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再想说什么,发现想说的话都快忘了,不由后悔起来,他犯了疑心病,把孩子抱来试探人,这下好,他自己的节奏全被打乱了。

——这皇帝好像也不怎么聪明。

朱成钧心里默默给父子俩下完定义,终于主动开口:“皇上,我只想要那个县,不要别的。”

皇帝再小气,还不至于给郡王分个县都舍不得,朱成钧以先帝遗信求他,所求一点也不过分——他虽要求换个地方做封地,但大同与江西的战略意义完全不一样,比如宁王,如果想从江西换到大同来,那皇帝万万不能同意,见都不会见他,早一封圣旨把他驳斥回去了,但反过来,皇帝就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因为朱成钧这么干,其实于他自己是吃亏的,只能说,他是真的没有一点异心,就是随心所欲而已。这倒也是宗藩的特产,没兵带没政管,可不只好由着各自性子作了,个个想一出是一出。

“你想好了,朕下旨容易,但君无戏言,你再反悔,朕可不能由着你。”皇帝想好一会儿,终于想出一句警告来。

“我不后悔,谢皇上。”

朱成钧把朱英榕放去一边,站起来行礼。

皇帝:“……”

他有点后悔,他答应了吗?他只是告诫?代王家的这个看着不机灵,怎么该着打蛇随棍上的时候,他反应这么快。

……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劲似的。

**

两个月后,展见星携母跋涉到了抚州府下崇仁县。

原任的崇仁知县苦候她久矣,一闻衙役传报,倒履相迎:“展大人,一路风尘辛苦,本官总算等到你了!”

而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县衙事宜都跟展见星交接了,末了奉送一封圣旨:“展大人,本县将有郡王下临,需要现造王府一座,工期紧急,这份重任,就交给展大人你了!”

展见星被原知县拖着脚不沾地地忙了几天,脑袋本已快忙昏,临了再接这么一个惊天炮仗,她人直接木了。

她呆滞地接下圣旨看过,再往下看一眼大堂内各个苦巴着脸的衙役们。

治县内多座王府绝不是件好事,就不说往后那些王孙下仆如何扰民了,就眼跟前的事儿:这王府怎么筹建?朝廷虽然拨款,可不拨人哪,顶多派个总的督造来,一应底下的人工徭役,都是就近本地筹措。

“县尊,”崇仁县的县丞皱着脸,上前禀道,“如今已将六月份了,农户们都忙着地里的事,再等一个多月早稻要收成,更忙,哪里调得出人去集建王府?”

展见星将圣旨捏在手里——这圣旨比她后出发,但驿站脚程比她快,所以倒比她先到了这里,先交到了原知县的手上。她压着心底的脾气,冷冰冰地道:“建什么王府?农时为重!等收完稻子再说。”

“收完早稻紧着就要种晚稻了,县尊是北边人,可能不知,我们这儿的稻米一年两熟,农户们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只有等到年底寒冬腊月的时候才能有空,在家里歇一歇,应承官府的徭役。”县丞说着,脸更苦了。

本地是真的抽不出人啊,抽了人误了农时,就要误税粮,误了税粮是大事,完不了税,一县差役从上到下都吃不了兜着走。

展见星脸色如霜:“那就等到冬天再说。”

“啊,这能行?”县丞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新县尊看着脸太嫩了,明显不懂多少官场的事,官威不小,可是说个话太想当然,王府是能拖着不建的吗?得罪了郡王,一样是吃不完的苦头。

展见星毫不动摇,不容置疑地道:“我说不建就不建,郡王有意见,叫他自来找我,一切责任,本官担着!”

作者有话要说:九(美滋滋地还在路上):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第 77 章

朱成钧带着秋果,在路上足足走了三个月。

他们两个青壮, 脚程怎么也该比展见星带着徐氏要快, 但朝廷对藩王赴封地的时间要求没有命官那么严格, 再者崇仁县此前不曾做过封地,王府全要现建, 太急着把他打发去, 也没地方安置他。

临出发前,朱成锠别别扭扭地,曾来告诉他:“你那边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缺,若要人手, 我从府里挑些给你——别的就别想了!除了小庄荣庄有先帝的话给了你,其余王庄都登记在王府名下, 宗人府里都有记档。”

朱成锠毕竟不曾正位代王, 还无权将王府庄田更名转赠。

但不说朱成钧了,连秋果都看穿了他, 私下撇嘴道:“大爷看爷要走了, 再也碍不着他事了,终于从心肝里挤出点兄弟情分来。不过他这情分也太俭省了, 王庄在宗人府挂名的才多少, 背地里半买半抢的又多少, 以为我们都没数么。他真想给,哪里找不出几十顷地来。”

