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见星:“……”

这下轮到她觉得颜面无光了。他恐怕不知道,他想叫她不痛快,那也是很容易的。

她呆在原地无话可说。

两个老臣好奇地往她面上张望,她出身代王府的事在朝中不是秘密,许多人都知道,但两人这对话的口气——怎么说,说正常不正常,说结仇又不像,听上去就是怪怪的。

展见星没法解释,只好勉强把脸皮放厚,当做没有察觉。

**

时间一点点推移。

雪日的暮色比平常来得更早,乾清宫外的广场连着天际已是一片暗沉,只见鹅毛般的雪花无穷无尽地纷扬下落,似是要将天地都掩在其中,连着那些残酷的叛乱血腥。

不是没有好消息。

方学士等位份更隆的官员陆续返回了宫城,他们作为重臣,祭天时的站位更接近朱英榕,所以比先进宫的那批臣子更危险,直到朱成钧出宫带着仪卫,凭着皇帝信物一路收拢沿途的混乱京军,一路肃清乱兵,幸存的大臣们才终于找到机会,从各个躲藏的角落奔逃回来。

皇帝再度昏迷以后,还没有醒来。

但朱英榕醒了,展见星也因此移动到了暖阁。本来是钱妃在一意照顾安慰朱英榕,朱英榕刚醒那阵没怎么缓过神来,呆呆地接受了,待一碗安神汤喝下去,他明白过来,就不愿意了,要到皇帝跟前去,但皇帝这时候顾不了他,他只得退而求其次,要了自己的属官。

他不要展见星怎么服侍他,只是要个信任亲近的人陪着。

“殿下,别怕,崇仁郡王救了您,您现在已经安全了。”展见星站在窗下炕边,低声安抚着他。

朱英榕止不住颤抖:“……嗯。”

他身上没有伤,纯粹是吓的,虽然回到了温暖安宁的环境中,衣裳也都换过了,眼神中仍带着掩不住的余悸,好一会儿后,才正式回出一句话来:“我知道。”

又再过一阵,慢慢捡回一点太子的威仪自觉,问她:“外面怎么样了?叛军都被打败了吗?”

展见星道:“皇上派郡王爷去了,殿下放心,应该就快平定了。”

宁王选的时机再绝妙,无法弥补实际兵力上的差距,当下的京城防务再空虚,也不是一个蓟州卫可以硬撼的,战线一拉长,对他们就很不利——因为他们没有在最占优势的叛乱初始抓到朱英榕。

丢了这个至关重要的筹码,叛军的败势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不过也得防着宁藩是不是还有后手,比如在别处还埋伏了军队之类,所以展见星虽对朱成钧有信心,也存着些忐忑。

间隙里,她运目往窗外望去,天色更黯了,廊下挂着宫灯,廊外只觉是一片雪光。

雪还没有停,他还带着伤呢。

这一想她自己也觉得口不应心,便不该多这一番思虑,但一边这样想着,她的视线仍时不时往外投望。

内阁九卿的重臣返回了大半,因皇帝未醒,他们不得钧令,不能入内,都聚在廊下等着,展见星也能听见一些他们的交谈。

大致分为三类,担忧皇帝病体的,议论京中形势的,以及怒斥宁藩的。

朱英榕也在听着,又扭头顺着她的目光往外望了望,道:“……展中允,天黑了。”

他又有点害怕起来,这种心理创伤不是那么好去除的,展见星及时回神,道:“殿下别担心,外面守卫众多,叛军就算尚未平定,也万万闯不进来。”

朱英榕听着她镇定的声音,才好受了点。但过一会又道:“我想看看父皇。”

皇帝躺在更里面的里间,正由太医们救治着。这间暖阁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小憩之用,皇帝又昏过去以后,朱英榕就被移到了此处。

朱英榕的恐惧不只来自于此前的兵乱,也有对父亲安危不明的忧虑。

对于这一点,展见星就没有办法了,她的忧虑也不下于朱英榕,没表现出来,尽量如常道:“太医们都在努力,皇上若醒转,殿下在这儿就能听见,里间忙碌,臣陪您就在这里等一等。”

朱英榕懂事,勉强应道:“好。”

时间又不知过去多久,中间老太监叫人送了些吃食过来,但朱英榕一口也吃不下去,他出奇的早慧令他有了与成人一般不详的预示。

皇帝仍未醒来。

但朱成钧居然回来了。

他未进来,在外面被大臣们围着说话,展见星竖着耳朵听了两句,忍了忍,实在忍不住,恰此时朱英榕也起了好奇之心,向她道:“展中允,我想出去看一看——嗯,王叔。”

