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倒是浑不在意,半天后才笑到:“你家老爷向来桃花多,只不过如今竟香到这般程度,倒是没想到。”

新仔点点头道:“也这话说的,人这一辈子,谁愿意老老实实的跟书本走,书本那都是写给傻子看的。小的前年得了假,回了老家,那一路的兵部下面的参军也没少给礼钱,那还不是看咱家大老爷的面上吗?小的什么出身小的知道,钱小的没敢收,小的是说,就咱家都有人上杆子巴结,何况老爷那头。”

顾昭心里如何想新仔不清楚,他只听到七爷语气干巴巴的问自己:“我也没问,你阿爹身体可健朗?”

新仔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讥讽,换了一只脚一边揉一边笑着说:“这不,头年回去,家都没了,小吓一跳,回头一问…咱郡边的几位官老爷,硬是在县城给我阿爹换了两进的大宅院,还帮小的我找了个后娘!小的赶到县城,说来也巧,我阿爹都五十多了,如今老树开花又给小的添了个小弟弟。小的是死活不能叫他们占了旁人的便宜,便请阿爹退了那宅院,您说我阿爹当初做庄头那会子,那也本分人啊…”

顾昭点点头道:“是呀,当初不是他本分,我也不会带你。”

新仔笑笑点头:“恩,可如今,乡里都说我没良心,不孝顺。可小的也知道,有些钱,那万万是不能拿的,那不…房子也退了,可后娘小弟弟总不能退吧!小的拿了这几年存的,给阿爹置办了一套更大的,这次回来,小的…想…娘没了,家也就没了…七爷,小的求您一件事儿。”

新仔说到这里,放下顾昭的脚,就着炕台跪了。

顾昭愣了下,这才道:“你说说。”

新仔挠挠脑袋,看看身后压低声音道:“爷,小的想水了,这几日格外的想,小的想大海,都要想死了,那不是,阿伊都走了五年了,…若是阿伊有运气,带回了新海图回来,爷!…爷!转明儿那船厂好了,小的想回去,小的想造船,造大船!就造爷说的那种大盖伦!大卡拉维!大福船…人能活几年呢?小的…不想憋死在这里…”

  第一百三十一回

顾昭等人在阳渡一滞留便是十多日,这一日早起,天气总算出了日头,有些回温,便闻到了尸臭。

“昨晚儿就觉着不对,对面大户家的屋顶,足足蹲了四只老猫子(猫头鹰)嘎!嘎!的笑了一个晚上。果不然的,竟死了这般多。”细仔一边侍奉顾昭吃药,一边唠叨着。

顾昭没吭气,只想着如今京里若知道自己困在这里,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儿,就怕他沉不住气儿,做出什么事情来。也不知道自己前日写的信,顺利的送出了没有,若没有,怕是又一阵劳师动众的连累人,老哥哥昨日下夜犯了咳嗽,只说有痰淤了,如今药店都关着,这可如何是好?

“那场天灾不死两个?七爷也别多想。以前小的的阿奶总是说,打雷了,龙王爷收人呢,这么大的阵势,十多天了,不收点…老天爷也白折腾了,这风霜雪雨的,谁也不能白忙活不是?去了自有去了的道理。”细仔还是劝着。

新仔点了香薰,在屋子四角微微扇着,偶尔听到细仔说的过了,便在那边讥讽几句打牙,可顾昭只是不笑。

也是顾昭平日呆的地方都干净,如今虽是出来了,可是依旧被照顾的很好,因此一旦有些什么不好的味道,他鼻子顿时灵验了。

新仔放下香球,坐在一边像是自己跟自己唠叨一般道:“这不知道在家呆了多久了,要是刚死,只怕没这么臭,许有多腿的猫狗也死不少,这天气一暖,没几个时辰就有味儿了,这还是好的,要是搁在咱们老家那边,嘿,那种天气儿,也不过一会子功夫,能生出…”

细仔立马儿扭头瞪了他一眼道:“闭了吧,不会说话,把猪嘴儿往墙上蹭着解解痒痒…”

顾昭捂着额头叹息:“你也闭嘴吧。”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镇上的窘迫丝毫不见好。前几日总有冻死的,这一日大早听他们说,有生饿死的,一死便是两户人口八九位老弱,大早上天没亮就被抬出镇子了。可没成想,一转身又收罗出一户四口子出来,娘们四口子团抱着一起死了好几日了。说是本是水上人家的,前几年丈夫行船出去就再没回来,这下好了,一家子团聚了!