朱成钧无所谓地道:“你知道来路不正,又有什么好惦记的?别啰嗦了, 少不了你一口饭。”

他最终什么也没要,只带了秋果,揣上圣旨就上路了。

从四月到七月,由北至南,人间正是好时节,看不尽的山花烂漫,江川不息,大郡繁华,小城巷陌,两个人且行且停,眼花缭乱乐不思蜀,几乎快把去封地这事忘了,只当是出来行游天下。

但其实当然忘不掉。

七月初,终于进入江西境内后,秋果坐在大车上,一边抱着个果肉鲜甜汁水丰润的大桃啃,一边含糊地道:“爷,我不着急就算了,我巴不得天天这么到处玩,你怎么也不着急?费这么大劲跑江西去,你不想早点见到展伴读吗?”

朱成钧道:“不想。”

“展伴读带着徐婶子,肯定走不快,我们先前要是快点,说不定都能追上他——啊?”秋果说到一半,才听明白他说了什么,含着的一口桃都忘了咽下去,震惊地道,“爷,你这么薄情?这才多久,你都把展伴读忘了?这样不好——不,不对,对展伴读倒挺好的,他又不喜欢你……”

他的尾音在朱成钧横过来的眼神中识相地消失掉。

“他走的时候我得罪了他。”

朱成钧没那么多话,他的一个桃已经吃完了,掀开车帘,随手把桃核掷了出去,才继续道,“来太早了,他还记着仇,又要找我吵架。”

秋果好奇地问:“爷,你干嘛了?”

他那天没跟去城外,并不知道朱成钧又怎么把人得罪了。

朱成钧眼神深了一下,勾唇一笑,往车壁上一倒:“不告诉你。”

秋果跟他长大,从他的情绪上猜得出来,哼哼道:“不告诉我也知道,你肯定占展伴读便宜了。怪不得你要怕他——”

车身忽然一震。

秋果话没说完,一头撞车壁上,把脑袋撞得生疼,没好气钻到前面去,一把掀开车帘道:“你怎么驾车的?”

车夫和车都是在上一个镇里临时雇的,他不知道朱成钧和秋果的真实身份,很懵地转头道:“爷,不是我,前面忽然有人拦路。”

他们这时离着前方一个县镇临川大约有十来里的距离,路旁陆续开始出现行人,但要么荷锄要么背筐,一看就是寻常的农家百姓。

拦路的这一行人却不一般,领先的三四人鲜衣怒马,中间拥着一辆大车,车旁列旗张伞,侍卫执盾持刀,煊赫威严。

车夫腿都有点软:“小、小民本本分分——”

他一边抖一边转头往车里看,他肯定自己得罪不了这么高高在上如在云端的一行人,问题只有出在他拉的客人身上,这两个是江洋大盗不成?可江洋大盗也惊动不来这阵势啊!

就在他转头的功夫,领先的一个中年人已从马上滚落下来,趋着小步,来到车前,恭恭敬敬下跪行礼:“在下王鲁,现在临川王府中为幕,敢问车中,可是新任崇仁郡王?”

郡王与亲王一样,多以受封郡县为王号,朱成钧的封号就是崇仁郡王。

秋果惊讶转头:“爷,是来找你的,这里有人知道你啊。”

朱成钧并不奇怪,宁王有数子,都已长成,分封在江西各处,与他同在抚州府的,就是宁王次子临川王,临川王的封地比他要好一些,因为抚州治于临川,府县同城,就相当于当初罗知府和李蔚之的关系,知府知县衙门都在临川城内。

宁王系盘踞在此,经营多年,虽然插手不得中枢政事,但江西行省之内,能瞒得过他家的消息只怕不多。他作为外来户忽然安插进来,宁王系对他瞩目实属必然,他去崇仁就藩,临川是必经之地,这位临川郡王因此出面,会一会他实是情理中事。

朱成钧往外挪了挪,从秋果旁边探出头去:“是我。你找我有事?”

