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以方学士回家休息,朱英榕派遣太医前去看视告终。

“皇上,阁老们对奴婢的误会太深了。”殿里终于安静下来以后,木诚委屈地上前道。

朱英榕心烦得厉害——他也不想把老臣逼到那个地步,道,“行了,朕知道你没说还不够吗?”

木诚打量着他晦暗的脸色:“方阁老不知道皇上的难处……唉。”

朱英榕不想说话。

“皇上别生气,阁老只是不放心,若论用心,也是好意。”木诚又道,“不过,若是皇上能早点亲政,想做什么,自然就能放手去做,不用被阁老们当成孩子一般管着了。”

朱英榕道:“你说得容易,朕不过十二岁。”

“甘罗十二可为丞相,始皇怎么不以他年幼而不用他呢?”

朱英榕不语,半晌后道:“别废话了,方先生的病还不知道怎么样,等太医回来,你记得立刻来报。”

木诚不再多说,应声道:“是。”

**

展见星事后得知了这场争执。

从木诚的口中。

木诚打着为释前嫌和解除误会的旗号,在一个空闲的时辰拦住了她,详尽地对她进行了解释。

“——展大人,奴婢确实没有对皇上提过一字半语,请大人试想,大人真的外放了,与奴婢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这句话其实不通,把展见星排挤出去,对他本身就是出了口气,有这个机会,他会放过才怪——但展见星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确实不想她外放,她真的外放了,也就等于离开了这个是非地,那他还怎么对付她?

朱英榕外放她,才是存着最后一点情分,想要来个眼不见为净。

她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淡淡道:“那你是认为我留下,才与你有好处了?”

木诚一滞,旋即笑道:“展大人真风趣,什么好处不好处,我们呀,各当各的差罢了。”

笑容居然也是没什么芥蒂的样子,只是眼神之中,有股掩不住的得意透了出来。

展见星的心沉了下去。

她看懂了,朱英榕一定是得到了实据,木诚才会这么不怕她翻盘,像猫戏老鼠似的,自在悠闲。

也就是说,她试图找寻的误会的那个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钱太后就是真的,对她生出了错误的心思。

所以她才会拿木诚这么没有办法,只能退避。

……

这实在是件太荒诞悲凉也阴错阳差的事了,再深究对错毫无意义,它只是成全了木诚,木诚像个从阴间偷跑的恶鬼,抓着勒住她和钱太后脖颈的这根绳索,爬回了人间。

绳索上系着的,是个死结。

她解开与不解开,都一样危险。

**

局势进一步不好起来。

这主要因为方学士的病没有马上好起来,反而缠绵下去,据太医的说法,这是陈疾得了个口子,一气发作出来,病家务必要静养,不能再耗神,否则恐有年寿之忧。

朝堂因方学士的病倒产生了小小的震动,论地位论资历,再没有比方学士更压得住阵脚的,连钱太后闻知,都从宫中遣人来看望赏赐了一回。

朱英榕对此也有些愧疚,他没有再跟余下的几位阁臣提要将展见星外放的事,展见星因此继续做着她的讲官。但明眼人都知道,她的前程就到此为止了,因为眼下朱英榕有掣肘,不喜欢她也不能把她赶走,可等到亲政的那天,怎么可能还忍耐着?

与此对比,木诚是一步步地往上走,春去夏来,他进了司礼监,做了一个随堂太监,以朝堂各机构比拟的话,他所在的就等于是内阁一样的要地了。

方学士养病,余下的阁臣资历没那么深,加上有些权力上的忌讳,都不好去阻止,因为内阁拥有票拟权,司礼监则掌批红,二者合而为一等于皇权,内阁在自身权利的基础上,还想去干涉司礼监太监的任用,那是想干什么?

天子日渐长大,不是那么好欺的。

圣眷这回事,在外臣身上一时不会体现那么明显,大多数人该熬的资历还是得熬,内监就不一样了,想怎么提拔,就怎么提拔,内监获得权力的速度也飞一般快。

譬如木诚。

短短几个月过去,他从随堂太监升成了秉笔太监。

外人都不知道他为何这么牢牢地取得了朱英榕的信任,从一个被发配去造草纸的闲差,变成了能参预批红的天子心腹,甚至去司礼监以后,还时不时被朱英榕召到身边说话。

只有木诚自己一清二楚:小天子的某些心事,总需要人排解,而只有他能排解。

靠着这一招,没有人能在圣眷这一条上越过他,他的前程也就光明敞亮,秉笔太监也不算什么,掌印还在前面等待着他。

展见星对此除了忍耐,别无他法,她不知道个中奥秘时,尚可直言相谏,一旦知道,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并非没有外援,楚祭酒一直在朝,许异丁忧结束,也回到了户部任职,事实上楚祭酒早已把她叫到家里去私下问过一回了,许异也在场,可是面对这两个可在莫测宦海托以背脊的长辈与友人,她一句也不能说出来。

