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钧终于飘乎乎地道:“是。”

他眼睛整个亮起来,脸颊都微微红了,仿佛激动的,皇帝一看,更叹息了,这个侄儿真太惨了,平日还不知受了多少罪,有个长辈给他说了句话,就高兴成这样。

朱逊烁也很高兴:“好啊,你们果然是有瓜葛的,所以你才替九郎遮掩,偏着他说假话!”

展见星道:“小民有所偏向不假,但并无一丝虚言。九爷此前欺负小民,小民也没有忍气吞声,他威胁小民写课业,小民有意写得十分工整,让先生一眼就能发现不对,害他被加罚了十遍。”

楚翰林在旁背书:“此事不假。”

展见星继续说:“但九爷在这种情形之下,发现小民可能遇到危险,仍旧不计前嫌,出手救了小民。九爷对无亲缘只有嫌怨的小民如此,又怎会是推兄长下水的人?”

“小民相信并偏向的,不是九爷的恩德,而是九爷因此所展现出的品德。”

她最后一句话终于在大殿里落了音。

……

朱成钧明亮着眉眼,摸了摸心脏的位置。

不是错觉,那里真的有一点发热。

至于之后皇帝如何斥责朱逊烁,给朱逊烁选了个偏远封地,要他回去便启程离开代王府,朱逊烁如何不甘吵闹等事,都不在他的心上了。

☆、第31章 第 31 章

朱逊烁的吵闹未能扭转乾坤, 他被皇帝下令拖了出去,只剩下不甘的怒叫似乎还回荡在大殿之中。

殿外已是暮色, 夕阳隐去了宫殿后, 最后的霞光铺在重重檐脊之上,绚烂而美丽。

案子已结,罗知府等不能长留宫中,伏地告退,朱成钧要跟着朱成锠往外走,皇帝出声留了他:“天晚了,小孩子家禁不住饿,九郎便留下,陪朕用个晚膳再走。”

朱成钧道:“是。”

然后他手臂一伸,把旁边的展见星拉住了。

展见星要挣脱,朱成钧力气比她大,拧着不肯放,并且理直气壮:“你比我还小点, 不是更禁不住饿?”

可她不是皇亲啊!

展见星哭笑不得, 解释:“九爷, 皇上留的是你。”

他这脸也太大了, 自己不客气不说,还想买一送一。

他两人在下面争执, 把皇帝看笑了, 皇帝一边慢腾腾从御座里起身, 走下来, 一边和蔼地道:“好了,展见星的药还没送来,就留下顺便等一等罢,朕这里不多个人吃饭。”

太监要出去命人备起御辇,皇帝摆了摆手:“朕坐了这半日,腿脚发麻,走着回去吧。”

太监便指挥着长长的侍卫仪仗们调整了一下,抬着空御辇跟在了皇帝庞大的身影后。

皇帝太胖,走路走得很慢,他说话也慢悠悠地:“九郎,你平日里在家都做些什么?”

朱成钧走在他后面一点,道:“读书。”

皇帝摇头笑了:“你读书才几天?朕问的是之前那些时候。”

朱成钧道:“捉迷藏。”

“天天就玩这个?”

朱成钧道:“嗯,不想叫他们见着我。”

皇帝会意他说的“他们”是谁,接着问道:“见着了会怎么样?欺负你吗?”

“不全是,他们也互相欺负,我不想看。”

皇帝心里立时软了一下,痴虽痴了点,这真的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啊。他点头道:“对,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你不看为好。”

又道,“往后不会了,朕已经令你叔叔就藩,你大哥——”他沉吟了一下,“你大哥应该不会再为难你。”

朱成钧这个样子,完全没有和他争爵的本事,朱成锠既犯不着对付这个庶弟,经此一事,也应当知道照应他才对自己更有利。

朱成钧嘴上应了个是,但面色木然,显然对此全无触动。

皇帝没生气,只是叹了口气:“唉,朕知道,你这个大哥也——但没有实据,算了,盼着他能改前非罢。若还生事,再另说。”

朱成钧没吭声,发觉到展见星脚步缓慢,走得比他又后面了不少,反手就去揪她。

皇帝又看笑了,且不知为何,还偏想引着他说话:“九郎,你欺负人家的伴读怎么就兴兴头头?朕和你说话,你倒呆呆的。”

朱成钧把不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跟他相持的展见星拉到身旁,才心满意足地道:“皇上,是我的。”

皇帝奇道:“什么你的?”

