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子便没人说话了。有多少年户部没主动拨款修衙,添置办公物件了,那京二处的灾民日日饿死人也是有的,谁能想今上竟都记在心里了。

东西不多,钱也不多,重要的是民意啊,那呼啦啦的赞誉,称颂声到处都是,那小商贩似乎交了钱都交的很高兴,家里的瓜瓜果果,拿来贩卖,哪一日都能赚得几十个钱,又不要成本,合算的很呢。他们可凭不起铺子门面。

上京是个大地方,它长约二十五公里,面积约六十多平方公里,有东西十条大街,由通天道为中轴线,分了四个区域,天授帝在的那会子,就开始分内外城慢慢往外铺修,如此天承帝登基后这个工程还未停止。

之所以一直扩建,只因在上京周围还有大小十六座外城,城门修好了,城墙钱却一直不到位。那周遭还有二十多个县,百来小镇,乡村无数…

再加上每年全国各地来京里办事的流动人口不断往来,全国各地的大商贩都把上京当成生意的最后一站,因此使得上京这个本来不小的城市在不断在扩张着,一日来去的游商成千上万这绝对不是开玩笑。

一下子多了一大笔进项,却原来,商税竟这般高啊!相比之下,各地方一年只能征收一次的农业税在这里就显得有些薄弱了。一时间,大臣们都默默的打量这位年轻的,这位长相漂亮,最喜欢装聋作哑的和尚皇帝。

有些政治敏感的大臣能感觉到,今上在下一盘大大的棋局,这军最后将在那里,目前还不知道,最后触动的是那个阶级的利益,这也不知道,总之四年了,这位就这样笑眯眯的在装聋作哑中改变着什么,虽皇帝到底会触动哪个阶级,大臣目前没有这个前瞻力。

大臣们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个国家正在慢慢地复苏,正在慢慢地兴旺着,就拿这两年来说,随着各地山匪,流窜匪徒的急剧减少,“稳”这个字儿,如今是触摸到了。

一时间,朝臣们略有些失落,因为今上很少问他们意见,有些事情都是想起来他自己安排人去做的,用的动谁就是谁,用不动的,他也从来不去开口。

至于朝臣们每天吵闹的老三篇“改内政,劝农桑,纳良才”,这些东西以前也吵,终归谁家都有自己一套。都有一套完整的某学术流派的政治改革思维方式。

也谁都说自己那套是对国家有用!为了促成这份名流千古的事业,大臣脾气上来在殿上互殴成血案那也是有的。每天相互纠结的也就是这个问题,为这事儿,朝上打完,朝下也不少别扭。

如今今上登基四年了,从最初不被人看好到如今的慢慢转变。大臣们很失落,有些人已经开始检讨自己的做事方式。难不成以前是看错了?四年了,大家都在原地踏步,慢慢升级的只有今上手里的人。而这些人也都属于很少说话,只办事儿的人等。

很有趣的是,这些人大多不属于那个流派。最具代表性的庄成秀,此人系杂家路子出身,他什么都懂点,出身也在寒门。早年今上出家,他被连累,他的座师是名家流派的代表人物王田,那会子那老东西胆小,早就跟他断绝关系了,如今怕是悔的吐血了。

可若说起做皇帝的本事,大臣们依旧认为,天承帝差天授帝远矣。

首先,天授帝自出生就开始接受帝王术教育,接着跟父亲南征北战,然后治理国家经年。那位,那可是一位有杀气,有威严,做事相当有自己一套的杀伐皇帝。

天承帝不一样,他出生晚了,来到人世后,懂事就开始习修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样的贵族式混吃等死教育。后先帝出事,他接受太子教育也没几年就悄悄的自己上山要求剃度。再后来他受到的是和尚的清规戒律的教育,跟治世之道更是没半点关系的。

当年大臣们也是没办法了,才推举今上做了宝座,若太子不残疾,胡太师一派那是绝对要力挺先太子的,毕竟扶持一位小皇帝对大臣们是非常有利的,无论对各自的思想流派,还是政治方式方真落实都是个好机遇。