捅破了这层最后的窗纸,就不只是“失宠”的问题了。她不敢想象会把朱英榕刺激到什么地步。

他这一阵子的性情,已经够大变了……

要说怨怪,展见星生不出来,朱英榕虽为天子,若论际遇,恐怕还不如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平安喜乐,他自阴谋降生,前六年,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后六年,惊惧,疑思,叛乱,羞耻……接踵而至,往往才缓过口气来,下一个打击又来了。

御座上的朱英榕面孔一日比一日阴郁下去,她看在眼里,心里着急得厉害,却又无能为力。

她也曾萌生过退意,想便顺了朱英榕的意,自请外放,不在他眼前出现,时日长了,或许他能慢慢释然,而后明白过来,这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她清楚他有多么聪明;但一想及木诚的存在,她又无法放下心来,只有朱英榕自己还好说,可这么一个极擅挑唆且就是以此立身的人时刻在侧,他怎么可能给朱英榕空当醒悟?

她要退,也得先揭穿了木诚的真面目。

怎么揭,是个绝大问题。

她虽在局中,看得明白,木诚揽权的背后,代表的是朱英榕的意志,朝中许多官员的犹迟,正生于此——这是一个太微妙的时候了,与半长成的天子争权,会争出个什么下场?

眼看着木诚升成禀笔以后,气焰渐渐嚣张起来,不复一开始的谦恭,倒也有三两个不怕事的御史上疏弹劾,却不见效用,隔一阵子,其中一个御史忽然被外放了出去,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木诚身侧竟已聚集了一批属于自己的党羽。

其中甚至包括了老将泰宁侯。

谁也不知他们怎么会搭上线,可两人间确实出现了来往的迹象。

没有在一开始动他,现在再想动,已不那么容易了。

展见星终于忍耐不住。

托赖方学士病倒前的力保,她仍日日见得到朱英榕,想与他说话,尚不需要经第三人的口转述。

朱英榕重用木诚,这走歪的一步与她有脱不开的干系,那么,解铃还须系铃人。

做好决定以后,她的内心就很平静了。这份欺君之罪,朱英榕也许恕她,也许不恕她,她凭着自己的心意活了这二十七年,虽有遗憾,也没什么不满意,唯一放心不下的,不过母亲徐氏而已。

至于她亏欠至深的另一个人,若有下辈子,倾尽还他便是……也或许,他还是不要遇见她的好。

展见星开始琢磨要寻个什么理由提前把徐氏送走好。

想来想去,觉得没法蒙得过徐氏,只有去找了许异,言辞含蓄地请托他,倘若他出事,帮她立即将徐氏送回大同。

朝官坐罪,总有个过程,不会那么快牵连到家人,赶在这个时间差里将徐氏送走,应该来得及。

到了大同,也就安全了。

她打算好了如果许异追问缘由,要怎样回答——如今朱英榕看她这么不顺眼,说不准哪天就找理由把她入了罪,她有这个担忧也算正常。

但许异眉宇间虽现忧虑之色,却没有追问她,而是道:“见星,你不要着急,无论你打算干什么,等我这里做好准备,我告诉你,你再做。你想,我要送走婶子,总得提前备好马车之类的不是?”

展见星觉得他的话音有点奇怪,但又似乎有理,便没多想,先应下了。

三天后,她收到了来自大同的一封手书。

手书字迹随意阔大,一笔大白话。

——你不要动,我有办法。

她整个怔住,眼眶控制不住地一热。

作者有话要说:有生之年我没想到还有这种卡法,情节我真的都有,结尾都想好了,但是怎么顺畅地走到那个结尾去,我有的情节怎么排布,就这也能把我卡得要死要活。

大家的批评我都接受,是我的错,但放心不会烂尾,我说过很多遍我舍不得。

☆、第 155 章

展见星回去找了许异。

许异承认了:“见星, 是我联络的九爷。你都难到安排后事的地步了,怎么还一个人扛着?虽然你不告诉我里头究竟是什么缘故, 我也知道事一定不小。我这点官职,帮不了你什么,那就让能帮的人来帮好了。”

“我不知道你和九爷现在怎么样了, 就试一试——”他说着,咧了下嘴,“看来还怪管用的。”

展见星听得出他话音里的打趣以及一点别扭,无奈,只好笑了笑。她没想到把朱成钧拉到自己的困境里,但事已至此,心里毕竟是轻松了些。

“对了,九爷打算怎么做?”

