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希见那两人去了,这才露出一丝笑容道:“殿下,老奴叫他们给您搬椅子,您坐着等。”

元秀却问:“平日皇兄们是如何等的?”

孙希道:“有时候站着,有时候跪着。”

元秀笑道:“那孤也站着。”

孙希不敢多言,只能略微点点头道:“是,那老奴回去回话了。”

“去吧。”

赵元秀站了一个时辰,那里面终于叫见,如今这上上下下便都有了认知,今上对那位皇子都是一般无二的,都是相当严格,甚至可以说的上是刻薄的。

他们却不知道,赵元秀这一路进了水泽殿之后,先是大礼参拜了父皇。

接着,阿润命左右退下后,便笑眯眯的走到儿子面前,看着这张与自己长相略相似的脸,半天之后才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道:“不是不愿意回来吗?”

赵元秀双眼含泪,半天后一伸袖子抹了泪道:“阿父,孩儿不是不想回来,我心里想的紧,只是外面如今千疮百孔,孩儿…于心不忍…”说完他一伸手抱住阿父的腰道:“孩儿如今到处又巡了一圈,各地如今也算稳妥,如此孩儿也安心了,这不是赶紧就回来么。”

阿润没舍得推开自己唯一的孩子,只是拍拍他的脑袋道:“你呀,以后不可这样,你小爹爹这几日总做梦梦你,怕你吃不好,睡不好的。”

“这不是没外人吗。”赵元秀哼哼了两声道:“小爹爹呢?”

阿润无奈的叹息道:“也不知道他教了你什么,竟这般没有皇子的样子。”

赵元秀放开自己皇父,笑着抹抹泪道:“小爹爹说皇父是个闷蛋,我们都需主动些。”

阿润失笑,一伸手拍了他一下道:“回去吧,我也要“清修”去了,你回府里且“病”个几日,外客少见为妙,这样也好歪缠他几日,免得他常常抱怨我把你丢那么远。”

赵元秀低低的欢呼,转身就跑,跑到门口有不好意思的回来施礼告退,再次走出门之后便又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燕王走远,天承帝才回头问道:“先生看我这幼子如何?”

那金山主慢慢自后殿挪出,一直以来金山主一直有个疑惑,一个强大的帝国,除了政事,还有一项要紧之事就是对继承人的培养。却不想这天承帝对自己的嫡出儿子寡淡的很,若仔细观察有时候他看自己儿子的眼神竟充满的厌恶与憎恨。

原以为帝王天生薄情,如今看来却不是如此,此间必有隐秘,却不是他该问的,金山主道:“小陛下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举手投足龙行虎步,有陛下风姿,只不过…”

“嗯?”

“…呵呵,跳脱了些。”

阿润低低一笑道:“朕对他自小是严的,只是阿昭宠他,元秀…算是他教大的,先生不知,这些年,他教了元秀什么从不告诉朕,朕也不去问,不过…阿昭的想法向来…跳脱,想法是好的,有时候…有些过快了,未必…就适元秀学。”

金山主一笑,心里觉着无比妥帖,这是帝王对他思想的认同,有时候表面上那小子总是赢,其实也就是嘴巴上赢,大部分治国之道,其实按照他的理想去行进的话,未必行得通。

金山主点点头:“老臣知道了,过几日三位殿下开课,老臣会悄悄给小殿下多讲一些…嗯,他常年在外,耽误不少功课,也该补补的。”

赵淳润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不错,儒家那些他懂了就好,他要通的是法家的法理,理家理学…”说到里,今上看着金山主低低的吩咐道:“还有其它政学,还有阿昭说的那些治学…”

金山主心里了然,告辞而去,那一路他心中自是浮想联翩一会子想起嫡出皇子与陛下的关系,一会子又想起元秀于赵淳润相似的面孔,自古郡王便喜怒无常,常因个人喜好而有偏向,因而乱国,难不成今上因幼子与自己相似,竟放着良才而随了自己的心么?

