沈如柏也是一脸的阴沉,紧盯着新婚的司马夫人,心内不知想着什么。

就在白公子准备发难时,司马大人也是箭步如飞地赶到了。

他看都未看立在一旁的白家大公子,只是表情冰冷地扫了那有些受了惊吓的李若愚一眼,然后对拢香和婆子们吩咐:“去,将夫人送回房间休息。”

待得若愚走后,那白公子本以为司马大人是要致歉,毕竟是她夫人闯下的祸事。但是现在白家奈何这个褚劲风不得,倒是要大事化小,便心内盘算着一会司马大人致歉自己该是如何回应。

可是没曾想的是,褚司马倒是开口了,可那话却是横着出来的:“白公子带来的这位公子不知贱内有恙,言语举止虽然冲撞了她,但看在白公子的面子上,本座便不计较了。只是这院子里都是表姐的心爱珍稀花草,还望那位公子收了孟浪的举止,免得惊扰了花中的香魂,败坏了芬芳之气……”

说完也不待白公子回答,转身便大步离去了。

白传忠深得白国舅的言传身教,喜怒不行于色,可是到了褚劲风这里尽是破了功。明明是他那傻妻挑起的事端,怎么尽成了自己的不是?

可是那褚劲风向来都是这般飞飞扬跋扈,不将自己的父亲放在眼里,更何况是自己?

当下便是忍着气儿,命人搀扶着如丧考妣的孟千机回转了客房。

“孟公子,您怎可将李二小姐的话放在心上,她……二个月前因着意外已经摔坏了脑子,心智如小儿一般,又怎么会参破你这机关的玄机?”

沈如柏听了孟千机失魂落魄的话语,总算是弄清了内里的来龙去脉,当下便有些哭笑不得。

其实这哪里是李若愚点破的,完全是他孟千机触景而动,自己发现了短处而已。

可是这是天才之人,总有个短板之处,孟千机自己钻进了牛角尖,哪里会这么快出来?当下喃喃道:“傻了?我竟是三年之功禁不住她痴傻后的一瞥验看?岂不是与她有云泥之差?不行!我不甘心!就不信比不过她李若愚!”

紧接着这斯文的青年喃喃自语,自顾自地又钻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内,紧闭房门一时半刻是不会出来了。

那白传忠原是并没有将李若愚易嫁之事放在心上。白家身居朝堂之上,每日要算计的事情实在太多,既然那李若愚两个月前便摔傻了,便是个无用的废物,江南一个船家之女改嫁,实在是不用放在心上。若不是她嫁的大楚的司马,可能白传忠早就将她忘在了脑后。

褚劲风为何要娶一个痴傻了的女人?现在却不能不让白传忠深思。

于是白家大少这么一用力,也开始过猛了起来。思来想去,那表情愈加阴沉,本来李二傻了也不算什么,反正这沈如柏新娶的李三小姐也是李家造船的传人,不会坏了父亲的大计。可是若这李若愚是装疯而回绝了父亲的差事,转而嫁给那褚劲风……岂不是让姓褚的如虎添翼?

想到这,他不由得对沈如柏开口道:“沈二公子,那个李若愚是真的痴傻了吗?”

沈如柏没有急着回答,那一刻他在想,该是怎样回答才能如了自己的心愿……

褚劲风并没有急着回去看若愚。虽然身在江南,但是到底不能彻底的洒脱,这几日为了筹办婚礼积攒了许多的事务,而前来拜贺的旧部亲信也有很多,也要稍微应酬一番。

这一应酬,再回房时已经是深夜。

白日里那沈如柏看着若愚的眼神,他并不陌生,那是一个男人用最原始的目光在打量着女人。这不由得让他心内不悦。他知道,那沈如柏还是没有对李若愚心死,不过那姓沈的又能做什么?如今李若愚已经是他的妻子,这是任何人都不能更改的。

想着这话时,褚劲风的心内没有来的竟是有些空虚。

今日发生的那一幕,虽然只是李若愚这小傻子的误打误撞,可是却让他的心也跟着一紧——莫非她竟是恢复了?

若是清醒后的若愚,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他的妻,她会是怎样的?

