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敬清侧过头看她,闻清一直偏着头看窗外,她不让他看到自己的面容,可他从倒后镜里还是看到了她通红的眼眶。

这不是个轻易会哭的女人,可这样的她竟然也令他很难受。

廖敬清蹙着眉,许久才说:“他的状况一直都不稳定,你这段时间已经帮他省了很多烦心事,现在这一切,和你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不是我的错,我也没有自责。”闻清将头偏得更靠外一点,肩膀瑟缩了下,“我只是讨厌他这样,为什么要这样?明明不是我的错,可我现在觉得我好像错了。”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忽然哽咽了下,“一个个都这样,我妈这样,他也这样——”

廖敬清忽然记起闻清说过,她母亲乔梦婕离开的时候,她在外地出差,没赶上见她最后一面……所以她现在内心也在害怕,害怕再次失去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

他看闻清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起来,这样的闻清让他连心脏都忍不住抽搐着。他直视前方路况,忍不住说:“他会等你。”

闻清转过头来,廖敬清伸手握了握她发凉的手指,“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你自己尽心尽力已经足够。闻清,人一辈子只能律己,其他的你管不了。”

闻清回握住他的手,久久地没有说话。

***

到了医院,闻定山还在急救室,阿铭坐在长椅上满脸忧愁,见她来了怯怯地喊了声“清姐”。

闻清在他身边落座,廖敬清也一直都在,三个人或坐或站,可谁都没有说话。

终于看到急救室的门打开,方主任是第一个走出来的,闻清几乎是立刻冲了过去。

方主任说:“毕竟年纪大了,之前做完搭桥手术又还没完全康复,就看熬不熬得过今晚了。”

闻清站在那没有说话,可整个人都像是被抽了魂一样。方主任又看了眼她身边的廖敬清,叹了口气便离开了。

闻定山被推了出来,闻清站在边上一直看着他,几个小时前她还恨不得和他脱离父女关系,可现在——

血缘或许就是这么没办法解释的东西,她这会儿看着陡然老了许多岁的父亲,心脏还是难受的止不住。他的手背和面容都已经完全苍老,手背上竟然还隐隐有了几点老人斑,几个小时而已,可她已经快要认不出这是闻定山了。

阿铭看闻清一直在发怔,急忙迎上去帮着把闻定山推去监护室。

廖敬清的掌心抚了抚闻清的耳侧,“进去看看。”

“我、我等一会儿。”闻清后退着跌坐回了长椅上,手在口袋里一直摸索。

廖敬清从外套口袋里把烟递过去,她喃喃地说了声“谢谢。”

廖敬清从来都不懂安慰人,他此刻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安静地待在她身边。

直到几分钟之后,闻清又重新站了起来。

她像是完全调整好了,这才大步朝着病房的方向走过去。廖敬清看着她的背影,仿佛对她又有了更深的认知,这个女人有时候太脆弱,可有时候又太过坚强……

一整天闻清都守着闻定山,廖敬清当然也陪着她,快凌晨的时候,他去便利店买了吃的过来。

闻清已经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她披着廖敬清的外套,坐在深夜寂静的走廊上,手里的泡面腾腾地冒着热气,这种速食的味道居然让她心里稍稍温暖了些。

这个时候还能有个人陪着,可真好。

她低着头说了句“谢谢你”。

廖敬清道:“和我不用这样。”

闻清没有再接话,她刚刚吃了两口,忽然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就像她刚来兴城的第一天那样,看到方主任和护士匆匆忙忙地跑进了闻定山的病房。

闻清猛地站了起来,手里的面和汤洒了一身,满身狼藉她却浑然未觉,第一时间就冲了过去。

廖敬清看着这一幕,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不管再怎么样,那个人终究还是她父亲,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到底还是被他看轻了。

***

是闻定山醒了,他睁着浑浊的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闻清,可方主任的表情却并不轻松,甚至有些欲言又止。

闻清深深吸了口气,她抬头看了看病房的屋顶,主动走到闻定山病床前。

闻定山抬起了手。

闻清也慢慢将自己的探过去,终于肯握住他的手,这是父女俩不知道多久以来的第一次亲昵。她垂着眼一直盯着他手背上的输液管,那些透明针剂一滴一滴地流进他身体里,可他身体的温暖还在流失,越来越冰凉。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还有你妈妈。”闻定山艰难开口。

闻清仍旧没有说话,闻定山又道:“可我没有骗你,现在的配方的确没问题,我不是个好人,但我从没想过把你也变成坏人。爸爸爱你,是真的。”

闻清将头埋得更低,闻定山看着她,眼角也慢慢有泪流了下来,“你妈妈走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我做错了太多事,你恨我是应该的。可我知道你过得并不轻松,恨着自己的爸爸,一定很难受。我不为自己辩白,我只希望你少辛苦一点。”