自今上自登基开始,便一直是施行四平八稳政策。

无论是任何事,今上始终脾气很好的从稳这个字出发,最起先,胡太师等三朝元老也是指手画脚实施干预,今上也不恼,可是他也不听,要么就拖着再议,再议,复议复议,要么装聋作哑。

这点最气人!可偏偏他们拿今上一点办法都没有。也不为其他,各大臣也是某一日发现的,无论他们怎么威胁,今上都不在意你,这个不在意来源于,今上唯一的筹码就是对兵权的控制。如今朝中军权分了两派,一派在顾氏手里,这一派不论赵家谁做皇帝他们都没意见,只要是赵氏后裔他们就听话。另外一派是李斋,这位可是皇帝袖口里的掌兵大臣。

兵权就是如此玄妙,你看不起武人,可手里没兵权,剩下的就只能拿民心去威胁今上了。可如今看来,今上竟然慢慢的把民心也掌握了。

四年,天承帝从未加过一次赋,也从未因自身问题,给下面添过任何麻烦。他的哥哥就够节省了,可听说今上如今在后宫,每顿只吃十八道素菜,遇到年节也不过依规矩摆够碗碟就是,可是菜还是最多十八道,还不见肉腥。四年,他的后宫未添一人,甚至还放了三分之二的人出去。剩下的人,今上也很慈悲,都给添加了工钱。

四年,今上从没给自己添过一身衣服,如今穿的还是先帝留下的衣裳,改小了他自己再穿。先帝衣裳不少,大部分都没上过身。

为了不给可怜的国库增加损耗,今上登基以来除了每月轻车去碧落山,其他的日子根本不出宫门半步,也不给可怜的国库添一点损耗。以前宫内饮水还从上京附近拉山泉水入宫,可如今倒好,宫内的娘娘跟今上用的就是宫里那十多口老井。今上做事已经抠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大臣们也是苦劝无果。逼得急了,今上就去庙里念经自省几日,搞得人十分没脾气。

今上对自己抠,却从不对下面抠。天授帝在的那会子,答应过不少事儿,像是厚待退役兵丁归乡,迁丁发路银,各地增加官学,给有功的大臣赏一些宅邸等等之类,先帝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没钱都欠着。

今上不是,今上很少承诺事情,自他登基以来,就给他父兄还债,欠天下的,欠大臣们的,他一直在还。

以前大臣们都不太注意这些事情,自从多了游商税之后,忽然就如暗夜里点了一盏灯一般,大家都发现了,今上在默默的改变着这个国家,他不刻薄,也不浅薄,他就是默默的念经做事,安安静静的做一位皇帝该做的事情。你们说不说我好,我还真不在乎!你们觉得不好,那朕做和尚去,这话是今上偶尔着急了,威胁大臣常说的话。

一时间,朝中众臣颇有些惭愧,如今看来,怕是皇帝这个物种,并非厉害就能管好天下的,软皇帝有软皇帝的做法。更况,软刀子割肉,那更疼啊!

天下稳了,日子就好了,老百姓有了多余的产出,便做些营生添些进项,今上也不刻薄,你来做买卖也不拘着你们,除了我家门口这几条街,你们随便卖,交了税就成,朕也是没办法,农业税如今是不敢想了,绝户五郡还没人种地呢。

天承四年,大梁国的改革便由这游商的十文钱开始慢慢变化起来。

却说,这一日,道平里办土地庙会。这家庙会大得很,因他家土地爷爷有来头,有故事,有传说,这里的土地爷爷属上京四大土地爷爷最大的一位。据说这位爷爷以前也跟一位护帝星爷爷家里混过,后来战死了,圣主回到天上就封他老人家来这里做了土地爷。

那土地爷爷在神龛上那也是穿盔甲的塑像,威风的很,后面还牵一匹马,那匹马也是爷爷,如今也要吃香火。因此此家庙会便规模大,一开三条街。

一大早的,熙熙攘攘的各地商贩便棚子挨棚子,篮子挨篮子的在土地庙外开起了摊子。庙会不同于商会,庙会有乐子在里面,除了土地庙的庙头请的云罗班来唱三天大台,那下面里巷两边,每隔五棚那必然也有卖行当,杂耍的。

