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们纷纷下跪。

姿容端丽的钱太后坐在轿中,眉心拧出焦灼,开口问道:“皇上怎么样了?太医来看过了吗?要不要紧?”

好一段时日了,钱太后一直深居浅出,似乎与天子间生出些说不出的微妙的隔阂,但毕竟是天子生母,内侍们也不敢怠慢,忙将一个个问题都回禀了,直到见钱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下轿要步入宫内,才迟疑地拦了拦:“启禀太后娘娘,皇上说……现在谁也不见。”

钱太后默了一下:“包括本宫吗?”

内侍不敢回话,奔进去传报,片刻后,只听里面一声脆响。

里外所有人噤若寒蝉。

钱太后眼睫一颤。

内侍磨蹭着出来了:“奴婢回禀娘娘,皇上、皇上龙体不适——”

钱太后的面容已恢复了平静:“知道了,那叫皇上好好休息罢,你们好生伺候着。”

内侍松了口气,忙答应下来。

钱太后返身要走,又顿足回头:“今日之事,不许有一字传出去,都听见了没有?”

小天子赌气,不但将母亲拒在门外,还摔了杯盏,传扬出去必要妨碍圣誉,内侍们知道厉害,忙都跪下,赌咒发誓地应了。

钱太后步下玉阶。

宫人伸手要扶,钱太后摇头,向一旁趋了两步,目光垂着,落到那个跪伏的身影上。

那身青色官服已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钱太后掩去心中所有思绪,淡淡开口:“展谕德,你先回去吧。皇上若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多大的过错,也没有罚讲官跪在雪地里的道理。”

跟在后面送行的内侍听着话音,小心翼翼地道:“娘娘,皇上没有罚展谕德,是展谕德自己要跪的。”

钱太后眼中划过诧异,展见星动了动唇:“……太后娘娘,臣有要事禀报。”

她冻得这一阵子,说话已不太利索,但语意仍然坚决,抬起头来,睫毛一眨,挂在上面的一小片雪花化开,好似一滴泪珠。

钱太后不敢细看,别过眼去,道:“——什么要事?皇上受了惊吓,需要静养,过几日再说罢。”

今日肯定是见不到朱英榕了,明日,后日,也许都见不到——展见星人冻僵了,心里清醒,朱英榕很有可能再不会见她,给她开口的机会,而直接用一纸贬书把她打发到千万里外。

“臣——”她俯下身去,“请奏太后娘娘。”

**

雪花飘得大起来。

乾清宫内温暖如春,鸦雀不闻。

朱英榕倚在床头,一个内侍跪在地上,用最轻的动作收拾着翻倒的药碗。

是才送进来的安神汤。朱英榕不肯喝,内侍劝了两句,朱英榕发了脾性,抬手就摔了,现在内侍大气不敢出,唯恐再招了他的不痛快。

朱英榕的目光扫向当地的熏笼,炭火暖意融融,他的目中阴沉得不见底:“他还跪着?”

他忽然开了金口,内侍吓了一跳,仓促间忙回道:“——皇上问展谕德吗?不在了,先前太后娘娘来,带走了他。”

朱英榕一僵:“你说什么?!”

他怒意勃发,内侍吓得结巴:“是、是——奴婢是说——”

朱英榕已不要再听他说什么了,迅捷下床,自己胡乱把鞋穿上,一阵风般就往外走。

“皇上可不能这么出去,仔细受寒——”

守在外面的内侍们被惊动,手忙脚乱,拿手炉的拿手炉,拿氅衣的拿氅衣,一窝蜂地追在了后面。

**

雪越下越大。

城墙上都覆了白。

城墙下,一行人正要出城,有人冒雪送别。

“王爷,”追上来的青袍官员气喘吁吁地躬身,“王爷留步,方阁老命下官来,送王爷一程,与王爷说几句话。”

朱成钧在马上回身,脸庞半掩在雪白裘帽里,乌眉微扬。

城门处本来十分热闹,但因下了雪,人都各处避雪去了,连守门的门卒都搓手跺脚地缩在门洞里,青袍官员左右望了望,就放心地拱手道:“阁老说,此番朝堂乱象,全仗王爷破局,也只有以王爷身份,方能行此作为;从前是他误会了王爷,不知王爷是敢于担当,心地无私之人,有得罪之处,还请王爷见谅。”

朱成钧点了下头:“哦。还有话吗?”