此时窗外又是雨声淅沥而起,细雨打湿了窗纱,他曾经在这样的雨夜里亲自护送着从船坞晚归的她回到客栈。

北方的雨自然是要比这江南的来得跟畅快淋漓些。因着离着客栈不远,他未骑马,她也未坐车,一人一把油纸伞,一前一后,不远不近地走着,在夜雨朦胧中,她一直都没有回头,脚下的步子走得很快,只能看见她被打湿的消瘦肩膀,还有那一截泛着亮光的脖颈,脚下的木屐在水坑里又飞溅起许多的水花。

到了客栈时,他忍不住伸手想要拂去她脸颊上的水珠,却被她微微一抖,巧妙地闪开了,徒留那伸出的手,在空中尴尬地空悬着……

是的,她一直都是躲闪着他的。

清醒的李若愚,是从来都不曾正眼看过他一眼。

褚劲风向来是清高而骄傲的。身在世家,从小到大投怀送抱的女子岂在少数?

那是他偏偏看中了这个低贱的商户女,甚至经过一番挣扎,终于下定决心不再介意她常年的抛头露面。可是当放下所有的骄傲矜持后,他竟然在这个弱不禁风的江南女子身上崩溃得一败涂地……

想起往事,褚司马心绪难平,竟是有些不愿回屋去看那女子。

等更鼓再次敲起,估摸她已经睡下,他才往房间走去。

屋外还在下雨。因着雨势不大,也不用撑伞。可是走到新房却发现那李若愚并没有在房中,床榻上只有散落的被子,褚劲风心内一紧,瞪起眼,叫了外屋的拢香与婆子进来,她们也是唬了一跳,拢香看着大开的窗户,低声说道:“回禀司马,许是……小姐又起了性子,钻窗出去了……”

褚劲风快步转到了屋后,可不是!只见一个孤零零身影,坐在屋后花园假山后的角落里。

她只穿了件薄衣,许是为了避雨,倒是自己摘了片大大的芭蕉叶顶在了头上,小小的身子缩成了一团,然后仰着脖儿,痴痴地望着天上。

“若愚,你在干什么?”

若愚被男人的高喝惊得一抖,紧接着便被拉进了宽大温暖的怀抱里。

褚劲风只觉得这小人的手脚都是冰凉,芭蕉叶上聚拢的水倒是没有浪费半滴,尽数灌在了她的身上,也不知在雨中坐了多久,衣服都是浸透了。

这小傻子!男人忍不住生气,冷着脸将她手里还在高举的芭蕉叶扯了下来,扔甩在一边。

褚劲风本来就气场冰冷,现在顶着气儿,就是不懂事的孩童也会被吓哭的。若愚也哭了,可是跟着以前不懂事的哭法略有不同,只是那滚烫的眼泪从红红的眼圈里滚出来,却不发出半点声响。

褚劲风本来是没有留意,等抱她进了屋子,才发现那湿哒哒的脸儿上竟然还淌着热泪。

白日积攒的闷气,这一刻又是心疼得尽数散了。剥了她的湿衣服用薄被紧裹住,便吩咐下人准备滚滚的桂花姜糖水。至于拢香和今日值守的婆子,褚劲风则毫不客气地让管家领了去受罚!

那拢香虽然是个忠仆,但是做事未免有些粗心,如此她的小姐可不再是以前聪慧机敏的那一个,明知道她有晚上偷跑出去的习惯,竟如此不当心,若是被有心人寻了机会,可如何是好?自当狠狠地惩治一下,才能长了教训!

那若愚似乎是知道拢香因着自己受罚,眼泪掉得更凶。

可怜兮兮的模样招惹得褚劲风竟是恨不得将她放在心窝里。于是他伸手想去抹掉她的热泪,却是被她瑟缩的一躲,堪堪避开,一如从前……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要是下班早,还会二更啊~~~~不过时间会有些晚,望周知~~

第 25 章

可是如今她在他的床上,哪里是能躲得开的?那大掌绕到了她的脑后,整个人便被拖拽到了他的怀里。

她只是一味低着头,露出那么一截脖颈给自己。褚劲风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尽量将语气放柔,先不问她为何而哭,只是问道:“若愚方才坐在院中看着什么?”

若愚偎依在褚劲风的怀中,感觉冻得冰凉的身体渐渐转暖,倒是慢慢放松了身体,也不看他,只是半合着眼儿,弯俏的睫毛上犹挂着泪珠,低低地说道:“看星星……”

褚劲风不由得抬眼往窗外望,雨是没有天黑便下的,天空如同墨染一般,哪里有半粒星辰?

可是不知为何,看着这样傻气的若愚,褚劲风的心却渐渐放下,用嘴唇碰了碰她湿嫩的脸颊,继续问道:“为何要看星星?”

“他们骂若愚是疯傻痴儿,若愚问……问娘是什么痴儿,娘说若愚没有痴,只是身上的掌管聪慧的星星回了天上……若愚想知道,星星什么时候回来?”

