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有些特殊,在平时,子律一定会停下来和她打招呼让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可看到舒已经走过店外的玻璃窗,毫无停下来等他的意思,子律只好连招呼都不打,几步并上跑出门去追。

眼看着他突然扭过身一言不发的离开,孟晓荷敏锐地捕捉到一抹熟悉的侧影沿着门外缓缓走远,她停在衣架旁,好像只是看中了某件绣品,拿起来在光里反复端详色彩绣工,而其实,她只是一直注意店外街边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看着两个人的距离一点点缩短。

那女人毕竟跑不开,男人几步就追上去,拉起她往车里走。开始两个人还争执,没几下男人俯下身不知在女人耳边说了什么。只见她突然停下所有的动作,点点头,终于让他拉着带进车里。车门关上的一震,也震醒了孟晓荷。把视线投回绣品上,清清嗓子问了句:“老板,这件多少钱?”

她并不特别中意手里的东西,只是佯装可心,毫无心思听着价钱。卓娅望望窗外开远的汽车,又看着店中央依然站在原地背对着自己的孟晓荷,慢慢走上前把绣好的小袄重新挂回架子上:“再看看别的吧,这件,暂时不卖了。”

焦糖玛奇朵(下)————苦涩

开始就是不说话,回到屠岸谷一下午又变成了冷战。

本来,子律以为在卓娅店外道过歉了,她也跟着上了车,事情会很快过去,可到了屠岸谷说起办签证护照的事,舒又变得异常不配合,问她意见,只说不想去了。

以他的脾气,不可能不起急,时间越来越紧迫,她被撞得额头眼角都发青,他原先还很心疼,可见她顽固起来无所动摇的别扭样子,他又从心里烦躁起来,不好大嚷大叫,只能摔门去了高磊的工作室,留下她自己在工作间和几个徒弟待着。

舒身上的伤人人都看得见,几个徒弟也不敢到里间打扰她,任凭她一个人忙着。舒反反复复在草稿的画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是子律的,子修的,再来就是叶枫,最后,想起另一个埋藏了好多年的名字,没有落在笔头就放弃了。

刚刚吵架,也是那种吵不起来的架,她远远坐在椅子里听他说这样那样,一概不发表自己的想法,问起出去的事,就一概说不去了。到底想不想,舒现在自己也不能深究,毕竟很多事情不是她想象的那么简单顺利,比起出国,笼罩在心里那几层黑暗的影子更值得芥蒂,经过了六七年才严严实实的盖住,她不打算让自己因为一时的憧憬,又陷回到破壳的回忆里。

无奈的放弃这次出行,并没有所想的那么困难。经历了昨天,子律的态度舒早想到了,所以吵过也没有无法缓解的后劲,反而心平气和的分析昨天的事。

如果他走了,她得以空闲,可以好好理清自己的心意,继而弄明白要怎么追究他和子修的过去。她并不希望见到他们兄弟两个反目成为仇人,尤其子修对她的友善和亲切,让她更觉得留下来,也许能帮上什么。

舒做好了准备,知道自己可能会面对什么。她能够压抑这么久忍下来,也是之前填塞了太多的忽略让自己努力忘记。为了不惹怒子律,不为出国的事翻脸,她准备继续忍下去。给他看过身份证,他道了歉,她也给了台阶下。可舒毕竟很难忽略心里惴惴不安的慌乱,虽然能逃过徒弟一双双的眼睛,却逃不过自己。

到下午已经平静下来,用帽子遮着头,她一个人跑到楼下骆驼书店的角落里,查到一本中英对照的艺术家检索字典查了起来。

了解子修比她想象的难,更何况是一个未知的叶枫。子律不愿意告诉她的,她都试着在书店里找答案。在字典里最先翻到子律发表几幅作品的具体时间,他和他父亲几次获大奖,然后是一些有关他求学和之前从艺的介绍。

