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润想了一下,却神色忽然认真起来,他挣扎着要起,顾昭只好放下毛笔看着他训道:“你这人,你要问,也要等你好了,再说,当务之急,是面前的困难,阿润,容我一些时间,你莫怕,待我想个万全之策,悄悄的偷了你出去,从此再也不让你受一丝半点这样的辛苦。”

阿润呆了下,复又趴下说:“恩,也好…偷我…出去?”

顾昭笔尖一停,想起什么事来,他站起,走到阿润面前蹲下,从脖子上取下一个袋子,从里面倒了三个铜印出来,取了一个,很认真的将其中的一个放在阿润的手里。

“阿润,我出门大概要出去几月,这些时日便不能照顾你,若你有什么事情,就写信托人出去,到城里坊市的长生南货,找博先生,他是见印取钱的。每月十万贯以下,你可以随意取,你要记得,这是我的老婆本,你收了,可就答应了,再不许在心里装别人。”

顾昭说完,脸红扑扑的又回去写。

阿润呆呆的看着手里的这颗铜印,铜印的背面有个奇怪的雕塑,半人半鱼,印面上有三个字‘海神号’。

一股奇妙的感觉蔓延阿润全身,这种感觉又酸又疼,又美好,阿润紧紧握着这么印章,心里想:“如此,我收了,应你!”

时光流逝,阿润浑身疼困,不知不觉便睡去。待迷迷糊糊一觉,身体略微一动,阿润背后忽一疼,他便张开眼,此刻,已是第二日,惠易大师正在探看他的背上的鞭伤。

阿润紧张的看下四周,顾昭已经离开,地上铺了一地写好的经卷。阳光透过机格一道,一道的罩在那些写满字体的经卷上,阿润心里又疼又算,有些泪硬生生憋在眼角,他很少哭,此刻却想嚎啕一次。

轻轻帮阿润和好衣衫,惠易大师笑笑,修闭口禅的和尚竟开口说话:“殿下很久没有这般好睡了。”

阿润收了一下拳头,手里的印章却告诉他一切都不是梦。

惠易大师小心的帮阿润盖好被子,弯腰收拾经卷,最后他取了一卷到阿润面前摊开。

经卷上的字体,竟真的跟阿润的笔迹一模一样。

“顾七爷乃真国士也,上天垂怜,殿下有福了,殿下看这笔意,跟殿下虽是一样,可是却无锋芒,那位见到怕是会很满意的,这几日的经顾七爷都帮殿下写好了,真是…阿弥陀佛…”和尚们喜爱把自己都形容不出的禅意归结到阿弥陀佛里。

阿润趴在那里,脑袋乱乱的:“老师,阿昭…阿昭自与别人不同,便不会这些,也是不同的。”

惠易大师笑笑:“是,贫僧知道,顾七爷自是真国士,待有一日,殿下回归大统,顾七爷,乃是殿下证明大统,笑傲四海的最大助力。”

不知道怎么了,阿润竟有些舍不得,他慢慢坐起来,就着易慧大师的手喝了一口水之后,回避了这个问题,他只是轻轻的说:“老师,皇兄快死了,他疯了。”

“阿弥陀佛,今上为了证明大统,竟然逼迫太后出殿,太后不允,陛下竟然绑了亲弟,鞭打威胁,今上暴虐,殿下安心,待过几日,他的暴行必会天下皆知。殿下且忍忍,对于真正的天下共主来说,天降大任者,皆要被如此考验。赵淳熙鞭打亲弟,逼迫亲母,虐杀良臣,天不眷也。”

阿润点点头,拽了下僧服的交领,扶着床沿慢慢站起,趿拉着鞋子,慢慢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向外看了一会。

昨日夜里天色漆黑无比,望不到半点星辰光晕,可此刻,天岸边皆是梯云,一层一层的在天那头铺展开来,犹如上天的阶梯一般的攀到骄阳附近,眼见得就铺到了。

骄阳似火,心里的阴云顿时被光线推开,一片清明普照,阿润从未想今日这般坚定过,皇权也罢,皇位也罢,那些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要跟阿昭在一起,有些事情就必定要做,他要将这世上一切阻挡他们在一起的力量全部推开,这一路只要是障碍,他会毫不介意的全部消灭干净,为了阿昭,毁天灭地便又如何?