心下矛盾万分,金山主竟为难起来,在他看来,君王的喜好其实恰恰是帝道最不重要的一环,却是祸国之源,走得一会金山主计上心来,却也有了些主意。

这晚,顾昭早早的叫人把府门关了,把家里的闲人都撵了,他自己亲自去厨房给元秀炖了一碗鸡蛋羹,他如今依旧记得,以前元秀睡前最爱吃这个,一定要他抱着,一勺一勺的亲自喂才吃。不管元秀是不是当年那个小娃娃,他还记得他与自己相处的每一日。两辈子,就这一个娃儿,不亲不成啊。

顾昭一边在厨下忙活,一边问门口的细仔道:“他都回去半天,都在家里干什么呢?”

细仔自然晓得顾昭问的是哪个,于是笑笑道:“小爷回去,先沐了浴,吃了些点心,接着满府邸乱转,最后挑了最大一颗老树,正吩咐人造树屋呢,这几年小爷走到哪里都爱修这个。”

顾昭一笑,打鸡蛋的手快了很多:“他还记得这个呢!都多大了,还惦着玩。”说完,他看看院子道:“我记得咱家高大的老树也不少,也修一个吧。”

细仔笑笑称喏。

这一晚,夜幕降临,地下党们好不容易的欢聚一堂,那碗鸡蛋羹已经热了好几次。

元秀见到顾昭,顿时收不泪,一撩袍子跪下端端正正的磕头道:“元秀给小爹爹磕头,小爹爹身体可好。元秀不孝…”

顾昭顿时满脸通红,蹦起来一伸手拉起他,却不想元秀的身高如今比他高了半头,这一站起来顾昭顿时觉着自己老了。

“你…怎么长这么高?”顾昭郁闷的不成。

阿润无奈,在那边道:“还有嫌弃孩子比自己长的高的,赶紧过来吃饭吧,我都饿了。”

吃饭间,顾昭不停夹着大块的炖肉给阿润,阿润自是来者不拒,吃的很香。元秀不由想起泗水王在十里亭说,父皇每日吃素念经之事,于是便低低笑了起来。

阿润见他失态,便嗔怒道:“这么大了,吃饭没个样子!”

顾昭却不以为然,一伸筷子给元秀夹了个鸡脖子道:“这块最好,我记得你最喜欢吃。”

元秀点头道:“嗯,鸭脖儿也是喜欢的,下次要吃那个!”

“好,我叫他们每此都给你做。”

如此一家人亲亲密密的可算团圆了。

饭罢,元秀将自己带着的好几箱礼品尽数献给顾昭,他父皇竟是毛都没有一根。搞得阿润一时间是好不嫉妒,坐在那里有些没意思。

顾昭得意,嘲笑他道:“天下间,什么不是你的?如今还跟我抢这个?还吃起儿子的醋来?”

阿润哼了一声没吭气。元秀笑嘻嘻的指指外面道:“阿父,儿子给你带回来十多匹上好的骏马,明日您去瞧瞧喜欢不?”

阿润心里得意,嘴巴上却嫌弃道:“我每日都在宫里,要那个做什么?”

元秀无奈的笑笑,低着头将一个个的箱子打开,取出里面的各种古籍道:“小爹爹您看,这是医术,农书,前几年小爹爹写信叫我寻访的一些匠作密录都在这里,买这些花了足足几百万贯!如今路上还有几十车不全的,只是有些文字已经失传,还有些口述的我也叫人录写下了,过几日就到,小爹爹且等几日。”

顾昭惊喜,便脱去鞋子,盘膝坐在地上一本一本的翻看,一边翻看一边叹息道:“元秀可知我叫你收集这些书籍的意义?”

元秀到底年纪小,这些年也多次问,顾昭却只是叫他自己想去,如今他还未相同自不知道答案,因此便也脱去鞋子,盘膝跪在顾昭面前问:“虽有些明白,但是有些却也有疑惑,嗯,这些东西孩儿也一直翻看,却不知道有何意义。匠作之事向来低贱,这与治国之道何干?再者许多匠作技艺已经过时,再无用处,却不知道小爹爹收来何用?”