子修的内容少之又少,只看到了一两处名字,其他的则是一片空白。舒不着急去了解叶枫,抱着书团着身子窝在角落的沙发上,想象着子律和子修一起成长起来的家庭。

她也有过兄长,体会过那种手足的感情,虽然,和他们的情况并不相同,但有关家乡的回忆里,除了父亲和偶尔出现的母亲,就剩那张面色温和方正斯文的面孔,戴着眼镜,总是笑笑带给她安全感。好多年没有启齿,她几乎忘了叫他哥哥的感觉。对母亲第二段婚姻,留下来唯一不苦涩的,就是那张记忆里的脸。

雾气连绵的初冬,傍晚之前书店里就点起灯,骆驼向着舒藏身的角落看了几次,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叫她出来。子律在门口说话的声音很大,正确说是在吵架,他站得位置很靠近咖啡馆一侧,但明眼人都能看清他拎着高磊的领口正没完没了的逼问护照的事,韩豫跟在一旁竟然都没敢劝。

好在几个人在门口停了一会儿,陆续进了门神咖啡。骆驼从柜台后面出来,往角落张望了一会儿,舒还坐在书架后面专心的抱着厚厚的册子,对一切似乎都没有察觉。

“老板,送书。”

有伙计在外面叫,骆驼放下手里的书出去接新到的画册,舒也刚抄下了几条想知道的资料,抱着书从书架后面走出来。

扛着一摞画册的小伙计跌跌撞撞把书抱到柜台前,摘了鸭舌帽扇风,帽子下是一头爽利的黑色短发。看背影觉得很年轻,转过来脸孔已经没有那么年轻了,竟然是个女孩。舒站在过道里,很喜欢这个第一次见到的女孩的感觉。她瘦瘦的肩膀上松垮跨的挂着罩衫,上面还有油彩,看起来像个画画到一半跑出来不务正业的人。

女孩和骆驼结完书钱,又戴上鸭舌帽,小碎步跑着离开了书店。路过舒旁边,笑了笑。

舒本想走,放书回架子上,转过书架碰到地上的两包书,低头正好是子修给她看过的那本画册,没有拆开塑封的薄膜,完好的躺在牛皮纸包最上面。

晚上步行回家,舒一路都在翻新买的画册,回到家在厨房里沏了一杯焦糖玛奇朵,放了很多糖,出来回到客厅继续研究那本画册。

叶枫的作品并不多,但是都很别致,总是穿插在几个外国作家的作品当中,带着很明显的女性创作风格。其实叶枫是女的是舒最先想到的,这个圈子里,能够引起兄弟反目的,除了名利和钱,也就剩下女人了。

把几页作品夹起来反反复复看,总觉得有种熟悉感,又说不出哪熟悉,焦糖玛奇朵的甜味让舒心里格外宁静,思索着曾经见过的所有画,最后放下画册,拿起了自己画夹里的首饰设计草图。

说她像自己,舒又觉得不尽然,可说不像,怎么看,两个人的创作除了色调不同以外,整体感觉又都带着似曾相识的孪生感。

意识到这一点,昨天下午屠岸谷走廊里的一幕又在她眼前闪回,子修远远站着,子律搂着她,低下头来亲吻,眼神却是异常冷漠,唇上除了发泄,什么温情也没剩,好像要传达的无非是她的所有权。难道叶枫和他们兄弟两个…?

容不得舒想明白,门上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紧接着是不耐的砸门声。

本来不该给他开,可为了继续隐忍,舒还收好画册走到门口,把咖啡杯放在进门的鞋柜上,定了定心神。

“开门!”