惠易大师看着阿润,心里越来越高兴,他不由得感激自己以前的那般小心思,若不是当日见到脚伤的顾七爷灵机一动,劝得奕王爷重登大位,不知道要费多少心思呢。

阿润的脸上露着一种奇妙表情,这种表情是顾昭从未见过的,他不屑,讥讽,威而不怒,俯视一切,刻薄的理直气壮:“孤那皇兄,正常的时候,还算是个人,可惜,他是个疯子,一个又可怜,又可悲的疯子。说来他也是可怜,少年开始,陪着父皇征战天下,一直觉得自己会继承皇位,可惜他运气不好,中了毒,瞎了眼,失去了继承大统的资格。

有时候,孤也想,孤那皇兄也不容易,这一辈子都在辛苦,他刻薄别人,对自己更刻薄,现在,刻薄的他自己都活不久了。既然他不叫孤活,那大家就都不要活了!”

惠易大师合掌:“一切天定,皆为命数。”

阿润冷笑:“老师真真不像个出家人,不过命数这东西孤从不信,命?谁定的?别人信,孤不信!”他摊开手看看铜印,将手送到惠易大师面前说:“老师,你看此印…”

惠易大师合掌笑:“昨夜,贫僧都听到了,原本贫僧还担心军费不足,如今…真是,天佑殿下,待时机一到,一切水到渠成。”

阿润轻轻的点点头:“恩,告诉李斋他们,时候到了,该游出来了。”阿昭,你可要等我,你要好好的等着我。

惠易合手点头,收了印章,顺手将一支毛笔递到阿润的手里,这毛笔的杆子上,竟然有血痕:“顾七爷写了八十卷经,这一晚废了两管兔毫,殿下能好好歇歇了。”

阿润接了毛笔,取了一块丝巾细细的裹了,一边裹一边说:“小时候,母后常说,孤是个有福的,这话…孤不信,这几年…现在孤知道了,孤有福,有后福。”

“殿下只有三个骨血,怕是以后…”惠易大师有些不安心。

阿润一摆手:“儿子有就好…一个正妃,两个侧妃…大大小小十五个呢,当初那个不说要为孤去死?到最后,谁来看过孤一眼?都活的好着呢,孤在山上,她们不是照样锦衣玉食,几年了,可有一位想起,过年了孤也要人陪?这个话以后就不要说了,你出去吧…”你们要富贵,孤给得起,旁个孤也就没了。

惠易大师转身离去,缓缓的闭了房门。

阿润痴痴的看着木格窗投进来的光线,一道道的照在地面上,案几那里有个朦胧的影子,趴在那里写呀,写呀…

是呀,他应了,这辈子,真情,只有一个就好,他只要阿昭,也只能是阿昭。小时,教课的师傅常拿逆王与美人的故事来警醒他,那时候他还不屑,不过此刻想起来,为一人,毁天灭地,翻江倒海又如何,情之一字,一切凡尘幻化,皆为虚无,心中有一人,足矣!