那两人亲亲热热的说着家常,阿润有些嫉妒,无人请他他便也盘膝坐下,坐在一边表示自己也参与了。

顾昭立刻便知这人有些没意思,于是向后挪了一下屁股,与他坐在一排,拍拍膝盖上的书道:“以前,我不愿意讲给你听,也是因为你年纪幼小,很多东西不通,如今你走了很多州府,郡县,大概对这个国家有些许了解。

在我看来,也许我真的不合时宜,不过有些道理却是要唠叨给你的,这个国家的中流砥柱并非文人,而是匠作。文人讲究的东西只是控制百姓的思维…嗯,我们姑且把这些当做国家信仰。至于匠作却是关系到衣食住行,这些虽被文人看见不上,不过…你却想想我们身上穿的,嘴巴里吃的,那个与这些没关系呢?”

元秀依旧不动,他与阿润的思维依旧是盘旋在农业奉养帝国的思维上。心中虽对顾昭的想法各有各自的批判,却不愿意招惹他不高兴,便都笑笑一起应付他。

顾昭又犯了瘾,猛拍拍膝盖上的冶金之卷道:“冶金之卷,能发展国家最有利的农具,武器。医术能延续人的性命,提高全民的身体…嗯,素质还没有词汇,这么说吧,假如一个城市,拥有一个国家铁匠铺,国家药局,国家纺织司,国家农业署,国家畜牧署,那么,这个城市便可以自我循环,这也是一个城镇最基础的形成部分。”

阿润闻言便插嘴道:“各州县不是都有铁匠铺,郎中,农人自己也养有牲畜自行买卖,我们如何好干预,这不是与民争利吗?”

顾昭失笑并不争辩只是叹息道:“前些年我看甘州郡志,甘州本有种植甘麦技术,一年两季,那甘麦虽涩,口感不好。可是一年两季已是非常难得的了,若不是瘟疫,自古甘州虽多有天灾却少有流民,皆因为当地两季甘麦可以果腹。

如今战乱瘟疫之后,甘麦种子却已经失传,甘麦种植术也找不到了。你们想想,若甘州有一个农业署专职收集种子,推广种植技术,若瘟疫来临之时,当地药局立刻可以受帝国统一调配进行防治,便不会有绝户郡这样的地方了。”

元秀于阿润都不说话,却都微微点了一下头,若天下每个城镇都有这样的部门,这些部门只做研究开发,并不与民争利的话,还是有利于民的。只有一样不好,一来投资过大,二来便是如今读书人都学得是文理大道,匠作之事毕竟不是主流。到时候何人去做官?何人去管理?

顾昭看他们百般纠结,便笑道:“急什么,如今百业待兴,慢慢来吧,现如今我也就是有个计划,将这些东西先收集起来,再慢慢研究开发,什么断了,匠作之事万不可断,这也是我对你的要求元秀,就如迁丁司,当年也没人看好,万事有了想法,也不必去管别人如何想,如何做,当一步步循循渐进才是。

自然,倘若以后国家富裕了这些东西皆不是问题,这些却正是当年我创立刀笔吏司为他日做准备的。”

这一晚,一家三口,谈论了很久,论聪慧赵元秀不如潞王,论对理学研究,对帝王学的研究,赵元秀不如泗水王。不过好在他爱学,也肯学,这便令阿润心里安慰很多。

深夜,元秀告辞回家,顾昭有些舍不得,却也莫奈何,他家的家庭就是这般特殊,如今想来也是命中注定吧。

这一日,阿润睡得有些沉,便又发了噩梦,他又梦到在那座深山寺院内,阿兄躺在床上,吐了很多血,他瞎了,什么都看不到了,明明是他抢了自己的帝位。可偏偏他却理直气壮的以一副受命于天的语气,笑眯眯的对着面前说:“阿润,我在那边等你!你杀兄篡国,违背天意!我看你到了那头,如何跟父君交代…”