展见星摇头:“我不知道, 他没说,只说有办法, 叫我不要轻举妄动。”

许异马上道:“那就等一等吧,你别着急。木诚如今确实不容易对付了,九爷要在京里还好说,不在了,打听消息动手什么的都不方便。那个木诚倒是好,天天都能往皇上耳朵里灌话,我看一天进七八遍谗言都保不准。整了你不算,御史参他,他居然连御史都能弄出去。皇上也怪, 偏愿意听他的,闹得大臣们都没什么法子,再这么下去,可不是好兆头。”

展见星默然,她知道缘故,因此不愿说朱英榕什么。可许异说得也没错,木诚的野心掩饰不住,已经出现了乱政的苗头,朱英榕心志不稳,再叫他拐带下去,恐怕要酿出一场大祸。

到那时,再干什么都晚了。

即便是如今,朱成钧离开了中枢,偏居大同,又还能想什么办法呢?

**

大同。

如今这座重镇最热闹的地块,就要数东关了,尤其每年寒风起时,一长串的瓦剌使臣队伍也就跟着来了。

虽热闹,一向也算太平,朱成钧闲来无事,常去马市上转悠,他不带什么仪仗,身后至多跟两三个护卫,时候长了,人都认得了他,有这么尊大佛时时镇场,谁又敢在明面上找不自在。

暗地里,另说。

边防对瓦剌敞开了一道口子,两边来往难免渐渐稠密,马市上交易的是官方许可的货物,如盐茶布匹等,行商守规矩就能加入。至于铁器弓箭等,虽属于官方严禁外流的禁品,不过既然有需求,而且是大量的来者不拒的需求,那一定有人肯冒着砍头的风险做。

是夜。

星稀,月也不明,弯钩似的,羞见人似地总藏到云后面。

这不是个好天气,但对于有些人来说,正中下怀。

邻近马市的一处院落的门悄悄打开了。

东关驿馆的一处后门也开了条缝。

夜黑风高,正合魑魅横行。

“带来了吗?”问话的声音有一点怪,重音的地方格外重,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异腔异调。

“三百张弓,两千支箭。一张不少,一支不缺。”

“什么,不是说好了五百,一下砍了两百,还叫不少?”

“爷,您体谅体谅,里外看管这么严,这三百张夹在布匹里好容易带了来,抓到都是杀头的罪。这回买卖顺了,才有下回,细水长流的,才稳当。”

“什么水?——算了,货呢?先弄进来。”

“就在后面,来,快抬进去。”

后门发出吱呀的轻响,被完全推开了,四个着短打的伙计模样的人埋头往里抬着沉重的布包。

一共六包,不多时抬完了。

里面的人在拆布包。

外面的人微微跺脚:“爷,您回头再看。放心,我们常在马市上来往,您又不是不认得,还能蒙了您不成?”

里面的人不放心,到底还是拆开了一个布包,堆积的箭矢在暗夜里闪过一丝锐光,那人又用手指去试了试,才满意地直起了身,道:“不错——”

“动手。”

七八丈外,有人低沉道出了两个字。

随着这一声,四下里陡然间跃出数十条悍然身影,向着驿馆后门直扑而去。

“什么人——!”

“你们想干什么——?!”

“快,快跑——啊!”

兵刃交击声划破了静夜长空,驿馆里有人惊醒,昏黄的灯盏三三两两地亮起来,等到驿丞提着盏灯笼跌撞跑来的时候,这里的搏斗已经结束了。

驿丞本来不敢上前,缩着半边身子藏在墙后,只见一地人仰马翻中,一支火把被点燃起来,照亮了一片方圆之地。同时也照出了,一张眉目英浓表情漠然的面孔。

马市与驿馆离得不远,驿丞认出了搅他清梦的这个领头者,顿时腿一软,扑通跪下,灯笼委顿在地:“王、王爷——卑下叩见王爷。”

朱成钧看他一眼,点了下头,便移开目光,去看他的护卫们抽出准备好的绳索捆人。

驿丞见他不是生气模样,也没要责问,胆子方大了些,爬起来,慢慢挨近:“王爷,大半夜的,这是怎么了?这些瓦剌人犯了事?——那几个又是什么人?”