子律在外面喊得很大声,声音听起来已经在气头上,鼓了半天勇气,舒才把手放在锁上,又犹豫了一会儿才拉开保险拴。

子律冲得太猛,进来身子都斜着,舒躲得猝不及防,又以为他要动粗,胆战心惊的挡着自己的脸。鞋柜被撞得左右摇动,咖啡杯应声而落,摔碎在进门的地板上,杯里剩下的焦糖玛奇朵撒了一地。

子律及时出手搂住,没有让她摔倒。看到平日里恬静温润的脸庞,因为自己的疏忽和粗暴带着明显的伤口,此刻连面对他都不肯,又歪派了很多无名的气。打了一架,发过脾气以后,他心里再怎么憋闷,就只想马上见到她抱一抱。

舒还没从他轰轰烈烈进门的动静里完全定下神,已经被他抓住手一起放在额头上,碰着昨天被画册砸伤的地方,疼得微微瑟缩了一下。抬起眼,终于看清他脸上无段添上的几道伤口。

要问他怎么伤的,可话到了嘴边,却被子律抢了先。

“没什么可商量的,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他声音变得妥协,话里的意思却比下午更坚决,她越是疼,越是带着她的手按压伤口,然后趁她无处可躲的空档,迅速把她按在肩上。

他们以前还会谈,这次子律也没什么耐心谈,下午已经谈得很失败。傻站了一会儿,索性把她带出门,哪也不去,直奔自己的公寓。反手落了锁,把她抓到胸前,一本正经的宣布:“你必须跟我去!”

麦冬苦茶(上)————变数

在平淡无波中彼此隐忍着,舒和子律都没有再继续有关双年展的争论。表面上太平过日子,他忙着准备出国的各种手续,她脸上的淤青慢慢消除,手臂上烫过的痕迹也不明显了。偶尔子律忙完了回来,直接推开袖子要探伤势,舒就让他看,或者任由他分开发线边的头发,检查额头上最后一点青紫是不是消下去了。

她不愿意再和他争,很多事都依顺了他的意思,除了借口身体不舒服,晚上两个人暂时分开各自回家睡,其他看起来都和以前的日子差不多。

等伤口淡得可以用粉底遮挡住,子律带舒去了签证中心办护照。上下打通了关系,她缺少的只是一张护照相片。对着镜头,工作人员要求了几次,左一点右一点,抬起头再顺顺头发。能做到的舒都尽量配合了,唯一做不到的就是笑。在陌生的小房间里对着镜头,她笑不出来,脸僵到表情有些生硬。嘴角分明向上翘,看起来又像是很痛苦,照了好几次,才达到工作人员满意的效果。

子律在外面等着,送完了资料心情格外好,提议带她在外面吃饭。因为长时间在社区待着不怎么接触外面的生活,也有些新鲜,舒欣然同意了。

他特意挑了别致的中餐厅,因为她不喜欢外人吵,就选了单独的包间,空间很私密宽敞,正好容两个人慢慢品尝特色菜肴。包间里布置考究雅致,以古琴为主题,角落摆着琴谱和几件青花瓷。菜陆续上来,都是些随她口味的,似乎有些可以讨好,子律频频给她夹菜,舒吃得很慢,偶尔给他碟子里夹菜,见他也不怎么吃,就是坐在对面望着自己,把注意又转到自己面前的餐碟里。他伸过来拉住她空出的一只手,感觉到她指尖冰凉的温度,又给她叫了补汤,亲自给她添到晚里。

不是在一起四五年了,她会不习惯这样被他关注照顾,时间长了,一切变得自然而妥帖,她也不再多想。他愿意付出,她也希望他能多付出些身体感官以外的情绪在这样的关系立。最初一两年,她总是生活在被他抛开的恐惧里,艺术圈里混乱的男女关系一度成了她的噩梦,可真跟他有了长时间的关系,才发现一切不尽然如自己想象那样,适应了,两个人的关系比之前更稳固,成了彼此唯一的伴侣,渐渐当成理所应当。虽然时有问题发生,也分了几次,但终归还是熬过了五年,至今仍在一起。

将来,舒不敢想太远,就是双年展之后的事她也没有憧憬太多,人总是怕想,有了过多期待,随之而来的很可能是失望,不如脚踏实地的生活,趁着年轻,把想完成的作品多做一些。至于身份,甚至卓娅、舒拉她们一再提及的婚姻问题,她只当作是日后的话题,总不搬到台面上来讲罢了。

吃过饭,两个人没有马上回社区,而是去了沿途经过的美术馆,随便买了票进去看了场文艺复兴和美国近现代绘画展。

整个下午,都像个事前安排好的约会,暖暖的冬日阳光,他悉心的陪伴,轻松而令人愉悦的游览。回家上了电梯,舒放开心情,回味着美术馆里看到的作品,子律突然凑过来问:“新的艺术年鉴在我那儿,看看吗?”

