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秀,不是我说你,你怎么就不能忍忍,难不成,你要跟云良一般,也去受那般侮辱?叫我们干看着不成,如今你在外面,好歹还能护一护他,若有余钱,帮衬下,也好少叫他遭罪,哎…当日在…”严斗严大人说到这里,看看许东兴,许大人忙站好了堵住他们帮他俩望风。

严斗压低声音,悄悄道:“当日在太子府的人,你看看现在还有几个好的,我俩不显眼不过六品,还只是在通路司挂着,好歹你在礼部还能看着大家伙儿…”

庄成秀没吭气,呆呆的看看那边,那边跪的是他的结义兄弟,可如今就这般的看着兄弟受辱,他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一忍再忍,都要忍的吐血了,万般无奈下他蹲下狠狠地拿拳头捶打青石地,只是几下,那地板上便是一片血。

“当日…”严斗蹲下悄悄劝:“当日,是先帝派咱去太子府,也不是咱自己要去的,可谁知道这一去从此便有了帽子,这帽子如今便是你我的催命符,我运气不好当日不得重用,若不然…结果也好不到那里去。成秀,你是个有大才的,不然陛下也不会留你,你且忍忍,说不得那一日会翻身呢?你就当是为云良忍的,成吗?云良老母亲还在家呢,就靠咱们接济了…”

说到这里,严斗悄悄看下四周,此刻天色漆黑,来往官员很少,他们缩的地段正是死角,看上去还安全,因此严斗咽下吐沫悄悄在庄成秀耳边悄悄说道:“你可知云良是被谁送到这里的?”

庄成秀嘶哑着嗓子问:“谁?”

严斗壮壮胆子对着他的耳朵到:“奕王妃。”

“什么!!!!!!!!”庄成秀大喊了一声,接着便被严斗与许东兴捂住嘴巴哀求:“祖宗,亲爷爷,小声点,小声点,兄弟刚家中四个幼子,还要活命呢!您行行好成不成?”

庄成秀被捂着嘴巴,连连点头,虽然气的浑身发抖,可是他必须忍着,不能忍也得忍着,他有老父老母,有兄弟姐妹,有儿子闺女,他得忍着,可是这忍字儿头上一把刀,他忍的肋骨生疼生疼,几乎就要死了。

那边跪的擦街的,有一半是奕王旧部,最可笑的是,这些人多是先帝赐给太子府的一些储备力量,早些年这些人也曾意气风发,也曾飞扬在这御道上,也曾在大年在御道上挂过灯…

想当日,这些人,那个不是蟾宫夺冠,锦衣幻彩,勋门之贵,风雅倜傥,竹之风节,梅之傲骨,桂之倩姿,菊之清德,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庄成秀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想喊不敢喊,想哭不敢泪,只能踉踉跄跄的往前挪着步伐运动着,随着大流走着。

十五年寒窗,怀天下之志,那都是谁?是谁?是谁?

严斗与许东兴想过去继续搀扶,看那边官员渐多,怕人说自己战队,只能忍着泪,远远的看着。

一群群的官员自四面八方而来,越聚越多,悄然无声的聚拢着,却不知道谁猛的撞了一下庄秀成,他险些摔倒。身边有人忙扶好他问了几句,庄秀成面无表情的摇头,站在那里不动,待,那些官员走远,他神色一紧,手里的拳头握了握,却不知道谁往撞了他之后,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布团。

这一日早朝,庄成秀都浑浑噩噩的,他不知道怎么进了皇宫,怎么在朝院站的朝,怎么下来的,怎么坐进轿子的他都忘记了,他就像傀儡一般的做着十八岁就开始早就做熟练的事儿,上朝,站朝,下朝,归家。

回到家中后,一进院子,他走路就如飞一般的进了自己房间,躲进一边的厢房后,他迅速关了所有的窗子,也不知道是畏惧谁,也许是这些年早就被吓破了胆子,他穿着朝服缩在书桌下面,从袖子里取出那个布团,双手颤抖的打开。