顾昭来回在床上捣蒜,书也看不进去,他以前总觉着这些事儿离自己远着呢,如今想来,其实没多远,就在窗户底下,街边上,来去不过三五米,就是一家子四口子人命。

天下…这就是天下吧,阿润的天下,死了人呢!

半日头起,镇中的高德乡老敲开店门来募钱儿,说是人都死了,好歹给买块坟地,置办一口薄皮棺材,都是街坊邻里也总不好叫他们光着腚上路。

张店主的日子也不好过,这几日他赔的大发,因此钱是没出,却去后面寻了两身光面儿的八九成新的大褂儿,说是老爷子活着的时候做的,那时候也花了几百钱。又说,那几户真是个死心眼,要这几分面子作甚?敲敲他家门,他还能丢出人去不成?干的没有,稀的总能看顾一嘴吧?乡老们一起称是,都说就是这个道理,那大褂儿他们也并不嫌弃,赞了张店主善心。

倒是顾槐子,最是个古道热肠的,听到这里想起当年他家受穷,若不是被太老爷子捡了去,怕也是个饿死的命相。因此,他主动掏了两贯,也不是再没多的钱儿,只这会子情况不明,官家就若死了一般,到现在也没人来看看灾情,主人又没有出手,随意舍钱,也怕给主人招惹祸事。

顾昭一股气憋不出去,生闷着,倒是以他大哥为首的本地土著官僚集团对此事倒有些理解。他们都活过前朝,见过比这个惨百倍的世情。如今算好的,在小镇兜一圈,总会找个栖身,不会连破席子都没一领的丢在土里就那么埋了。上点年纪的人都吃过大苦,因此死了不少也不觉着是谁的错,只是闷声埋怨老天爷。

自打有了冻灾起,镇上小吏也不是没想办法,在完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人家每日冒着寒风将饥苦灾民集中放在一起想办法,仓里是有粮草,大部分却是来年的种粮,谁敢一下都放空,吃种子才是砍头灭门的大罪呢。几千口子受灾,这样的救助就已经难能可贵了。而且,这么大的受灾面积,阳渡才多大,才有几个人呢,那年不冤死几口子,老天爷要收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顾昭一肚子憋屈无处告诉,只能闷在心里,免得被人说矫情。他翻腾了一会子,又坐起,命细仔寻了笔墨,写了一份儿救灾的章程出来,如今还不算晚,以后但愿以前的经验能救几口子出来。

如今店里住满了人,走廊都有卷着铺盖的穷脚力,来来去去的,下脚的地儿都没。昨儿邱氏兄弟的老大还在一楼争吵,只说是都从庙里跑到镇上了,还是躲不过这帮子臭乞丐,结果他话音一落,被店里不知道那个谁硬生生的给骂了一顿。这家伙好没眼色,竟不知道这种话是犯了众怒么?

顾昭这一行人一直是安安静静的呆在二楼,十多天了,一个主事儿的都没去一楼搅合,也就是怕惊了灾民,给人家找事儿。前几日老爷子还命细仔他们削减消耗,省一些口粮给饥民。

却不知细仔嘴上是答应了,转身却只与了现钱与此地乡老救灾,口粮柴草如今有钱都没地儿买去,谁知道在这里还要住多久呢。他们不过是路过,能与钱那是大仁义了。一直到今早上有了饿死的,细仔都只说合是命该如此,却丝毫都不觉着自己错了,只有庆幸。他们这一行连大带小,还有暗处的共有四十来人要吃喝拉撒,都要他操心劳力,那顾的上许多。

顾昭他们这三十二人,过去一日三顿热食,除吃食还要供应各种小点瓜果。如今倒好,老少爷们一天两顿,一干一稀,还只吃六分饱,每每想起主子吃不好,细仔心里都难受的很,暗地里都哭了几次了,只说自己没本事。主子什么时候受过这个罪?打跟着主子起,也没见过主子每日吃半碗还问,旁人有没这个?

