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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笙站在牢房外面,并不打算踏足里面的脏污血腥之地,她的身后有一人为她掌着灯,而她睨着霍奕,默然片刻之后,笑了。

霍奕抬起头,眯着那双浑浊的眼,认出了她,“天枢阁主……”

“错。今日来看你的,是应天的义子。”锦笙蹲下身,与他的视线齐平,“你应该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天枢阁是朝廷的,朝廷要杀我,却还想从我这里知道那群叛贼的藏匿点,我反正都要死了,凭什么要帮你们呢?”霍奕说得十分轻巧,带着看穿一切的笑意,“我就等着那群叛贼攻进皇宫来,让你们狗咬狗,两败俱伤不好吗?叛贼马上就要到皇城了,你义父是个疯子,等我死了,你们就准备迎接屠城的快意罢!”

锦笙一愣,不为别的,只因那句“你义父是个疯子……你们就准备迎接屠城的快意”,义父是个疯子,竟会想要屠城。义父真的会做这么残忍的事吗。

她凝神,摒弃杂念,顿了顿,才缓缓笑起来,“看来霍大人已经没打算再给你自己一条生路了。”

“生路?”霍奕笑起来,像是从他那烟嗓中冒出来的泡,有些凄惨,“你说生路?哈,我还有生路?”

锦笙睨着他,低声道,“我说了,今日来看你的,是应天的义子。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可以背叛朝廷,我虽不敢,但也不是没做过忤逆陛下的事情。天枢阁隶属于皇帝没错,可它终究是江湖门派,既然是江湖门派,就要遵守江湖的规矩,你给天枢阁有价值的东西,我就给你生路,正经的买卖,童叟无欺。”

霍奕微眯着眸,敛起了笑,却没有说话。

“我以为这个买卖很划算,你会欣然答应?”锦笙挑眉,“难道我说的不够明白?还是霍大人不相信天枢阁的信誉?”

“说来说去,你也只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叛贼的藏匿之处……”霍奕冷笑,“你要得到这个消息,本就是为了朝廷,却和我说什么江湖规矩,你当我老糊涂不成?”

锦笙欣然,“不错,我要得到这个消息确实是为了朝廷,但这和我做一笔江湖买卖有什么关系?我欣赏霍大人为陛下背了这么多年的锅,觉得霍大人也算得上是个忠臣,可霍大人为朝廷谋事多年,不也一样和江湖有所勾连,换句话说,有些朝廷上的事情不动用江湖手段的话根本就办不成。本质上来说,我和你是一样的人。”

她说得有理有据,甚至拿他这么多年的行为举例,霍奕暂默,只紧盯着她。

“你应该恨的想来只有我的义父,和景元帝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你如今有这个下场,陛下只是审判人,我义父才是背后推手,他无情,冷漠,自私,丝毫不把你的性命放在眼里,在你面前总是露出一副‘碾死你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的神情……”锦笙稍作一顿,声音愈发轻缓,哄诱与迷惑交织着,在黑暗的牢房中显得尤为可怕。

她紧盯着霍奕的眼睛,缓缓地说,“他将你玩弄于鼓掌之中,随意杀害你的家人,以此来威胁你,他警告过你,背叛的下场只有死,却从来没有给你想过活路……所以,你现在才会蹲在大牢里,成为阶下囚,等着你的不是任何救赎,而是令人闻之胆寒的五马分尸,你死的时候,只会听见马儿长嘶的声音,那些马踏着烈阳奋力疾驰,是你死时最后能看见的景象,你想要叫,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已经和身体分了家……漫天都是你的血,染红了整个刑场,兴奋的是那些百姓……你此时有多恨应天?你难道不想报复他?”

“倘若你说出有利的消息,让他做的一切变成一场无用的挣扎,让他在火海之中化为灰烬,让他和那些柔然人一起命丧九泉,你却得救了,天枢阁给你安排好了活路,从这里走出去,不必受五马分尸之苦,苦的是从前你不屑却又不得不遵从他们指令的人……想想这么多年,他们仰仗着你在朝中的势力,还随意给你惹是生非,每一个提心吊胆的夜晚,都是因为他们,你只是想要钱而已,他们却拉着你步步走向深渊,他们想造反,你不肯,因为你是忠臣,是忠臣啊……那么,你此时又有多恨他们呢?你很想报复他们。”

锦笙的声音轻细又清晰,咬得极缓,她盯着从烛光中映出的袅袅烟丝,看见霍奕的眼神已有几分浑浊,她嘴角微勾起一个弧度,像是在对他礼貌地示意,一切都是那么地不动声色,又恰到好处。

