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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想着,她的人已经往锦笙的书桌走去了,端身坐下后,她铺开一张印有天枢阁徽纹的信纸,自己给自己磨墨,须臾,提笔而书,详实尽述。

薛行风换完药包扎后之后想要凑过来看看她在写什么,一眼都还没瞅到,就被云书抓着耳朵迫使背过身去了,他倒嘶一口气,放弃了偷窥。

一则书成,云书将信用蜡封好,交给了专程跑腿的奴婢,嘱咐一定要等在安府附近,亲自交到安丞相手中。

“云书,我先去太子府上候着了,她若是醒了你记得让她吃药,嘱咐她多喝水什么的,好生将养着,晚上我再来给她重新换一道我自己配的药。”薛行风说完,看云书点头沉吟,就倜笑着凑过去在她脸边上啄了一下,没待云书反应一手将他揪回来,他便撒腿赶紧逃离了犯罪现场。

***

朝事散罢,安秉容与安怀袖一道从宫中乘马车回来。

一路上,那日锦笙拔箭自伤的画面还回荡在安怀袖的脑子里,他心事重重,关于李承运的那个案子他已经按照锦笙说的那样推了回去,可如今依旧觉得心中不安,日夜辗转反侧。

倒不是因为担忧得罪大理寺,只是为家中着想。父亲曾数次教导他,一家中有两人同朝为官就已经很让人忌惮了,若是两人还都是心思叵测之人,必受其害。所以他在朝中行事定要堂堂正正,这不仅因为没有皇帝会喜欢太过奸猾的臣子,还因为一家中绝不能出两个都是玩弄手段的臣子。他与父亲不同,父亲是权臣,本就要玩弄手段,若他不知收敛,也跟着玩弄这些龌龊的手段,定会惹得陛下忌惮。

李承运一案他这般按照锦笙所说做了,是否不妥?

安秉容连着几日都看出他心不在焉,大致也知道他在刑部做了什么事,料想他是为此事惴惴不安愧对良心,便安抚他道,“已成定数又无愧于心,便没必要再怀疚了。”

“父亲说的是,只是……”安怀袖迟疑半晌,终是道,“只是此事,我本知道真相的。不过那人是我好友,我不知该不该出卖她……且她那日拔箭自伤,我确实被她镇住了。”

安秉容愣了下,皱紧眉反问,“你说什么?拔箭自伤?”他知道李承运的死是天枢阁动的手,当然也就知道皇宫设宴那日安怀袖是去见了锦笙,他当时已经料到安怀袖会被锦笙说服,便没管这许多。

却不知……其中竟还有拔箭自伤一环?!

“是。”安怀袖见安秉容以一种逼问的态度看着自己,思忖了片刻后恳切道,“此事我未曾答应过替她保密,但我希望我今日告诉了父亲之后,父亲能为她保密。毕竟,她确实是把我当真心朋友来对待的,我能看出来。”

安秉容匪夷所思,心中暗自忖着,看来此事不仅仅是天枢阁杀了李承运这么简单。

“其实那日我未去皇宫宴会,是去见了天枢阁主。因为我认为,李承运之死与天枢阁脱不了干系,想要去找天枢阁阁主锦笙当面对峙,却没想到她不仅承认了李承运之死是天枢阁动的手,还承认了如今躺在验|尸房里的那具尸体确实不是李承运的。她虽没有承认李承运是被天枢阁劫走,但我想来想去,她当时那般自信的神态,嘴上又说着不愿意骗我、隐瞒我事实真相的那些话,应该……确实是被天枢阁劫走了。”

听及此,安秉容倒吸了一口气,事情出乎他的预料。阿笙竟然违背景元帝的命令,私自救下了李承运,想来是打算通过李承运的嘴拗些消息出来,可这么做……也太胆大了。

若是今日怀袖不是把这件事告诉的他,而是归了档呈上去交给了景元帝,阿笙还有的活吗?