“阁老请王爷放心,皇上那里,阁老一定尽力斡旋,只请王爷回到封地以后,这阵子谨言慎行,免得再受小人攻讦。”

方学士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但悍然扼杀天子近侍是何等大逆不道之举,绝不会就此轻巧揭过,危机,才刚刚开始。

这个道理朱成钧自然明白,他又点点头:“嗯。替我多谢方先生了。”

说完他犹不动弹,目光定定地把那青袍官员望着,官员愣了愣,不知他在等待什么,不过他的话倒真还未说完,就接着道:“——对了,还有展谕德,阁老说,请王爷不必担忧,展谕德本来深得皇上信任,只是因为木诚挑拨,才受了些磋磨。”

“如今木诚已经伏诛,皇上圣明,身边少了小人言语后,自然能重新明辨忠奸了。阁老也会照看着,免得叫展谕德吃太多亏。”

说着话,官员忍不住带些好奇地往朱成钧面上打量,先前形势乱得人都没想起来,如今回想,这位王爷和展谕德到底……是不是有点什么啊。

他没看出什么来,因为朱成钧已经掩好裘帽,返身领着一队人,策马而出了。

马蹄声得得,在雪地上留下一行浅印,又很快为落雪覆去。

**

咸熙宫。

七八个宫人被侍卫堵了嘴,抖索仓皇着往外走。

隔着窗,钱太后柔和又带点紧绷的声音传了出来:“展谕德……你让本宫将人全部遣出,究竟有什么要紧事说?”

走在最末的宫人隐约听见,再扭头一望窗下站着的半大明黄身影,心如死灰。

这时候就是声张也晚了,寡居太后与青年臣子独处一室,被天子堵了个正着,他们这些人,统统都是个死。

屋内的人一无所觉。

“敢问娘娘,还记得当初在郊庵里,与臣的允诺吗?”

钱太后怔了下,声音再响起来时,带着怀念之意:“当然记得。展谕德,你有什么事要本宫帮忙,尽可直说。”

里面安静了一会。

朱英榕皱着眉头,忍不住又往窗边贴近了点。

旋即他听见了钱太后微颤的惊呼:“你——你做什么?你不能——这是死罪,你快把衣裳系上,我、我恕你一回!”

朱英榕血气上涌,眼前一黑!

他手足冰冷,发着抖要往前闯到宫门里去,但怒极攻心,一时居然迈不动步子,而钱太后更尖利的惊叫声跟着响起来:“你,你——!”

与之前比,这一声里,是纯然的惊怖。

展见星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因受了寒,有点低哑:“如娘娘所见,臣以女身科考为官,欺君罔上,臣不敢狡言多辩,自会去向皇上请罪。但此皆臣一人之过,与臣母亲毫无干系,请娘娘施以援手,保臣母亲一条生路。”

“一应罪责,由臣一人承担。”

作者有话要说:星星的第一百步。

*

这本我真把大家坑死了……还有一章,或者两章。番外另计。

☆、第 159 章

风停了。

雪密密地下着。

“哈……”

屋角一缕檀香缭绕而上,钱太后怔怔地坐着, 好半晌, 从喉间发出一声动静,似笑, 却一片哀意。

“原来我一直都叫错了。你不是展哥哥, 而是——展姐姐?”

展见星已经掩好了衣襟, 垂目道:“臣死罪。”

钱太后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样打量着, 此时再看, 钱太后打心底都生出奇怪来:从前,她为什么没有想到过?

明明是这样柔和的脸庞,清隽的眉眼,一管鼻梁比她还挺秀,唇色因冻得有些发乌,更添两分脆弱。

这副模样混迹在朝堂中, 天南海北, 从外任到中枢, 十年之久——居然从未引发过一点怀疑!

哪怕是卷入某些不太好说的传闻里, 非议的都只是“男色”。

是众人都瞎吗?

不, 当然不是。

这个假竹马, 从没在人前流露过一丝属于女子的柔婉,直到此刻,这副肩背还是绷得挺直, 嘴角抿出的线条沉稳,与那一身青色官服相得益彰。

这是件多么荒唐的事啊。

“哈哈……”

钱太后颤抖着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眼角流出了泪。

她又是个多么荒唐的人!

连同她这一生,都像个笑话。

“娘娘……”

展见星低低出声,没有人喜欢被欺骗,钱太后会恼怒理所应当,但她的哀伤又如此显而易见,竟已凌驾在震愤之上。

她不能说她不明白,她欺骗的不只是钱太后的认知,也是钱太后的感情——纵然后者绝非她所愿。

她想予以安慰,可失了语,不知能说什么。

钱太后也不想听,说什么都无法慰藉她此刻的怒与痛,而迟一步地,更有一层不可免的丢人情绪席卷了来,搅和在一起,乱成一锅粥,飞快隔了夜——馊了!

她拿帕子挡住脸,既是拭泪,也是难以面对。好一会后,终于移开手时,仪容已经大致恢复,只有一双仍然通红的眼眸透出之前情绪的激荡。

她往下瞪去:“当年我头回见你,你已是小子模样,为什么?”

展见星略微松了口气,道:“臣幼年丧父,宗族跋扈,叔伯无情,臣与母亲皆是女流,难以存身,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词句简洁,但已足够钱太后明白,身为女子的艰难,钱太后又怎会不清楚?如她父母双全,却仍是糊里糊涂地走到了这个境地,往回想去,竟没有哪件事能由她做主,爱恨痴嗔,皆受造化摆弄。

钱太后出了会神,方再度开口:“那后来呢?你欺君科考也是因此?”