他明显的意有所指,舒自然听懂了,接受或者拒绝都是转念间的事情,想到即将分开的数个星期和他下午一再努力营造的良好气氛,她最终点点头默默应许。

电梯停在七层,子律拉起舒往外走,把进门的钥匙交到她手里。房门只是阖上,他已经从后面抱拥过来,热烈的气息在她耳边一路蔓延,手摸到她身前外衣的黑色纽扣,耐心的一颗颗解开。

抽丝拨茧一直是他喜欢的方式,只是手刚从她衣服滚边儿探进去,碰到温暖的肌肤,外衣口袋里的手机就不识时务的响了起来。

麦冬苦茶(中)————变数

两个人都是一怔,子律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温暖暧昧,被电话铃声破坏殆尽。虽然她人依然在怀里,可已经明显错过了温存的情调,感觉不对拍,舒最先轻轻推开他,提醒电话铃还在他口袋里叫嚣。

子律接电话比较大声,吐字都是咬着牙往外蹦,口气不是一般不好。舒放下东西,脱掉穿了一下午的高跟鞋,换上摆在他门口的毛绒拖鞋。每年到了冬天,为了帮她适应北方的天气,子律都把厚厚的毛绒拖鞋和袜子摆出来,随时方便她穿用。就连浴室的拖鞋,也换得比夏天的保暖些。因为冬天她过来住的多,屋子里的空调也是他这边的暖和,自然睡起来会比较舒服。

舒到浴室洗了手,又去厨房在橱柜里给两人找了杯子。马可杯是陶土色的一对,赤裸的泥塑形象,男人和女人生育崇拜的图案。之前她觉得太外露不肯用,偏偏让他带着用了几次,慢慢习惯又喜欢上,到了他公寓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也就常常拿出来用。往杯子里放了些润喉降火气的中草药,冲泡到热水里,端回客厅发现子律已经走到阳台接听电话,脸上的表情严肃,像是谈正经事请。隔着一层门模模糊糊说的什么她听不真切,也没太放在心上,放妥杯子,找到沙发拐角的地方窝进去,团起腿闭上眼睛准备休息一会儿。

“那怎么办?”

“看看吧,就怕事件来不及,等护照下来已经超过了送签的最后期限。”

电话另一端的高磊谨慎的把事态的严重程度告诉他,子律开头的几嗓子,已经挑明了心情正在波谷,如果单刀直入的说舒的签证短时间办不了了,他很可能会冲过来杀人。

措了半天辞,韩豫在一旁听着直摇头,高磊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答应再找找人试试。其实赴欧的签证种类很多,以往办起来并不费力,关键是舒的身份证明突然出现了问题,护照的资料递进去没多久,里面就带出话来,原籍查无此人。任谁有再硬的关系,拿不到护照,签证也绝对没希望,就连国门也休想踏出去。

“我不管,必须办成,你去找骆驼,一会儿我过去。”

“好吧。”

子律挂了电话推门进来,就看见舒缩成一团,身上盖着毯子,已经朦朦胧胧睡着的样子。她平时不怎么锻炼,身子底子也很一般,走多了路,后半程就一直说有些累,可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忍到明天再问她。

过去坐下,凑到近前她依然毫无察觉,阖着眼,浓长的睫毛像一排小刷子,弄得他不忍心吵醒。

手有了自主意识,从衣下遛下去,一半为了惩罚,一半是见她睡了,有些没道理的气。她被手掌的温度冰的一颤,倏然眨动睫毛睁开眼茫然的望着他,子律也不说话,只是继续往上游走,逼她坐起身子问:“你…怎么了?”