第四十四回

礼闱结束,皇榜未开之时,京中出了几件大事,先是是有密王残余在京中作乱,一连死了几位应试的举子,这几位举子皆出身世家,乃是辅助当今继位的有功大臣之后。还有原东宫太子太师,当今圣上最最器重的胡寂老大人,早朝散后在归家的路上,竟被人袭击了,虽老大人没事,但是老大人一眼就认出,那带人袭击他歹人,有密王的家臣在内。

说起胡寂大人,那不是一般人,他教过两位太子,一位是当今,一位是曾做过太子的奕王,而且他还是奕王的老丈人,如今的奕王妃就是胡寂大人的嫡女。

天子脚下,城防竟如此稀松,天子震怒,一连续扒了好几位京城驻防的飞鱼军,禁军中担任重职的主将,副将,换上了自己信任的一些武臣。

非常有意思的是,这一次,依旧没顾家什么事儿,甚至,边界重要守将交接的速度又加快了。

飞鱼军新上任的参领叫李齐,他哥哥李斋是五军都督府的左都尉,这两位都是将门虎子的后代,打先帝那会子,就一直跟着南征北战,是跟顾家起头平的武勋出身,如今看来,人家李家是后来居上,眼见得第三代就超过顾家了。

那李奇,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就担任如此重要的职位,这一点令顾岩万分的羡慕。顾家的第三代,出了奇的有些不妙,顾岩这一代虽都是赫赫有名的守关大将,可是,这第三代竟然一位都没有。无论是本家还是分支,武将的道路很窄,没有战事,就意味着没有出头的机缘。说到这里,顾岩顾公爷还是很佩服自己二弟的,眼见得不妙,人家就立刻给孙子转了行当,人家不练武,人家好好读书了。

上京也有人说,老顾家这好运气,也许打第三代就停了,他们却不知,虽然以前没顾昭在里面搅合,但是家里这几位,倒是颇为懂得保身之道,硬是压着后代,没敢冒这个尖儿。话虽如此,冒尖也是错,不冒还是错!知道别人家有好后代,顾岩顾老爷心里难免依旧是酸丢丢的不是滋味,不说武勋,就说人家这京里,不混纨绔的好孩子,那也有不少呢。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家,顾岩头次发觉,自己这个当家人略有些不合格了。

“哎呀,你说说,这老顾家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呢?人家李黑猪,早先那还不如我呢,他家什么出身,咱家什么出身?那傻玩意,早先下战场吓得掉屎尿之流,还是老子借裤子给他穿!那个半路出家的假和尚,现在也学会念经了,你就说吧,人家就俩儿子!咱家一堆,大大小小五六个,那个不是一顿饭,两三贯钱的食量!他奶奶的,就知道吃了!哎呀,人家俩儿子都整齐,随便拿出一位,顶咱家一群。我们家这一群!怎么个个的这么有特色呢?”

顾岩顾老爷一只手端着一只五彩小茶壶,一边灌白水,一边愁苦的看着面前的铁笼子。

家庙朝阳的当院,有一铁网编的笼子,左右来回不过三五步距离,笼子不大,铁色都有锈迹,看样子是以前常常用的,早就有的旧建筑。笼子里,两只下蛋母鸡母鸡咯咯哒哒的满地溜达,靠笼子边边的草窝里,还有两枚刚下的鸡蛋。

在笼子的角落里,顾茂丙举着一把菜刀,缩在那里,姿态比老母鸡抱窝还像老母鸡抱窝,整整一天半了,他被关在这个笼子里,不给吃,也不给喝,幸亏母鸡还会下蛋,昨儿,他就靠那两枚鸡蛋了,今儿大伯来了,他也不敢过去吃,就只能这么缩着。

凭他怎么哀哭都没人理,骂了也没人生气,反正那些人就告诉他一句,少爷不杀了这两只鸡,就别想出去。顾茂丙那里见过血,每当他举起菜刀,看到两只母鸡那双眼,他就觉得特别可怜,好好的,杀人家做什么,人家还下着蛋呢…

陶若在一边笑着劝:“老爷别急,茂丙少爷还年轻,也没经过事儿。我那两个混蛋玩意儿不都这样,在西面,也没少叫五爷操心。这一天到晚的撩猫逗狗,不是毁了这个,就是害了那个。

我以为那俩混蛋这辈子就这样了,可前儿,给我捎了个狼皮褥子回来。这孩子们,说懂事,那就是一晚上的事儿!保不齐,明儿老爷起来,齐刷刷的就懂事儿了。”

顾老爷重重的把茶壶放下,狠狠的吐了一口吐沫:“我呸,凭他们,老爷我鸡皮都没见过一张。”说罢背着手围着鸡窝转圈,一边转一边说:“哎呀!老二,你乖乖的把鸡杀了,咱顾家的孩子怎么能没见过血呢?”