就拿说书来说,如今说书都有流派了,说史书的,瞎子唱俚曲的,女娘卖列传的,跟讲小说的都分开了,个是个。这些人如今开书有规矩,要先找点白粉,原地画个圈,跟里坊的小吏爷爷交十个钱,拢个地方就站在圈子当间说。

既是小巷庙会,那来往的都是平民百姓,熙熙攘攘间相走的也都是麻衣粗布,大家阶级一样,都乐乐呵呵的逛得十分开心。

这庙会一开便是热闹闹的一上午,眼见着日头爷爷照的热烈了,逛累了,客人们便买个大饼,站在街边或坐或站的在那里听书歇息。

众人心情正好,却没注意,那街边忽然进来一群人,这群人分批入街,来来去去约有三四十位。这群人身着棉布衣衫,脚踏快靴,个个身材高大,膀大腰圆。他们来到庙会也不买东西,就是站在街边找说书人,瞎子不看,讲的不好的不看,卖唱女娘不看!

都一个个的往那人多的摊子里拥挤,挤进去后人也敞亮,大手往袖子里一抓,就是二十多个亮铮铮的大铜钱儿丢圈里,还说:“来,给爷说段你最拿手的!”

说书的得了钱儿,顿时浑身冒起了兴致,于是便挑了最近最拿手的一段:“小倩娘入京会亲,大纨绔戏推寡妇墙”说了起来!

这一出故事,说的是前朝的事儿!约呼是吧!说,前朝有位京中大臣,这位大臣家里一连生了六个闺女,直到八十家里得了一个儿子,自然爱的如宝似玉。因此这位小哥奶名珠哥儿,那哥儿自小是锦衣玉食不在话下,蜜糖罐子里泡大的。

珠哥儿长到十四,便开始在家里脂粉堆里厮混,他屋里有大丫鬟八位,分为梅兰菊竹妹,春夏秋冬香,那真是个个百里挑一人间绝色一般,这些个美人自然早就被珠哥儿上手了。

有了八位美人珠哥儿还不满足,因他家里宠溺,他便无法无天起来。每日里他骑着一只白驴,大街小巷的还到处淘换貌美的女子。一见到好的了,便一挥手,家里兵丁如虎狼一般涌上的抢回家里。

却说这一日,京中来了一名叫倩娘子的姑娘来京中投亲,这位娘子长的那是闭月羞花,真真人间绝色,哎!也是这姑娘倒霉,才一入京,这姑娘就遇到了珠哥儿这个祸害。

那骑着白驴的珠哥儿,一见美色,哈喇子留多长,大手一挥道,给我抢!

却不想,这倩娘子是个聪慧的,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便道,郎君出身贵门,有才有貌,你不必抢,奴也是愿意的。只是奴如今跟你去了,无名无份便不好说,你若强求了我,也失了兴致不是?

那珠哥儿想,也是这个道理,平日抢来的不是跳井,就是上吊,好没意思。如今这般美貌仙子一般的女娘爱我,那真真是喜死他了。于是珠哥儿问,心肝子,你待如何?那倩娘子道,我姑姑家如今住在哪里,哪里,明日你去上门求亲,我家里自然是依从的。

于是,这混蛋纨绔便差人送倩女娘去她姑姑家。那倩女娘来京路上早就听说,京中有一守节女,乃是某某将军遗孀,平日这位守节女,最最烈性,也最爱管闲事儿,于是她来至门前求见,果不其然,那守节烈女果然见了她,还答应保护她,还愿意帮她除了这个祸害!