阿润大叫一声,一身冷汗的坐起来。

阿润一醒,顾昭也醒了。这些年阿润常常这般,在梦里挣扎,无声的辩解,接着一脸冷汗的坐起,大力喘息,胸中心跳如鼓,直击灵魂。

“可是魇着了?”顾昭撩开床幔,一伸手将夜夜预备好的安神茶端进去,阿润接过去喝了几口,神情倦倦的躺下,半天不说话。顾昭不语,只是一下一下的抚摸他的胸口。每个人都有秘密,阿润这份秘密是无论如何不愿意与顾昭分享的。

好在,顾昭也从不问他到底梦到什么,只是每次他被魇住了,阿昭却总有办法宽慰他。果然没过片刻,阿昭那在那边道:“你说,元秀如今也不小了,也该着为孩子看一看了,看下谁家闺女知书达理,贤淑大气…。”

阿润一笑,扭头搂住他,将脑袋下巴靠在他头顶道:“我相中你家铭慧了,那姑娘自小与你亲厚…”

“喂!我自己填了你家不算,如今还打上铭慧的主意了?你快别想了!我看呀,护帝六星家你是谁也别考虑,已经足够富贵,就别再给他们胆子了。我家不成,那些大宗族也不成,要我看啊,随元秀喜欢谁就是谁,帝王喜欢个女人,还用看别人的面子嘛?何必看门第出身,谁这一辈子不只喜欢一次,看孩子自己吧。”

阿润点点头,心里却不这般想,帝王的婚姻岂是他们能做主的。

阿润亲亲顾昭的发顶道:“嗯,再缓几年吧,这些年你也帮我看看,也不求别的,就求…一辈子能跟元秀有个体己话就好。”

顾昭与他多年,他就是不说此刻也明白,因此便拍拍他的肚皮笑道:“你呀,睡吧!”

“嗯…”

第一百一十六回

燕王赵元秀归京,上京先是热闹了几日,不久便又恢复了平静,这上京永远不少新鲜事物,如今最经典的一件事儿,却是上京平洲巷子顾家前几日丢了大脸。他家三爷顾茂峰的外室,也不知道是如何了,挺着一个大肚子跪在府门前给未来的孩儿要个身份。

如今哪家男儿不风流,你舒服了,就要洗干净屁股!免得恶心到家里人。玩物就是玩物,外面的就是外面的,闹到家门口就不对了。国公府住的又不是你一户,上面有长辈,下面同辈的可有四户,姑表姨表来求依附接济的也不少,往远了,往近了几代人,就没有出过这般恶心人的事情。那女子哭哭啼啼直说找孩子爹,她的爷们,这府里爷们多了去了,这衰人一不小心带累全家。

那日许多人都看到了一场热闹,顾茂峰这人本身就是风流种,再加上他这几年手中有钱,混的十分开,狐朋狗友的,各个阶层的他的钱耍的滴溜儿通透,他到处有关系。如今顾家如日中天,谁不给他面子。

而且外室也他不是养了一家,一个男人如何能日日新房,外室整的太多,难免就有个爱惜的,新鲜的,特别关照的。可那玩过去的,过了时的却也有之。不爱了,随意丢到一边忘记的好几位呢。

那日在顾府门前胡闹的,便是顾茂峰早年间找的一个外室,早年顾茂峰手里无钱,外事的素质自然一般。

这两年他去的少,也就是前几月他心情不好,闯了祸,便秘密的在城外庄子躲了几日,却不想那女子竟然有了,那女子如今年纪大了,眼见着没了前程,便算计起来。有了也不吭气,只待肚子大了才去顾府门前闹腾。她当国公府是乡下土财主呢,一听有孙子了便什么都不顾了。