顾茂丙一动不动,依旧举着那把菜刀如石雕木塑。

“哎呀!你把伯伯愁死了,你是不要吃,不要喝,也不拉屎尿尿,你好大的尿泡!咱顾家的孩子尿泡再大没用!哎,要有尿性!知道吗?尿性…什么是尿性?血性!”

顾茂丙看都不看他。

“哎呀,杀只鸡能有啥,唰唰…两刀完事儿!你杀了…我叫后厨,给你炖个蹄髈,大大的一只,哎呀,蹄髈好啊,一口咬下去,一嘴油汪汪的,啧啧…”

可怜顾老爷好话说尽,顾茂丙就是不动,顾老爷都愁死了,正急着,顾昭溜达着走进来,脸上略微有些疲惫。

“好好的家里不呆,每天去什么寺庙?我跟你说,那边可是皇庙,今儿可出事儿了,没事别去那边,阿弟比不得别人,破点皮儿,哥哥要伤心死了。”顾岩笑眯眯过去,拍拍顾昭的脑袋拉着他一起到院子的角落,挥挥手将那帮下奴赶的远远的。

“哥哥我昨晚一宿没合眼,就想着,这事儿不该这样。”顾岩表情略微愁苦。

“那件事?”顾昭显然是忘了的,在心眼这方面,他家遗传因子许是有问题,忘性都大,说话跑车,说完就忘。

“就那个,那个!你说不要后代那个事儿。”顾昭提示。

“哦,那个啊!”顾岩蹲着拔草,心情略微不好。

“哥哥我想了一宿,觉得你操这份心,纯属胡思乱想,吃撑了,肚里的食儿都撑到脑壳子里了。干嘛啊!还不娶妻,不要后代?你傻啊,不就是那件事吗,哥哥不惧,你尽管娶来,我都跟你嫂子说了,找那贤惠,贤淑的大家闺秀,好好给我兄弟寻摸一个,要知冷知热,知书达理,嗯…家事还要好,才能配的上咱小七。”顾岩这人,想明白问题之后心花就开了。

顾昭也高兴,虽然老婆不想要,他不能害人家守活寡,这不仁义,可哥哥这样,他觉得做什么都值了,他笑眯眯地听着,一伸手帮老哥哥摘了一根挂在鬓角的母鸡毛。

顾岩说的正热闹,顺手接了他手里的鸡毛对着嘴巴一吹道:“嘘…哥哥想好了,弟弟成亲了,就还住哥哥这里,我叫你嫂子把宿云院周围三院子都给你打通,那边秦大人家也跟他们说了,我们圆眼道那边给茂昌不是置办了一套吗,比秦大人家大多了,咱拿大的跟他换小的,等换好,把你那边好好扩建扩建,再修个大园子,给你养只熊,整两只花豹玩,等你没事儿了,牵着出去,吓死他们,那才叫排场又体面。”

顾昭翻翻白眼,他算是知道顾茂昌那股子不着调打哪里来的了:“阿兄总是这么不着调,我要那么大的屋子做什么。”

“这话儿说的我不爱听,娶妻,生子,最少也得照着哥哥这个套路来,一妻,两妾,两妾不够咱四妾!都要那大…”顾公爷在胸口轮了一个大大的半圆:“那才美,揉上去才够味,腰细屁股大,还得双眼皮儿的…等过个三五年,一下出一群,那帮小王八蛋翻箱倒柜,爬墙上树的,能美死你。倒是那时,哥哥就是死了,也不怕见咱爹了。”

顾昭站起来,斜眼儿看看自己哥哥:“阿兄不着调的已经上京都搁不下了,是你喜欢大咪咪吧,那娇红,那芸娘都这样,那凭什么…你喜欢,就要我喜欢?”