“不。”展见星道,“这是臣自己的愿望。臣体会到了男儿的自由不受拘束,不愿再做回女子了。”

说到这个她很坦荡,从她跪下起,就已置生死与度外,又何惧抒一二胸臆。

“……”

钱太后恍惚了一下,这副语声,这身胆气,哪里有丝毫女子之态?

“——你倒是说到做到。”钱太后嘲讽一笑,也不知是笑别人,还是自嘲,“那现在又何必揭出来?木诚已死,你安全了。”

提到木诚的死,钱太后的口气里终于透出一点痛快,一个阉竖借着把柄拿捏得她这么久动弹不得,她焉得不恨。

“娘娘,木诚虽死,他进过的谗言却没有跟着消逝,仍存在皇上心中,将皇上困住。此事有臣的责任,臣不能不做这个解铃人。”

顿了下,展见星又恳切地道,“从此以后,娘娘与皇上之间的心结也可以解了,娘娘不必再为此忧烦。”

她是想安慰钱太后的意思,但钱太后并不领情,脸色没有丝毫回转,眼神还更冷了点,道:“我已经忧烦了这么久,也不过如此罢了,我倒宁愿——”

她微微一咬牙,一句不甘话语直冲出来:“宁愿你不要告诉我!”

她宁愿承受朱英榕的猜忌和疏远,宁愿不知道这个真相,宁愿被欺骗到底,因为深宫无边寂寥里,这是,她唯一瑰丽的梦啊。

现在,梦碎了。

……

展见星怔住。渐渐地,她的眼圈也有点发红起来。

她跪在乾清宫外的时候没有动摇,向钱太后坦白的时候也没有动容,但这一刻,她有点忍耐不住。

她与钱太后其实没有过什么亲密交集,曾经隔着千山万水,后来又隔着重重宫墙,所有一切,只在钱太后的想象里不断加深,她是如此沉醉,又是如此,别无选择。

如果钱太后能像寻常姑娘一样嫁个殷实人家,此后夫妻和满,儿女成行,早已过上自己的家常日子,又何需将记忆中的少年翻找出来填补心中空虚。

展见星自己科举,为官,拒绝世上最真挚的情意,到今日殉道,每一样皆出自她本心,她与钱太后相比,已算是最大程度地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但她心底就没有过痛苦和疑惑吗?

——为什么?!

每一个男人都天经地义可以走的路,她要牺牲,要伪装,要冒着性命之危,像个亡命徒,在刀尖上踮足。

没有任何一本所谓的圣贤书可以给她解释,她比男人究竟差了什么,天生苦乐,要由他人。

只因为她是女子吗?

这没有道理。

“……你,你哭什么?”

钱太后的表情有点乱了,展见星其实没有发出动静,只是静静两行泪流了下来,但唯其那种安寂,令她没来由地感到震动。

展见星道:“臣哭臣与娘娘,所求不同,却一样的求而不得。这世道,待臣与娘娘不公,臣不服。”

“臣希望待臣去后,也许百年,也许千年,世间能变得不一样。”

“……”

钱太后失语。

好半晌后,她回过神,发现心内空荡荡的,也许是疲倦,也许是别的,令那些伤痛震怒都不知去了何处,只余下些怅然若失。

这股惘然令她的面颊也静静湿了,她这回不想擦,慢慢站起来,道:“也许吧。”

顿一顿跟着道,“你要见皇上,就去见吧。我答应过你的事,不会食言,你母亲,我会替你保下。”

终于听见这一句,展见星心如覆雪,一片安然静谧,她要伏地道谢,但这时,帘子掀了起来。

稳稳的脚步声到她跟前,明黄色的半大身影在她的震惊里,向着她先一步躬身,拱手。

“先生,朕错了。”

**

雪势终于转小。

天地间一片皑皑,宫人与侍卫落后约十来丈的距离,默默地跟着。

朱英榕将兜帽放下,任由雪花打着旋儿落在脸上,他感受着那凉意,笑着道:“先生,朕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不过先生不能怪朕,就是神仙也想不到吧。”

展见星跟在旁边,低头道:“是臣胆大妄为,干犯欺君之罪——”

她有点说不下去,因为朱英榕从忽然现身以后,没有表现出一点被欺骗的恼火,相反,他看上去心情简直好得不得了,完全回到了从前他们还没有因木诚而生出芥蒂的时候。

倒是展见星一下子还调整不过来。

“对,是先生骗了朕,”朱英榕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都仍是很轻松的,“那么朕之前对先生的无礼,先生也不要跟朕计较才好。”

展见星道:“臣不敢。”

朱英榕话多得很:“先生,你真厉害,这么多年,居然滴水不漏。”

这话展见星难答,卡壳片刻,只好道:“是臣的错。”

“除了先生的母亲,再没有人知道先生是女儿身了吗?”

展见星道:“回皇上,是。”

“代王也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