这上不着天,下不挨着地的日子,不知道要过到什么时候,一时间,无论是一楼的散客还是二楼的贵人都精神萎靡,稍有不如意,便是一番争吵。

店里客人越来越多,下脚的地儿都没了,张店主除了放开后院给人免费住,还把他家大堂也都让出来了。他家开脚店的,大堂本就能放二十多张桌子,因此便将桌子陪凑在一起做了床铺,中间挂两领大席,分分男女,有个避讳。一时间,这屋内是什么味儿都有,细仔无奈,只能叫人在楼口挂了两幅棉帘子,成日弄了熏香,这才隔开味儿,谁能想呢,这边还有个窗子呢,这冰雪一化开,腐臭就再也挡不住了。

街面上,徐徐传来沉闷压抑的板车轮子滚地面的吱呀声,顾昭叫细仔开窗,细仔怕死气冲撞了主子,便小心翼翼的劝了几句。后来,有断断续续的哭声传上二楼,而后忽竟响起了蛮好听的念经超度声。那一声声的,徐徐漫漫的将一些悲哀与苦难都细细湮没了去。

“去看看是谁?”

顾昭下不得炕,便吩咐细仔去看看是谁,没听说镇上有和尚避难?细仔点点头,放下床上的帐子后这才走到窗前,将窗户浅开一条缝往外楼瞅。

片刻细仔低声回道:“爷!是一楼的那位小少爷,如今正拉着死人的手给超度呢,真…没看出来,倒是个好心的。”

顾昭微微的点点头,前几日的乱七八糟的猜疑,如今倒是忽然好了,没成想却真是个想出家的,这经文念得跟真的一样。人心诚不诚听这超度的声音就能听出来,这声音温温润润,充满了慈悲。

后来,楼下仿若有人吵了几句,说是别念了,她家里是信无边大帝的,不信这个,无需和尚超度。一时间顾昭顿时有些哭笑不得。那位无边大地,这些年是越来越香火旺盛,旁人不知道,顾昭却知道的,这位大帝,是他跟顾茂丙一起伪造出来的假神,乃是所谓赵淳润他家祖先是也。原本人家也不叫无边,后来老百姓硬是给封了神,还臆造了他老人家身边的各种阶级出来,甚至,这位大帝身边的十来位小老婆那也是各有故事,说的顾昭有时候都犯着嘀咕,难不成竟真有这位不成?

他却不想,他爷爷狻猊儿都能喝断长坂坡了,人家阿润的爷爷的爷爷娶上十房八房那也是不在话下的。

后来,死人出了镇子,细仔仔细的关了窗户,坐在一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走廊里,踏踏的传来鞋底儿拖地面的声音,顾昭支支耳朵,顺手又拿起放在一边的江景堂笔记看了起来。

允药这孩子这几日总是寂寞的,他以前在乡下被藏的久了,也没见过世面,虽说这些时日家里当小公子待他,可是骨子里他就是个没见过世面世情的农村娃儿。人一出来,就成了野性子,再也关不住了。

爷爷这几天不许他出去玩,孩子吗,闷着了,便满客栈转悠。一开始他在二楼溜达,每日早上随定九先生念一卷书,写几张字儿,学学刻录竹卷。功课完了,便挨个的串门儿,没门进了就悄悄打开窗子往外看。

下人房他是去不得的,定九先生那里他是决然不想呆的,爷爷那里实在唠叨,七爷爷那边气场太强,想去十四叔叔那厢混混,可惜十四叔总是赖在七爷爷那边,如不在七爷爷那边,十四叔就在屋里著书。他悄悄瞅了一眼,十四叔这几日正写一卷奇怪的东西,天上什么神仙,跟什么女子厮混的故事,只看看就觉着好,只可惜,十四叔一见他就没得好脸色,总随意塞他一些吃食,当孩子一般打发了他去。一时间,顾允药又羞又气的,便只能一楼二楼口边的溜达。

那死人过去了后,张店主跑到二楼,将左右两厢的窗子打开,说是今日回暖要换换气儿,果然进来的风不若前几日刻薄,不过依旧很冷。顾允药溜溜达达的蹭着一边的门扇蹑着脚想往一楼溜达,他昨日站在楼口听那些戏子说野趣儿,说秘闻,都是以前都未听到过的,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这般有趣儿。却不想才将走到楼口,顾允药却被人叫住了。

“小少爷可不敢下去,那下面人野,仔细拐坏了你!”