这布团,是一缕布条,很显然是被人临时从里衣上撕下来的,找不到笔墨,竟是咬了指头写的血字。

“忍!”就这一个字,字下有一朵梅花暗记。

庄成秀顿时泪流满面,他想嚎啕,又不敢哭,只能缓缓由蹲着变为坐下,他穿着朝服便那么坐着,一只手握成拳头塞着嘴巴,呜呜咽咽的掉着泪。

那年,金榜题名,御街大马,好不威风,他与云良,一个文状元,一个武状元,年岁相当,都有大志,虽是文武两途,却有报国一志,便结义为兄弟。后,先帝为太子润蓄才,他们便去了东宫做辅臣。

那年,赶巧了,今上瞎了一只眼,因不全之身不得承继大统,他的弟弟润便搬进了东宫开始为了继承皇位而接受教育,谁能想到呢,那人奇迹一般的颠倒黑白,他皇家的斗争又关这些可怜人什么事儿呢?

记得…去的时候正是梅花开放的时候,东宫后面有好大一片梅林,那风一吹,满天儿都是粉色的花瓣,他与云良就是在那里见到小太子的,当时,太子润站在亭子里大声问他们,可有什么愿望。

他与云良想对一笑,一起道:“愿!以道事君,以仁抚世,泽及草木,兼利内外,普天率土,莫不被德…”

那年轻飞扬的声音是多么清亮高昂,只震的梅花瓣儿都扑簌簌的掉落。

太子润那年才九岁,很是调皮,他自梅亭下来,拿着一管毛笔走到他们面前,仰着小脸看他们,看了一会,太子笑了,点点头说:“好,孤允了!”说完,拉着他们的手,一个人手掌心给他们画了一朵小梅花儿。

那些东宫辅臣们,有多少胸怀大志之人,这些人如今都在那里?在时代的冲击下,志向真的不算什么吧?谁能想到会是这个下场呢?当日君臣,有多少人因为收过太子的梅花印儿信笺而欣喜,他们都知道,太子喜梅,因梅有傲骨,若是他喜欢你,就会在你的手心画个梅花儿,有多少年…没见这朵梅花了?

庄成秀不知道哭了多久,四十多的汉子,直哭到双目红肿,声音嘶哑。多少年了,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的强活着,没有希望的挣扎着,如今他看到了光,又看到了那些飞扬的笑容,又看到了怒放的梅。

本来,他想死去的,想年老的母亲大人过身后,便死去,也好暖和和的葬在母亲身边,如今他能活着了,有一息残喘,他便…不想死…也不能死了。

他咬咬牙,一口咬住自己的胳膊,生生将那里咬下一块肉,看着那里鲜血淋漓,他心里却无比畅快,他发誓,他要通天道上站着的跪下,那跪下的要站起来…

通天道御街前这一幕,顾岩,顾公爷并不知道,这几日,顾公爷很是烦恼,很是不安,这种不安开始令他抱怨生命短暂,自己还能看护这帮孩崽子几年呢?

他无奈的望着缩在桌角的这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他是老顾家的丢不出,也不能不承认的他亲弟弟的嫡出儿子,这孩子小时候他见过,骑在家里奴仆的背上,舞着一把木刀,说是要上战场做勇士。

如今,他倒是什么都能做了,在戏台子上,皇帝都做得了。

当日,四弟将他放在肩膀上,在院子里跑,那时候这孩子笑的肆无忌惮,张扬跋扈,就像顾家其他的崽子一般,生来就是一个嗜血贪婪的狼崽子,他生来高贵,该拥有广大而无限的未来。

他的手是用来握刀的,不该是抓手帕的,他的可以流血,却不能像这样哭哭啼啼。

武人的儿子,年岁间隔很大,他们常年不在家,所以,武人对子孙多了一份文人没有的呵护与疼爱,这是顾家的崽子,他能死在战场上,能断手断脚,却不能这样。

顾老爷很想弄死这个娘娘腔,这个不男不女的妖怪,他应该填井,应该挫骨扬灰,他就不该活着!