第二日,那珠哥儿派人来求亲,这边自是不轻易答应,说他没诚意。珠哥儿道,如何显诚意?那倩女娘道,那边有堵墙,你若推了,我便答应你。

那傻瓜平时胸无点墨,自看不出是一计,于是带了一干家丁帮凶哗啦啦把将军遗孀家的寡妇墙便推到了!这下好了,那守贞女敲了登闻鼓,故事自然是恶有恶报,纨绔抄家灭门的结局。

这故事吗,是个平常的故事,好吧,其实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惹不起你,我们编书寒碜你!上京推倒寡妇墙的,可就一位啊!

这故事妙就妙在,那珠哥儿跟梅兰菊竹妹,春夏秋冬香的房内之事,那真是香艳无比,十分受人欢迎,据说,那珠哥儿床上功夫强悍,能打旋子,吊磨盘!

自这书出来,随便一日,在哪里说也是团团围满不缺看客。如今,这本书正是最最红火,最最当红的一本香艳大书。具是说书人压箱子底儿的宝器,一旦得了厚赏,那必要祭出方能显出自己不一般的水平。当然,说着说着,香艳的地方,添砖加瓦也是有的,珠哥儿夜御十女,也是不在话下,3P这样的档次都不好意思提,随便一上最少也是梅兰菊竹一套牌。

那些壮汉丢了赏钱,说书人便祭出压箱底儿的好书来说,于是一段段珠哥儿风流艳史,便开始了。这些人正说的好,却不想,那街头忽然有人举着一面大锣一敲!喊道:“收工,还要耍到什么时候?”

说时迟,那时快!这些壮汉忽然从背后亮出一条麻袋,对着那些说书人就套了上去,二话不说,套了人扛了就走。

顿时一个好好的集市便这样乱了:“可了不得了,强抢民男了!!!!”

第九十八回

却说,那三十四位壮汉,在土地庙抢了二十来位说书人,不!民男!

他们将人抗在肩膀上,排成两排,小步伐在上京里巷跑着,一个累了,换身边的人背,这一路竟是脚步不停的转眼着穿行了十几条大街,所过之处引得路人竞相观看,无不目瞪口呆,撞树绊倒者无数。

自那些壮汉抢了“民男”便有巡街小吏悄悄在后尾随,眼见得他们一转弯竟然进了丁民司的衙门大门。那些巡街小吏便悄悄一抹汗珠,二话不说的跑回去跟上司禀告去了。

一下子,二十多位民男被强抢着进了迁丁司,此事非同小可。很快的,这事儿被呈报上官,上官一看,呦,是顾家这位爷爷!管不了,报上去吧!于是案件一层层的被分别报给,上京禁军头领,奉天大将军李斋,李大人处。如今掌握着上京民讼官司的廷尉署,廷尉署这边一共有四位大人,按照东南西北划分管理上京民讼案件。好死不死的,今儿民男被抢的道平里,归西都尉魏丹,魏大人分管,这位魏大人不是旁人,却是宋国公定婴丁大人的亲亲的外甥子。

按照辈分,应护帝星后人的辈分儿的话,他要喊迁丁司长官,顾昭顾大人为舅舅。护帝六星同气连枝,这辈儿可是一点都不能乱的。

怎么办呢?一时间魏丹魏大人都想哭了,舅舅呀!你是我亲爹!

平时他就骂过这些说书的,编排谁不好呢,你们去编排那位小爷,那位小爷可是好人?亏他素日还给叫屈呢,看看吧,平日这些上京纨绔那个不闯祸,身为大纨绔之首的顾昭顾七爷,人家就档次高,从来不闹腾。这下好了,要么不闹,一闹竟然干出这等事儿来,您半夜套麻袋不好吗?您能不青天白日的套麻袋吗?您敢条街区套麻袋吗?干嘛来西边啊?

怎么办,要是往上告,那是不给顾家脸,好歹的,也是远亲戚不是?可不报也是自己失职啊!魏大人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实在没办法,一边打发人往平洲巷子送信,一边给自己舅舅定婴送信,一边往再上级报一下,谁不怕担责任啊!

报完,魏丹大人赶紧穿了官服,坐了轿子出了门,那位小爷武家出身,要是手黑,出了人命这可怎么好,这就不好收拾了,他里外都不是人了,赶紧看着去吧!