难怪怀袖说感觉阿笙确实是把他当真心朋友来对待的。废话,这般信任你,你亲妹妹是把命都交到你手上了,只因相信,才会把真相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安秉容沉声道,“这件事,你当作没发生,别再揪着了。李承运没死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能告诉,就这么烂在肚子里。至于刺杀李承运的‘凶手’,我自会安排。”

安怀袖的内心几乎是震惊的,从小教育他要为人刚正不阿的父亲居然是这种人?居然能干得出这种勾当?他只说是要帮忙给阿笙保守秘密,却没说要帮她洗脱罪名并把后事都给她完完本本地安排好啊。

这是不是有点儿对她太好了?安怀袖都怀疑面前的人不是自己从小认识的那个严苛板正的亲生父亲。

“父亲,这样是不是有违道义?”安怀袖迟疑着,还是提醒道,“纵然我不希望她被缉拿,但也不希望您为了我说的‘帮她保密’和‘真心好友’几个字就包庇她至斯……”

安秉容抬眸,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垂眸没有多做解释。心里却忍不住给了他一巴掌。

见安秉容不说话,且那一眼仿佛是在冷嘲他自作多情,安怀袖仔细想了想,也觉得他父亲不会对他这么宠爱。

他从小到大都是被安秉容板着脸教育到大的,父亲鲜少因为他而流露出喜怒哀乐来。不要说帮他包庇一个朋友了,就是他犯了事,父亲都绝对不会包庇。

幼时父亲曾兼任过太子太傅,太子爷又常来他们家,他也就和太子爷一起听过父亲教习。他有一次摔碎了太子爷一块玉佩,太子爷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父亲就已经把他给拎出去了。

父亲自幼习武,把他拎出去做什么不言而喻。

完事之后还主动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提起此事,得知那玉佩是皇后娘娘赠给太子爷的寿礼,他再一次被父亲拎了出来。

更让人后怕的是,父亲拎完了后要他自食其力给太子爷把玉佩钱赔上,他彼时十一岁,不太懂如何能自食其力到赔上那么贵重的一块玉佩,于是又被父亲拎了出去。

后来太子爷看他实在太惨,再到他家来的时候身上愣是连一块佩饰都没敢戴,父亲见他将太子爷逼至如此,好一顿沉吟过后,若非太子爷先父亲动作一步,开口求情,他险些又被父亲拎了出去。

这些幼时为了教导他不可莽撞、不可无礼、不可骄奢淫逸、不可对皇室不敬的小事也就罢了,等他到了适当的年龄,父亲给他选妻的时候那才是真的让他怀疑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

父亲和御史台江陵大人是知交好友,于是喝酒时为他定下了和江陵大人家中小女江婧如的亲事。

若非他和婧如确实情投意合,他险些离家出走。

思及此,他忍不住追问道,“既然不是因为我,那父亲为何要包庇她?”

“我自有打算,暂时不宜告诉你。”安秉容一句话给他搪塞过去,又沉吟着嘱咐道,“以后天枢阁和你有什么往来都须得第一时间告诉我,阁主与你有什么交集、说了什么话,你也须得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若她有什么难办纠结之处向你吐露,你回来之后规矩记下来拿给我看。”

“……”安怀袖端端正正了二十多年的神情,适时扭曲了,他匪夷所思甚至惊悚地看了安秉容多时,才回答道,“是……儿子晓得了。”

安秉容也抬眸觑了他一眼,又道,“围猎时她曾救过你娘一命,投桃报李,这回她的事情我便做主帮你办好。且我听太子爷和世子也时常说起她,想来是个人物,须得注意几分。”

安怀袖这才恍然想起她对自己家中还有救命之恩,赶忙点头称是,“锦阁主有情有义,虽做的是不义之事,但她能一人经营偌大个天枢阁,想来确实不容易。”

他语毕,安秉容却似乎嗟了口气,沉默地垂首,少顷,抬眸对安怀袖郑重地道,“你若是觉得她不容易,便对她好一些,与她多走动走动,还有你说她受伤的事情,若得空了,派人送些补品和药物过去,她虽然不缺,却不一定会时常用,你送过去也是提醒她一二,这也算是为你娘还她恩情。”

听及此言,安怀袖怔愣了下,才恭谨道,“是,孩儿知道。”