顾允药一呆,扭头看去,却是许爷爷新纳小娘子带的小丫头,叫粉朵的。

走廊透着光,粉朵头上盘着简单的丫儿发饰,头发乌亮着,圆嘟嘟的脸盘,嘴唇略厚,肤色健康,大眼睛闪亮亮的,露着一股子质朴良善。乡下丫头,还未进宅门没学过规矩,因此说话的时候有些没高没低的,前几日她每天还在房间里想她娘亲,日日哭泣,允药见她可怜,还送了几只泥巴捏的兔子与六色料给她上色解闷儿,没成想不过这几日她便没心没肺了。

脸色略红了下,顾允药也没搭话,只是后退了一步。

粉朵与允药年岁差不多大,因此便有些小心思,无关男女私情,只是她觉着,咱们都这么大,该是一伙的,自然,允药也是这般想的,他也是乡下长大的,那边大多的女妮子都是这般…这般粗鄙的,她们倒也没坏心,只是少礼性直。

她这般做…却是不合适的,她不该这般看着自己的。直着一对儿大眼珠子,平看着…

“那下面,有拐子,专门偷小孩儿,他们手里有迷香膏药,那么大的一贴,只放在手心处,待你近了,只往你脑袋上一拍!你就迷了…”粉朵继续吓唬人。

允药有些不好意思的搂下自己的毛袖子:“恩!”了一声后,也不去看她。

非礼勿视!

粉朵见他听话,就笑眯眯的点点头,后,她也有些羡慕的看看下面,小声道:“店家婆婆说,对面大户打发了戏班子走,他们走不得都住在下头呢?”

顾允药点点头,眼睛亮亮的。戏班子对小孩儿来说,总是一些带着外来世界的新鲜气儿,大人们虽都看不起这些人,孩子们却不是这般看的。

粉朵叹息了下,转身进了屋子,没片刻她跑出来用裙儿边边兜了不少烤豆儿出来。过来时,粉朵一派自己人般的大方气儿,她四下瞧了瞧后,就着绿袄儿下摆,往允药面前一送道:

“出来的时候,娘给带的,我在炉子边煨着,配上茶汤吃喷香的!小少爷别嫌弃,奶奶只叫我在屋里吃呢,说爷儿们这几日都饿着呢。”粉朵说这话的时候蛮羞涩的,这是她头一回送男娃娃东西。以前村里的男娃娃也没小少爷这般干净好看。她倒也不是喜欢,就觉着,小少爷吃了她的东西,以后就算她自己一伙的了。

顾允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半天后他看看走廊那厢没人,这才低声道:“不能称我的,你这样归家后,掌家婆婆会打你板子的!”

粉朵吓一跳,声音略高着问到:“为甚?”大眼睛依旧晶亮的。

顾允药看看这个小丫头,为甚?他也不知道为甚,虽然他在乡下长大,可是,家里的人也不敢对他称我,却没人跟他解释过,为甚不许称我。

“粉朵!回来!”走廊边的一扇门忽打开,张小烟扶着门框,带着昨日晚上跟老爷生的一股子闷心气儿站在那儿叫自己的小丫头。

粉朵脸色一白,看看顾允药,又兜着那一兜豆子回去了。才将走到门口,张小烟一伸手便捶着她的后背打了她进屋。

顾允药喃喃的张张嘴,这事儿没办法劝,这是许爷爷家里的事情。

张小烟冲着顾允药福了一下,顾允药还礼。接着,那门又猛的闭住,一捧豆儿滚地面的声音遮盖不住的传了出来。

粉朵低低的哭着:“奶奶别气…再不敢了。”

张小烟带着憋屈的怒骂声隐约传来:“你也不看你是什么胎盘里出来的贱婢,还没带你几日呢,学会勾搭小爷儿了…”