这一路,轿子急行,魏大人一直督促,轿子板儿都快被他敲烂了。眼见得快到地方,却不想那边来了一队人马,魏大人一打开轿帘,却不想是奉天大将军李斋大人。他刚想喊落轿,李斋大人也愁死了,本来他家跟顾家就互相看不上,可是如今他若招惹了顾昭,那位可有六个哥哥,随意那一位都是狗性子,驴脾气,说翻脸就翻脸!

人家可是护帝六星,圣宠万万代,他才不想招惹呢,因此只派人送了信给今上,又着人送信给平洲巷子,又怕闹出人命便也来看着了。招了民愤,那可是大事儿。

李斋一见魏大人,便一摆手:“赶紧赶路吧,还行什么礼,走着,走着。”

于是这两位一位骑马,一位坐轿,一边奔路,一边互相问话。

魏大人撩着轿帘子先问:“将军如何赶来了?”

李斋苦笑:“顾老七这个混蛋玩意儿,今儿抄了坊市二十一家茶楼,将人家说书的先生一笼统套了麻袋,去他的衙门了,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魏丹顿时欣喜,呦!感情他不是唯一的倒霉蛋啊,心里这般想,他脸上却不敢带出来,于是道:“不敢欺瞒将军,今日巷子土地庙会,顾…顾大人着人掳了不少,这不是下官倒霉,赶巧管着那边儿呢。”

哎,这两人相对无言,只好催马的催马,催轿夫的催轿夫。转眼着,这两人来至迁丁司衙门口,李斋一下马,呦,这不是兵部顾岩那老东西的近卫军吗?好些他都脸熟,如今这些人怎么穿着低等衙役的衣衫在此当差?

李斋下马,站在门口对那些人道:“赶紧进去通传,就说李斋到了。”他不敢拿大,爵位上他低顾昭一等。

魏大人下轿后,态度更好,就跟着李斋,人家个子高,好顶灾难。

谁知道那门卫一笑,推开大门对他二人道:“好叫两位大人知道,我家大人说了,谁来只管进去,并不用禀告的。”

李斋无奈的叹气,只好丢了马鞭背着手往里走。他进了院子,一进门就看到这院子里昔日破破烂烂的衙门,如今那整理的是干干净净,崭新的影壁墙如今有了。

过了影壁墙,大院子两边是两排屋子,俱都粉刷一新了,有趣的是,院子当间修了一个好大的凉亭,亭内如今或坐,或站着的是一些书生,这些书生人手拿着一卷竹卷正在认真看。有人进来,也不抬头,只是忙自己的。

李斋左右看看,见没人搭理自己,也不见办差的,无法他只好顺着边儿往中院走,这一路,他看到办公的屋内,都有两三位书生正拿着装订好的书录正在书卷上抄写什么,一路过来,右边十三四间屋子,间间都这样。

又走了一段路,迎面顿时扑来一股子包子味儿,李斋面目扭曲,一扭脑袋却看到,在屋子拐角的一处,露天夹角突然接出一大段竹棚顶子。

棚子下,左右两边是两排新砌成的十四五眼灶台。左边那头是咕嘟嘟冒水汽的茶壶,有七八个小杂役正急慌慌的烧水沏茶,往外面不停的端。右边那厢灶眼上,却是七八层的大笼屉正在冒白烟儿,闻这味儿,这是在蒸包子呢。

李斋吸吸气,还挺好闻的,顿时本就气饿了的肚子,便咕噜噜叫了起来。

“这…这这!”李斋用颤抖的手指着刚想骂,却不想那后院忽然传来一声狂笑:“啊哈哈!这段不错,就这段,赶紧着给爷讲,快点啊!”