可是,他却下不了手,他想起四弟死的前一天晚上,大冬天,他站在井边将冷水冲刷在身上,自己抱怨他不嫌冷,四弟却笑笑说,他们这样的人,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可是,无论如何,身上要干干净净的去了。

四弟干干净净的去了,他赚的荣耀,自己的子孙一点都没享用到,便是那个女人她也没有享用到。顾岩不恨高氏,他需要计较的事情太多了,已经自顾不暇了。

顾岩一直是倨傲的,但他现在不敢倨傲的看着面前这只变种的小鸡雏,要知道,这只变种的鸡雏比狼崽子可怕一万倍,一句话没说好,就寻死腻活,寻死便好了,但是他能不咬着帕子,幽怨的看着自己吗?能吗?自己要是可以走过去,揪住他的消息脖子,嘎巴一下拧断就好了,那么细,一定不费力。

可是他不敢,他欠他的,他对不住他,所以他得忍着,他得想折给他扭过来。

顾茂丙很饿,这些日子为了听那一本好书,他没有串台,精彩的故事总是令他废寝忘食。现在他饿了,正好,面前有着梦里才出现的一桌子美食,肉是整块的,发着香气,染着酱色。鸡是整只的,却被细心地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那么精细的排列着衬花儿那般摆放。

“…吃!”顾岩习惯一喊,鸡雏一哆嗦。

“吃…吃吧,多吃些…啊!”顾岩的老脸,立马整理表情,硬是挤出他幻想里最慈祥的笑容招呼这只鸡雏。

鸡雏伸出瘦伶伶的小鸡架子,艰难的夹了一小块肉,大概是银筷子太重,那肉又掉到了盘子里。

顾岩屁股下的鼓凳早就震碎了,怕吓到鸡雏,他强忍着扎着马步伺候这只鸡雏,见那块肉掉了,他又憋出笑容对外面轻柔的说到:“来,来…人啊!”

鸡雏开始索索发抖,前日把他从屋角他哄出来,已经废了老力了,顾老爷想哭,却也只能压低声音,无限温柔的安慰鸡雏:“不怪你,怪这筷子太重了。”说罢,他转头微笑着柔声对小厮吩咐:“去…换一副竹筷,去吧,快…点。”

小厮吓的够呛,连摔带爬的滚了出去,大梁国谁人不知,顾公爷不笑便罢了,一笑那是要杀人的啊。

顾昭今日是陪吃的,顾茂德也陪着,他们没有说话,却也在强忍,就拿顾昭来说,上辈子就是五十了,他依旧活泼的蹦跶着,喝酒对瓶吹,打架抄铁锹,是大海养育出的海上的爽朗好男儿,他就是爱男人!他都没这样娘!

而且这一类他不喜欢,他喜欢…恩,阿润那样的。

阿润这几天干嘛呢?自己给他送的新袜子可收到了?可穿了?可暖和?顾昭伸着筷子,脑袋已经飞到了和尚庙,却不知道那庙里的和尚就要为他血染山河了。

顾茂德心里叹息,父亲搞回来的这只,这简直是自寻烦恼,随意丢到乡下,好吃好喝养一辈子得了!任他自生自灭不好吗?人家说不定还愿意呢!有人管吃管喝,大不了,他爱唱,给他买五个戏班,轮着叫他玩去好了,自己这么累,每天还要学习画人像,他没这个陪吃饭的鬼功夫,父亲真是…太有责任心了。

自己早晚是要袭爵的,要是这么累,这个郡公爷不做也罢,给二叔吧,二叔做梦都想。

 

第三十七回

三只狼盯着鸡雏,终于这三人哄得这鸡雏咽下一口肉,他的味觉顿时被打开了,羞耻什么便也不去想了,这几日他就忍着不吃不喝,觉得自己这般丑态被看到了,不如死了算了,如此他便志气不大的绝了几顿吃食。

