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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廖敬清一直试图和闻清说话,那种神采飞扬的感觉让闻清异常焦躁。

这之前她始终抗拒去接受这个可能性,怀了廖敬清的孩子已经足够让她抗拒的,更何况是在这种时候,在她被他伤的最体无完肤、最狼狈的时刻。

这个男人不仅玩弄了她的感情,还用卑鄙手段害死了她的父亲,而且他很快会结婚,这里面无论哪一样都说明这个孩子是不该存在的。她太明白一个和睦的家庭对于孩子的成长来说究竟有多重要,父爱或者母爱,缺了哪一样对孩子来说都是不完整的。

更何况她和廖敬清之间,这么多的新仇旧恨,把孩子生下来让他看到这样的父母,对他而言也是种不负责任的表现。

可这种种的理由支撑着,当真的让她罔顾一切随意伤害这条小生命时,她忽然又做不出来。

闻清觉得自己快被这矛盾的情绪给折腾疯了。

在这种焦躁中越来越焦虑,也就越来越不想理廖敬清。幸好,廖敬清很有眼色,发现她再度回归到了防御模式,于是就识趣地和她拉开了一段距离。

走着走着,忽然有人从旁边的小径跑过来,闻清记得这是上次那位给他们鱼的老人家,廖敬清似乎一直喊她玉婶。

玉婶脸上满是焦急,拉着廖敬清道:“小敏他们几个孩子出去玩,可是现在都没回来,今晚又有台风。”

廖敬清皱了下眉头,“附近都找过了?”

“找过了。”玉婶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我也去小刘那报了警,可是小刘他们人手不够,你——”

她说完为难地看了眼闻清,廖敬清马上会意,“我陪您去找。”

他也回头看向闻清,闻清手里还举着剩下的一小半可爱多,样子有些呆。

“我去去就回来。”廖敬清伸手想触碰她肩膀,到了半空又停住,只说,“家里我都安排好了,你安心在房间待着,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屋子。”

说完仍是不放心,紧紧盯着她眼睛,“我很快会回来陪你。”

闻清握着雪糕的手指有点发凉,这会儿周遭已经开始起风了,天色阴沉沉地,那感觉就跟末日即将来袭一般。她木然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她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背影笔直而坚韧,一如初见时那般果敢挺拔。廖敬清一直看了很久,等那抹背影走得快要看不见了才回过头,“走吧。”

他心里记挂着闻清,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舍不得离开她,可玉婶的孩子都在外地工作,家里连个年轻人都没有。

廖敬清心里焦急,扶着玉婶走的非常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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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走就是几个小时,闻清待在屋子里,除了外面呼啸的风声和海浪有些吓人之外,其实一切都还好也很安全。可她待在温暖的毛毯中,却有些心神不宁。

无意识地朝门口看了几次,看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有一点点动静就全身都紧绷起来,可每次都是虚晃一枪,门口一直安安静静地。

闻清起身去给自己倒水,可是屋子里的灯忽然倏地灭了,原本明亮的屋子忽然陷入黑暗之中。

视线受阻,听觉就格外敏锐,她感觉到海浪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紧接着门口传来了沙沙声。这栋房子离海边的距离不够远,闻清怀疑是潮水倒灌了。可她现在手边没有任何可照明的东西,只能凭借着记忆力,慢慢摸索着墙壁走过去。

短短的一段路,却像是走了好久。她蹲下身,双手在地上试探地摩挲着,果然在门缝和地毯上摸到了水渍。

闻清倒吸了口气,心里有了一丝慌张的感觉,其实她并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可这一刻却忽然有些害怕死亡。

她摸了下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温热而柔软,尚不能感知到任何生命的迹象,可她就是感觉到了一种很微妙的滋味。

闻清慢慢地折回沙发边上,她将自己裹得很严实,靠着墙壁坐到了沙发背上最高那一处。

其实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可水流的声响一下下刺激着她的耳膜,恐惧也无声地悄然逼近着。闻清在黑暗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惧怕和孤独,她以前看过很多灾难片,知道台风带来的摧毁性有多可怕,外面此刻雷雨交加,真的有种一切都要被淹没的可怕感。