李斋听到声音,快步走到后院,一进院,便看到,这中院外堂前,新铺了宽敞敞的大青砖。在砖面上,左右铺了十多张大席子!席子上两边跪了四五十人,不用问了这就是被掳抢来的说书人。

抬头看去,李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那中间正堂外正坐的是上京纨绔之首,顾老七,顾昭。

只见这顾昭,手里拿着一个大包子正吃得欢,他在衙门却未着官服,只穿着一身嫩绿色的贴里常服,头上的头发用网巾儿拢了,抱着一个丝绢的圆形金穗儿引枕,半坐半卧在一个黄杨木的矮塌上。那榻边有一个长形案几,几上摆着瓜果梨桃,一应干果儿。他的身后立着一扇镶玉博古座屏风,许是天热,顾七爷头前脚后还立着两位面目略黑的女娘,正拿着两把白孔雀毛的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给他扇风呢。

台阶下,如今立了一个圆形的高出地面一尺的木台,看样子像说书人画的那个圆形那么个样子。如今这圆台上正站着一位说书人,手里拿着一把响板,哭的鼻涕眼泪一大把的正在说书,与其是说书,不如说是他在哭坟。

“顾老七!”李斋大怒,站在那里叫了起来。

顾昭一愣,咽下嘴巴里的包子抬头问:“呦,这谁啊,没见过,那位?吵吵什么?吓爷一跳!”

李斋来得急,他本在校场,因此只穿了一身儿劲装,他与顾昭从前也从未有机会见过,都没在一个地方混过。

那魏丹伶俐,赶紧站在一边介绍:“这位,乃是奉天大将军李斋李大人,如今李将军还是上京禁军的大头领!下官魏丹,拜见…”魏丹想想,公事儿还是说官职吧:“拜见顾大人,下官乃是上京西都尉。”

顾昭点点头,他左右看看,伸腿从榻子上起来,立刻便有小厮将鞋子给他套上,也不等小厮提鞋跟儿,他就吧嗒,吧嗒的小步跑到这两位面前道笑眯眯的一抱拳道:“两位哥哥请了,今儿怎么得空来看望小弟,小弟衙门初开,还未有一位同僚来拜访,真是不甚荣幸,正赶上饭点儿,今日迁丁司吃大包子,不如尝…”

李斋无奈了,只能一摆手道:“顾老七,你甭装糊涂!”他说完,指指院里道:“这是如何了?你掳了人来,总要给我们个交代吧?”

魏丹却在一边面露羞涩呐呐的道:“不敢当啊大人,论辈分儿下官该称您舅舅。辈分这事儿不能乱,您说是吧!”

顾昭噗哧一笑,也没回答李斋的问话,转脸他问四十多岁的魏丹道:“呦,原来大外甥啊,你是那家的?”说完他去摸袖口,却不想今日穿着的是官服里贴,因此讪讪的抱歉:“今日不便啊,大外甥,改日我补你一份见面礼。对了,你是我哪位姐姐生的?我也没姐姐啊…”顾昭正在细细思索他爹如何在外面搞小七小八之事,他爹那会子小妾不少,这位的姥姥要是跟自己爹的话,那就得是小七小八。

“顾老七!!!!你别装傻,赶紧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李斋气的狠了,瞪了魏丹一眼,又大声喊了一句,他话音才落,门外忽然一声更大的传来:“李猪娃,你吓唬谁呢?”

这一声刚喊完,顾岩顾老爷从外面跑进来,许是来的太快,顾老爷穿着一身宽大的家常袍子,头发蓬松松,脚下也没穿袜子,光着脚趿拉着一双木屐,嘎达,嘎达的进了院子,一进院子也不看别人,先冲着小弟弟就去了。

他一伸手将小弟弟左右摆动一下,又亲切的上下抚摸了一遍,然后拍拍他脑袋道:“摸毛,咱不怕啊!李黑猪家都是这大嗓门,其实人没啥哈,回家我叫你嫂子去庙里捐几贯,念几日经文给你收惊。”

李斋与魏丹一起施礼道拜见,没办法,国公是个很大的阶级。如今就是皇子见了都是半礼。

顾岩瞪眼:“我说…两位,好好的,你们没事儿做了,大晌午的不跟家好好吃饭,来吓唬俺们小七干什么?”