从若愚磕磕绊绊的话语里,褚劲风倒是听了大概。以前的李若慧,人都道是天上掌管智慧的文曲星宿上错了女儿身。许是李夫人宽慰被人讥讽的若愚时,借口那星宿功德圆满上了天去……

褚劲风想到这里,心内竟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慢慢溢出:“要它回来作甚,现在的若愚便很好。”

若愚抽搭了下鼻头:“今日那人也是身上的星星归了天吗?又砸又摔……若愚害怕像他……若愚想让自己的星星回来……”

今日那孟千机因着若愚的一句话,也是犯了痴症,一通发疯甚是吓人,若愚不明就里,只看见褚劲风阴沉着脸儿来让自己走,便当是自己闯了祸事。

待得回转了房间,自己一个人闷闷地躺在床上睡了一下午,到了夜里睁开眼时,四周的摆设都是陌生的,那满眼的红色尽未褪去,都在提醒着她,她已经不是在娘亲的身边了。

刚刚从昏迷中醒来时,虽然也是不认人,可是四周的摆设,乃至房间内的气息都是隐约熟识的,莫名的叫人心安。

可自从来到了这儿里,四周除了拢香之外,竟然再没有认识的人了,当初从黑暗里挣扎着醒来后的彷徨无措再次袭上心头。想着白天那人的疯狂,她生怕自己也会渐渐变成他那般模样。

当拢香服侍了自己用过餐洗漱之后,她觉得再也睡不着,从窗外爬出坐在假山的后面,拼命想要在那一片浓稠的夜色里寻找到她的星宿。

褚劲风听到这,又是一阵恼,可是恼的却是自己,明明知道她现在如同离了娘的孩儿一般,被孟千机那般惊吓后,自己却没有及时回来安抚于她,只让她一人呆在着院子里,天阴雨冷,就算是个小傻子也是会胡思乱想的。

想到这,他抱住怀里绵软的少女来到了窗前,指着那满天的黑云说:“那星星就这么些,有时还一颗皆无,可是天下的真正的白痴却有无数,我们若愚乃是大智若愚,岂可跟那些个俗人争抢?便让了那些劳什子的星宿给那些个傻子,明日待回了漠河城的司马府,我给若愚请了女先生,多读些书,若愚自然就变回原来的聪慧了。”

李若愚原本就羡慕弟弟贤儿每日可与同学一起去书院学习,听褚劲风要给自己请先生,顿时眼睛发亮,来了兴致,俩只胳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兴奋地说:“我……我要入学堂……我不要当痴儿……”

褚劲风心不在焉地“嗯”着,可是心神却是被挤压在自己胸前的那两团按压得有些魂不守舍。

可是她白日才受了惊吓,这时若是再贸然行事,必定会让她从此畏惧了自己。当下便是深吸一口气,哄着她动松了手,等到浴桶里打满了香汤,若愚在侍女的服侍下洗了个热水澡。

可是等她出来时,却发现褚劲风已经不在屋内了。

因着拢香领罚去了,近身服侍她的是侍女苏秀,听给她穿衣的侍女苏秀期期艾艾地说,司马大人去书房了。

也难怪侍女有些说不出口,新婚第二日,正是情浓蜜意时,可褚司马却辜负了如此良辰美景,正是她们这些个下人心内起疑。

苏秀还有一个在屋内伺候的侍女苏眉是对亲姐妹,也是淮阴公主一手□□出来的,举止做派就算入了一般府宅里充作小姐也绝对担当得起。她们姐妹不但容貌甜美,而且识文断字又精通琴棋书画,因着褚劲风从司马府里带来的俱是些粗手粗脚的爷们,所以特意选了对出挑的去侍奉褚劲风。

其实淮阴公主这心内还是有些计较的,她娇惯着自己的表弟娶了个痴儿,算是了却他心内的那点子念想。可是这做大事的男人,在外操劳了一天,回到内宅里不就是图个知冷知热娇暖可人的解语之花嘛?

那个李若愚美则美矣,但却跟个无知的幼儿一般,当做个宠物娇惯稀罕着还行,时间久了哪里能有那个耐心法子时时诱哄着痴儿呢?她这存心挑了两个得体知进退的侍女放在那李若愚的房内,便是有让她俩做通房丫鬟的意思,免得褚劲风开了女色的荤腥,知了滋味,如他的表弟赵熙之那般在外面胡天胡地闯出祸事来。

若是以后服侍得好,得了褚劲风的另眼相待,扶正做了妾,那也是这两个丫头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