如今,还是没抗住,饭啊,太好吃了。

那一口一口全无教养的扒饭,用手汤水淋漓的抓着整只的鸡腿,一边啃一边下作的抽空抬头,带着一丝小心与巴结的对他们笑。

顾茂德很想对着这样的脸,左右开弓给他几个大巴掌,这脸长的就是这么欠揍。

他再也看不下去了,摔了筷子,转身出了屋子。

顾岩看看儿子,也跟了出去。

顾昭倒是没动,从头至尾,他都好脾气的呆着,见小鸡雏有些畏惧,他便笑笑,从一边取了汤碗,添了汤给自己侄儿。

“没事儿,吃吧,每个人都不一样,你不能要求大家都屈就你,你也不能因为别人少吃了几口,吃你的,想那么多,吃饱了,才有力气去烦恼,喏,喝些汤,油水太多,会拉肚子。”

顾茂德很少发脾气,他天生就有长子的范儿,但是今天他真的想问问自己这个爹,爹呀爹!你管那么多!

“那要是你小叔的儿子呢?”顾岩站在他身后问。

“那要是茂昌的儿子呢?”顾岩又问。

“那要是你嫡亲的孙子呢?”顾岩再问。

顾茂德扭过头大声说:“可他不是!”

顾岩笑了:“是呀,不是你的,却是我的,你叫我怎么办?你弟弟比他混蛋多了,也不见你计较。城墙虽高,重力在根基,家族繁盛,并不能只依赖一人。

你二叔那么聪明,比我优秀的多,为何他从不来抢这个爵位,不过就是,他自己非常明白,他没我大度,他的眼里只能看到自家。大家族长,若没这点子气度,一个家族败灭何须几代,十年都是多的。那就是,一些人,一句话的事儿。今后,唯一能陪着你的,便是像茂昌这般的纨绔,你身后茂丙这般的…”

“茂丙很聪明!”院角有人大声争辩,顾茂昌跟顾岩扭头看去,却是顾瑾瑜扶着卢氏走了过来。

不过十来天,顾瑾瑜身上已然有了大家气度,只见她身着紫绸过肩云缎衣,下身穿淡紫翠花百折拖地裙,头上并未梳着任何发髻,只是梳着一条油光光,黑漆漆的大辫子,辫子每编一个麻花的间歇便缀着一个金丝点翠双蝶采花珠的辫饰,一通下来整整九个,由大到小不说,更难得是,那花珠都是一通圆润,颜色,光晕一般般的均匀着由大到小。 拢了发髻,露出的一对小元宝耳朵上,带着一对小小的琵琶耳坠。

顾岩冲自己的侄女儿笑:“这方是我顾家的女子。”

顾瑾瑜这一辈子,破釜沉舟了一会,转眼,就变了万千气象,她少女时期能在逆境抚养幼弟,长大了为了幼弟能破釜沉舟,这一点她大哥顾茂甲都是比不得的。这几日,跟着卢氏,再加上她与旁个女子命运不同,所以气质也是非常独特的。

倒有些刺玫瑰的气质了。

“大伯好。”顾瑾瑜福了一下笑:“小丙给您添麻烦了。”

顾岩笑笑摆手:“恩,果真是难办,老夫要愁死了。”

顾瑾瑜看着远处的门,叹息了下:“小丙自小聪慧,阿父出征前,顾家的七十三路银枪路数,他早就学会了,那时他年纪不大,却能跟父亲耍上几招,对上几枪。我父常说,小丙是我顾家的千里驹。

小丙若不聪明,但只是趴在墙上看戏,便能看出一个上京名角吗?这上京有多少戏班,不说家养,光坊市就有一百多。可小丙却能给我赚回银钱来。伯伯…”

顾瑾瑜又福下去:“瑾瑜就要嫁了,只有我这幼弟,我是无论如何放不下,侄女儿,侄儿如今算是一无所有,无家无衣,身上穿的,带的,花用的都是小叔叔,伯伯,伯娘怜悯的,可是,看在我们姓顾的份上,拉小丙一把,莫要放弃他,伯伯,小丙特别零头,几千字的兵书,六七岁只听三便他就会背了…”

“瑾瑜莫急,你是好孩子,虽是姐姐却有慈母之心,伯伯不会不管他的。”顾岩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发。心里又酸了,这孩子一句自己辛苦都不提,哎,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正感动着,院子里一声莺啼:“阿姐!!!”