他的手在身上滑动,每当此时,舒说话就很难专心,语气也弱了一大截。感觉身前背后都像多了条冰凉的小蛇窜过,冷沁沁的,开始以为他会执意继续,可又突然停下来,很认真地问:“怎么查不到你在家的户籍?高磊刚才电话打过来说的。你搬家迁户了?”

舒一眨不眨的望着子律,消化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意思,胸口被只手罩住轻轻的揉,又慢慢加重力道,也不明白如何给出他要的答复,也或许,只是他又起了欲念随便找的借口。可看他的样子不像是玩笑,于是也认真起来抓住他的手不许动。仔细想想,舒记不得太多户籍的事情了,出来时也只当带了身份证明就万事大吉。不过这样的意外果然天意,料都料不到,帮了她现成的忙。至于搬家,她也有些迷惑不解。户籍从来是跟着母亲一切的,成年前后都没有迁动过。

“我不明白,什么是查不到户籍?”

“什么不明白?就是世界上根本没有你!”他口气和手里的动作都带了些怒气,不甘心看她一脸糊涂,弄得过了些,她疼得只皱眉,哀怨的紧盯着他要求住手。

这么关键的时候出差池,子律的兴致肯定大减,问了两句就站起身,烦躁的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抓抓头发,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漏子了。

“虽然这次不用你亲自回去,但是得查到原籍资料才能办护照签证,现在没查到你的户口,说是根本没有这个姓的人。说真的,到底怎么回事?”

舒坐在沙发上想,怎么也想不透。他一会儿就问她要一次答案,她答复不出来,只能随着他皱眉头。其实舒心里还是感谢这个小意外的,虽然意外也在她意料之外,但是看他眉头拧上几分像盘根错节的老根挂在额头,就知道事情一定很棘手。

“给你家里打电话问问,地址是不是错了,还是有什么事你不知道,无论如何得先查到!”想不明白所以然,子律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从外衣口袋里拿出烟盒抽了一支烟出来想点上,转念记起她病了刚刚好一阵,又放回盒里,只是拿着打火机在几个指间转来转去,琢磨其他出路。

舒坐在原先的位置好半天一动不动,也没打电话,仅仅抓着衣角的一小块毛线花纹发愣。她记忆里的家出来以后就没再回去过,如果查无此人,除非是他们把她扫地出门了,要么就是…

反复斟酌,虽然是微乎其微的可能,但毕竟不能排除。想了半天,她还是决定告诉子律,不牵着一大群人替她瞎着急。

“我告诉你一件事…”

子律还在烦,见她终于说话,赶紧凑过去抓着问缘由。

有些话,因为之前从来没有跟他提过,她有些担心,原来习惯含糊其辞的,现在势必要挑明了。犹豫斟酌怎么说,很小心的一字一句告诉他:“户口…我觉得,也许…是另一个姓…”

另一个姓?

子律皱眉没明白,刚要追问,舒已经从沙发上起来,站直了身子,俯视着一贯操纵她喜怒哀乐的男人。

“也许…你们能查到…另一个…叫邝舒…的人…”

麦冬苦茶(下)————变数

从骆驼咖啡出来到地库里取车,子律还一直在想她的另一个名字。他曾见过一些她的资料,和父兄姓氏的出入他也注意过,却没想到她生父早就过世了,资料上只是继父。原来她母亲很快另嫁,带着她入了别人的户,自然她的名字看起来是个外姓。

有关邝舒的资料一时也没有找到,高磊和骆驼还在四处拜托朋友帮忙,子律心里烦,站在门口抽了几只烟,抽够了决定回家跟她谈谈。

白天他把事情想得太顺利,猛一下遇到这么多问题让他还有些接受不了,尤其签证拿不到就意味着要留她自己在这里三四个星期,这么久的分离,没到来已经让他抓耳挠腮,心里烧把火似的不自在起来。