顾岩摸摸下巴,两只手在空中抓了两下吧唧,吧唧嘴儿:“这个抓吧…要一把抓住,要咕唧,咕唧的肉感方是上品,对吧,啊!”

顾昭忍无可忍,失笑:“对,对你个头,那么老了,你为老不尊,我不和你说了,真是的!”

顾昭不想再搭理这个老混蛋,只好扭脸看看笼子,看完轻笑:“呦,还没杀呢?”

“哎…”顾老爷这次不吭气了,挠着脑袋发愁:“怎么就那么难呢,不就两只鸡吗?”

顾昭走过去,转了几圈后,隔着鸡窝对里面的顾茂丙说道:“我说,茂丙啊,明儿早起,我就启程去陇西了,你姐瑾瑜,下个月就出嫁了,嫁到千里外的陇西任富县,这一去呢,再见怕是得有个年头,我这先去给她置点地,以后她好收点出息,弟弟靠不住,哥哥帮不上,瑾瑜也就能靠点子田地出息度日了。”

顾茂丙的脑袋猛的抬起,一脸的眼泪鼻涕,鸡毛…许还有鸡屎那么一块一块糊着。

“任谁家里嫁姑娘出家,那都是兄弟背着出门子的。这也好告诉婆家,这姑娘有兄弟,有人护着,这样姑娘嫁了才有底气,不怕被欺负。就你这样的…也配背瑾瑜?”顾昭一脸鄙视,用手指指指他,讥讽着嘲笑他:“可怜她织布卖葛抚养你这么大,我看,还是茂昌背吧,好歹,茂昌也像个爷们,虽素日做事傻西瓜一般,但遇事儿,他能命都不要的护着自己姐妹。”

说完他再也不看顾茂丙,回身走到顾岩身边说:“阿兄,我安排定九先生陪我去陇西,定九先生对…”他压低声音问:“对皇室可了解?”

顾岩想了下:“还行,定九先生其实是你嫂子家推荐来的,早年他在钦天监做过漏刻博士,后家里受了前朝一些波及,这才来的咱家,都老上京了,小道道知道的比我多,你嫂子看重的,一准儿没错,此人妥当,可深用。”

顾昭点点头,背手走了,离开的时候他听到身后,笼子里母鸡突然乱飞,咕咕惨叫起来。他脸上便露出笑容,就知道是这样!谁都有弱点,看你怎么击破,像自己,弱点就是家,还有阿润,看样子,他要把阿润的事情好好查一查才是。

到底是皇家的那位呢?等他弄明白着,不整死那个王八蛋,他就不姓顾!阿润是他要保护的,一辈子心疼的,他看他破点油皮都会心疼的睡不着。那王八蛋竟然抽他,他跟他没完!

顾昭自去宿云院收拾行李不提,且说顾岩这边。

顾茂丙看小叔叔出去,便急了,他挥舞着菜刀,在笼子里一顿乱砍,一边砍一边喊:“七叔!七叔…别走…别走,你好好说清楚…你看呀,我杀了…”

顾昭才不理他,倒是顾岩看高兴了。

饿了一天多,顾茂丙手软脚软,踉踉跄跄的这么能追着那两只活泼的母鸡,无奈之下他猛的扑过去,好不容易将鸡抓住了,可惜菜刀却丢到了脚头一尺的地方。

顾茂丙都急疯了,一边扭动,一边用脚勾刀,一不小心一只母鸡又飞了。

一抬头,七叔都看不到了。

“啊!!!!!!!!!!”顾茂丙一声大叫,双手揪住母鸡的头跟脖子,对着手里的鸡脖子就是狠狠的一口。

顾岩刚托起手里的小瓷壶想看热闹,一下就被惊到了,他看着顾茂丙大喊了一声生生咬死一只母鸡,接着一鼓作气又咬死一只。

“我…我要背…背我姐…”顾茂丙张着真正的血盆大口,嘴角流血,眼睛冒光,摇摇晃晃的对顾岩说。

“背…啊,背背…”顾岩放下茶壶,他都觉得慎得慌。

“我要…背我阿姐出嫁!”