世间女子只觉得,男人爱惜脸面,却不想,那不要脸的,你就是怎么闹,闹到命都没了他不稀罕你。你只当他家老人定然看晚辈的面子要给你几分面子,那也要分谁家。顾家如今最不缺的就是子嗣,顾老太爷的心眼子又是偏的,因此那女子跪了一上午,还是卢氏着人带着她从家中小门进去的。

至于那女子后来如何了,她既有勇气扇顾家门脸,那后来的日子,那便是她自己选的。

顾茂峰吓得不轻,他素来就是个靠着钱家里权撑脸面,没有家世,没有银钱,这人便狗屁不是。那日一出事,这人半分担当没有的便躲了,躲了几日后,他又想回家,不回家他便觉着自己不是顾府的三爷,他思来想去,路子只有一条便是去求自己小叔叔。他爹皇帝老子的话未必能听进去,可小叔叔那是说什么是什么的。

因此,这日一大早,顾茂峰带着自己花了一千多贯高价买来的一整套牙雕的罗汉像去郡公府巴结。他到这日,也巧了,允净两口子也在。这不是允净家如今又得了一个嫡子,行三,过几日家里要给孩子办周岁,因此两口子一起上门请小叔爷爷到日子去吃酒听戏。

家中添了人口,顾昭自然高兴的,因此话便多了一些,问问孩子如今多重了,可有了大名儿什么的。这几年允清在礼部混的不错,这孩子虽事业上没有大建树,可人家诗文做的激情澎湃,梅兰竹菊只要提笔就能画上几幅拿的出手的,每当有了新诗文,那也是上京没过几日到处传唱一番好词句。

他妻子归氏十分爱他,对他仰慕非常,表现爱的形式便是常常理直气壮的给顾允净纳小妾,如今顾允净三十出头,却是六个孩子的老爹,这娃儿真心的有些子孙福气。

顾昭管不得家中子弟的私生活,因此便只能把住大局,只要他在京中。家里的一干子弟还是可以很好地维护住的。前提是,你们这些孩子做事儿别过分,要乖一些,别不踏实就成,这个要求真不高,可偏偏有人就是做不到。

老松居中,顾昭这几人正拉家常拉的热闹,却不想那顾茂峰便急巴巴的上了门,顾允净都进来了,也不能叫他伯伯在外面等着吧?顾昭心里厌恶却只能道:“即来了,便叫他进来吧,今日是怎么话说的,都商议好了来我家窜门子了。”

顾允清有些尴尬的笑笑,平心而论,他看不上这位伯伯,这人在上京名声不好,什么腌臜事儿背后总能听到他的名字,因此私下来往不多。他也风流的,但是好歹他都是给了名分的,他家后院一向和谐,每每想起,顾允净自然也是要暗暗得意一番。

没过一会子,顾茂峰颠颠的进屋,一进门先是给顾昭施礼,又受了允净的礼,顾昭看着他笑道:“我说老三啊!平日不见你孝顺我,今儿可是有什么难处了?不受难为…你能想起我?”

顾茂峰赶紧辩解道:“怎么敢,平日小叔叔政事繁忙,侄儿一介闲人也不敢常来打搅。”

那厢允净两口子自然不好意思坐着,于是一起站起来,跟顾昭告辞。

顾昭打发奶哥亲自送这两人出去,这个待遇顾茂峰却是没有的。

允净两口子出去后,顾茂峰便自在了一些,顾昭坐在上面也不问他的话,就只盘腿坐在椅子上,也没个长辈样儿,一边喝茶一边磕着瓜子儿等顾茂峰放屁。

顾茂峰憋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夹住,他讪讪的笑道:“小叔叔这几日身体可安?”