“你既能报复他们,又能活命,还能做一个忠臣,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霍奕虚着浑浊的眸子,紧盯着那盏烛台,他现在样子,就像是着了怪力乱神之说的迷,十分滑稽。

“我是应天的义子,但是他也没想给我留活路,我和你是一样的人,你可以、也只能相信我。”锦笙直起身,忽然提了些音量,摒除所有诱哄与迷惑的意味,一片清明,“大人一定认识前任兵部侍郎李承运罢,不瞒你说,杀他的人是我派去的,救他的人也是我派去的,如今他已经招供了,大人,你只有一次机会,要么说、要么不说,倘若说了……便祝愿大人和李侍郎心有灵犀,说的是同一个地方,否则……大人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牢中的烛火突然扑闪了下,继而被风吹灭,幽暗的牢房中,只有锦笙的一双明亮眼睛映在他的瞳孔中,阴森恐怖。

牢房外的风不停地喧嚣,青崖为君漓撑着伞挡风。

锦笙从大牢中走出来,感受到了凉风带来的寒意,忍不住缩了下脖子,搓了搓手臂,君漓一边朝她走去,一边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来给她披上。

他不问结果,她也不必说,只冲他笑了笑,脸蛋儿红彤彤地。

两人默契地同时转身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锦笙坐在马车上,撩起帘子,望着枝头那片摇摇欲坠的枯黄的叶子,沉默了片刻后,哑声道,“……我想亲自来。曦见,成全我,好不好?”

君漓听懂了她的意思,也懂了她的心思。

他回握住她的手,“好。”

她不愿意看见那个人死在别人的手里,但自己又怎么能下得了手。

她心里期盼着那一日慢一点来,或者不要来,但,人总是要过冬的,要去经历一个漫长的冬天。

立冬这日,霍奕还是死在了刑场,或许是在那一夜之后即刻就反应了过来,他死的时候很平静,那冒着血的彘棍如锦笙所说,染红了刑场,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放肆的快意。

也就在这一天,景元帝下令出兵清剿柔然叛党。

浩浩荡荡的大军出城之后,义父也终于来了。

一切都和锦笙预想的那样,所有人都陷入了紧迫与慌乱,只有她自己在悲伤,很平静的一种悲伤。

义父和朝廷玩了一出调虎离山,朝廷就和他玩了一场瓮中捉鳖。

直到很多年以后锦笙也始终没有想清楚,义父究竟知不知道朝廷和天枢阁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为什么想不清楚呢?大概是因为,他带着柔然反贼和朝廷叛军走进那个陷阱的样子,是那么地从容。

那个时候,站在宫墙之上握着长弓的锦笙并不知道义父究竟是因为早有预料而从容,还是因为……已经没有把他自己的命当作是命了?

义父提着刀,步步踏进宫门,柔然人凶狠野蛮,进不去的门就用炸的,攻不破的防守就用火烧,以至于义父踏入宫门时,背后已是滔天的火光和肆意的厮杀,鲜血溅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他还在轻笑。

那嚣张几乎已经从他的眸中溢了出来,他望着千级阶梯之上的景元帝,眼尾的邪气恣意扩张,像是缭绕着一缕墨色。

而就在他身后的宫墙之上,一根长绳吊起了一个人,细看才知道那是斛律茹。斛律茹的身边一直有天枢阁的人保护着。如此便知道,天枢阁也有人在今日叛变,归于他。

后来锦笙才晓得,领头叛变的是那个曾经和义父称兄道弟,后来又骂他狼子野心的三七。

原来三七大醉一场之后,又想起了曾经和义父喝酒之后自己说的那些胡话,义父说:“仇这个东西,还是要拎远一些好。”三七说:“杀了最好。死掉了就没那么痛苦了。别过得太苦,兄弟们都会帮你。”

三七有段时间记不得自己说过了什么,但知道义父过得很苦。两人都是念旧之人,总会有想起来的这天。

斛律茹被长绳紧缚着,周围都是火,义父勾着唇笑,伸手夺来一把弓箭,对准了绑着斛律茹的绳,那一箭极快,极准,穿透麻绳之后,斛律茹在风中摇摇欲坠。

他是射给景元帝看的,也是射给就潜伏在暗处的柔然军队看的。如今他给那些柔然王族的选择已经很明显了:要么跟着我造反,救下你们的公主;要么让公主命丧火海,不管我最后是赢是输,你们回了柔然都活不成。