王鲁哑然:“……”

临川王府从得知崇仁要多出一个外来藩系的郡王就留上了神,但触角难以伸出江西,只能尽力先搜罗些消息,直到朱成钧进入江西,才从他投宿的上一个县城门处检查的路引上找到了他——朱成钧直接用的本名,籍贯也没改,只是隐去了真实身份。

王鲁知道他是轻车简从,万万没想到“简”到了这个地步,拦下人的时候,他都疑心自己是不是拦错了,只是秉着谨慎之心,他才先痛快跪了。

“是,是——”他又磕巴了一下,才忙道,“听说郡王过境,在下奉主人命,前来请王爷前去临川王府一叙。我们王爷已备了薄酒,专候郡王到来。”

朝廷有藩王不得私下来往的律例,但看临川王府如此做派,敢公然派车马仪仗出城相迎,可见宁王系并不像朝廷诸公以为的那样憋屈,封地太远有坏处,可也有好处。

别人敢请,朱成钧没什么不敢去的,他长腿一伸,跳下车道:“秋果,给钱。”

秋果答应一声,摸出十来个铜板付给那车夫,车夫在车厢前坐着早已傻了,并不晓得伸手来接,秋果拿手在他面前晃晃:“喂,发什么呆,钱也不要了?”

车夫被晃醒,往后一缩,眼神中仍是巨大的恍惚与震惊:“钱?什么钱——”

郡王!

他做了一个郡王的生意!

郡王还要给他钱!

“真是傻乎乎的,钱都不知道是什么了。”秋果嘀咕,揪开他的衣襟,把一串铜板往里一丢,“反正我给你了啊,你自己收好,丢了可不怪我。”

王鲁连忙殷勤上前引路——虽然也没两步路:“郡王爷请,我们王爷听说您是轻车简从,特意用了自己的车驾来接您。”

中间那辆华贵无比的大车原是空的,专为接人,朱成钧带着秋果,从善如流地上去了。

**

临川王府坐落在临川县城东,是旧朝原学宫改建,朱成钧一路都掀着车帘,此时到了,他打眼一扫,就向秋果道:“逾制了。”

郡王府与亲王府不好比,建筑规模要小得多,举一个最直观的例子,亲王府所有宫殿室屋加起来可达七八百间,郡王府按制只有数十间。

而临川王府这个门脸,怎么看里面也不只几十间屋子。

秋果道:“哇,爷,你还懂看这个。”

“差这么远,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主仆两个交谈,王鲁在车旁听见,干笑道:“……郡王爷好眼力,不过逾制这个问题么,非是临川王府一家,您有空往别处看看,比我们这里逾制得厉害的王府多的是,王爷们都家大业大,这本是难免的。”

“崇仁那边也要建府了,您放心,逾一些不要紧的,没人认真管这个,真卡着那规矩来,可是把自己委屈了。对了,”他忽然拍了下脑袋,一下想起什么似的,“在下多嘴,问郡王一句,崇仁最近新换了县令,您——可是跟那县令有些不睦?”

朱成钧的注意力转了过去,看着他道:“怎么说?”

“我们王爷日常无事,偶然听见些消息,说您和那崇仁县令是旧识。王爷听了,本以为这是件好事,但不知怎么,那崇仁县令倒好像对您很有意见一般,划崇仁为封地的诏书早都下来了,督造王府的工匠也在上个月到了,崇仁那边,却是没有一点动静。”

王鲁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他的脸色,很是欲言又止地道,“直到如今,崇仁不但片瓦未动,似乎连王府的建地都没确定下来。”

朱成钧眼神幽幽一亮:“是吗?当真?”

王鲁忙点头:“在下如何敢胡说,等您去了,就知道了。唉,我们王爷也是看不过去,才命我想办法先去把您迎到我们府里来,不然等您到了崇仁,一看,连个立脚的地儿都没有,这像什么话呢。别说您了,我们王爷同为宗藩,叫一个七品的小县令这么不当回事,踩着欺负,都要觉得脸面无光了。”

秋果在旁边吐舌头:“爷,怪不得你怕他,他可真凶啊。”

得罪一下,王府都不给建了。

王鲁隐隐觉得秋果的用词似乎有些不对,但仓促间想不出哪里不对,心头泛着糊涂,试探地问道:“什么,郡王怕他?是说那个新县令吗?”

秋果重重点头:“可不是!”

“这——小公公,你莫不是跟在下开玩笑,这怎么可能。”

“信不信由你,我反正没骗你。”

王鲁看看秋果,又看看朱成钧——终于有点将信将疑,因为对于自己的王府连片瓦都没有这么严重的事,朱成钧的表情居然非常平静,没有一点怒意。

不但不怒,他似乎还有点自在。

山西那边的宗藩脾气都这么好的吗——

王鲁陷入了深深的疑惑里。

☆、第 78 章

现任临川王朱议灵是朱成钧的叔伯辈, 年纪不甚大, 只与朱成锠仿佛, 今年初时, 刚做过了三十岁的生日。

这位郡王十分的逍遥会享受,不但摆了酒, 还弄了个戏班子, 咿咿呀呀地在花厅外头唱:“我觑东海一洼水, 泰山一携尘……”

朱议灵自己则着件酱紫色的家常道袍, 发上束的不是玉冠也不是金冠,而是顶藤冠, 歪在一把紫藤椅里,半闭着眼,摇头晃脑地随着曲调打拍子。

听见人进来通传, 他才把眼一睁, 哈哈笑道:“是我那侄儿来了吗——哎呦!”