“她寻常爱吃些什么、爱玩些什么,打听清楚,没事的时候送些过去,如果她愿意来家里玩儿……算了,这个就不必了。”想了想安秉容又不甘心,继续道,“你娘过些时间会去寺里烧香,你让婧如陪着你娘一起去,那时候可以把锦阁主请到家里来吃个饭。”

“……”安怀袖深深怀疑,其实锦阁主才是你亲生儿子罢,他大概是捡来的?不过想到父亲深爱母亲,约莫是因着这层关系才对母亲的救命恩人这么好,也就释然了。

他点头都一一应下。

很快两人到了丞相府,安秉容先下的马车,一名稚儿吃着糖葫芦将手里的信递上去后迅速跑掉了,墙后有个身影刻意露出半边身,冲他点了点头,这才在人群中隐去。

安秉容皱起眉亟不可待拆开信,嘴角还微扬着,只看了一半,那扬着的嘴角便垮下来了,继而神色变得沉重,眸底酝酿着山雨欲来。

待他看完信,已然怒火滔天。

站在一旁等待着的安怀袖不禁蹙了下眉,连忙追问道,“父亲,出了何事?”他就没见过几次父亲将喜怒哀乐流溢于外,至少对他的事情从没有过。

若非真的是出了急事,父亲不至于露出这般愤懑的神色。

安秉容咬牙,扭头又坐上了马车,“无事,你先回去陪你母亲,商量去寺里上香的时日。”他吩咐马车沿着曲湖边走,却不说是去何处。

锦笙已经醒了,正自己乖巧地坐在床边端着碗吃饭,她被云书勒令只能吃些清淡的粥啊青菜之类的东西,因此,有点儿惆怅。

安秉容来的时候她已经吃完了粥,就看见她晃着脚丫子坐在床边儿上,头发乱哄哄地像个小疯子,手心里捧着一碗药,就这么干看着,迟迟狠不下心去喝。旁边还放了一个糖碗,里面的白糖基本上已经被掏干净了。

他没忍住,笑出了声:闺女真可爱。

锦笙抬眸,看见他的时候诧异地张开了嘴,又讪讪地合上,待他走近才低声喊了句,“爹……”

安秉容沉吟了下,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比如今不想吃药还被抓包的锦笙更局促,他默了好一会,端过她手里的药碗,然后在袖子里摸出方才在路上买的雪片糖,丢了两颗到碗里去,用勺子搅了搅。

他见锦笙怔忪地望着他,越发觉得局促,手脚都被她看得不知道怎么放了,须臾,琢磨着雪片糖应该都化了,他慢吞吞地递给锦笙,“……一口喝下去,比较不苦。”

似乎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像是在对待一个闺女,他又慢吞吞地把碗收回来,思忖少倾,执起勺子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边,小心翼翼地和她打商量,“喝三口吃一颗糖?”

锦笙心念一动,纵然还是不太情愿吃,却无暇顾及那许多了,她看着安秉容,张口喝了他喂到嘴边的药,然后直接拿过了那只碗,一鼓作气全吞了进去。

做闺女的就是要这么给当爹的面子。锦笙心里如是想着。

紧接着,她伸出手摊开,眸中带笑,“糖?”

安秉容掏出袖子里所有的雪片糖,约莫有三板,全部捧到她的手心,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发现她眸中含着笑,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被她调侃了,调侃他是把她当小孩子哄。

禁不住也是一笑,他试探性地问道,“你若是喜欢吃这个,我下次还给你带?或者,你喜欢吃什么?我让人备些放在家里。过不久你……你娘她要去寺里烧香,你可以来家里吃顿饭,爹、爹给你做。你可以去你房间里拆拆这些年积存的寿辰礼,若有喜欢的直接带回去。到时候你哥哥也会在,前几天你受伤的事情还是他告诉我的……”

说到这里,他眸中有些许黯然,声音也低落了些,“你也不和我说这些,我到今天才知道……”

“我不是故意不和您说。”锦笙赶忙道,“……事实上我谁都没告诉,只是云书为我上药所以她知道。哥哥把这个告诉您,那您也应该知道李承运的事情了?”