柔然使臣带着军队在宫外,望着如残叶在风中摇晃的斛律茹,踌躇不决。

景元帝一声令下,埋伏在宫墙上的弓箭手蓄势待发,应天将自己沉在厮杀之中,步步朝着景元帝逼去,他的周身有叛军和天枢阁叛贼的掩护,那些弓箭手他都不放在眼里,挥刀斩开一条血路,势如破竹。

交织的箭网中,只有一根长箭带着尖啸险从他的眼角掠过去,这一根箭在空中有细微的偏斜,并不是完全直的,这种射箭的方法他再熟悉不过。这是他自创的法子。

他平生,也只教过一个人。

几乎是在那箭掠过眼前的一瞬间,他侧头躲过,反手将箭矢握住了。

与此同时,他踏上台阶的动作也骤然停止。

应天低头看手中的箭,那箭头,是钝圆的。这让他怔愣了下,陷入了些此时想来不太好、但待在过去又过于美好的回忆,一瞬间,周遭的所有的声音都渐渐远离了,直到一根躲过掩护的长箭从他的左臂擦过,带出了汩汩热血,才将他拉回了神。

他抬头朝这支钝圆的箭来路看去。那是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看见锦笙站在墙头,手中紧紧握着弓箭,那箭头就对准了他的额,可迟迟没有下手,不知道是因为将那长弓握得太久、太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抑制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因为立冬的寒气太冷、太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的眼眶鼻头一片猩红。

身旁的人远眺宫外,叛军的厮杀逼得越来越狠,随着斛律茹周身的火势越来越大,柔然的军队也逐渐动摇着可笑的忠心,眼看压倒性的优势就快要变成势均力敌,身旁的人皱眉,“阁主,你还在等什么?!”

对啊,她还在等什么,若是你射出的箭,他便总会有躲不掉的一支。

锦笙狠狠将弓弦拉满,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催促声,一声压过一声,声声催得她濒临崩溃,她忽然流出眼泪来,悲伤变得不再平静,她张开嘴呜咽了一声,也不知是说的什么,哽咽到喉口无声。

他望着她,听不见,却能从她的口型中看出,她说的是,“我下不了手……”

原来不是因为将长弓握得太久、太紧,不是因为寒气太冷、太冽,而是因为她下不了手。应天像是嗟了一口气,皱紧眉望着她,眸中溢满哀恸。

你怎么就记不住,我们之间本该不是这样的。

“阁主,你来的时候是怎么和我们说的!?是你让我们下死手的!你现在又在干什么?!”身旁的人一边催促她一边砍杀她周围的敌军为她争取时间。

她现在在干什么?在与敌军厮杀之际,她拿着箭对准了她的义父。

那她的义父又在干什么呢?在与敌军厮杀之际,他竟停下一切动作,就这么望着她。

斑驳的光影下,他的眼神像极了她幼时跑步摔倒后,他把她扶起来后责备、又心疼的样子。

面对这样的眼神,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义父,而不是朝廷要缉拿的反贼应天,她下不去手,她不想他死啊。

军队一批又一批地赶来支援,一片混战,好像快要分不清敌我似的胡乱砍杀,为义父掩护的人逐渐倒下,他却还站在原地不动,只随意挥刀挡住那些飞舞的箭,眼看着周围朝廷的官兵越来越多,宫墙上的箭也越射越准,他的形势越来越不利。

一支箭射向他的肩膀,划出极深的血口。

锦笙咬牙,怒意涌上的同时眼泪也终于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她手中拉满多时的弓箭终于射出!

——却不是朝他去的。

那长箭一偏,朝他射箭的那人猝然从宫墙上翻了下来。

“阁主,你在干什么?!”

几乎所有人都在她耳边叫嚣嘶吼,她却哽咽着,一意孤行地握住了一大把箭,迅速搭在弓上毫不犹豫地射出,围攻在他身边的朝廷军队中箭倒地的那一刻,景元帝也怒目嘶吼,“锦笙!你究竟在干什么!?”

她仿佛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不断地拿箭射出,哭得像个执拗着要糖的孩子。

是了,应天望着她红了眼:这么大的人,每每面对他的时候,还是孩子的心气。

“给朕把她拿下!!”

“是!”天枢阁众终究听得是皇令,不是她锦笙的令。

“我看谁敢!”君漓拔剑将锦笙挡在身后,咬字狠重。

“反了你们了!?”景元帝暴怒,“动手!把太子一起拿下!”

锦笙手中的长箭用尽,她不想连累太子爷,却也不想义父死,咬紧牙关,她一把夺过身旁那人手中的剑,迅速爬上宫墙一跃而下,冲到应天身旁砍杀了朝廷的人!