“啊!背!”

“我要吃蹄髈!”

“吃,吃。”

“两只!!!!!!!!!”

“行!都行…”顾岩应付着:“来人啊,赶紧着,带你们二爷去洗洗,把身上的衣裳给换了,给他做蹄髈,两只!赶紧的…”

顾茂丙还叨叨呢:“我姐有兄弟,凭什么顾茂昌背她…他不配!他是什么东西。”

“不配不配!”顾岩亲自打开鸡笼子,扶了自己侄儿出来,交给陶若带他下去。

待顾茂丙身影消失,顾岩对那边站着的一个下仆说:“等你们二爷吃饱了,歇好了,给你们二爷换成三只公鸡!要大冠子,会叼人那种,要斗鸡!斗鸡懂吗?斗鸡!小兔崽子,我能便宜你?顾茂昌是什么东西?他是老子生的!不是东西!”

 

第四十五回

四月庚申日,顾岩着家中懂得风水的先生占卜的一下,说今日出行,大吉。这才告知顾昭,阿弟,你可以出门了,今儿出门做什么都顺利。

顾昭倒是对老哥的神叨没发表意见,都是哥哥的心意,好好的受着就是。

顾昭此次出行,表面上是为了家中侄女出嫁,其实却是为了去淮山,取命星伪石,本就是个造假的事儿,造的就是上天的假,他这里还偏偏问吉占卜,问上天,我要出去造你的假了,你说啥时候出去吉利呀?顾昭憋闷的不行,便不搭理他,由着他折腾,看着他带领全家,每日沐浴更衣,素食十日,他不吃肉,全家也不许吃,都每天晚上一起陪他念经卷,还要去家庙祈祷。

庚申日,也就是四月十日,顾公府正门大开,为顾昭准备好的行李治装在门口一溜排开。天还是蒙黑,只有一点朦明儿,这家里有头脸的人便都起来,齐齐来门口相送。

顾昭此次出行是按照他自己的仪仗走的,他一个小破乡男,倒也没那么大的排场,不过他可以用引马一位,也就是骑从在前面打道,可以用一匹马拉的拱顶辕车,至于其他的仪仗便没有了。

随车的平顶青油布骡子辕车倒是跟了十来辆,他奶哥毕梁立没有来,身边只带着细仔,新仔,定九先生,还有府里的家卫二十名,家卫不得着甲胄,具是都穿了一身干练的紧身黑衣,厚底皮鞋,车夫八名,小奴三名,最新鲜的还是那位叫撩鸽子的仆从,他穿着一身粗布短袄,不着鞋,带着两只笼子,笼子里有十数只信鸽,骑一头黑驴,这人是负责顾昭跟顾岩来回通信的。

哇,这个配置就牛了一些了,一般四品以上大员家才有信鸽子这等奢侈品。

府里的家卫都是一票儿二十岁靠上,三十五靠下的精干彪汉,俱都在军队里历练过,属顾岩信得过家将,又都赐姓顾,是自小收养了来,养在家里,训练了十多年的武技高手,带队的家将头儿,叫顾槐子,此人今年四十冒头,早年跟着顾岩在顾家的左路军呆过,还有过战功。

如今战马依旧是奢侈品,寻一匹好马,就像后世买一辆百万跑车一般的不容易,所以家将皆是骑着健壮的马骡子,虽是骡子也是一水儿的上等的好牲口,那齐刷刷的跟在队伍周围,瞧上去很是排场。