安秉容点点头,怕她多想,便安抚她道,“没关系,爹来处理。现在李承运在什么地方?可有招供柔然那边的事情?”

锦笙摇头,蹙眉,“我都要放弃他了,还不如直接杀了。”

安秉容想着她大病未愈,不想让再她操劳这些,于是同她说起了别的事,既算是闲聊,也算是旁敲侧击地验证一番云书在信中提到的事情。

日头渐过了晌午,安秉容要从天枢阁离开时,又对锦笙提道,“过几日,你可愿意来家里吃饭?”生怕她不愿意,他加了一句,“爹很久没下厨了,你来我才做给你吃,若是做的不好吃,你也不要介意。”

锦笙点点头,懵然抬眸,“方才不是说好了吗?爹已经说了四次了。”

“爹年纪大了……”安秉容说完,又是一笑,如实道,“爹害怕你不来。”

待他从天枢阁中出来,一张脸却仿若阴云密布,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住怒气,最后闭上眼冥神少倾,睁眼时镇定下来。

坐上马车,他沉声吩咐车夫,“去太子府。”

***

薛行风还在太子府里坐着向太子爷交代锦笙的身体状况,守门的小厮忽然来报备说安丞相前来拜访,他自觉起身,“太子爷,臣告退了?”

君漓的眸微一凝,只琢磨须臾就想明白了安丞相前来所为何事。他点头,示意薛行风离开,然后吩咐小厮请安秉容进来。

随后,他垂眸嗟了声气,揉了揉皱起的眉心。

安秉容负手站在正堂外院内,望着枝头的嫩叶,似乎出了神。

奉茶的婢女将茶水沏好,摆放在汉白玉桌上,退至一旁。君漓上前来,却挥手让所有人都下去了,“青崖,墨竹,去府门外候着。”

两人不解其意,相觑一眼,才迟疑着退至院外。

“安伯父。”君漓躬身行礼。

安秉容抿唇,收紧掌心,却没打算给他施臣下礼,“今日臣来,是有要事想要请教太子爷。”

君漓颔首,“但说无妨。”

“太子爷年幼时,臣曾兼任教习太傅一职,不知殿下还记得否?”安秉容看了他一眼,挑眉问。

君漓再次颔首,“安伯父教导期间,曦见受益颇多,终身不忘。”

“终身不忘?”安秉容冷声一笑,“好,那今日臣便来考考你,看你是不是真的没忘。”

君漓垂眸,对他方才的冷笑抛之脑后,依旧恭顺道:“伯父请讲。”

“臣教过你,朝堂上尔虞我诈,你将来若是称帝,应如何对付?”安秉容神色沉稳,负手立在他面前,却背过身看向了虚空一边。

君漓浅颔首,“安伯父说,尔虞我诈实乃常事,唯有朝臣如此才可以维持朝局平衡,一朝盛世并非一味地两袖清风、正直刚毅可以成,只要朝局无腐朽之气,枢纽正常,便不可多加干涉,也不可坐视不理。”

“说得好。”安秉容转身,逼视着他,“那若是遇上了跳头,该如何克化?”

“对待阴险谨慎之人,当以手段拉拢克化;对待胆大妄为之人,当以权术打压克化。万变不离其宗,拉拢与压制并济,方为帝王之道。”君漓的手微握,道。

安秉容点头,笑得有些讥讽,冷声问道,“那若是遇上既阴险,又胆大之人,该当如何?”

君漓垂眸,深知他意,却依旧恭谨地回答道,“安伯父如是说:君子之仪不可不要,城府手段无可避免。当为帝者拉拢,为辅者打压,先纵其猖狂妄为,再设局将其引入,联合辅臣当机立断,一举拿下。”

“好,殿下都还记得,想必将来会是个好皇帝。但也请殿下记得,这些都只是朝堂上的龌龊手段。”安秉容故作一顿,一双手已经紧握成拳,臂上青筋好似要爆开,他克制着情绪,咬牙切齿地说完最后一句,“我现在再教你,若身边真有阴狠狡诈还胆大妄为的恶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么你的君子之仪便可以不要!若此人还仗势欺人、妄自尊大,教人子女痛不欲生,那便连城府手段都可以免了,不如直接上手打来得最痛快!”