顾茂丙解开门帘,先提着自己衣服的下摆,脚尖先着地,一步一步,一般大小,轻轻的碎步着就跑了过来,过得前来,并不大声激动,只是上下看看自己阿姐,便珠泪涟涟,揪了自己阿姐的衣裙,脚丫一跺地:“阿姐啊!你怎么不管我了,呜呜…”

“小丙乖!”顾瑾瑜拿着帕子,细细的把他嘴边的油脂擦了,又整下他的衣服,这才细心的说:“你去那里了?我姐找不到你,都急死了。”

顾茂丙又扭:“只是…听了一折好书,便忘记时间了,阿姐莫怪,好不好?”

呃,这不是姐弟,这活脱脱是一对姐妹啊!!!!!

顾昭捂着额头,再也不忍看,这家伙心理上早就成熟,再改难死了,他可不招惹这个麻烦,于是便躲在一边看戏,自己又不是族长,呃,他就是想管,也没辙。

顾瑾瑜上下摸了自己弟弟一遍,便轻轻的推开他。

顾茂丙大惊:“阿姐?”

推开弟弟,顾瑾瑜转身给顾岩跪下:“伯伯,今日起,您要打便打,要罚便罚,只要留他一条小命就好,我顾家没有这般的男儿,不然…就是死了,瑾瑜也没脸去见亡父。今日起,瑾瑜便不会再见他了,小丙…便交给伯父了。”

说完,顾瑾瑜站起来,再也不看弟弟一眼,扶着一脸同情的卢氏便头也不回的离开这里。

顾茂丙想跟着,顾岩上去一把揪住他直接给他夹在腋下。

“阿姐,阿姐!你不要小丙了吗?啊啊啊啊!”顾茂丙犹如无助的孩童一般哭泣,声音悠扬顿挫,十分有名角的范儿。

春日正倦懒,顾茂昌趴在家庙的院子里,蓬头垢面的正拿着毛笔写家规,他的任务是写家规一千遍,写完一千遍还不算完,还要抄写家传兵法,要倒背如流,每日晨起,自然有军中顾氏族中长辈进来,强拖了他去家庙后面的小院,先对裸背击打三棍,再开始教授他。

并不止他,这家所有的嫡子,每天都要这般起来,只是别人不挨打,他却是要挨的。

顾茂昌对家规早就倒背如流,所以他便姿态不太美观的开始抄写,左手累了他用右手写,右手累了换左手,恩…如今,他就是左手写的那字儿,都比他小叔那一笔鸡扒拉字儿漂亮的多。

树上落下几只雀鸟,顾茂昌也不打搅它们,只是揭起自己的头发帘仰头看着,偶尔还吹几声哨子与鸟儿逗趣儿。

正在他仰看莺啼,快颓出粑粑之时,家庙的院门忽然响了,又有非男非女,呢哝软语,泣血哀求的悲啼声,从外边传徐徐来:“放开奴,奴要找阿姐,奴要回家!放开奴……”

顾茂昌一惊,立刻站起来,他三个月除了两位哑巴老仆,还有武艺教头之外,是任何人都没见到呢,新年母亲倒是来了,隔着门只哭了一顿,逼着他发了一千个听话的毒誓方离开。

院门推开,顾岩夹着顾茂丙大踏步的进院,身后跟着七八个抬着铺盖零碎的奴仆,他并不看一脸惊喜的顾茂昌,只是随手将挣扎着的顾茂丙丢到地上。

顾昭远远的看着,并不进家庙,其实吧,挺好奇,只是没脸见自己二侄儿,一千遍家规什么的,太残忍了,最残忍的是他还把他忘记了。顾家人,话既说出便不得反悔,这也是现如今他新学的一条。