顾昭出了门,顾岩带着卢氏,顾茂德送至门口,兄弟俩互相看看,千言万语的,心里知道,嘴巴上就不说了。

“阿弟此去,且不要委屈自己,不要赶路,慢慢行走便是,待你走一个月后,我安排茂德他们护着瑾瑜去。”

顾昭点点头:“我晓得,阿兄也要多注意身体。”

“你不用操心我,我在家里,有什么不方便的。”

顾瑾瑜被丫鬟扶了在大门内廊看着自己的小叔叔,她不能迈大门,便在那里面跪了,掉着眼泪道:“叔父此去,多多保重,瑾瑜一个伶仃人,如今害的家里劳师动众,着实过意不去。叔父受我三个头。”道完,磕了三个。

顾昭冲她笑笑:“又哭,又哭,可别哭了,这是喜事儿,咱家的孩子,不分男女,都精贵着呢,你以为我为你?我是在家里呆的烦了,这老头每天很烦人,我躲他呢!如今正好打着嫁侄女的名头,出去耍子,松散,松散。侄女儿在家好好备嫁妆,叔叔便在任富等着接你,你安心,定要妥妥当当的将你嫁出去。”

瑾瑜抹了泪,被扶起来,走到卢氏身后一起看着顾昭满脸的不舍。

天色终于敞亮起来,京中风驰云动,照旧响起,上京四门缓缓打开。

顾昭上了车子,撩开车帘看着自己的老哥哥,来这里十多年了,这一次方有了完全的离家情感,这一别怕是几月,老哥哥身体不好,他着实挂记。

看出顾昭不舍,顾岩一脸嫌弃:“你快走吧,也省的每天来罗嗦我,我不知道多好呢。”

顾昭失笑,便放下车帘。那引马的家将,在前面喊了一声:“行也…顺哉!”

车队终于缓缓的往东门外去了…

顾昭靠着车里的毛皮软垫子,合着眼,听着耳边的越来越响的人声,出了东门越来越安静的管道车辇声,朦胧胧的他又睡了个回头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外又有人声,车子停了下了。

顾昭睁开眼,问外面:“怎么回事。”

顾槐子在车外道:“七爷,是京郊路口的车家,车客,还有一些跑商想跟着。”

顾昭倒是知道这些人,在京里头有门脸买卖,待有出远门的便雇了他们的车子远行,一般小车队也有五六辆,大的车队能有四五十辆。

“这几年,说是密王残余闹事儿呢,他们便不敢独自上路,想出些钱,随着车,许是看到咱府里的家将威风。”顾槐子底笑。

顾昭笑嘻嘻的斜眼撇他,问:“给多少?”

顾槐子想了下:“就跟五六百里,到淮山,到有几户看上去很足,随咱们到淮山的话,大概能一起凑给二三十贯。”

“叫他们跟吧,钱你们分了去,总不能白跟着爷出来,记得,却不要喝酒误事,人家出了钱,也要略照看些。”顾昭笑笑,与人方便的事儿,做了便做了,再说,多些人也掩人耳目,此去任富到淮山,一路小千里,能有个伴儿也不错。

顾槐子挺高兴的,便拉了骡子的缰绳过去与车家商议,又过得一会,车队继续缓行,只是车子后又跟了四五辆平顶儿青油棚车,十多辆载满货物的北方打车,外加二十多位轿夫。

许是很少有贵族愿意带他们一起上路的,这些人便也不敢像以往那般喧哗,只是悄悄的保持距离的跟着。

车行半日,上京的管道儿便到头了,这车子便要了命的翻腾起来,好在顾岩,那可是海上男儿,十多级的风都见过,所以这般小意思的翻腾对他来说就是婴孩儿的摇车,还蛮舒服的。

倒是后车上的定九先生,据说是吐了,原本顾昭想叫他进来问问皇室的事情,如今也只好放下想法,过几日他熟悉了路况再问他不迟。

唤了细仔,顾昭给了他一瓶清新定神丹交给定九先生送去后,顾昭从车后面取出一本游记来读,身边的景色俱都是那股子乡野景色,看了几十里他便厌倦了,只是偶尔有驿站的驿骑快马过的时候,会大声的喊几嗓子逗趣儿后交错而过。