语毕,他一拳揍了过去。他知道君漓不会避开,所以这一拳他下了狠手,极重。

“你骗我你与阿笙有了肌肤之亲,我这才顺了阿笙的心意同意你娶她,你骗我倒也罢了,我谅你是真心喜欢她,可你为何从未对她说过求娶之言?!”安秉容说着来气又打了一拳,这一拳砸在君漓的嘴角,顿时磕破出血,他睨着那血冷笑,“明明是你百般算计着要娶她,却弄得到头来好像是我女儿自作多情?!”

被连揍了两拳,君漓没有闪避,甚至眉头都不皱一下,只任由嘴角的血渍滴落,直到听见安秉容说“到头来好像是我女儿自作多情”,他的眉才微蹙起,抹掉唇角的血渍,“伯父,未对她言说此事,是我误了,可我的确是真心想娶。宴会前我与你说的那些话,也句句发自肺腑。她如今身份作阻,我只能按兵不动,且那日柔然使者在场,并不宜节外生枝,否则她必定受到牵连。”

安秉容咬牙冷笑,“你说的这些我当然知道,若非我知道你是认真考量过的,就凭你占完便宜转头定亲这条,今日落在你身上的就不是老子的拳头,而是老子的刀了!”

说完他又是一拳砸在君漓嘴角,仿佛瞧着他嘴角出血就真的畅快淋漓似的,他捏紧拳恨声道,“你到底明不明白?别的我都可以不管!只一条,你答应定亲前专程跑来与我商量,却为何不与阿笙商量?!你为何不告诉阿笙你要娶她?!就因为你不说,她便到现在都以为自己对你来说可有可无!”

“倘若今日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要等到娶进洞房了才跟她坦白一切?!她昨日、昨日哭着和云书说不想再来汜阳了,想回柳州。老子今天知道的时候恨不得弄死你……”想到这里安秉容眼眶都气得猩红,双眸熠熠间潋滟着光芒,他哽咽着,“我自己刚到手的女儿自己还没揣热和,你就已经把便宜都给占尽了……?行啊你君曦见,老子教了你这么多年的龌龊手段你全拿来用我女儿身上了?”

说完一长段,安秉容气得愈发厉害,手都打起颤,怒不可遏间又冲过去揍了一拳,这一拳揍在他眼角,他只闭上眼,仍旧没有躲避,退了几步站定。

想起今晨从锦笙房间走时云书说的那些话,他深吸了一口气。如此,果真是他活该。

她想回到柳州去,那个没有他的柳州。眼不见为净。

不知如何辩驳,他以为自己可以解释。因为他也是在情爱上走的头一遭,不知道一个承诺有多重要?还是解释他高高在上惯了,不经意就伤透了她?或是解释说,他其实也只是气她没有想过他们的以后,气她从不信任他,所以故意不说出口?

可这些理由都在安秉容那一句“她哭着和云书说不想再来汜阳了,想要回柳州去”脱口时烟消云散。他根本没有任何资格辩驳和解释,一切就是咎由自取,怨不得谁。

身上的疼远不及心脏骤然涌出的疼,蔓延四肢百骸,浸透了失去了血与肉的残躯枯骨,还是在疼。

倘若安秉容揍他一顿能让阿笙好过些,他也宁愿直接用刀来得痛快。

从前他不说,以为她懂,她拿所有的耐心与他耗,如今他想说了,想亲口给她一个承诺,让她知道自己从前并不是没有想,而是以为她没有想过,所以自己气了她,也不愿意说出口,他想亲口解释,亲口对她承诺的时候,阿笙却并不想给他机会了。

明明是他活该的,可又如此不甘心。

“那日你故意让我撞见她留宿在你府中,我纵然气得发狂,但我也欣赏你算计好了一切,只为将她娶到手。阿笙的性子和她娘年轻的时候一样,若非真心喜欢、也不管你有多喜欢,只要她喜欢了就会义无反顾,所以我顺了她的心意答应让你娶她。”

安秉容顺了些气,眯着眸看他,“你让她伤心不假,是真心也不假,你算计一切要娶她不假,诱她为你肝肠寸断也不假,林林总总算起来倒也姑且让你两相抵消。可……”

他话锋一顿,厉声斥道,“可我今日偏就是要揍你一顿!你可服气?!”