李斋无奈,只能道:“国公大人你且看看这院子里。”

顾岩回头看看叹息了下道:“呦,小七跟这玩什么呢?”

李斋长长叹息:“老大人不知,事情是这样的…”

于是,这两人便你一嘴,我一嘴的开始告状,告完再瞪顾昭一眼,再看看顾岩,意思是,你看吧,惯吧!闯大祸了吧,该!

顾岩摸着下巴,瞧瞧顾昭,顾昭眨巴下眼睛,特无辜。

于是顾岩点点头,一脸严肃的对李斋道:“李大人,如今可是出了新律法,不许官员用饭的时候听书了?”他说完回头骂顾昭:“小混蛋,你才出几天差事,回家听书不好吗?听这些糙老爷们说书多没趣儿!小七,不是哥哥说你,这样可不对啊!你赶紧付了钱,打发他们回去,晚上哥哥给你挑两个肤白奶大的说书女娘,给你…嘿嘿,讲可好玩的段子呢,保证你爱听呢!”

魏大人打了个踉跄,扶着院子里的矮墙,深深的无奈了,就这惯法,明儿顾老七烧了上京城他都不觉得意外!

顾昭失笑,拍拍他哥哥的手:“阿兄,我这是公事儿。”

顾岩眼睛一亮:“公事儿?真的?不是胡闹?”

顾昭一脸严肃的点点头:“真不是,这样,先请两位大人上座,老哥哥也请过来,待我细细与你们分说一下。”

这三人相互看看,只能跟着顾昭一起来至堂屋外厢,这里只是一小会子的功夫,那矮榻子已经被搬下去,却换了四张黄杨木圈椅出来放好。如此,他们四人按照官职大小坐好,顾昭坐下后,指着那院子里的人对魏丹道:“魏大人,其实你今日不来,一会我也是要去找你的…”

魏大人表示迷惑,愿闻其详。

顾昭正想解释,却不想,细仔从外面颠颠的跑进来,一进院子便跪在地上,先是挨个行礼,拜完他对顾昭道:“七爷,时间到了,您该请罪了!”

顾昭一看天儿,可不是时候到了吗,于是他站起来,看下他老哥哥,再看看李大人魏大人便道:“两位大人略等,我去去就来。”

说完顾昭一摆手道:“将本官的爹妈请出来。”

他这么一说,吓的李斋一口茶水喷了出来,顾岩也愣了。

这三人看着没多一会,两个小厮抬着一个长条矮案子来到院子东面摆好。接着顾昭颠颠的跑进堂屋,没一会左右抱着一对儿灵位牌子出来,那上面正写着他爹,他娘的名讳。

顾昭跑出来,细仔已经将供品摆好。顾昭跑至案前,先是恭敬的将灵位放好,接着燃香祷告了一番,告罪了一番,接着一撩袍子,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人家的爹娘老子摆在那里,在这里的可都是晚辈儿,李斋他们如今也不敢坐了,俱都陪着面目扭曲的顾岩站在一边。

李斋小心翼翼的过去低声问:“国公爷,你家老七,这是怎么话说的?”

顾岩一瞪眼:“去岁他犯了错,老夫罚每日都跪着请罪,什么时候说他错了,就什么时候免了他的跪!老夫虽是粗人,对教育子弟还是颇有心得的!恩!”

李斋一下子顿时佩服了,原来,顾岩大人却也不是他想的那么混蛋的,人家也有家规,甚至,人家这家规,啧啧…瞧瞧,这施行的多严谨,家中子弟多听话!

就冲这一点,李氏不如顾氏,那也情有可原,必须学习,肯定要学习!混蛋老二闯祸不少,回家立刻写信,着人做爹妈灵牌一套送至乌康,也罚他,要狠狠罚,这才显得有家教,有面子!

长长的高香慢慢烧完,终于顾昭跪够了时辰,他被人扶起身后,顾岩一脸心疼,跑过去看看小弟弟膝盖,又暗暗骂了自己几句,只是如今有人在这里,他也不能露了怯,如此指着他弟弟大声训斥道:“你跟爹娘好好请罪了没有?”