几刀过后,也不知是因为身体支撑不了,还是心脏那里支撑不了,她仿佛气力用尽,单膝跪在地上,跪的是应天的方向,她用剑撑住身体,忍不住哭道,“义父,你走罢……求求你走罢……我撑不下去了!我不想你死……!”

“为什么不下手?”应天揪住她的衣领,咬牙怒目,“为什么不下手?!锦笙!你他|妈是傻子吗!?我杀了安丘杀了他的夫人!那个才是你的亲人!!我是你的敌人我是你最应该恨的人!你这辈子都是被我给毁的!刚才为什么不下手!?你脑子进水了吗?我上次怎么和你说的?!你不杀我我就会杀了你!你姓安!姓安!听不明白吗?!”

他的怒火带着哽咽,所有的咆哮与崩溃都因她接下来的一句话,顷刻间成了绕指柔。

她用沾了血的手一把把地擦着脸上的泪,把自己搞得无比狼狈,她望着应天说,“义父……我去姓安了……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呀……”

应天额上的青筋盘起,他终于抑制不住,滚烫的泪砸了一滴在她手背上,他捧着她的脸,嗟叹道,“你……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会回头,也回不了头了。阿笙,这么多年,佛都没有度我,我只能自己度自己,我今日的下场最多就是个死字,我回不了头,但你还可以。”

“不要……不要……义父,你走罢……我帮你逃出这里,以后天南地北,山高水长,你去哪里都可以,不要再回来……对你来说你最多就是死,可我只想要你活着啊!”

应天凝视着她,垂下头嗟叹之时,泪水滑落下来,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你要是知道我做了什么……就不会想要我活着了。你何苦,让自己陷入无间之境呢。”

锦笙愣愣地,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她心底无端升起一丝恐惧,急切地抓紧应天的手臂,“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义父……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吗?义父……你不要做哪些傻事了,趁现在来得及,你快走好不好?我觉得心里好疼,最近真的好累,我快要撑不住了……”

说到底,她也才刚满十七岁呵。她为什么要遭受这些大悲之苦?佛没有度义父,究竟有没有度她呢?

“来不及了。”应天冷凝起神色,拂开她的手。

他这句话落下的时候,柔然使臣的军队终于一哄而起,朝皇宫攻进,不知是敌是友,但随着他们的攻入,嘈杂的厮杀声愈演愈烈,与此同时,紧跟其后的是朝廷本派出去清剿反贼的军队,他们出城之外根本就没走远,直杀了回来。

这是景元帝要看到的结果,也是锦笙一早的安排,但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

朝廷的军队临着踏入汜阳城的那一刻,爆破声突然在一片惊慌中涌起。此起彼伏的“轰隆”声,如九天雷动。

锦笙木讷地站在原地,睁大双眸,瞳孔骤然缩紧,她没有转头去看,仿佛能感受到隔着百里地之外的城门口那阵带着军队血肉的气浪排空似的涌来。

经营过黑市的人,还会愁炸|药么。锦笙自嘲地笑起来,苦涩的笑中带着泪。

“你要是知道我做了什么……就不会想要我活着了。你何苦,让自己陷入无间之境呢。”

一片慌乱暴动之中,锦笙如同与世隔绝,义父方才的话轰然袭入脑海之中,让她浑身战栗。她已经陷入了无间之境。

她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选择了从宫墙上跳下来帮他,求他离开这里,现在已是死罪,可如今得知他……她不会想要义父活着了吗?

谁来告诉她,她现在要怎么办呢?

亲自来罢,不是已经答应了太子爷了吗?难道要为了一个毫无人性的仇人、一个杀人放火的魔鬼,去连累太子爷、连累天枢阁、连累自己的性命吗?

她现在腹背受敌,里外不是人,凭什么呢?一个声音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另一个声音又说:因为他是养育你十五年的义父啊。

她大概能体会义父这么多年来是如何身受无间之苦的了。炼狱煎熬,来回往复,是为无间。

对面宫墙有弓箭手将箭矢对准了她,君漓眯眼,挽剑飞身跃下,朝她掠身而去,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眼前忽然红了一片。

极其诡异的安静。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君漓的动作凝滞住了,不敢置信地紧盯着面前这一幕——

锦笙握紧手中的剑,抑制不住地颤抖,她的眼中空洞无神,而那把剑还滴着血。

是义父的血。

义父的血就溅在她的身上,他只是认真地凝视着她。

他刚刚用刀帮她挡下了三支飞箭,就在从她面前错身而过、唤她“小心”的时候,她将手中的剑准确无误地插在了他的心口。

鲜血从他的心口喷涌而出的时候,她没有眨眼,而是抬眸缓缓看向他,溢满眼眶的泪水流了下来,没有啜泣,只有她嘶哑的声音,“在云安的时候,那三支箭追着我的背后跑,我没有回头,只想着你的安危,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想要你出事,因为当时在我心里,义父最重要。如今义父也在混战之中为我挡掉三支箭,是不是因为,在义父心中,阿笙也最重要?”