君漓拭去嘴角淌下来的血渍,点头恭谨道,“服气。”

他一个“气”字还没完全落下,又是一拳打来,这一拳砸在肩上,安秉容片刻未停,一手掐住他刚被砸出淤青的肩膀,另一手抡拳狠砸,基本是往死里揍。

给你认错来了(末尾高能)

安秉容从太子府出来的时候, 并没有因为将太子爷揍了一顿而神清气爽, 他依旧阴沉着脸。

驾马车的车夫看见安秉容双拳猩红, 感到匪夷所思, 但瞧着安秉容这板正的神情也不敢多问, 只依照着安秉容的吩咐, 驾马离开。

君漓坐在汉白玉桌前, 一只手不疾不徐地在给另一只手的腕上缠着一圈圈地白色布条,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虚空一点上,神情淡然从容, 好似方才被揍的不是自己,现在也不是在给自己包扎似的。

待到目送安秉容离去的青崖和墨竹从府外走回来看到嘴角的淤青和血渍时,纷纷惊慌地跪下了, 墨竹低声惊呼, “太子爷,您这是……?!”

青崖拽了他一下, 截断他的话, 冲他打了个眼色, 才道, “属下失职。”

“无碍。墨竹, 去拿药来。”君漓抿了口茶, 待墨竹离开后,才对青崖吩咐道,“今日之事, 谁也不准说出去, 下面的人也不可多言,若是让我听到谁乱嚼舌根胡言乱语,你知道该怎么处理。”

“是。只是……”青崖蹙紧眉,“陛下那边,该作何托词?”

因着君漓的嘴角淤青尤为严重,眼角的痕迹倒是轻,想来安秉容也是注意了他的仪容,没有照着脸上招呼,基本上是往身上揍,怕不是想着给他来些内伤。

只是光嘴角和眼角这两处就难以向陛下解释清楚。

毕竟太子爷长这么大就没挨过打,从来都是从容地站在一旁看别人挨打以及打别人。关键是,除了陛下和皇后娘娘以外,也没人敢打他啊,再说陛下和皇后娘娘那也向来是以太子爷为傲,太子爷这二十年以来顺得不可思议,头一回被人揍到挂彩,青崖表示自己有点儿承受不来。

不是说好安丞相为人忠诚,向来稳重得体的吗?究竟为何会如此胆大包天?

“明日上朝时抹些细粉遮住便是。”君漓不以为然,思忖片刻后,为保证万无一失,又嘱咐道,“若是不慎被察觉,你便直言请罪。”

“???”青崖猛地抬眸,向来聪颖的他也领悟不了太子爷的深意,反应须臾,试探着问道,“属下……该如何请罪?”

“与我比武切磋,不幸失手。”君漓淡声道,“明白了吗。”

“……”青崖有一点儿不愿意,青崖还想多活几年……他颔首,“属下明白。”

君漓神情淡漠,试着活动肩膀,似是觉出疼意,他微蹙了蹙眉,“不必担忧,我会保你无恙。”

青崖颔首应是,抬眸见他活动不便,又急忙起身脱衣察看,顿时惊得脑袋犯晕,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太子爷,怎么会……”下手这么重?!

他本以为太子爷受伤的程度顶天了也就是嘴角淤青那般无二,却不想他褪去衣物一瞧——安丞相根本就是往死里打。

淤青遍布倒也罢了,这被生生砸到渗出来的血意是不是就太过分了?若只是拳脚倒也还好,不至于如此,可这样子,分明就是动了棍棒。

青崖不知道的是,安秉容没拿刀来都算好的了。

太子爷这是得罪了安丞相什么,才能挨打至斯还要倒给安丞相遮掩罪行?

待到墨竹拿了上等的伤药,涂抹过身上的淤青和血痕后,君漓穿好衣物,“拿些细粉来,然后备马车,去天枢阁。”

都被打成这副模样了,还去天枢阁?墨竹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