顾昭懒洋洋的道:“还成吧,你有心了,我还是老样子,我虽是长辈可年纪也不大,谁没事儿了得病玩儿。”

顾茂峰一副安心了的样子道:“侄儿前几日有些事儿,一直没来给叔叔问安,几日也是巧了,我门下收了点好东西,侄儿一看却真是好物件。素日小叔叔待侄儿一向好,最疼的也是侄儿,您看!如今得了好东西侄儿第一个就想到您了,因此…这不是,就给小叔叔送来了吗。”

顾昭闻听,哦了一声淡淡的问:“什么好物件,竟令你这个财主入了眼,拿过来我瞧瞧。”

顾茂峰见小叔叔有心思瞧,顿时大喜,忙拍拍巴掌,不多时便有小厮抬着一个沉重黑色长漆盒进屋,稳稳的放在地当中后退下。

顾昭依旧斜坐着,嗑着瓜子儿,脑袋微微歪斜着看了眼。顾茂峰先是故弄玄虚的围着盒子转了几圈,他看小叔叔盯着物件,便猛地一开盖道:“小叔叔请看,这是上好的牙雕,十八罗汉像…”

他话音未落,顾昭一吐瓜子皮道:“来人,将这家伙带他的东西一起丢出去。”

顾茂峰生平常吃小叔叔的憋无数,这般不给脸面也不是第一次,顾茂峰厚着脸皮顿时大叫道:“小叔叔,侄儿也是孝顺您,如何这般对我?”

顾昭丢下手里的瓜子到地上道:“如何这般对你?哎…这话儿真有趣儿?且不说这是佛像,本行的是慈悲普渡之事,你却用这杀生害命的兽牙雕了佛身送我,如此大凶之物拿来送长辈你作何居心

再者,我这人平生从不挑拣,你今天就是随意送一筐粗粮吃食我都收下,可偏偏你今天是来孝顺我的?呸,你也好意思说孝顺?

你这人什么名声你比我清楚,你当我不知道你去岁做的那些腌臜事儿?茂甲再不好,他也是老顾家人,你当着外人踩了自家人,这就犯了我的忌讳,不止我,你爹,你其他叔叔们的忌讳你都犯了!你当大家不说话这事儿就过了,你想的美!哎,顾茂峰啊,顾小三儿,你也不看看,现如今家里那个兄弟与你来往!若不是看大兄面子,你以为你能好好的到现在?我老哥哥一辈子清清白白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顾昭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跟这种人有什么好啰嗦的,想到这他站起来拍拍手掌,也不理顾茂峰如何争辩,便离开了。

顾昭从老松居出来,坐着软轿一路去了衙门。

一入衙门口,顾昭便看到下司马的几个工匠正抬着油棚顶子往里走。打头的是一位老者,这老头儿一头白发,身穿粗麻,赤足披发,短衣背后背着一个大大的白底黑匠字儿。

“呦,老段头,这是新宣车顶子?”顾昭下了软轿,背着手一边说,一边往里走。

那工匠头目姓段,是下司马的老工奴,前年那会子,顾昭从下司马抽调了五十名辕车匠人来下司马做工,起先这些匠人都是面黄肌瘦,身无四两肉。没过几年,这些人便被迁丁司薄皮大馅儿的包子润养着健壮起来。

如今给顾昭干活儿,一个月还给七百钱的工钱,逢年过节还给大仓的粮票,油票,肉票,布票等等福利,顾昭此人做事,从不亏下面人,那些匠人得了好处,自然卖力做工。

老段头一见顾昭,先过来施礼。因他年纪大,顾昭对匠人一向照顾,就免了老段的跪礼。老段咧着一口大黄牙笑笑唱肥喏道:“呦,郡公爷好,您老稀罕,这几日可不见您来转转呢。小人还寻思着,这天气不好,秋风裂脸您就不爱出门呢!”