展见星轻咳一声,顺水推舟道:“好,臣陪您去。”

朱英榕从炕上下来,牵着她的衣袖出去。

朱成钧站在门槛外,他的形容与先前比,没多大差别,只是身上落的雪更多些,头发上都凝了冰晶,晶莹剔透的,并不狼狈,手里提着一个布包,那布包实在脏污得很,与他格格不入,叫人不想看第二眼。

听见动静,他转了头,只见帘边一大一小,他没管小的,只正捕捉到了大的似无意但又快又稳地扫过他全身的视线。

他眯了眯眼。

骗子。

还说不心疼他。

他就算认了自己自作多情,但是,总不会到产生幻觉的地步罢。

哼。

作者有话要说:卡到我不敢置信,我这周还是有榜的,完不成我要上黑名单,我搞这些场面干啥,我就应该安安心心搞个小屋把两人关起谈恋爱啊!

一谈几章,一谈几千字,又几万字,多好……啊我是要疯的节奏了。

(上章改了一点,有个评论的小天使说得对,一个太医不太合理,我添了些,对正文无影响,不用回看。)

☆、第 132 章

大臣们的注意力则都在朱成钧手里提着的那个布包上, 有人已有所感, 问道:“郡王,这莫非是——?”

朱成钧“嗯”了声,要打开, 又顿了下, 看了眼展见星,展见星蓦地会意, 拉着朱英榕半转过身,道:“殿下, 您别看。”

朱英榕不解:“为什么?”

“恐怕是叛军的首级。”

朱英榕一颤, 虽转过了身,也忙把眼睛闭上,不敢说话了。

展见星亦有一点心悸, 不敢直面,只略微用一点余光向后面瞄着。

朱成钧已将布包扯开,提溜出一个圆滚滚的物事来。

果然是个人头。

天气冷有冷的好处, 那人头与颈项分离处的血污已呈凝结状, 不曾往下滴答什么,看去便没那么可怖——当然,只是相对而言。

大臣们虽然见多识广, 毕竟都是文臣, 心里有了谱,一时也接受不了这么直观的视觉冲击,纷纷骇然向后退开, 过片刻后,缓过神,方小心翼翼地又往前聚拢了一点。

“郡王,这是谁?蓟州卫的指挥使吗?”方学士发问。

方学士久在中枢,不认得多少地方上的武官,而这么一颗脑袋,也无法从衣饰辨别,方学士便只能以常理推断。

若非首领,也不值得崇仁郡王亲手特地提到乾清宫来罢。

朱成钧却摇头:“不是。指挥使还剩了口气,活捉了现绑在午门外。”

方学士一喜:“如此大善!”

另外几个大臣也纷纷露出振奋神色。

方学士忙又问道:“那此人是?”

朱成钧低头看了一眼:“我也不认识。他跟乱军混在一块儿,我在正阳门附近遇见,打了一阵,我府上的孟典仗一箭射死了他,剩的几个乱兵慌了,本来掉头要逃,京军有人去割他的头颅,那几个乱兵一看,又跑了回来,想抢,他们比别的乱兵都厉害些,后来都杀了,没能留下活口。”

他说得平常,连个修饰的词都没有,但正因其语淡,那股酷厉之意更无遮无掩地透了出来,通过他这两句平铺直叙,仿佛能亲见当时现场无情的杀戮。

朱英榕腿都有点发软了,从史书上所知的再多战争抵不上发生在身边活生生的实例,就在几步开外,甚至还有一个才割下来的新鲜脑袋——!

“展中允,”他颤着声问,“京军平叛,已经杀了人,为什么还要割人的脑袋?”

展见星低声道:“为了军功。兵丁以杀敌首级计军功,谋升赏。”

朱英榕还在习字阶段,以学圣人言为主,这种实际政务中的操作他是接触不到的,闻言才明白过来,不过随即就以天生的聪慧言道:“人不是王叔府上的人杀的吗?他们跑去割首级,是不是就是抢功了?”

展见星讶然而赞许地点头:“殿下说的是。”

她不通兵务,但亲历至此,也觉得京军十年未经战事之后,似乎出了一些问题,朱成钧一个外藩临时进京能及时救出朱英榕来,这些京军过了大半日了,没压得下去叛军的势头,得朱成钧持信物出宫之后,才把他们整顿起来,狼狈之极的大臣们也才得了机会能逃回来。

平叛不行就罢了,争功倒是一把好手,叛军都打进京城来了,大局未定之前,哪有收集首级的工夫——至少朱成钧手下的人必然没干,所以孟典仗杀敌之后,才轮得到京军上去捡漏。

这时不是细究那些的时候,大臣们只在忍着不适,努力去辨认那个人头。

他们都认同朱成钧的判断——这个人必定有些不同寻常之处,他一死,叛兵胆气丧尽,意欲奔逃,但是京军去割他的头颅,行径残忍,超出了叛兵的心理预期,叛兵仅剩的一点血气被激起,明知此人已死,反而又掉头来夺。

其中闻尚书资历最深,太宗朝入仕,如今已是三朝老臣,他眯着昏花的眼,不怎么确定地,慢慢冒出来一句:“此人……似乎有些肖似宁王世子?”