“我的伴读。”朱成钧道,他仰了仰脸,望向皇帝的目光中似强调,又似恳求,“本来就是皇上给我找的伴读,是七哥抢走的。他现在要跟二叔走了,该把伴读还给我了。”

是的,朱逊烁既要赴封地,他那一房自然都要走。

皇帝:“……”

他一时好气又好笑,重病的堂哥要走了,这傻侄儿装都不装个样子,马上惦记着要把别人的伴读抢来,还找理由说原就是他的。

皇帝想要斥他两句,却又忍不住笑,无奈地抬手拍了下他的脑袋:“好了,你的!你可不许再欺负人家。”

展见星就这么易了主,她顾不上反对——本也没有反对的余地,只是目瞪口呆:朱成钧这是什么路数?他在代王府里混成那样,到了皇帝跟前,居然非常能对付皇帝!

“好,多谢皇上。”

“叫朕皇伯父吧。你这一支跟朕,本也是极近的亲戚了。”

皇帝确实喜欢朱成钧,几句话说下来,连称呼都主动给他改了。

“多谢皇伯父。”朱成钧该灵醒的时候也不木,跟着就改了口。

等到回了乾清宫,用膳时,皇帝直接让朱成钧跟他在一桌上,展见星就无论如何没法殊荣到这个地步,她一个人在偏殿吃。

吃到一半时,先前的太医来了,给她送药。

皇帝亲口下的旨,太医自然极周到,药有内服的,也有外用的,内服的一张方子附了两包药,太医细细告诉了她回去如何煎服。外用的是膏药,要滚热着贴效力才好,太医找内侍借了旁边的茶水房,等到展见星加快速度吃完饭时,膏药也热好了,啪唧一下,给她贴在了脖子上。

正殿里,皇帝带着朱成钧还在用膳,展见星看见她这里的小内侍探头出去张望,又头靠头说着小话:“皇爷今儿心情倒好。”

另一个点头:“王爷们不省事,皇爷烦心,有日子没见笑脸了。”

“那是代王府里的哪一个?”

“不知道,你要好奇,等会问千喜公公去。”

“嗨,哪用到他老人家跟前讨嫌去,屋里不是现成的——”

另一个内侍说着要转头,看样子想问展见星,但话没出口,从旁边正殿已过来一个红衣太监,仰着下巴问道:“你们两个,谁闲着?”

两个小内侍争先恐后地跳起来,又异口同声:“千喜公公,我!”

太监千喜随手点了一个:“那就你,去十王府那告诉一声,皇爷要留九公子在京里住几日,就住最东边最靠近皇城的那座。你腿脚快些,叫他们赶紧收拾收拾,九公子今晚就要住进去,听见没有?”

被点中的小内侍连忙哈腰:“是,这就去!”

飞一般冲出去了。

留下的这个瞠目咋舌:“公公,还留住下啊?”

千喜脾气不坏,小内侍这么打听,他没斥责,抱胸点了点头:“可不是,难得皇爷开怀。”

小内侍就赞叹:“哇。”

千喜瞥他一眼:“小猴崽儿,你还羡慕呢?”

小内侍点头:“公公,那谁能不羡慕呢,我要是能得皇爷——不,不,我要是能得公公的一点儿青眼,祖坟上都该冒烟了。”

千喜一下喷笑,伸脚就踹了他一下:“滚你的,你祖宗在底下躺得好好的,偏叫人家冒烟!你们几个猴崽子,有用的不学,学这些嘴皮子倒快。”

小内侍一点也不躲,嘻嘻陪着笑:“公公,这嘴皮子也是工夫呢,代王家的这位要不是嘴皮子工夫好,能在皇爷跟前这么得脸?”

千喜摇了摇头:“蠢货,这你可猜错了。皇爷何等英明天成,哪里会把几句奉承放在心上?这位九公子性情朴实,不怎么爱说话,倒是皇爷一句一句哄着他在说呢。”

小内侍这回的嘴巴真的惊成了一个圆:“——啊?”