她脑子里乱极了,耳边不知道为什么响起了廖敬清的那句话,可这个人总是骗她,她不该再抱有期望的。

冗长的一段时间,闻清就那么抱着自己的胳膊坐在那,她想起了乔梦婕和闻定山,又想起了姜钰,可是最后陪她度过这煎熬的,却是肚子里这个令她倍感复杂的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忽然传来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击着门板,力道非常地大。

闻清的心脏蓦地紧了紧,心律也开始骤然加快,她用力抓紧自己的手臂,指甲都陷进了皮肉里。

黑暗让她脑海中产生了很多可怕的猜想,视线凝聚在一片模糊之中,总觉得像是有魍魉魑魅要冲破那门板扑向她似的。

可下一秒,一股海风夹杂着雨滴从门口灌了进来,门板被撞开了,随着投射进来的浅淡光线,她看到了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她认得他,那是廖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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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快步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手灯,呼吸粗重而急促,像是一路跑回来的。等走到自己身前,果然浑身都透着股潮湿的寒意,他颤声问,“你没事吧?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闻清这才将他整个人都看清楚,他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脸上满是雨水,西裤的裤脚上还沾染了沙子和泥土,大概因为冷,他的面颊和嘴唇都透着不自然地惨白。

闻清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廖敬清以为她被吓坏了,伸手想抱她,可又想起自己全身都湿透了,对着她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他只能一遍遍地解释,“那群孩子都是留守儿童,家里也只剩老人,我要是不帮忙去找,他们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放心,我会守着你,我不会让你有事。”

他濡湿的掌心小心翼翼地抚摸她的脸颊,指缝间都是水滴,他只得仓促地在旁边找了块干燥的沙发巾擦了擦手,随后才一下下轻轻拍着她肩膀,“不会有事的,你在这好好坐着,我去——”

“不要。”闻清拉着他的袖口,嘴唇轻轻蠕动着,“你就在这,哪也不要去。”

廖敬清安静下来,随后微微低了下头,哑声回道:“好,我哪也不去。”他的手指反扣回去,牢牢将她的手包裹住,她的手一直在发抖,可见她有多害怕。

廖敬清很自责,他在她身边坐下,手一直紧紧握住她的。黑暗之中他们十指交缠,只有手灯的光暖暖地照亮了那一处。

大段的沉默之后,她问:“你怎么撞门进来了,钥匙呢?”

他静了静才说:“路上摔了一次,可能丢了。”

闻清“哦”了一声。

廖敬清低笑道:“幸好停电了,否则让你看到我这么狼狈,多丢脸。”

闻清没有接话,紧接着他忽然转过身,气息离她越来越近,像是试探,又像是无比地小心,他在她唇角轻轻吻了下。感觉到她没有躲,他的唇才慢慢贴上她的,在她柔软的唇瓣上用力吮了吮,“这次我没有食言,闻清。”

闻清闭着眼没说话,廖敬清吻着她,伸手扣住她后脑,“对不起,我总是让你难过,总是让你失望。哪怕只有这一次,也请你记住它,我从来都不是有心想要骗你,我——”

他想说的那三个字,忽然停住了,最后抵着她的额头,很轻地说:“谢谢你愿意给我这三天的时间,我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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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闻清再度有了意识,居然已经到了床上,周围天光大亮,外面有明媚的光透过白色窗纱洒进来,好像昨夜的一切都是幻觉似的。她坐起身,看到地板上的一片狼藉,有几片木地板的边缘已经微微翘了起来,看来昨晚海水倒灌已经蔓延进了卧室里。

她穿好鞋走出去,刚刚打开卧室门就听到一阵咳嗽声,廖敬清正在收拾客厅里被弄乱的东西,他穿着白衣黑裤,背影竟然显得单薄了。

闻清站在那里一直看着他,或许是昨夜受凉了,他断断续续地咳嗽夹杂着喷嚏声。

这段时间他都在沙发上睡,想来也从没休息好过。

闻清在那站了很久,昨晚一个人的时候她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廖敬清会带她来这里,根本不是他所谓的享受最后的两人时光,而是想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想清楚,这个孩子的去留,他尊重她的决定。