在场所有人尽皆耸动!

方学士失声道:“我不曾见过宁王世子,老天官,你快再仔细瞧瞧,果真是他吗?!”

“老夫只见过一次,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闻尚书一边回答,一边烦恼又惊疑地揪着自己的胡须。

他顾不得忌讳,凑近了,瞪大眼又去细看,但这么多年过去,宁王世子若是囫囵个儿站到他面前,他还能扒拉着记忆角落,凑合认一认,就提来这么个头,一切辅助特征都没了,闻尚书记性再好,又如何能就此肯定?

只能说,这要真是宁王世子,就——就简直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朱成钧拎着那个人头晃了晃,向闻尚书确认:“是他吗?”

闻尚书不敢轻易点头:“老臣——老臣实在记不清了。”

“蓟州卫的指挥使呢?”方学士回过神来,有了主意,“宁王世子若真偷潜至京畿附近,混在蓟州卫里主导叛乱,他必然认得,提他来认!”

“对,对。”

当下便有性急的大臣要出去找人传话,有些乱糟糟的情形里,只见东边帘子一动,一个宫人走了出来。

“皇上有命,令太子殿下,郡王爷与诸位老大人入内。”

“皇上醒了?”

“这可太好了!”

众人都是一片欢喜,暂时顾不上人头不人头的了,忙忙都要进去,朱英榕冲在最前面:“父皇!”

朱成钧悠悠地提着那个人头跟在后面,方学士一时都未反应过来,待越过暖阁走进里间,他一低头,忙哭笑不得道:“郡王爷,您这个——”

怎么好提到重病的皇帝榻前呢!

朱成钧才转了身,见到传话的内侍跟在侧边,就往他手里一塞:“你先拿着。”

内侍魂飞魄散:“……!”

不敢扔,骇得眉毛眼睛都移了地方。

朱成钧不管他,转身径自继续走了。

“老臣参见皇上。”

“皇上——呜!”

皇帝果然已经醒了,睡在枕上,眼睛半睁半闭着,大臣们挨挤着,到龙榻前跪下。

“诸位卿家,受苦了。”

皇帝虚弱的声音从床头处响了起来。

“皇上——”方学士带头叩首,才说了两个字,就几乎哽咽,“臣愧不敢当,都是臣等之过,未能及时查知宁藩阴谋,令太子殿下身涉险境,若非崇仁郡王及时赶到,臣百死不能恕过!”

“臣等有罪——”

他身后的几个大臣一齐顿首请罪,乃至有当场激动至痛哭的。

其中相当一部分情绪是出于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发泄,整个朝堂的精力都集中在塞外与瓦剌的战事上,谁能想得到奇祸起于腹心,竟连一国太子都几乎失陷,这罪责之大情形之严重,尤胜于丢疆失土了。

“唉,怪不得诸位爱卿,朕也有些疏忽了。都起来。”

有了皇帝这一声,大臣们才陆续站了起来,但情绪不能一时收尽,有人还在抹着泪。

一屋子不能自抑的充沛情感中,只有朱成钧不为所动,他站起来以后,就往原地一戳,他侧后方有六十来岁的闻尚书,见惯无数官场风云的老人家眼角都滚出两滴热泪,他连个表情都欠奉。

这对比,忒鲜明了。

偏他还站在前方,比他还前面的,只有朱英榕了,朱英榕那小小的身子又哪里挡得住他。

皇帝将眼皮掀起,看了他一会。他不是先帝,没有那份仁心与闲情去真正关注宗藩,不过是觉得朱成钧可用,顺手的时候才用一用,没想到无心插柳,最终用出了这个擎天架海的效果。

皇帝手指动了一动:“九郎,你往朕跟前来——坐下罢,朕这么看你费劲。”

宫人搬了椅子来,朱成钧便在床前坐下。

皇帝喘了口气,道:“朕一醒来,便听人说,外面已平定了?”

朱成钧点了个头:“乱兵约在六七千人,能抓的抓了,抓不了的杀了。我分了几路人马,叫他们继续在京城里巡视,找一找漏网之鱼。”

“好……很好,朕这一觉倒是睡得值。”皇帝无声地笑了笑。

“你如何知道京里会出事?”