回到家里进门没看见人,听见厨房里有动静,过去见她一个人背着门闷闷的坐在高脚椅上,撑着洗里台,面前摊开一本书。空荡荡的厨房里,就见她垂下发的脊背,瘦瘦的,他平时好吃好穿的养着,不知道都养哪去了。炉子上做着水壶,中小的火苗,已经开了好一会儿,发出咕嘟咕嘟的沸声,水蒸气弄得一屋子湿暖,瓷砖墙上结了一层雾气。她依然对着书页上的几行字想事,连他进来都没察觉到。

这样的她,是澹台舒,还是另一个邝舒?子律无法适应,只觉得自己快不认识她了。他承认自己也瞒了一些事,但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她在五年后才以这样的情形告诉他,实在超出了他能容忍的底线。

坦诚,虽然做起来很难,但也不该是如此隐瞒,子律想着高磊他们劝的话,更是一肚子气,脸色一沉,过去关了火,直接从背后把她从椅子上抱下来,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拉着就往卧室去。

舒的心情一直起起落落,他出门以后,她也担心他会过度反弹。告诉他实情后,有好一会儿他都面无表情,像面对陌生人一样盯着她看,起身拿了车钥匙就出门,关门声极响,震得她头皮发紧,那样离开的背影,想当然是在气头上,引发了暴躁的脾气。

其实这些事情没有提,也不完全是她刻意,他们彼此从来不讨论这些,私下里的生活很简单,就是吃东西,一起看看电视听听音乐,在床上消磨时光,真正能好好谈话的时间少之又少,为数不多的交谈,也多是他主导说些不相干的,总不给她交流的机会。

被拽着没走几步,到了客厅中央,他突然撒开手回身质问她:“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或者骗我?”

舒揉着被抓疼的手腕,很克制的隐忍着自己的情绪,想去沙发上坐,又被他扯住。

“你先说,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姓什么,叫什么,你是谁,从哪来,你以前…”子律不自觉说话声音就高起来,额头上青筋又爆出来,提到隐瞒就来气,可话说到了从前又猛然打住,他并不希望她有太多从前的。

她并非无动于衷,却继续以沉默应对。一生气,子律就惯常的体现在肢体上支配她,好占据上风。“你过来!”

他扯得猛了些,这次舒是真疼了,手腕上一圈红。平日里顺惯了,踉跄着被拉着,这时候只好吞了委屈,毕竟不是和他闹的时机。

卧室门砰的打开,比不得厨房里有水气的温暖,冰凉凉的,子律过去直接扯床单,把三两个抱枕扫到地毯上。

他要做什么已经太明显不过,舒挣开手腕,见他拉起毛衣领口从头上扯下来,三两下毛衣里的衬衫扣子敞了一大片,露出结实的胸口。鱼肉刀俎,跑是跑不掉的。

她还是一切规规整整,和下午在美术馆里一样,只是放下了盘的头发,微微的卷曲自然垂在肩上,淡然素雅,抱着双臂立在床尾,试图以冷静的方式和他交流。

子律管不了那么多,冷静对他就是狗屁!

“我们谈…”

“一会儿再说!”

他耐心有限,语气是刻薄的,嘴脸可怖,容不得拒绝,拉起她扯到地毯上坐,效仿刚刚的方式脱了她的毛衣。

“你乖吗!”他一边剥她身上的衣服一边训斥,也许是因为生气,他一定要在地上进行,衣物搜刮干净,把她推倒在几个胡乱扔的抱枕上,就压上去。

隐忍到他离开是她的初衷,可真面对这样的状况,任谁也会不甘。舒嘴边垂着自己的头发,咬住了又松开,侧开脸面对的是床底的缝隙,能透过一些客厅里的灯光。心里想着他只是耍耍脾气,忍忍让让就过去,又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默念着数字,希望快些结束。

可越是这样顺了他,他越放肆。看出她已经乏力,应付大过享受,便把两条细白的小腿托到面前,哼了一声,突然要折断一样发了狠举到肩上,贴在耳边吃人似的责问:“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让她说什么?过去?继父?施舍给她的新家?哥哥?