顾昭很谦虚的回答道:“回阿兄,请罪了!”

顾岩又道:“你可服?”

顾昭拍拍膝盖,直起腰来一扬脖子,很是不屑的来了句:“不服!”

顾岩顿时咬牙切齿:“那就继续跪!”

顾昭笑嘻嘻点头:“恩,明儿你来看我跪吗?”

顾岩大怒:“老夫才不来!”

“不来便不来!”顾昭笑嘻嘻的说完,看着啼笑皆非的两位大人,如今他们也陪着站了好半天了,该是肚子饿了,于是他命人摆了方桌,请他们上座,又着人上了四大盘子大包子,一人又给端了一海碗鸡蛋汤上来。

这两位是真的饿了,因此推让了一下,便坐下,拿起包子咬了一口,恩…别说,皮薄馅大,很是美味,再配上鲜腾腾的鸡蛋汤,就更滋润了。正吃着,顾昭忽然说话:“两位,这么吃没趣儿,不如叫他们说一段,凑凑趣儿。”

说完,他也不等这两位大人答应,便随手一指下面跪着的一人道:“你,上去说,从头说,说不好!小心你的狗头…哎呀!”

顾岩从顾昭脑袋后赏了他一巴掌。

顾昭忍耐了一下,指着圆台一瞪眼:“去!”

那说书人,扶着边上人的肩膀,颤巍巍哭兮兮的上了圆台。

李斋无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端起碗来喝了一口蛋汤,却听那下面牙板一打,那说书人哭着说:“各位看官,今儿…呜呜…说的是…呜呜…小倩娘入京会亲,大纨绔戏推寡妇墙…啊!呜呜!”

“噗!!!!!!!!!!!!”

一时间,漫天蛋花儿飞舞…

第九十九回

那说书先生,开始说书,说的是“小倩娘入京会亲,大纨绔戏推寡妇墙”这一回书。这书什么内容,大家心照不宣,因此,这说书人在这里说起来,便开始如哭坟一般的难受。

不过,那说书俱都是走江湖卖艺的,最会察言观色。他发现,一说那珠哥儿夸下功夫盖世,那郡公爷的脸上便笑的跟桃花一般灿烂。

他说到那珠哥儿夜御四女,那郡公爷顿时将个白孔雀毛扇子呼扇的那叫个得意,还抱拳不停的对周围三人道:“承让,承让!”

他说道珠哥儿强抢民女,郡公爷也是大怒,便指着自己的脸,特无辜的对周遭诉苦道:“你们瞧瞧,瞧瞧是不是冤枉我,就我这张面孔,也需要强抢?”说完从上面丢东西,丢完骂他:“虽艺术来源于生活,但是需从实际出发,这一出要改,不能抢,要骗,骗回家上了再抛弃,更能引人愤怒,这才是一等纨绔做的事情。”

说书人跪下请罪,诅咒发誓必然会改,郡公爷便笑着说道:“你先继续说,说完再改,爷需听正版原着。”

于是,说书人只能苦逼的继续在那里叨叨,这人叨叨,叨叨的说到天色约莫黑下来才口干舌燥的说完,说完,院子里躺了一片,实在是跪不住了,又饿又怕啊!

顾岩听这些说书的人开讲,最起先是愤怒,再后来想杀人,可听着听着,竟然无比羡慕起来,若是他家小七儿这般能耐便好了,也免得他睡不着!就不若这书中的珠哥儿,只像一半,那也是好的啊,最起码,给顾家添个根苗,那也死而无憾了。

于是,李斋大人与魏大人便发现,顾家这兄弟俩,一个听得是兴高采烈,一位却是老泪长流。到了最后,顾昭无奈的取出帕子给他哥哥擦,一边擦一边劝:“你哭什么,不知道说书都是编的吗,若是真的,谁还爱听,说书吗,就是编了传奇的段子骗钱的,具是假的,莫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