“来人!”顾岩很严肃的一挥手。

顾茂昌可高兴了,这是谁啊,陪绑的吧,总算有人跟他一起受罪了。

院外,三名穿着一条牛犊裤的大汉,各手持一块黑的发亮的竹板进得院来。

顾茂德看到这三人,浑身一抖,躲在了院里的大榆树后面。顾岩斜眼看下幼子,心里摇头,怕是还要关上一年,实在是太没有大将气度了。

这三人,正是顾家的掌刑人。

三人进了家庙,上了香之后方出来,出来后也不罗嗦,只是非常利落的将顾茂丙的上衣扒下来,又强将他按在家庙正对的墙壁前,两人按住,一人举起那块黑板,猛的一板子便抽了下去。

“啊!!!!!!!”顾茂丙一声惨叫。

顾岩满意了,听声音还是有救的,这样的待遇,可是最上等的顾氏家族待遇了,老四会感谢我的。

那大汉大声唱念起来:“从来国有律,陋乡皆有约,祖祠有规者,并行不悖之道也。惟祖宗之意而立为科条,使千百年有所法守,励子孙之行,而予以绳尺,使亿万辈无不遵循。”

“啪!”

“啊!!顾岩老王八!”

“顾氏家规其一…敬吾皇以全忠义!”

“啪!”

“啊!!!顾岩,老匹夫!你又不是我爹!!!!!”

“顾氏家规其二…敬祖宗以敦本源!”

“啪!”

“顾岩,老王八匹夫!!!放开我,这又不是我家!!!!!”

顾岩看了一会,转身离开。

家庙的大门缓缓地又关闭起来,顾昭看着一脸严肃的顾岩,倒是心里有些畏惧了,畏惧完他便嘀咕了一句:“打倒封建阶级陈规陋俗!”

“阿弟说什么?”顾岩问到。

院子里,念家规的声音,打板子的声音依旧的传来,惨不忍听。

“并没有说什么。”顾昭轻轻摇头。

“阿弟莫怕,你自小,阿父从不叫你碰兵器,你便再不会与这家庙刑堂有缘,我顾家要抗责任的子弟皆是如此长大,谁也逃不过的。”

顾昭完全不觉得这是安慰自己,不过,若是被如此对待,他会转身就走,回大海做自己热血的爽朗好男儿,嗯…一定会这样。

顾岩又听了一会,噗哧笑了:“那小子有救,喊倒是喊了,你听听,只是骂我,并未哭,比我那一挨打就滚哭狼嚎的臭小子强多了。”

 

第三十八回

挨了打的顾茂丙被丢在院子里,背后自有人给他上了药,这二十板子连着家规的额外福利,他会在未来的生活中,每月初一十五都尝一次。

话说,顾岩觉得自己很慈祥了,他自己的儿子,每天早上要挨三棍啊!

顾茂昌蹲在台阶上,看着自己的堂哥哥,难免有些幸灾乐祸之嫌,虽是堂兄弟,他们倒是很多年很多年没见了,家里那么多亲戚,谁去费那份心。

“哎…活着么?死了?喂,顾茂丙…顾老二…小二子。”顾茂昌直呼其名,完全没半点长幼意识,顾茂丙今年二十有三,没人给他冠礼,没人管他的成长。所以,他就没有字儿。

“我说…堂哥哎,别难受,这地儿挺好,你想吃什么,只管点,除了不能出去,这地儿还不错,习惯了就好,这地儿归我嫂子管,吃小灶儿,好着呢!”说完,顾茂昌舔舔嘴唇,看下远处屋脊上的飞鸟有些羡慕的苦笑,笑罢他站起来,走到顾茂丙身前,带了一脸阴笑蹲下道:“亲戚该说的话,你爹我是讲完了…咱交情不深,也就不用给你球毛的面子,妈的!老子全家欠你全家的,你娘初一十五来家里敲诈不说,你还…叫你骂老子爹!叫你骂我爹!你是那路王八,也敢骂老子的爹!老子捶死你个假娘们…”