顾允药听着粉朵的哭声,忽觉着什么破碎了,他有些伤心,想叫细叔去看看,这也不好越礼,一时间他好没意思的站在那里,只觉着自己没用。

粉朵的哭声,还是随着窗风传进各屋子,这几日张小烟,破碎了一股子情爱梦,她总是心情不好,离家背乡的每日伏低做小,谁也看不上她,她不好了就只能拿小丫头消气儿。

顾昭听到哭声,有些烦躁的将手里的书丢到一边,抬脸看看坐在一边的新仔道:“去把许品廉叫来。”

细仔应了,放下手里的铁夹子,没片刻的便将本跟下属下棋的许品廉叫进了屋子。那边许是知道闯了祸,声音立刻消散了。

这几日的饥寒,许品廉又是写折子,又是暗暗观察地方官,虽不关他什么事儿,他也是一派忙乱,硬是搞得自己瘦了好几斤。前几日烤火瞌睡住了,一不留神素日被他打理的满顺溜的胡须,硬是撩去半边,如今只好全部剔去,露着一张面孔两种惨白,许品廉只觉着自己不威严又不体面,因此见人只低着脑袋遮盖。

“不知道郡公爷唤下官何事?”许品廉进屋,按照规矩给顾昭施礼。虽他跟老公爷有交情,可是郡公爷这里却是没半分交情的。小郡公爷这人蛮奇怪的,跟谁都如带着一个框子,旁人高低跟他接触不得,因此竟平白的比他哥哥国公爷多了几分威严,下面人都蛮怕他的。

顾昭指指一边的座位,许品廉小心的坐了,新仔帮着倒了茶,叫了一边的小厮悄悄下去,带上了门,

顾昭见他们出去了,这才对许品廉道:“许大人,你屋里的若是人家实在不愿意,你便与她一些钱放了吧。”

许品廉脸色顿时窘然,这是他的家事,小娘子青春娇憨,他也是爱不释手的,再者他已经收用了,这…这如何能放?若是小娘子肚子里有了呢?也不知道小郡公是如何想的,这不是为难他吗?

“这…这…却不知道…”许品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时间羞愧万分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两人正窘着,却不想那楼下忽然传来争吵的声音,有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带着一二楼木板都隔不住的锐利在那里骂道:“咱们也是走了无数乡镇的,见过大世面的!体面的老爷见得多了,就没见过这样的!

城里五品的老爷家请咱们去,那也是要下帖子的!人家是,做事有理有据,却不知道你家是个什么门第,怎就这般不讲世理常情?也不怕咱走乡串户的出去给你加扬扬名声!仔细怀了你家三代清誉,可别怪咱们嘴下没德,咱都是诚实人,自然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都忍了你们几天了,来一脚,去一腿的,缺德吧你!

都是花钱儿住店的,合着你家的钱儿就比磨盘大?比咱的钱儿多了几分斤两?咱这吃饭的家伙怎就碍着你了,您大爷蹄儿贵重,放着大道儿不走,踢那里不好,偏偏踢人饭碗子也不怕绝人生计,来世遭了报应…”

这骂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本在对面唱戏的班子台柱儿,叫个俏奴儿的。

前几日那大户家的下屋本也能住人,可谁知道这一场寒流,他家收了不少镇上的族人,因此,连下屋便也住不得了。张店主家本与这对面的大户有些亲戚,因此便在大堂给留了空,与人方便,这也是天灾人祸没得办法逼得下策。

那俏奴儿的有几分姿色,又素日被捧惯了,有两三分脾气也是正常。谁能想在这野镇,先是被大户赶出去,最后竟连一间屋子都没的住,如今他跟一群贩夫走卒,戏班子里的粗角混住在大堂里,这就气上加气。

他这里不如意,因此便看谁也不顺眼,加至今日镇上送死人出镇,那下面的小厮来回跑着看热闹,出来进去的就磕碰了几下。

他竟还敢生气?细仔他们才气呢,他家主子什么人物,如今竟跟这样的人混住着!见俏奴儿骂的刻薄,这边自然就还了嘴,口下不留德也是正常。

可惜,家里带出来的,都好歹读了几本书,就是最刻薄的,骂出来的话,也比不上人家俏奴儿锐利,因此,人家一人,秒杀了顾昭这边一大片。后来,话竟是越来越难听,偏住在一楼的邱家大少爷是个点火上风的,他见俏奴儿骂的爽气,因此便打发了小厮泡了茶水,坐在一边喝着茶,吆喝着喝彩。

顾槐子一怒,顺手提着俏奴儿就往外丢。却不想,大街上忽然传来净街的锣声,张店主如蒙大赦的喊了一句:“长官来巡查了,祖宗们快消停吧!”