他一下窜起来,几步抢到才迈进门槛的朱成钧面前,把住他的手臂, 十分惊讶地问道, “大侄儿,你这是遭了匪兵还是遭了贼了?怎么寒素成了这副模样?”

朱成钧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朱议灵——心下了然。他自己不饰奢华,但眼力不缺,朱议灵看着快打扮成个道观里的道士了,但是他那道袍是杭州织造局所出的上等横罗所制, 编制精巧的藤冠里镶着一小块凝脂般的和田白玉,他似乎出世,实则只这两件衣饰,就绝不是普通道士所能有的。

反观朱成钧自己,他的长衣就只是松江细布而已,头上戴一顶乌纱制的小帽,与他身后跟着的秋果都没多大分别。

“侄儿问王叔安。”朱成钧行下礼去,才道,“并没有,如此行路方便,少遇匪人。”

朱议灵还抓着他,原想叫他不要多礼,但完全抵不过他的力道,只得松手后退两步,受了礼,才又哈哈笑道:“好了,来坐罢!你我不是外人,别客气,看你这满头汗,来,先吃块西瓜。”

他一边招呼着,一边自己也回去座位,抓起块西瓜啃起来,秋果被下人引到边上,也得了一块,他才吃了个大桃不久,腹里是饱的,但见这瓜红艳诱人,禁不住口水又被引了出来,当下一边吃,一边有点好奇地扭头去偷瞄朱议灵——这位王爷可够平易可亲的啊。

不但穿着,整个做派,都和他们代王府的爷们截然不同。

“侄儿,你听我排的这出戏怎么样?”朱议灵一块瓜吃完,丢掉瓜皮,一抹嘴,跟朱成钧搭话。

朱成钧道:“外面的戏原是王叔排的?”

朱议灵拍拍胸口——留下半个湿漉漉的瓜汁印,“可不是,从四月里排到现在,总算排出个样子来了,你瞧还中听吗?”

朱成钧摇头:“我听不懂。”

“……”朱议灵笑倒在藤椅里,“好!你是个实在人,有一说一,不玩虚的,本王喜欢!”

“王叔是风雅人,才懂这些。”

“哎,风雅什么,我也是个粗人。”朱议灵摆手,“要说风雅,我父王才是真风雅,这出戏就是他老人家写的,我抢了这个排戏的差事,为着等到年底张真人做五十大寿时,好送去给他的道场凑个热闹。”

他很善解人意,见朱成钧不说话,便以为他不明白其中的联系,主动解释道:“我父王好修道,爱听龙虎山的张真人讲经,和他好得很。张真人做寿,我们这些小辈就也得表示表示。”

朱成钧点点头:“王叔,道士也能听戏吗?”

“怎么不能,哦,你以为是那些风月戏文?”朱议灵拍大腿笑道,“那你可想歪了,这一出戏叫做冲漠子独步大罗天,讲的就是仙人吕洞宾度化冲漠子得道成仙的故事,正合他们龙虎山的本行。不过,我看这些道士本事有限得很,哄得我父王都在家修行好几年了,没见修出什么神验来。”

“宁王叔祖的修行还不好么?”朱成钧道,“连皇上都知道他道心虔诚了。”

朱议灵的手在大腿外侧停住,不着痕迹地蜷缩,“皇上?好侄儿,你这可得跟我细说说!你见着皇上了?皇上提起我父王,都是怎么说的?”

他说着话,整个身体都热切地够过来,又用一种推心置腹般的口气道,“你我同为宗藩,外面看着风光自在,可自家的难处,自家知道,那些吃饱了撑着的御史们,不定哪个在皇上跟前下句话,我们都得呛一脸灰。他们沆瀣一气,专爱拿我们当垫脚石抬他们的声望,我们也得齐心不是?好侄儿,你只管说,做叔叔的不叫你白说,我也有消息要告诉你呢!”