千喜很有分寸,却并不继续往下细说了,只是道:“这有什么奇怪。太子爷去了南京,其余几位皇子也都在封地上,如今这宫里正是冷清的时候,九公子是皇爷的亲侄儿,皇爷看见他,自然亲切些罢了。”

**

正殿那边,朱成钧是真不怎么爱和皇帝说话。

无它,用过了饭,皇帝还不放他走,过问起他的功课来了。

在皇帝的要求之下,他慢吞吞背了一段《三字经》。

这一般是七八岁蒙童才背的启蒙文章,他都十四了,高高瘦瘦的一个少年郎,还在念这个,语速又慢,皇帝听着都替他着急,道:“九郎,你比别人起步已慢了好几年,怎么还不知道用功?朕听楚修贤说,你听讲时还打瞌睡。”

朱成钧道:“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真话,只不过,他也没克制就是了。

“你是故意的还得了!”皇帝笑斥,想了想,道,“朕看是楚修贤年轻面嫩,不好意思打你的手板,才没把你的规矩教出来。从前宣钦在先帝跟前读书时,连眼睛都不敢随便眨一眨。”

他说完见朱成钧面露茫然,不由摇摇头:“唉,真是个痴儿。宣钦是朕的长子,也是太子,他现在被朕派去了南京做事,将来你如见着他,要称呼一声太子哥哥。”

朱成钧有口无心地应道:“是。”

皇帝抬头向外看了看,正见千喜传完话进来,便吩咐:“去把朕书房里的那根戒尺拿来。”

千喜看了一眼朱成钧,笑道:“是。”

朱成钧心里响起警钟——拿戒尺就拿戒尺,看他干什么?

他警惕的表情落入了皇帝眼中,皇帝又被他逗笑了:“说你傻,你也不傻。”

皇上的小书房就在旁边,千喜很快踩着轻快的脚步回来了,把一根七寸有余、竹黄油亮的戒尺双手呈给皇帝,皇帝接过来,直接递向了朱成钧:“拿着,明天见着你先生,交给他,告诉他,你再偷懒,从此他就奉旨打你的手板了。”

朱成钧:“……”

他脸咣当往下掉了一截。

千喜在旁都瞧乐了,难得皇帝心情好到愿意捉弄孩子,他凑趣催了一句:“九公子,快接着吧,圣上赐,可不能辞的。”

**

天色已晚,宫门快下钥了,千喜执着拂尘,亲自领着朱成钧和展见星出去。

朱成钧扭脸盯着展见星脖子里多出来的膏药看,还有点想去摸一把的样子。

展见星看见他手里抓着的戒尺也有点好奇,问道:“九爷,怎么拿着这个?”

千喜又想笑了,以为朱成钧不会回答,他接的时候可是一万个不情愿。但随即就听见他道:“皇伯父给我的,叫先生打我。”

千喜的笑意被掐断了,忙道:“呦,九公子,您可说清楚了,这是管着您上课打瞌睡使的,可不是无故就能用。”

朱成钧道:“差不多么。”

千喜要纠正,哪里差不多,再一想,他这意思分明是他就是会打瞌睡,先生早晚用得上——嘿,这位九公子,可真是个妙人,痴也痴得恰到好处,怪不得皇上喜欢。

十王府主要是建来给未成年的皇子们居住,也做诸藩上京时的落脚之地,本距皇城极近,出了宫门不多久,就到了。

千喜将他们领到其中一座灯火通明的宅子前,向在门口迎候的执事人等传了皇帝的口谕,叫他们好生伺候着,便匆匆赶回去宫里了。

十王府这些宅子虽然大部分时候空着,但里面的承应人役一直齐备,朱成钧和展见星不过两个少年,小内侍先前来传过话,有这会儿功夫,里面寝具衣食等该备的已经都备起来了。

宅子里的总管打听到展见星是伴读,不是奴仆,便也给她单独备了一间屋,因此展见星倒不怎么受拘束,也能洗浴换衣,只是尽量加快了动作。

她快,朱成钧也不慢,差不多她刚把自己收拾好,朱成钧就咣咣来敲门了。

展见星过去,才下了栓条,把门开了条缝,他就挥着根戒尺很不见外地挤了进来。

☆、第32章 第 32 章

展见星这个时辰见到朱成钧原有点头痛, 但见他竟把戒尺带着,又不由费解,问道:“九爷, 你拿这个做什么?”