他说这话却是迟了,屋内的人只听到一声惨叫,接着锣鼓坠地,也不知道哪个杀胚来了一句:

“不好了,有刺客!!!!!!!!!!!!”

第一百三十二回

却说,顾茂丙也不知道从那里得了一句真言曰:你有手中剑,我有笔如刀,许是他小叔叔胡咧咧的吧。

自得了这句真言,顾茂丙便觉着,一生遇到再多的道理,也没这句正确。于是!他便开始了他的著书大业。他这人成长与旁人多少不同,出身也罢,家庭也罢,经历也罢,总是旁人一辈子几十年的苦,他少年都见识过了,因此后来性子里难免多了些刻薄。再加之他写了那么一本神书,见识过言论的力量,因此常常想写一本不同的。有时候,他觉着,小叔叔有种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支配一切,他信服这样的力量,并且也想拥有。

他这人看着嬉笑怒骂,总是不成体统,其实骨子里隐约着对皇权,对制度都有些看法,因此一旦生活略有不如意,便关起门来写一些旁人不敢写的野史散出去讥讽一二,过去他家的事情常被扯出讥笑,后来叫唤的最厉害的几个,顾茂丙不客气的给人家编了野史,搞得对方一地鸡毛,有嘴说不清,过瘾之后,顾茂丙便把黑手,动到了今上他家,他几年中笔名换了七八个,这七八个字号,到有三五是被官家追拿巡查的黑号。这种很过瘾的地下工作,顾茂丙准备干到死!

这几日下雪冻冰,顾茂丙有些不如意,于是躲起来又写了一些艳史之类的抹黑上天。如今,这厮是连神仙都不畏惧了。

昨日夜里他码的兴起,竟然熬夜作文,一直到天光大亮之后方完成一章,他取了成品阅读,却发觉无有新意,顿时有些失望,终是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段,新鲜的也没有太多。着实是生于古代,值得借鉴的太少,如今故事时文,戏文,都太少,正经文章里那有这个!

顾茂丙无法突破,一时间他也於住了,脑袋里有千言万语,全是故事趣闻,偏偏落笔之处却淡淡无味,着实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因此躺在那里翻来覆去的一直到天光大亮才迷迷睡去。这一睡,却不知道睡到了何时,一直到被屋中的炭火燎烤的喉中干烧,这才坐起唤来小厮侍奉他喝了一杯水。

如若后世有人得知,便知顾茂丙他这个毛病其实并不大,他就是卡文了!

略微整理,吃了一碗粥食之后,顾茂丙换了一身淡翠色的深衣,头发也不梳理只略拿丝带扎了,带了一顶浩然巾,穿着一双素履,脸色倦倦的就出了门。

这一出门不要紧,却看到走廊里跪了两个人,一个是这家的张店主,此刻这位老实人正五体投地,浑身发抖。另外一位,大冬天的穿着一件绣着翠花儿的油绿的大袄子,一身的污泥,一足有鞋,一足赤裸着披头散发的趴着。

顾茂丙噗哧一声乐了,依着门口随意问道:“这是怎么着了,大清早的跟着拜那位神仙呢?供品呢?谁吃了?”

那边站着的连忙回到:“爷,晌午都过了半刻了。”

顾茂丙摸摸下巴道:“爷说怎么做梦梦到烤肉吃,竟是饿昏头了,这几日嘴巴淡的很。”

那边嘴欠的又来了句:“爷,此地父母到了,才将送了两只肥羊来,如今厨下正收拾呢。”

仰天打了个哈哈,顾茂丙讥讽了句:“这都几天了,如今才来!”