又是半响,车过京外第一个驿站,因此地离上京过近便只是一个六等的驿站,顾槐子让头车停了,小心的问车里:“七爷可要下去松散?”他见顾昭一路也没下去撒尿什么的,也不见有虎子递送出来,便小心的上来伺候。

顾昭放下书卷,坐在辕车边上的新仔撩起车帘,摆了凳子扶他下去,又一起到了驿站后面还干净的茅厕里方便了一下后,顾昭才站在驿站口看自己的车队。

“那些人是谁?”顾昭指指脚夫后面那群七零八碎的十来辆敞车问顾槐子。

顾槐子笑着说:“并不知,他们怕是不想出钱,又怕不安全,就远远的跟着的庶民吧,这一路都会有的,七爷不用看他们,那帮子人粗胚,小心污了眼。”

顾昭笑笑,倒是不在意,以前他去南方,路上可没这么精致的人文社会生活给他看,不过虽然好奇,他却也没有叫上来询问的欲望,早就习惯了,问得多,错的多,倒是又不合时宜了。

天色过午,驿站的驿丁备了饭,顾昭还不饿,便回了车子,顾槐子他们却一起去了,好好的用了一顿,出门在外,肚子是最最委屈不得的,他们不比顾昭,那车队后面专有有个有炭炉的篷车能给他随时做一些入口的热乎食物,热水什么的,还有个手艺很不错的小奴,在那里随时等着伺候。至于那些随车的,便只有坐在车边随时用些干粮了事。

用罢饭,车队继续前行,这一路六等,五等的驿站路过好几个,想随队的人马也有不少,可是顾槐子却再也不敢带了。

转眼一天便过去,上京在身后越来越远,顾昭那颗有些涌动的心,终于认命的平复下来,随路而安。

天色擦黑,车队终于停到一家二等驿站门口,这家驿站规模挺大,还是前朝盖的,门口有绿色植物,门脸装饰的也漂亮,脸前还有台阶,此处便不能称为站,叫馆了,这驿馆负责的小吏见这一票人马来的排场,便齐齐的出来,问了下名头,不由的吐吐舌头,顾郡公府的爷爷,可真真是贵客了。

于是,这小吏便大声招呼了驿丁,牵马的,牵骡子的,招呼的,这小吏都五十多岁了,弓着腰,亲自带着顾昭去了上了边上的东厅,东厅后自有独门的小院子,这里面小厨房,浴室皆都方便。

顾昭四下看了下,也满意,便叫细仔给了这小吏一贯钱,又赏了他一些好茶叶,东西倒是不多,主要是个面子问题。

那随车的人们,却进不得这里,只是在驿馆边上的私人逆旅住下,有舍不得馆费的,就住在离这里不远处的短亭露着睡,此刻已经是四月春,盖舒服了也不怕冷。

顾昭洗了个澡,吃了一顿地方特色的饭食,懒得随意走动,便披了头发,靠在新仔给他铺好的,家里带来的铺盖上闭着眼睛听那床边隐约带传来的音乐声,这驿馆住着的都是官员,并不敢在此嫖妓,却依旧叫了常驻在这里的唱妓演奏。

顾公府名头很大,刚才也有十几张的帖子送来拜见,但是,顾昭推说走了一天,身体疲惫,便叫顾槐子打发了。

懒洋洋的躺得一会,顾槐子轻轻敲门进来。

顾昭睁了眼睛看他:“还不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