那些记忆,模糊又清晰,继而又模糊下去。

心里带着稍微的歉意,舒对子律后面令人很难忍受的蛮横动作都咬紧牙挺着。她疼了,眼睛里蓄起了泪又不让它流出来,疼出声了,也只是压抑得哼一下,然后是更沉闷的交流,哆哆嗦嗦的抓着什么东西抵抗一阵。

子律望着面前的脸,好象溺毙在幽深的潭水里,被她彻底淹没,不管怎么努力,他们总不是百分百的契合,他早就知道了,所以愈发无法忍受那种破坏完美的间隔。

他用黑色的床单缠在她身上,像一张大网束缚住她的逃避。她根本无处可逃,即使隐瞒了那么多他,以目前的状况,他也绝对不会撒手。这么想着,觉得她根本不投入,那些他察觉不到的无奈,和心里纠结的烦乱,交织在一起,使子律怎么也痛快不起来。

舒越沉默,越忽视他给的感觉,子律就越换着方的让她无法保持镇静,逼她非得发出声音。心里宣泄不了就身体发泄好了,脑子转了一下这样的念头,子律由着性子想怎样就怎样,越发粗鲁,到最后,基本完全失去了控制。

夜深了,窗外的月亮看不太清楚,屋子里平静缓和,两个交叠的身影终于折服于疲惫,各自冷却。黎明前静谧依然,没有喘息,没有摩擦碰撞,只有一种压抑到憋闷的微微声响,像是窗外的某种异动。

外面起风了,子律毫无察觉,睡得很沉,被子都压在他身下,收拢的手臂里却是空空的。舒躺在他身边不远的地上,身上只盖了床单的一角,整个人被冻醒了。翻过身碰到抱枕,努力撑起半个身子够到子律的手臂。她的鼻息有些乱,眼神也是涣散的,面上白一阵红一阵。

“律…”

轻轻叫了一声,推推他,见他没有动静,舒只好又躺回去枕在自己手臂上,不再动了。

特雷里奥咖啡(上)————分离

舒冷的厉害,好像身子在冰冻的空气里马上要蒸发殆尽。想靠近他,又怕依偎过去,他依然感觉不到她多么需要温暖。

很长时间里,她一直渴望温暖,如同他脸上干净爽朗的笑容,那个他,并不是子律,也不是子修,而是她脑海里深埋很多年的另一个名字——邝征。

想起哥哥,冰冷的心里终于破开一个小小的口子,舒对着屋顶黎明前的最后几缕黑暗,回忆着和他度过的短短一年。

他常常带着的一顶旧帽子,他衣服口袋上磨出来的破洞,里面装着一只坏掉的钢笔,是她当成礼物,从爸爸的遗物里挑出来送给他的。

母亲又嫁了,她远远躲避着继父和他的儿子,可他却会捡来最好的野花,陪她步行到父亲安眠的地方,远远站上一两个小时,然后再带着她回家。他们曾经牵过手,他的手很大,也很凉,但是握在一起不久,他们都暖起来。

最后见面,是他结束假期又要返回学校,她躲在门口看他往箱子里装衣服。之后,他的骨灰放在木头盒子送回家里,有几天就供在父母的卧室里。

舒由此开始恨很大的河流,恨无边的海洋,恨它们把他吞噬了。他走时,只是在路口拉拉她的手,日头下面,他们不敢拥抱,也不敢把嘴唇贴在彼此的面颊上。

但是舒永远不会忘记他那样干净的笑容,让她暖,快乐,只可惜和父亲一样,他也突然走了。学校只寄回来一些书本,留着他的笔迹,父母消失了两天,然后,邝征这个名字就彻底从生活里消失了,她甚至记不得谁去祭拜过。