说罢他走到那位披头散发面前,一伸手托了这位的下巴往上抬,这一抬不要紧,着实吓了一跳,这位鼻青脸肿,面目扭曲,一边抽抽,还哭的鼻涕眼泪满脸都是。

太丑了!

顾茂丙立刻丢开手问到:“这是什么东西!”

细仔正端着茶托打那边过来,见顾茂丙吓了一跳,便笑着过来嘀嘀咕咕的说了一番。顾茂丙先是听得可乐,最后他看着这位披头散发叹息了一句:“原来是你啊…真…可惜了。”说完,他对张店主道:“店主起来吧,冰天雪地的,你放人进来本是善举,怎么算罪过,没你的事儿,若是怪罪也不用等今日了。”

他是这般说了,可惜张店主依旧是索索发抖,磕磕巴巴的谢罪,谢完,又老实的跪下了。

顾昭看看细仔手里的茶托又问了句:“这位面子到大,值当拿这套出来待他?”

细仔笑笑:“小侯爷不知道呢,这位跟定大人家有些渊源,早先他父母活着那会子,咱家大老爷还见过呢,说起来也算旧识,大老爷就留了他问话,问下本地灾情。”细仔说完,悄悄凑到顾茂丙耳朵边来了一句:“这位,也在上京的法元寺呆过的。”

顾茂丙扬扬眉毛,续而点点头,趿拉着鞋子转身往他小叔叔那里去了。

天气暖和,顾昭总算可以下地了,他刚洗了个热水澡,洗完便斜斜的躺靠在屋里铺了整张狼皮的椅子上烘头发,新仔拿了一把篦子正帮他细细的顺头发。 顾茂丙进屋的时候,看到自己小叔叔两个脸蛋子红扑扑的,手里倒拿着一本书,也不看,眼睛不知道瞅着那里,屋子里的两盆炭炉燃烘着一屋子春意。顾茂丙一进屋,便打了个哈欠,这边总是这般热。

“小叔叔今儿气色真不错。”顾茂丙调侃着进屋,随意找了一张椅子也坐了。

顾昭笑笑,语音里露着一股子倦懒气儿道:“我平日也这般好,也不是七老八十了。只他们大惊小怪!强逼我睡了十几日,都要废了,我才多大,他们每日都当我要死了,随意一股风他们都觉着能将我吹飞了。”

顾茂丙随口呸呸了几下,也无法说长辈又满口胡咧咧之言,只能深深的叹息,叹息完却与小叔叔拉起闲话来。

“今日我做梦,梦到有一群和尚围着我家老宅的槐树兜圈儿念经,念得我都要哭了。”

顾昭噗哧一乐:“那里是做梦!可不是就有人念经,那楼下邱家的小少爷,不是说要送到附近的庙宇清修吗,今早城里冻死了人,抬出去的时候他在门外念了好久呢。”

顾茂丙与那位小公子倒是打过一眼,他是个颜控,因此难免心生爱怜,因此道:“我说嘛!可惜了,那位倒是个干净的。送去庙里也好,也省的世俗玷污了他。”说完,他悄悄打量顾昭的神色,顾昭依旧是老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茂丙无奈,便随口一般的说道:“临我出来的时候,定婴那边今年举荐的几位…有一半在碧落山呆过,有一位仿若是姓路的,侄儿也没细问,只恍惚听他们说,陛下很喜欢,说人家很有才呢,还赏了紫袍穿。”

顾昭嘴巴向一边扯扯,如今和尚专业,都产业化了,现下庭上仿若没读过几卷经文,不懂几句禅意都不好意思做官似的。

顾茂丙懒洋洋的也靠在椅子上道:“哎,其实小侄向来厌烦蝇营狗苟那一套儿,读几卷经文好歹以后做官也多几份儿慈悲!”

顾昭一撇嘴道:“你当庙里就是个干净的,如今…今上…”他说到这里,顾茂丙在那边眉毛一扬,旁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自己小叔叔与那位今上如何了,因此听到小叔叔在外面,恭敬的说今上这个词儿,着实有些诧异。

他表示不屑!

