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自己老哥哥,顿时他就哭笑不得了。

大冷天的,老爷子穿的到厚实,只是老年人自己恒温不好,冻得一脸清鼻涕他自己浑然不觉,还露着一脸憨笑。顾昭笑笑,哄他说:“可以,过个三五年,待移民事毕,咱就来开凿大运河,到时候咱家自己开船厂,做千年的水上买卖。”

老爷子闻言,低头认真的想了半天后嘀咕道:“那可不成,咱家不做买卖,你可不敢动这个念头…”

“好好好,不动,不动…这里顶风涨气儿的,咱回去。”顾昭拉住老爷子的手,硬拖着他回去了。

也就是这一日,上京迁丁司郎官付季付大人正在家里给嫡子过百日,他家前两个都是女儿,再加之付季这人从来都活的小心翼翼生怕给自己先生添麻烦,因此家里凡有喜事,也就是送送喜面,自己关起门来自家人庆祝一番便是。因此,许多人都误会,付季这是第一个孩子,如今下了帖子才知道,人家媳妇都悄默默的生了两个了。

如今得了嫡子了,付季自然不敢敷衍怠慢,不然媳妇娘家会怪罪,更对周围的同僚都是失了礼数的。

这日一大早,付季家难得的开了正门,他家喜事少,因此着实存了不少人情,如今都还了回来。

“付大人,恭喜,恭喜啊!闻听贵子百禄,付大人如今后继有人啊!哈哈!”

付季笑眯眯的跑过去接待:“哎呀,吴大人,稀客稀客!下官怎么担得起,您打发人随意添得两盘糕团就是,怎么就自己来了!”

吴大人一手抓住付季的手亲昵的拍了几下,笑眯眯的道:“这话外道,你我多年同朝为官,那是什么交情?付大人也听过老夫为人,旁人家,老夫是绝不登门的,凭他们是谁。不过一盒礼饼的面子,付大人多年来为朝廷尽心竭力,你的人品,只要提起,那是这个…”吴大人拉着付季,竖起大拇指,着实从头到脚的将他夸赞了一番。

付季是谁?那是平洲开国郡公府门下第一走狗,巴结还来不及呢,这小子向来咬人疼!

付季为人一贯小心,被人这般在家门口夸奖,还是头一遭,因此,他的脸色不由的便从脖子红到耳根。一时间,他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亏今日办事,国公府的老太太派了四爷来撑面子,因此,付季顿住了,站在一边的顾四爷,顾茂昌赶紧过来惯熟的寒暄,这才支应过去。

如此这般的人来人往,转眼天到正午,那后面便开戏开席。今日厨子都是国公府来的,因此上的便是顾家宴,放果盘食器是一水儿的银器,只果品都有二十种上下。主食有五种,分别是,烤炉饼,油炸饼,王母饭,顾家的金乳丝面。菜肴上的是三牲绘制,分别是,牛羊鹿,食器摆放的规范乃是五品的配置,四鼎配三簋,东西都是新制的亮铮铮的好铜器,上面有付家工匠打造的暗花,如今他家也配用这个了。

男人们在前面闹腾,女眷们在后面也有她们的热闹,眼见的吉时一到,付季的儿子被抱出来送至他表舅怀里。

付季的媳妇白氏,父母早年就去了,因此,如今娘家只能来个表舅舅。不过,虽是表舅在京里却也算是一户,有些祖产,平日他表舅家早就想来巴结,如今总算是抓到机缘了。

他表舅舅唱了贺词,给孩子挂了银锁,送上外家早就预备好的百禄贺礼,这些东西皆有讲究,便是小儿能穿到一周岁的衣衫料子,小寿桃子,小金银脚镯,豆类粮食,另外还有贺生礼两百贯。送完之后,他表舅又出挂了四盏灯笼在顾家正堂。这是乌康的规矩,这个灯要挂到十八岁的时候,小儿开了锁,成了人才能取下来。

行完礼仪,一切顺畅。待小儿满周岁立住了,外家还有别的意思,那时候送的衣裤料子,怕是小儿能穿到到十八岁了。

一番热闹下来,付季饮了不少酒,脑袋昏沉沉的依旧在各处支应,正糊涂着,却不想后面他祖母打发了人叫他去呢。几年前,付季他哥哥们常找了事情叫付季带钱回去,虽没多少,可是一月总有两三次,也不多要,每次也就几贯。钱是小事儿,可要着要着,他二哥还想做个小吏了,后来付季一怒之下就命人强接了父母跟祖母来养活,也省着他们打着旗号经年累月的来发这等血脉财。

后来,他祖母来了,也不念叨要回老家,想必老人心里是有数的。

扶着墙,一路吐了两次之后付季才来至后堂,一进门,他本笑眯眯的,正眼一瞧,他祖母跟他母亲却脸色苍白,他父亲是个老实疙瘩,大好的日子,他却坐在屋角,怀里抱着个礼盒也不应声,看身姿却有些颤抖?这是如何了?