顾昭笑着摇头与他一边说,一边往里走。老段不敢与顾昭并行,便半弓着腰,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走着。

顾昭道:“这几日天气不错,我寻思着也没什么事儿,就在家多睡了几日,人那!一到春日就倦倦的。”

老段笑道:“郡公爷您是富贵人,小人们哪有那个倦倦命,一年四季,风霜雨雪,为了一口吃食,那就是下刀子也得出去!您说是不是?小人活了六十多了,也就是在您这里享了几日清闲福气,去岁过节,也能给孙孙们置办里外两层新的。”

顾昭并不接话,这些老匠人个个都是一辈子的做工历练,全身的好本事,可惜了,这个年份你手里的活儿就是做的再好,工匠见人低三分。

他们一路慢行来至后院,这一路,迁丁司早就与以前大不相同,这三层的院子,里里外外上百号人,都在有条不紊的忙活。原本这院子里很是拥挤,后来城外大仓建成,顾昭便把那些说书人,还有刀笔吏们迁移到了城外,那边空气新鲜住宿条件也不错。最最重要的是,保密性好,大仓,那是顾昭的地盘。

如今这三处衙门院子,屋子依旧是旧屋,可是却年年粉刷,月月添置东西,里里外外按部就班的安排得当,随谁来看看,也不会觉着比旁的衙门差半分。甚至迁丁司上工,都不用长官看着,大家都很守规矩,很是惜福。如今这时代的人,就是这般淳朴,读书人是,下等官吏更是如此。

这边平日顾昭也不常来,都是付季在管。可上月,付季媳妇有了,顾昭怜惜徒弟第一次当父亲,便隔三差五自己也来办公,帮着处理一下杂事儿。

迁丁司的后院旮旯,就是匠人办公的地方,三年前顾昭制定了一个说书人与刀笔吏结对子写书的计划。那说书人都能说会道,可惜大部分不识字,刀笔吏都是科考生出身,多少有些傲气。做刀笔吏还勉强,叫人家出去说书那是万万不能的。

因此,顾昭便命他们寻了县志,府志,找了里面的传说,野趣,汇集成野书传奇教给说书人,这也就是为了今后为迁丁做前期宣传。

如今,四年过去,那些说书人已经被调理得当,一个个的都对迁丁司有了归属感,自从苦役过去,现如今他们在迁丁司登记成册,每月拿一石杂粮,八百个养家糊口钱。现下他们肚子里也学了七八本的野趣,传奇,还有一些热闹段子热场的笑话也有几十段儿。

顾昭回忆起上辈子说书的几种方式,便给他们做了竹板子,大鼓之类的响器,别说,这一来二去的还真的弄出来不少文化味儿。甚至,这些说书人都有了固定的开场曲,结束曲,固定的大本的压箱底儿的传奇段子,这也算是推动了历史文化进程吧。顾昭每每想起,便得意万分。

老段来至后面,命徒弟将一辆大辕车拉了出来。顾昭坐在下属给他搬的座椅上看老段他们合车。

这车名“宣车”,是顾昭特意命人给说书人打造的,车身很大,又宽敞,有上下两层,上层放行李器具,下层睡人,最多车内可睡四人。车顶有大抽板,拉开板子,再支起两根棍儿,盖上粗油布罩子,就是个遮阳避雨的小舞台。

今后国家凡有新的法律,新的农业技术,新的政策,都要以这样的形式宣传下去,这也算是贴心的为人民上门服务了。

顾昭他想是这般想的,别人看他却是在胡闹。宣传这东西如今大家看不到好处,可对于后世来说,那是不分哪个国家,哪路政党,枪炮厉害不厉害另说,宣传你必定要站在上风。因此,顾昭不管别人怎么议论,反正话语权他是必然要抓到手里的,那些文人的派别他抓不住,文人的追求他也不懂,那些人呢,也未必就觉着顾昭跟他们是一类人。每每说起,甚至有些看不起。

顾昭才不管这个,他就一条想法,天下农民与庶民的想法这是必然要控制好。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农民起义才是天下大乱的根源。当年顾昭说起自己的想法,阿润是最支持的,那家伙是帝王的思维,只一想便立刻明白了好处,他甚至觉着三百说书人太少,三千才是最基本的配置。

呸,他说的好听,钱呢?