之前遇到了那么多冲击,如果是在兴城,她恐怕早就把孩子给打掉了,可是在这个没有任何纷乱的小岛上,她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认真思考的结果。闻清决定就孩子的问题,开诚布公地和廖敬清谈一谈。

她抬脚往前一步,正欲开口,可廖敬清的手机响了,大概怕吵到她,他马上就接了起来。

闻清退回房里,将门板轻轻合住,可她还没来得及将门关严实,就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声音。廖敬清的声音清楚地传过来,“七叔?都处理好了,我很快就回去。明天订婚的事不会忘,好。”

闻清握着门把手,慢慢将门板彻底锁上了,那扇紧合的门板阻断了一切。她靠着门板慢慢闭了闭眼,随后又笑了一下,原来有些话,还是烂在肚子里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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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廖敬清的情况似乎比之前更糟了些,脸色非常差,但他没有因此耍赖,而是帮着把闻清的行李收好。

一个很简单的旅行包,包里鼓鼓囊囊地,闻清疑惑地看着,他解释说:“玉婶给你带了点特产,还有你之前的衣服,手机钱包也在里边。”

闻清兴趣缺缺地点点头,一点打开看一下的意思也没有,只问:“船什么时候到。”

“还有十五分钟。”廖敬清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斟酌片刻后才说,“闻清,我们——”

“廖敬清。”闻清打断他,郑重地开了口,“你和我很像,我们都是理性超越感性的人,所以你了解我,我不会做蠢事。不该留的也不会留。”

廖敬清的脸色刹那间变得灰败,他的唇线绷得很紧,闻清甚至觉得他像是要伸手掐死自己似的。可他脸上的肌肉鼓动着,竟然平静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之后他没有再和闻清说过一句话,回去的时候也没和她坐在一起,闻清望着船只渐渐远离的那个小岛,慢慢地背过身去。回了兴城,他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他结他的婚,做他的掌权人,而她做完该做的也会马上离开。

这里的一切,好的坏的,全都当是一场梦吧。

闻清感受着徐徐的海风,深深汲了口气,她并不知道的是,这并不是结束,而只是开始。在船的另一侧,廖敬清看着浩瀚的海面,眼眸深而宁静,随后从口袋中摸出另一只手机,很快地传了条短信过去,随后就将手机扔进了海水之中。

第五十一章

到了兴城,沈逸已经等在酒店门口,他看到闻清出现便大步迎了上来,双手握住她肩膀左右打量,像是在拼命确定她好不好一样。

闻清低声和他说着什么,廖敬清在车里注视着两人的一举一动,直到沈逸忽然将她用力拥入怀中,他的表情变了变,却最终也没有任何动作。这样反常的样子,连坐在驾座上的林平都微微愕然地看了他一眼。

“开车。”车窗徐徐升起,却挡不住那刺眼的一幕,廖敬清合住眼,干涩的唇间只吐出这样两个字。

车子缓缓前行,路边相拥的两人渐渐往后退去,林平看着后视镜,忍不住问:“要去医院看看吗?你看起来情况不太好。”

“不要紧。”

林平张了张嘴,最后也没说什么,廖敬清不是个喜欢别人多嘴的人,何况他现在似乎极不愿开口说话。

直到他们的车彻底走远,闻清才缓缓地退开一步。沈逸眸色微暗,伸手接过她的行李,“先上去吧,这几天阿铭都急坏了,他一直在楼上等着。”

闻清点了点头,“谢谢你们。”

沈逸脚步微顿,像是在隐忍什么,转过头时无奈笑了笑,“我放不下你是我的事,你真的不用有任何负担。是不是廖敬清和你说了什么?”

闻清安静回望着他,“不是,是我自己的问题。沈逸,我怀孕了。”

沈逸神色骤变,原本那些想要解释的关于迟莉莉的话,全都一句句咽了回去。他眼底溢满了悲愤和不甘,脸上却强自微笑着,“所以呢?你想让我别在你身上再浪费时间?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闻清无言以对,沈逸忽然伸出一只手来牢牢牵住她,熠黑的眸子坚定异常,“这件事和我喜不喜欢你没有任何关系,何况,我相信你会有个正确的决定。”