他连哄带劝了这么一长串,朱成钧看上去却似乎并不觉得这个话有什么需要保密,很痛快地就和盘托出了:“我来就藩前,皇上召我见了一次。就是那时候说的,皇上说宁王叔祖如今好道,清虚自守,子孙仆从都受约束,甚少做出扰民的事。皇上叫我要多向宁王叔祖和叔叔们学学,别把我们大同的风气带过来。”

大同什么风气,自然就是代王上街敲人的风气了。

朱议灵哈哈一笑,退了回去:“原来如此。皇上真是谬赞了,我看侄儿你是个老实人,断然不会做出什么歹事的。对了,叔叔我多嘴问一句,你好端端的,怎么会封到江西来?我们这水土虽不错,毕竟太远了,你在大同附近捡块地方,多好呢。皇上也是的,你又没犯错,怎么就叫你背井离乡起来。”

朱成钧摇头:“不是皇上,是我向皇上求的。我大哥不喜欢我。”

他后一句看似没头没尾,但朱议灵生于王家,瞬间领悟过来其中能有多少种隐义,他体贴地没有细问,只是收起笑容,叹了口气:“唉,难为你了。来,不说了,喝酒,这是夏天里新酿的枇杷酒,不大醉人,甜滋滋的,这个天喝正好。”

枇杷酒果香浓郁,清甜满口,确实好喝,两杯酒过后,朱成钧问:“王叔刚才说,有什么消息告诉我?”

“哦,对,瞧我这记性。”朱议灵放下酒盅,倾身过来道,“侄儿,崇仁那个县令,是不是做过你的伴读?”

朱成钧点点头。

“你那时跟他是不是合不来?”

朱成钧迟疑了一下——他在想找个什么词来形容他和展见星间的关系,但朱议灵已经从他的沉默里解答出了自己的答案:“看来是了,难怪他一点不肯买你的账。侄儿,我说了,你别生气,你人生地不熟地封到我们这儿来,我做叔叔的凑合能算半个主人,临川离崇仁又近,我该替你操操心,就派人去打听了一下,原本想看看你的王府建在哪,以后长日无聊,好来往来往。谁知打听了好几遍,崇仁都鸦雀无声的,那县令沉得住气,我这性子急,可忍不了了,托我这里的临川县令直接写信去问,你猜崇仁县令怎么回的?”

朱成钧道:“怎么回?”

他话简短,但眼神极专注地看过来,显然是很在意这事——这是当然的,往后一辈子就定在这儿了,自己的王府,能不在意么。朱议灵就道:“他说他有数!嘿,把你的王府拖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他还有数,我看他是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

朱成钧眼角垂下来,道:“是,他眼里是没有我。”

“侄儿,刚才王鲁悄悄纳闷地告诉了我一句,说你怕他?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认怂,他一个县令,你怕他什么?别说这事你占着理,就是不占,你也不能叫他爬到你头上来。”

朱成钧道:“王叔,这话不对,不占理,我怎么和他吵?”

“侄儿,你也太老实了。”朱议灵摇头,“你不知道,那县令踩着你,在崇仁一下就把名声刷起来了,他本来才多大,我听说似乎还是从京里贬过来的,能懂得什么?就因为敢硬扛着不建王府,把县衙里那些积年的老油条滚刀肉们全镇住了,如今天天跟着他,一时劝课农桑,一时巡视学校,指哪打哪,竟没人敢跟他弄鬼。”

“你说,这不都是从你头上来的?我要是你,我可万万咽不下这口气!”

“都是从我头上来的?”朱成钧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才问,“那是他欠我了?”

“欠大发了!”朱议灵斩钉截铁地道,“这些芝麻官,个个口号喊得响亮,其实有几个真的一心奉公,还不是为了往上爬。他如今倒好,不但在县衙里如鱼得水,出了门,百姓也没几个不夸的,其实才来了不到两个月,究竟做了什么实事呢,分明都是借了你的东风。”

朱成钧点头附和:“对,都是我帮了他。”

朱议灵见他听得进去,十分满意,打铁趁热地劝他:“所以侄儿,你可不能叫他继续这么沽名钓誉下去了。你也别担心,那些皂隶滑如油奸似鬼,如今表面上看着个个听话,暗地里都明白着呢,知道上官这风光好比饮鸩止渴,你一来,他那戏就得塌台。”

朱成钧道:“怎么,别人也想害他?”

“害不至于,不过官太清了,底下的人么,日子就不好过了。”朱议灵一笑,“崇仁那县令也是不懂事,他自己不收孝敬,逼得底下人跟着缩手,这是日子还短,长了,谁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