“那个配方,当时闻叔也是被人骗了,他刚做这行不清楚,等出事才知道有问题。”阿铭在边上忍不住插嘴,大概是看闻定山说的实在太辛苦。

闻清的睫毛微微颤栗着,她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不要说这么多话,先休息。”

闻定山摇了摇头,“我不累。”

闻清抬起猩红的眼,闻定山疲惫地看着她,冲她笑了下,“闻清,把公司结束吧。爸爸这样,只会一直拖累你,走到这个地步也都是我罪有应得。”

闻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好。”

“以前总觉得你太硬,女孩子该软一点才好,现在爸爸反而庆幸,你比很多男孩子都坚强。”闻定山颤声道,“如果我走了,不要哭,我是去找你妈妈了。我其实一直都很想她——”

闻清重重地吁了口气,眼底拉满了血丝,她看着闻定山,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明朗清晰,“我不哭,你知道我不会哭。”

“爸爸知道,我们闻清从小就是打不倒的小怪兽。”似是想起了闻清幼年时的趣事,闻定山笑得格外开怀。

那一晚闻清都守着闻定山,闻定山后来睡了,呼吸绵长,心跳仪也平稳正常。闻清这一天真是累坏了,可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她让廖敬清回去休息,可廖敬清坚持陪着她。

“你这样,以为我回去能睡得着吗?”他和她并排坐在病床前,手臂横伸过去让她靠的舒服点,“你闭眼,休息会儿。”

闻清摇了摇头,但还是靠着他胳膊,他坚硬结实的臂膀让她觉得安宁,忍不住叹息道:“幸好有你在。”

廖敬清转头看她,闻清说:“多奇怪,你在身边陪着,我就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好像什么都不怕。”

廖敬清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他垂着眼,很好地将眼底的情绪都藏住了。

***

闻定山是第二天下午走的,当时闻清已经彻底平静下来,她没哭也没闹,一直很平静地处理他的身后事。

廖敬清在边上观察着她,闻清见了只是说:“我妈去世没多久,这些事我已经很熟悉了。”

廖敬清忽然问:“你恨那个人吗?”

“谁?”

“……那个害你们签不了合同的人。”

闻清认真思索起来,她想事情的过程中,廖敬清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似乎这个答案对他很重要。

闻清最后说:“如果那个配方真的有问题,产品不能上市是好事。但如果没问题——”

廖敬清仍旧看着她,在等她继续说下去,闻清却摇了摇头,“我还不清楚,所以先不做假设,等处理完这些事,会认真把事情查清楚。”

她说完这话,发现廖敬清的神色有些僵,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常。

闻清又抽空给姜钰去了个电话,现在她这边已经没什么亲戚了,能通知的也只剩下这个表妹。姜钰在电话里也什么都没说,只说第二天就飞过来,但b市到兴城没有直飞,她最快大概也要后天一早才能到。

闻清做完这些,却无论如何也不肯闲下来,她又跑去闻定山现在住的地方给他收拾东西。

其实这段时间她觉得自己都浑浑噩噩的,可廖敬清居然一直由着她,她要做什么都陪着,哪怕晚上坐在床上不睡觉,他也一直守着她,她说什么都愿意听。

闻清虽然没说出口,可她真的感受到了廖敬清对自己的好,那种熨帖又细致入微的爱让她动容。

她甚至想着,闻定山现在走了,公司也面临正式破产,她之前来兴城的所有目的都一个个没有了,要是换做从前的闻清,应该会毫不留恋地离开。可现在有了廖敬清,她想考虑留下来。

至于事业,虽然这个年纪再从头打拼会很难,但越有挑战性她也越有冲劲,所以并没有什么好惧怕的。

她将一切都考虑好了,就等办完闻定山的身后事和廖敬清好好谈一谈,谁知道她对未来的美好期许还只画了个蓝图,就被现实给狠狠击碎了。

第三十三章

给闻定山收拾东西的时候,廖敬清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号码,在闻清身后说:“我接个电话。”

闻清正坐在床边收拾衣服,点了点头,可等他离开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微微皱了皱眉头。