他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孩子不该留……

闻清微微垂了眼,傀儡一样被他牵着上楼了。

阿铭果然在房间里等着,见到闻清回来,眼眶一下就红了,“清姐你总算回来了!要是姓廖的不守信,我一定去找他拼命。”

虽然一直跟着闻定山,可闻清总觉得阿铭这孩子天真的可爱,她被他逗得疲惫一笑,“他还能把我怎么样不成。”

阿铭却认真地说:“他本来就是为了报复才接近你的,谁知道会不会最后连你也——”

沈逸在边上咳了一声,阿铭这才慢半拍地回过味儿来,肃然正经道:“清姐你别太伤心,为这种人不值得。他把你害的这样惨,结果自己转身就去和别人结婚了,没找他算账真太便宜他了!”

沈逸抬手给了他后脑门一下,这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功力也是没谁了。

闻清却是淡然笑道:“谁说便宜他了,他诬陷我们的事,没这么容易罢休。”

沈逸和阿铭俱是一愣,大概所有人都能看出她对廖敬清的感情,所以听了这话全都一脸的不可置信。

闻清没解释,只是接过沈逸手里的行李包,往角落一放,“走吧,去吃东西,我请客。咱们好好吃一顿。”

那个廖敬清亲手收拾的行李包,被她彻底地遗忘在那个角落里。闻清率先走在最前头,沈逸和阿铭看着她潇洒不羁的样子,一时竟无从分辨她是不是真释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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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沈逸和阿铭就知道了闻清那句话的意思,她的确还是那个不肯吃亏的性子,关于廖敬清伪造新配方有问题的事,她很快就做出了回击。

当时廖敬清正在办公室里休息,钟浩然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门板被他猛力推开了,随后隔着老远就把手里的一样东西扔到他面前,“你快看看,这怎么回事!”

廖敬清神色自若地瞥了眼,见是曾经刊登那篇报告的医学杂志,心中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他迟疑了很短暂的时间,冷静地拿过来仔细翻看,看清楚上面的内容,却没有任何反应——那是关于上次那篇报告失误的正式声明和道歉,并且贴出了闻清做的配方检测结果。

钟浩然简直瞠目结舌,双手“啪”地按在他桌面上,“就这反应?你知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你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就算你真和这公司有仇也不能这么干啊!你不知道现在真相曝光了,很可能会影响你的前途!”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护士长张姐站在那里,神色有些微微地不自然,“廖医生,方主任找你。”

钟浩然一脸“被我猜中”的神情,凝重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我知道你写了那个报告,也知道你做了多年的调查研究,怎么还会出这种事?你真的为了私利刻意造了假?”

见廖敬清一直全无反应,他以为对方正在心烦意乱,于是也不再说这些了,压低声音道:“道歉声明我看了,这个公司不是闻清他爸爸的吗?你让闻清出面解决下,方主任一直都很器重你,说不定有回旋的余地。”

钟浩然急的满头大汗,结果见廖敬清仍旧是一脸木然,他都恨不得把他脑袋敲开看看这人到底在想什么了!

郁闷到狠狠敲了下桌子,他气急道:“你怎么回事,跟这给你想办法呢,你倒是给点反应啊!这事闹大了,你以后在业内还怎么混?你当初辛辛苦苦才考上的——”

“师兄。”廖敬清忽然这般郑重地称呼自己,钟浩然一时都怔住了。

他脸上竟然带着笑,一字字缓慢地说:“算了,到此为止。”

“啊?”钟浩然一脸不解,“什么算了?你和闻清不是……”

随后他恍然大悟,“这不会,不会就是闻清干的吧?”

廖敬清低下头,却没半点难过的样子,钟浩然都怀疑他是不是被打击过度给气傻了。

哪知他说:“这才是我认识的闻清,如果这样她会高兴,那就这样。”

钟浩然半天都合不住惊讶的嘴,“我以前真没看出来啊,你这到底是痴情还是傻?为了这事搭上自己的将来,值吗?”

廖敬清没回答他值或不值,或许他自己心里都没有答案。但钟浩然知道,他是真的很喜欢医生这份职业。廖敬清总是说,一条生命从来都不是独立的个体,救了一个人,带来的结果却是不可预估的。

也许会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

这样认真的一个人,真的会为了一己私利做这种事?

反正钟浩然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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