有好久不叫他哥哥,私下里她叫他名字,贴在树干上,崇拜的随着他嘴里衔了树叶钓鱼,享受闲云野鹤的惬意。他水性那样好,任谁也想不到他会被水淹没,那一年,他还不到二十岁。

舒无忧的幸福,早在那年父亲载着她去照相馆之后就结束了,而邝征,是母亲再婚以后她唯一觉得欣慰的事,只可惜,这样的快乐并不能长久。

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邝征坐在树上的背影,眼前好像就是他手里拿着自制钓竿,用柳条编的帽子搭在头顶,偶尔吹个口哨唤她过去。跑起来,她手腕上野花手镯就会散落,那是邝征编的,舒记得他给她戴上前,总说她也是一株小野花,以后要移栽到他的花盆里养起来。

花早就谢了,枯干了,她早离开家,自己养着自己。梦里,舒想冲进水里找到他,拉他游回岸边,不让任何东西绊住他的手脚,等他从大学毕业,找到个体面的好工作,她也从家里出来,跟他一起打拼外面的世界。

这样的憧憬和美梦,整整维持了一整年。一天里,就破灭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反而都被绊住了,无法挣脱。梦到伤心处,舒贴在枕上,无意间哽咽落泪。

醒来的时候,发现独自一个人躺在床上,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枕边并没见到子律的影子。狼狈而虚弱,舒草草披了衣服回自己的公寓,翻出感冒药吃下,捂在被子里让自己发汗。黎明时的梦太真实,回忆却惊扰到她平静多年的心情,靠在床边怎么也睡不着,身下难受,又没力气处理,就将就着休息。烧又发起来,温度不高就是不退,以前也出现过,有很大原因是心里因素反应到身体上。

屋子里开了电视,开了空调的热风,除此以外就是挂钟每挪一格的嘀嗒声音。舒靠在枕头上等着电话响,她还记得上次分手时他打过电话过来,可等到下午,电话还是没有来。等到晚上,楼道里还是没有他的脚步声。说不失望,是骗人的。

子律从早晨睁开眼就一刻不停的忙碌,挖掘她的过去,想办法把办理证件的证明找齐。但事与愿违,这次异乎寻常的不顺利,一怒之下,把手机摔了个粉碎,整个屏幕震裂成两半。

回到公社,抓着高磊商量,如今带她出去已经不是他最关心的事,反而想弄清她的过去,她身边出现过的人,她身上有过的遭遇,种种猜测令他不安。

早晨她在睡梦中还在躲避他,一天里,希望她能主动发给信息或者打电话过来,但是她没有,加上昨晚发生的一切,并没有把他们拉近,只是越距越远,子律压下想见她的念头,怕又撩起脾气。晚上独自回到公寓,钥匙开门迎接的就是一团黑暗,没有温度的空房子,卧室里依然摊着昨晚凌乱的被褥,他看着心烦转身出来,那一晚,就随便睡在客厅沙发上过了一夜。

特雷里奥咖啡(中)————分离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过起来格外缓慢。因为是周末,办证中心没有人上班,到了周一子律亲自跑了几趟托关系,还是不见有什么进展,着急也都是瞎着急。高磊骆驼依然在帮忙,不过好几次话里带出让子律做最坏准备的意思。大不了不能一起去,她晚些到,可即时这样的话子律听了一会儿找人吵架。

她的资料到底哪出了问题,她到底是不是邝舒,她家里发生什么了,每次自问,竟然五年里都忽略这些细节,子律心里就有种抽谁一顿的冲动。

因为一直回避着没有见舒,子律也不知道她怎么过的,后来索性在工作室里又将就了几晚,又跑去韩豫的工作室打铁出去。把炼出炉赤红的生铁一锤锤凿下去,好像可以解恨,拼劲了力气。到底在恨什么,恨她隐瞒,还是为追查不出细节而窝火,他自己也说不清?就是一锤子又一锤子往死里砸,铁花迸溅,发泄不了的,永远还是憋闷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