廖敬清从来不会刻意避开她接电话,这似乎还是第一次?但她也没特别往心里去,毕竟这两天遇到的事儿实在太多了,心思也全在闻定山的事儿上。

直到她收拾完东西,廖敬清也还没回来,闻清便拎着行李去找他。

闻定山这房子面积不小,从卧室出来依旧听不到任何声音,闻清穿过走廊,终于在阳台看到了对方。

廖敬清是背对着她的,一只胳膊随意地搭在栏杆扶手上,他似乎一直在做个聆听者,闻清走过去时几乎没听到他说任何话。

这是个封闭阳台,闻清走过去打算将阳台的门打开,可手才刚刚抬起,忽然听到了一声低笑。

那笑声当然来自廖敬清,那样的笑闻清也并不陌生,可就是因为不陌生,才让她的动作陡然停了下来。

那是只有在逗她、哄她的时候,才会发出的声音……

闻清站在玻璃门内,就那么意味不明地看着,她清楚地听到了廖敬清接下来的话语。

他说:“好,我忙完这两天就去看你,你乖一点。蛋糕?不行,你不可以再吃甜食。”

后面的话,闻清听得恍恍惚惚的,玻璃门外还是那个她熟悉的人,男人的背影沐浴在阳光之中,此刻却令她遍体生寒。

他的语气太温柔,温柔到像是一面明镜,将一切都折射的格外清晰。这样的语气会是对什么人在说话,随便想想都能想的到。

猝不及防地被泼了一头水,闻清的思绪反而渐渐清明起来。

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那些被她忽略了的,那些被她深信不疑的,一切的一切在瞬间像是变成了幻影,手指碰一碰就会碎裂成片。而眼前明晃晃发生的,才是现实。

原来她以前就听过类似的对话啊,在她的脚不慎崴到,他送她回家的路上……那样清晰的记忆竟然被她漏掉了?

不,是因为廖敬清声称自己没有恋爱过,所以她才深信不疑。

还有那个出现在副驾上的不明发卡。

男人劈腿的经历于她并不陌生,只是像廖敬清这样,从一开始似乎就带着谎言的,让她除了被欺骗之外,还有莫名的耻辱。

闻清的嘴角向上扯了扯,自嘲一样,却发现肌肉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她捏着行李包带子的手紧了又紧,直到掌心处都传来尖锐的疼才慢慢将手松开。

她淡然地转过身,重新折回了卧室。她的脑子很清楚,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可思绪又像毛线球,需要认真理一理。

还有胸口某个地方,一下下紧缩着让她几乎喘不上气。

闻清告诉自己,她需要一个人待会儿,一会儿,一小会儿就能重新变回那个理智的自己。

只是个男人劈腿了而已,没什么的,对,没什么。

***

可直到廖敬清返回,闻清的脑子仍旧是乱麻麻的,她看着他站在卧室门口,微笑着同自己说话,“好了吗?”

闻清回看着他,仔仔细细地端倪着这个男人,眼睛、神情,可他竟然伪装的这样好?他看她的目光,此时竟还像是带着无尽的纵容,那样的眼神,被注视着总是容易迷失。

或许这个男人是情场老手?又或者演戏才是他的本能?

闻清垂下眼,不动声色地回了句,“好了。”

“那走吧。”廖敬清过来接走她手中的东西,另一只手自然地和她十指相扣。

和以往两人相处的每天一样,闻清忍不住想,在过去她不知道的时候,这个男人做了多少次同样的事?一边哄着另一个女人,挂了电话却又能继续和她谈情说爱,这样恶劣的人,真的是她喜欢到不能自已的男人?

她木然地跟着廖敬清往外走,到玄关的时候都忘了换鞋。

廖敬清拉住她,眉毛微微挑了挑,“傻瓜,你要穿着拖鞋出门?”

闻清慢半拍地低下头,在她准备俯身之前,廖敬清已经率先低下身去。

他蹲在她面前,叹了口气,“你真的需要好好休息,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受不了。待会儿哪也不许去,回家补眠。”说着这些话,他已经将她的鞋拿了过来,慢慢地帮她穿上,修长的手指在她脚踝处轻轻流连,费了点功夫才将凉鞋的系带绑好。

廖敬清起身,看到闻清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失笑道:“怎么了?”

“你可真会哄女生高兴。”

这话听起来有点怪,廖敬清打量着闻清,默了默才说:“只哄过你一个。”

闻清笑了下,“是吗?真是荣幸。”

廖敬清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闻清已经率先走到了前头。

这是个狡猾的男人,又很擅长察言观色,闻清非常清楚现在撕破脸的结果,她得不到任何她想知道的答案,而他也只会像从前那样,很巧妙地蒙混过关。

闻清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清楚,这段时间生活在自己身边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而她,到底又陷进了怎样的谎言之中。

接下来两天,廖敬清的电话倒是没再响过,他又和从前一样,并且因为闻清不是兴城本地人的关系,他还帮忙解决了很多闻定山葬礼需要的事。

当问及闻定山的墓地问题,闻清思忖了下,还是决定将他的骨灰带回b市。

廖敬清闻言,竟然说:“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

闻清有些诧异,他何至于做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