老段新做的车顶很快被安放整齐,那抽拉板做的十分灵活,机关这东西顾昭不懂,刚才他围着车子转了好几圈,都没发现那东西装在那里,如今人家老段那么一摆弄,推拉之间便瞬间组合成了一个小舞台。顾昭心里佩服,命人赏了十贯钱给老段,可惜人家老爷子不要,却说家里想脱匠籍,这就有些难办了。

当年其叶匠人发明了纸张,这才一族脱籍,如今老段这车实在是拿不出手,

老段见顾昭不吭气,心里悲苦,不由得便落泪了,他一辈子苦哈哈的给官家服务,也就是赚个温饱,他废了不要紧,可是世世代代受这般罪,见人低三等,每每想起真是觉着对不起祖宗。

顾昭叹息了一下,站起来亲手扶起老段道:“老段那!这事儿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儿,我算什么,一届闲散纨绔而已,我能照顾你到那里去?不过就是钱财上帮衬一下。天下匠人何其多,光上下司马就有四万多人。如今你跟我办差,我帮你全家脱籍,你全家上下百十口子呢!你家出去了,别人家必定不依,到时候问起来便又是一番纠葛,脱籍岂是简单的事情?这样…你再等几年,我想想,想想…”

顾昭心里闷闷的离开了。很多事情他依旧做不到,也无法改变。他只有一个人如何能对抗全世界。如今便只能等等,等到天下稳定,国家富强了,才能循循渐进的把自己的计划,一条,一条的安排好。到那时就是做不到天下大同,那也要给匠人们一条活路,文化人这东西什么时代都有,可匠作技师,科学技术,才是国家根本。

顾昭一路来到中院,刚走到院里,却看到顾茂甲的儿子允克,站在自己屋外来回徘徊。一边游走,他还学着大人的悲苦样子,背着手,叹息连连的兜圈子。

顾昭站住脚道:“允克,今日怎么没去学里?”

顾允克吓了一跳,回头看到自己叔爷爷后,他先是施礼,站起来后嘴巴张张合合半天儿,终于憋出一句话:“叔爷爷,阿父说,我姑姑要回来了。”

顾昭点点,这事儿他知道。这些说书人要散出去了,总要有个衙门管,他迁丁司用人,自然要用自己人,瑾瑜家的钱说钱相公那人还是不错的。个性耿直不说,肚子里也有东西,做人也本分。最最重要的一条,他对瑾瑜那是非常好的。因此顾昭便给他安排了个位置,来迁丁司做主事,那是正六品的官身。

“这事儿我知道了,怎么,你父亲想接你姑姑家里去??”

顾允克本想着别的事儿,一听顾昭这般说,张嘴便道:“我的姑姑!自然回我家,难不成还去伯爷爷家丢人不成?”

顾昭扑哧一声乐了,他上下打量自己这个侄孙儿,这是青少年到了反抗期吧?反正别人说什么也是不对的。

就这般,年轻的叔爷爷跟侄孙子就这般僵住了。顾允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是不说话。

顾昭无奈,只能打个哈气,先开口道:“你…这孩子真不痛快,有什么话赶紧说,难不成我是凶神恶煞?一句不对,就拖你出去打一顿不成?”

顾允克咬咬下嘴唇,依旧是憋了半天后才低着头,喃喃道:“叔爷爷…这事儿父亲不许孙儿说,可…孙儿想了好久,就如叔爷爷说的,一家人便是一家人,就是内里有什么乱七八糟事儿,也是苍蝇掉到自家锅里,臭也要捂着。对吗?”

顾昭确定的点头:“没错,就是这话,你父亲那脾气害了他,可是总归他是老顾家人,所以出了事儿,我与你伯爷爷还是得管。”

顾允克猛的抬头:“叔爷爷…侄孙儿是来说长辈是非的。”

顾昭顿时一愣,立刻看看左右,站在门口的新仔伶俐,赶紧带了人退了出去。

顾允克说完这句话,身体里那股子大筋儿便被抽去了。

迁丁司屋檐下的燕儿又从南边飞了回来,如今正衔着新泥,造着新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