他在发出了一连串疑问后,蓦然哑住,因为随着走近,他发现了被拆开的那个布包,看见了里面露出的密密麻麻的箭头,腿瞬间又是一软,又是想跪下去,又是惊得要跳起来:“这、这些人在交易弓箭?!”

朱成钧“嗯”了一声。

他没有过多解释,也用不着了,瓦剌使者,汉人行商,弓箭,根本是抓了个现行,还用解释什么?

驿丞的心就突突直跳了,忙道:“这些人好大的胆子,这可是杀头的罪——王爷,这事和卑下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虽然住在这里,卑下只管个吃喝,别的都是官府老爷们的事。要是知道这些瓦剌人不安分,敢动这些心眼,卑下早奔去禀报王爷去了——”

就在他恨不得把心挖出来剖白一番的时候,驿馆里面另一些瓦剌使者也醒了,匆匆奔过来。

这些使者是被扣下来的,瓦剌去年得了甜头,今年来的人比去年一点也不少,于是又被扣下了一半,这一半虽然不能入京,在大同好吃好喝地呆着,怎么也比在草原上吹风好,于是就在驿馆里,等着同伴们受赏回来,再一道出关。

见几个使者已经被严严实实地捆好,嘴里也塞上了破袜子,醒来的使者们忙上前理论。

有几个会说汉话的嚷嚷的尤其大声,其中一个正说的起劲,又说要找皇帝陛下告御状,又威胁要回去告诉大王——瓦剌现下的首领,身上也有一个王位,正是朝廷封的。忽觉脖间一凉,一柄长剑直直点了过来。

“谁再说一个字,捆上,一起带走。”

正忙乎着的护卫们齐齐应声,声震夜空:“是!”

交易的地点毕竟发生在驿馆里,驿丞再觉得自己清白,也难免害怕,这时候要撇清兼将功折罪,忙忙上前,呵斥那些瓦剌人。

“皇上开天恩,允许你们来马市上交易,又许你们朝贡,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犯这个禁!有本事告去,看谁掉脑袋!”

这个场面毕竟没有一点辩驳的余地,瓦剌使者声调便渐低了下去。

待安静些后,朱成钧吩咐那驿丞:“叫人去通知府衙,调集人手来,把这里看牢了。”

驿丞被安排了差事,心倒定了些,忙答应了,转去吩咐杂役连夜跑腿。

朱成钧看着护卫把人捆好,赃物带上,便走了。

**

这一通忙活,回到代王府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秋果就在门房里等着,迎出来:“爷,都逮住了?没伤着哪吧?快歇息一会,热水和热饭热菜都是现成的。”

又招呼一同回来的护卫们:“也给你们备好了,自己去收拾啊!”

护卫们笑嘻嘻应了,押着人与物往里走。

秋果打着哈欠,撵上朱成钧:“这下好了,有这些,够钉死泰宁侯和那个挨千刀的木诚了。把他们那些歪门心眼动到爷头上来了,马市现是爷管着,里面出了事,全是爷的瓜落。打量着我们是好欺负的,嘿,治不死他们——”

他支撑到这会儿,虽困,也兴奋得厉害,一串话未完,赶着又道:“展伴读也该没事了吧?他怪吓人的,忽然跟许伴读托起后事来了,还偷偷摸摸的,不告诉爷。多大点事嘛,这下两处连了一处,那个木诚自身难保,可再不能给他使绊子了。”

朱成钧往里走,他一夜没睡,前半夜埋伏,后半夜发动兼收拾场面,此刻眼下有一点淡淡的青黑,但是眼神仍冷而清醒:“不够。”

“……”秋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惊道,“什么?这还不够?他们可是合了伙指使行商卖弓箭给瓦剌人!那个木诚难道修炼了什么蛊术不成?皇上就算年纪小,也不能这么糊涂吧?”

年纪小不是问题,不知道理,早早地还养出了一副过人的疑心才是问题——

朱成钧皱了皱眉,早同她说过,偏她肯信任人,才多久,就把自己逼到了这个地步。

“你不懂。”他说了一句。

秋果倒也不往深里追究,道:“我不懂就不懂吧,爷什么都懂,那现在怎么办?展伴读那官那么难做,要么叫他辞了算了,到我们这来,省得在京里天天受气不说,小命都快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