朱成钧进到屋里,张望了一下, 直接冲着窗下的炕去了, 踢了鞋,往炕上一歪, 才拿戒尺冲她招了招:“来,我们说说话。”

他这一连串动作堪称熟极而流,直接把展见星看恍惚了——这到底是谁的屋子?

而且, 他们有这么熟吗?

朱成钧的姿势上明明白白写着“有”——那真是不太可能在外人面前摆出来的放恣, 左脚叠右脚, 叠在上面那只脚丫还冲她晃了晃, 催促:“发什么愣?过来。”

“……”展见星实在无言以对,只好谨慎地过去,端正在另一边坐下,问道, “这么晚了,九爷还要说什么?”

朱成钧完全听不出她话语里的暗示,并且对跟她之间的距离不太满意,他动了动, 整个人往炕桌这边歪过来, 然后把戒尺亮给她:“你看。”

展见星略觉费解:“我看见了。”

还知道这是要给楚翰林用来揍他的呢。

她忽然警觉:“九爷, 你想干什么?这可是圣赐,不能丢弃也不能损坏的。”

朱成钧眼睛微微一亮,他把目光从展见星脸上移到了自己手里的戒尺上,展见星真紧张了,她一点也不怀疑朱成钧什么都干得出来,忙道:“九爷,你冷静——”

她顿住,因为看见朱成钧忽然抬头,冲她得逞一笑,笑容里带着邪气。

展见星板了脸。

她懂了,她就不该多嘴。他把戒尺折成八段又关她什么事。

“哎,你过来,真有话和你说。”

朱成钧毫无戏弄人的愧疚,又招呼起来了,他这回出口的话,总算是正常一点:“展见星,你说,皇上给我这个做什么?”

展见星觉得他是没话找话明知故问,勉强应了一句:“当然是督促你好好读书了。”

朱成钧的目光又回到了戒尺上,暖黄灯烛下,他淡色瞳眸里透出深思:“他是真想我好好读书吗?”

展见星:“……”

她结结实实地愣住了,愣过之后,吓了一大跳,忙把声音压低了,“九爷,你想什么?你、你这是——”

这是在恶意揣测皇帝啊!

展见星完全想不到他当面把皇帝哄得那般好,背过身来心里生的是这般疑忌,而且——而且,跟她说干什么?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我觉得他好像是真的。”朱成钧完全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他语气里竟还显得单纯,又带着一点探问之意,“你说呢?”

展见星捂着额头,她实在不想跟朱成钧讨论这个,但此刻又不能不答:“我说,皇上当然是真心实意了。”

“为什么?”

“我才要问九爷为什么。”展见星头疼地道,“皇上是你的长辈,他见你过得浑噩,恐怕你将来一事无成,便替你着想一二,这不是很正常吗?”

连这个也要怀疑才奇怪吧。

“长辈怎么了?”朱成钧却语出惊人,“我的长辈还少吗?”

展见星默了。只数她见过说过话的,祖母,叔叔,兄长,真不少。论亲眷全部比皇帝还近。

但是没有一个人管过他。

到她进府,终于管了,却是想拿他当枪使,一件衣裳也得送到楚翰林眼跟前去。

展见星叹了口气,忽然有些理解了他。他生活在一个几世同堂的大家族里,可是从未感受过任何一个长辈的正常关怀。

当这份关怀终于来的时候,他也许还需要——他当然是需要的,不然怎么会大晚上跑来揪着她这个才易主的伴读说?

但他不能确信。

这关怀固然温暖,但太陌生了。

“九爷,”她耐心起来,道,“这世上也许有许多坏人,可是好人一定更多,皇上就是真心关切你的长辈,你要好好读书,才不辜负他的期望。”

朱成钧的表情有点勉强:“非得读书才行吗?我以后会有爵位,不读也可以的。”

这话不假,展见星得承认,虽然眼下皇帝扣着代王府一堆没封的爵位不肯给,但是朱成钧这么能讨皇帝喜欢,他找机会往皇帝跟前多绕两圈,本就该着他的爵位,皇帝早晚会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