说完,上去挥拳就打,打完外带一顿踩,踩完,不解气,又拿了毛笔在顾茂丙身后画了一只墨猪才算完。

挨了班子,又是一顿揍的顾茂丙整整趴了三个时辰,方才缓过气来,他身下早有侍奉的给铺了席子,倒是不怕凉着。

皎月初升,顾茂德手里提着一条烤羊腿一边啃,一边用嘴角吹脸前的乱发。

见顾茂丙犹如厉鬼一般,披头散发,摇摇晃晃的缓缓的从地上爬起来,顾纨绔声音里露着一股子盖不住的洋洋得意。

“嘿,大饼子,你醒了,真好,吃晚饭了,我把肉都帮你吃了,发物对你不好,你吃菜吧,哎呀,对不住,不小心我口水掉菜里了,你喝粥吧,管够,啊哈哈哈哈!”说完洋洋得意的冲着天空一阵大笑。

顾茂丙站好,顺手一撩额前乱发,眼睛直直的瞅着未知的方向,喘息半天之后,忽万千哀怨涌上心头,他神色一肃,双手猛地一起,端了一个范儿出来,接着一段念白便娇声吟出:“不想,这身上畸零,遍体鳞伤,这般凄凉谁人将护,谁人将护…呀,呀,呀…啊!!!”

顾茂昌张着大嘴,嘴巴里未及咽下的羊肉,尽数掉落,目瞪口呆,他看着自己的堂哥,摆着兰花指,在院子里走了两圈莲步,忽然停下,又换了一出前腔便开唱了:“伊总被弃,奴苦与谁言,哎呀(前腔换头)孤影残肢咋冷,幼雏飘渺单飞,息止不定。家园何在,奴香消玉殒,长姐深宅伴孤灯,数长天,十年烟雨伴断魂…”

要不说,顾茂丙能勾人呢,这台风,这份名角的功力,他依依呀呀的唱完一段后,回过身来,秀出兰花指,指着顾茂昌,一步一步的走将过来,一边走一边骂:“你这恶胚…奴…”忽然他妩媚的声音里,出现了浑厚的年轻人的声音:“去你妈的顾小四!老子跟你拼了!”

话音方落,他蹦了起来,别说唱戏的身手就是好,一跃而起,直接正面的就骑在顾茂昌的身上,打人他不是打,是,又是掐,又是咬,又是拧,就雄起了一句后,变成:“奴不活了,你也别活,奴不活了!!!!!你也别活!!!!!”

周而复始一万遍…

三月二十七,传了一年的礼闱终于开始了,这天天未亮,顾昭便早早的起了,收拾停当,顾昭怀里踹了几个香包便出了门。

今年大梁考试与往年不同,今年考试竹卷书写将弃之不用,因为有一其叶匠人,发明了藤纸与竹纸出来,这两种纸张,质地优良,纸色细白,在纸中加矾,加胶,涂粉,图蜡,洒金,染色后却又有更多的变化,更有其叶纸家,将家族中的纸张制成布匹样子,一匹匹的放在店中,以每匹不过二百钱的廉价卖与读书人。

那其叶匠人并非那位穿越人士,就是土生土长的古人,为了生计开动脑筋,将社会,历史,文化无意识推动着向前走的本地人。

历史总要因为需要走自己该走的道路,顾昭见到最初的纸张后,留了不少在家里存着,甚至,他还整到了第一版的原始宣纸。

今上见到其叶纸张之后,大喜,便下了最厚的封赏,赐其叶匠人姓氏为纸,将匠人家的匠人籍,提升为良民籍,自此其叶家族从可以步入读书人的阶层,再也不必世代做工奴了。

顾昭来得考场附近,骡车已经不能前行,他便下得车来,方下车,便有一位小吏,一把抓住他责备:“你这小郎,如今已经是什么时候了,怕是要误了搜检,快与老夫来,老夫带你进去。”

顾昭拍拍他的手,施礼:“老先生莫急,我不是考生,只是送朋友来考试的,不过,还是多谢了。”说完,从怀里掏了一把钱塞进小吏手中再三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