应天面色很平静,“是。”他一张口,就涌出鲜血。

锦笙泪流满面,却不动声色,“佛不度你,阿笙想度你。义父太苦了,阿笙一直都想让你活着,可是,义父活着太苦了……与其让别人来,不如我来。阿笙亲手度你……”

应天凝视着她,丢了刀,动作滞缓地给她擦泪,“好。”这回,那血从口中涌出来,落在了他的衣襟上。

锦笙看着他的衣襟,又望着他的脸,静谧了片刻后,忽然崩溃大哭,呜哇的哭声带着滚烫的止不住的泪水一起冲击着他的心,他看见她从手开始,浑身都在颤栗。

又哭。他最不喜欢看到她哭了,和她很小的时候一样。

那时候他拔刀要杀她,两岁大的孩子,就只会哭,哭得他下不了手。

如今被杀的是他,疼的也是他,是他受痛煎熬,却又是她哭。

渐渐地,周遭好像是静止了。只剩下他的哭声,哭得他没办法责怪,没办法责怪她那致命的一剑。

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样。

他一直在流血,还能撑多久呢?能撑到为她擦干眼泪吗?撑不到的,那便不擦了罢,就这样看着为他流泪的小阿笙,让阿笙的眼泪度他。

“义父……我不愿意你死的,可是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我想要活下去,更想要的是我的家人、我喜欢的所有人都活下去……阿笙可以为你犯死罪,赴汤蹈火,但是阿笙也好想他们也都好好的……您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啊?您不是这样教阿笙的啊……”

锦笙哭得再也支撑不住,跪坐下来,应天也支撑不住,倒在她身上,伸手倚着她的肩,他嗟叹着,已不知今日叹了第多少声,抬眼望着她,唇色苍白,却又被血染红,“我不怪你。是义父自己……义父是个坏人,就是那种,人人憎恶的坏人……都是我咎由自取。”

锦笙摇头,哭得说不出话,她用额头抵住应天的下巴,那血蹭在她的头上,灼热的、粘稠的,她哭得更厉害,“不是,在阿笙心里,义父是个好温柔、好温柔的人,没有人喜欢义父,阿笙很喜欢义父……云书也喜欢义父……义父不是人人憎恶的坏人,义父是对阿笙最好的人……”

应天一怔,忽然笑了,像是自嘲,又像是别的什么表达不出的感情,他的眼泪矜贵,这么多年也只流那么一两次,这次流下来就没打算收回去了,他伸手抚了下锦笙的梨涡,虚弱地无声道,“嗯,义父也……很喜欢阿笙……”

他再也不说话的时候,锦笙悲痛得快要昏死过去,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了。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明明是她亲自下的手,现在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的人也是她。

她就这么抱着应天哭了好久,顺不了气时总想起应天曾对她说的话:“背《心经》,气顺了再说话。”

后来她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反反复复地背着那一段滚瓜烂熟的字句。

她说,“观、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君漓静静地陪在她身边,忽然想起今日辰时,一切发生之前,云书对他说的话:“如果是阿笙下手的话,一切都容易多了。”

他又想起那天来到太子府的那个蜃楼的人。倘若再给应天多两个月的时间去布局,一切是否将会翻天覆地?可惜的是,他不敢多耽搁那两个月的时间。

云安私宅那次,应天对他说:“在她心里,义父最重要。”彼时他神情间尽是得意与嚣张,让人嫉妒得发狂。

如今牵绊阿笙的东西越来越多,阿笙的心里,义父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但也很重要。可是今天君漓才晓得,那句话应该是反过来的。在应天的心里,阿笙最重要罢。

因为阿笙虽远离着汜阳,却一直什么都有。而应天这一生,是真正的只有阿笙。

柔然叛党头领死于其义子长剑之下,叛贼大败。

同一日,天枢阁主锦笙以欺君罔上、违背圣令的罪名被赐毒|酒一杯,于殿中饮下,身亡。

一个月后,坊间皆知的是,安丞相家中那位失踪了十五年的小姐被找回来了,如今待嫁东宫,羡煞众人。

紫玉楼也在一个月之后重新开张,新任的老板是程大人家的千金程心燕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