顾昭自然知道他怎么想,于是脚下微微使劲,一只鞋便飞了出去。

顾茂丙随手捞住小叔叔的鞋子,放在手里来回看了一眼,这鞋子一看就是宫里出来的精致手艺,还未见过土。鞋底的细布面白生生的,上面细细的走着细麻线。这鞋有个名称叫云鞋,也叫镶鞋,一般是红色的,只这双却是淡蓝色的缎面,两边有绦带儿。顾昭不爱花纹,因此这鞋子只在做工上见精巧,摸上去不软不硬的。

顾昭也扬扬眉毛,自己侄儿怎么越来越变态了,一只鞋子有什么好看的。

“有病。”顾昭带着气嗔了一句。

顾茂丙笑笑,随手将鞋子放在了一边的桌面上。新仔叹息了一下,放下手里的篦子,走过去拿了鞋子,半跪着帮自己家爷穿上,这几日大家就担心这双脚,一不小心,它就会肿成猪蹄子了。

“爷是老生子,根骨自然不比旁人,若是爷没这个毛病,小的们也少些事情,这几日下面都要担心死了,偏不知道那个多嘴的,说爷娇气,等明儿肿起来,老太爷好又是一顿埋怨!”

顾茂丙知道得罪了,便讪讪的拉话:“哈哈,这几年,清秀的和尚是越来越多了,我来的时候,京里冯智家正办法会,呼呼啦啦来了成群的和尚,一水的十三四岁,长的那叫个眉清目秀,摆开阵势,一开念那真是清清脆脆黄莺儿齐聚一般,哎!惠易那老东西的坊子是越开越大了。”

顾昭叹息了一下道:“何止,昨日他们来说,各地的庙宇是越来越多,如今学子们除了学本分的,还要多读一卷经,阿…阿润也真是,惯出一帮子这样的人,简直浪费钱米。”

顾茂丙噗哧一笑,抬眼看看小叔叔,忙转了话题:“此事!旁人能怪,偏小叔叔不能怪的。”

“哈!”顾昭懒洋洋的回了一句,手里却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翻看起来。

顾茂丙见顾昭不愉,只能不再说这话题,他自己在那里叨叨道:“不说这些,来的时候,跟我一起养马的那个塔塔小叔叔还记得吧?”

“塔塔?哦!这几日你常说他,那个部落长他有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这不是这几年关外那边来往生意越来越大,塔塔家本有个两千人的部落,后来依附的人越来越多,如今林林总总的总有个四五十个,合起来能有两万余口子。”

顾昭听到这里,却放下下了书,端起一边的茶盏,随意吹了几下,喝了一口后问道:“竟有这般多?”

顾茂丙笑道:“他那个还算多,他叔叔的部落,如今能有四五万人,我来的时候…塔塔说他小叔叔想附着西北面的杜勒斯,立个子国,人家愿意年年纳税,称对方为皇父呢。”

顾昭点点头,微微闭着眼睛,听顾茂丙继续说。

原来,那个塔塔家在西面草原,倒是颇有势力。以前,他们部落小的时候,也常常受气,他们父亲那一代,几乎每年都要往两边的大国送奴隶,送供奉。这些年,那边的人口越来越多了,后来塔塔的爷爷就把他家的部落分了三支,一支是塔塔父亲这个部落,叫皓拉哈,他叔叔那支叫黎夷,还有一支是他伯伯的部落,在最西边放牧,那一支叫白荑都。这些年,风调雨顺的,部落就越来越大,三支部落合并起来能有小十万人。

人多了,自然就有了些念头,这三家,如今都想立国。不过,他们上面有杜勒斯国跟奥布勒国,下面是大梁国。这三国,大梁是最大的,奥布勒在其次,小的是奥布勒。

说实话,顾昭以前也没听过这俩国家的名字,听顾茂丙唠叨的时候,他想了半天也没跟脑子里的历史挂在那里。

如今,草原上部落不少,大的部落都想立国,既然他们想立,就要找个强大依附,不然,怕是周围的国家都不会答应。因此,这次顾茂丙回京,塔塔还悄悄给了他三百金,叫他帮着在京里拉拉关系,看看能不能依附一下。

塔塔的意思就是,他们也不着急,就想给他们的部落找个爸爸依托,而这个爸爸就是大梁的皇帝,赵淳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