这个问题其实早该问了,只是先前平叛要紧,皇帝在得知朱成钧只带了八百人进京以后,虽然嫌少,但也可断定他不是如宁藩一般起了反心,便立即放权,此时这一声问出来,也只是单纯地问一问。

朱成钧回道:“我在江西留了点人。”

他说得简短,不过皇帝思路迟缓而自然地替他补全了——宁藩不安分在瓦剌之先,朱成钧忽然被调回大同,他出于对宁藩的戒备,私下留个把人监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至于更细节的问题,比如怎么探听到宁藩如此机密的消息,皇帝就不至于去追究了。

“原来如此,亏得你周全。”

皇帝想说点别的什么,闻尚书挂念着那存疑的“宁王世子”,加上觉得皇帝的状态实在不详——皇帝看上去清醒,几句话说得也很明白,但他进来时细心地留意到了一旁太医们的表情,没有一点对终于将皇帝救醒的欣喜,而是个顶个的沉重。

两者结合起来,他实在控制不住地去想到了那要命的四个字:回光返照。

闻尚书不愿相信,也想提振一下皇帝的精神,见着话缝,顺势插言道:“皇上,崇仁郡王带了一颗人头回来,身份不太一般,老臣认了认,竟似乎是宁王世子的模样。”

皇帝眼神幽幽一闪:“当真?!”

他显然十分注重这个消息,连头也微微抬起了,只是随后又倒回了枕上。

闻尚书忙道:“自先帝朝以来,宁藩未曾入过京,老臣不能十分确信,已着人设法寻认识宁王世子的人来了。”

皇帝迫不及待地转目向朱成钧:“头呢?拿来——朕认得他!”

群臣纷纷反应过来:皇帝少年时很得太宗宠爱,是跟在太宗身边长起来的,就算宁藩离京久矣,他见宁藩中人的次数也比别人都多些。

忽然倒霉被塞了个人头的内侍正在外面转圈,丢又不敢丢,想给别人谁肯接手,这时听见传唤,忙战战兢兢地弯腰进来了。

皇帝就着他的手,盯着看了一会,渐渐绽出笑来:“正是他——好,老天有眼,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闻尚书见朱成钧寡言,也不就势邀个功,在一旁代为把他先前那番话说出来了,又道:“——皇上说得对极了,真是老天有眼,宁王世子胆大妄为,私离封地,犯上作乱,谁知道天命皆在皇上,他费这好一番心机筹谋,结果竟糊里糊涂地就把命断送了,直如跳梁小丑一般。”

对有志造反的人来说,事败身死多多少少是有预想过的念头,死未必有那么可怕,说不准还打算搏个轰烈,但自谓是个英雄,却死成了这么个无声无息的笑话,若泉下有知,那真是死也不能瞑目了。

造化的安排,有时胜过一切人力算计,室内众臣面面相觑,思来想去,最终也只能想到两个字:天意。

天意啊……

皇帝的心中也闪过了这两个字,他因短暂的激动,脑中出现了一阵空茫,身体轻飘飘的,而于这轻飘之中,他又好像十分清醒。

清醒到他清楚明白:他的时候,到了。

他十分不舍地盯着龙榻前紧紧挨着他的朱英榕看了好一阵,才移去了朱成钧身上:“九郎,朕把你从江西调回,丢在大同,一丢这么长时间,也没与你个说法,你心里怨不怨朕?”

朱成钧无所谓地道:“不怨。”

“朕是想看一看你,如今看,是朕多虑了。”皇帝自语般地解释,片刻后又道,“不过,朕也没有白费功夫……朕总算能放心一点。”

身体的每况愈下,他自己体会得最深,他怀抱着不甘的希望,觉得会治好,但于内心深处,他控制不住地着急,所以他坚决要打瓦剌,他全身心扑在政务上,但最终,还是没有来得及。

他深深地,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吕蒙正说,人有旦夕祸福,朕身为天子,也概莫能外。朕殚精竭虑,日夜不敢松懈,谁知最后留给大郎的这个时局,还不如先帝留给朕的……”

“皇上!”方学士承受不住,哽咽道,“皇上千万别说这样的话,皇上是操劳过度,才损伤了龙体,宁藩狼子野心,偏捡在这个时候犯上作乱,如何怨得上皇上。”

皇帝笑了笑,道:“朕知道。朕自登基以来,励精求治,自问到列祖列宗跟前,也交待得过去。但天不与朕时日,朕,也无可奈何啊。”

这个话意已分明是在交待遗言了,臣子们扑通扑通跪了一地,眼泪纵横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