付季呆愣了一下,忙问:“阿母不去陪客,怎么在这里?可是有人冲撞了您,孩儿这就去帮您撵了!”付季的家人都是乡里来的,不识字,也没受过礼仪教育,才来的时候也随过几次热闹,后来大概觉着融不进去,也就不爱出门了。

堂上三位长辈并不说话,半响后,他老祖母招招手,付季忙跑过去,老人家眼神不好,伸手摸摸付季的脑袋,确定了位置,这才一拐打了上来骂道:“打你个没见识的东西!凭你是什么种子,如今你抖起来了!也做起这龌蹉事情来了…”

付季吓了一跳,捂着脑袋,酒意都吓了去一半,他浑浑噩噩的站在那里不敢躲,只由着老祖母一顿敲。

“叔父!叔父!”瓜官儿不知道从那里冒出来,在一边儿拉拉付季的衣襟猛摇着。

付季低头看他,本想训斥,想了想,还是按住脾气挤出一些笑容道:“你怎么在这里,猪官儿在外面寻你呢!”

瓜官儿摇摇头,急急的解释道:“不是!不是!叔父跟我来。”说罢,他拉着付季来至付季爹身边指指那个礼盒。

付季捂着脑袋还在纳闷,却不想,付老爹“哎!”了一声,将礼盒子闷闷重重的放在桌面上数落道:“娃儿,咱家是本份人家,你师父养活你不容易,咱可不做这事情,你才过了几天白饭日子,大好的光景,可不敢自己晒白(丢了)了啊!”

付季眨巴下眼睛,看看那礼盒,一伸手他将盒盖打开,呦!好家伙!谁这么大方?一下子他也呆了,那里面齐刷刷的摆了三排金锭,取出一个掂掂,却有一两一个只多不少,数一数,一排十个,这里足足有三十金呢。

虽如今流通的大多是铜钱儿,可是金子就是金子,像这等颜色的足金爷着实少见,也怪不得家里长辈吓了一跳了。老人家这辈子在乡下,怕是都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付家如今不穷,却也没有金锭模子,这么奢侈的摆三排,这…这可都是实心儿的金子呢。

付季翻动一下金锭,在下面寻出帖子一看,脸色是越来越坏,那帖子上写着一首贺禄词,词下的名讳却是在如今该在青州管丁民的李永吉,李修之的名讳。

旁人不知,李修之的底子,付季是再清楚不过了。他不过是山阳郡罗县乡绅家的儿子,来京赶考落第,最后混的饭都吃不起了,若不是老师提携,如今还不知道他在哪个旮旯要饭呢,如今这才去青州没几日,这李修之竟然送得起金锭了?

家院内人声沸腾,付季坐在一边闷闷的不吭气。半天后,他祖母唠叨道:“娃,咱家如今吃的精米,喝的肉汤,也就够了。你要是缺几个,明儿叫他们套车,送俺们三个回去,这也出来几年了,你莫怕他们委屈俺们,家里如今有堂房,有良田,尽够了…再要!咱家福气薄,怕压不住…”

付季见老祖母误会,忙站起来解释:“祖母千万别多想,这东西孙儿本不该收,这下面有送礼的名讳,待今日豆官儿的事儿毕了,孙儿自然退回去的。”

他这般一说,屋里的三位老人家都如蒙大赦,团团的松了一口气。这么多金子,是挺吓人的。

一场热闹下来,直到入夜,付季府上的宴席方散去。待客人一去,付季忙换了衣衫,干嚼两把师傅家常备的茶叶去了酒气,这才出了门。

入冬的天气儿,上京的大道黑漆漆的,付季抱着那个礼盒,脑袋里想着心事儿,他的车子行了一会子,有京里巡夜的来回问了几次,勘验了迁丁司的牌子,这才放行。

李永吉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当然知道自己是老师座下第一门生,他大明大胆的送来金锭,难道不怕自己捏死他?虽然李修之是个推官,可他手里挂着青州一郡的粮钱损耗,那不成,这厮真的狗胆包天了?死一个李修之倒是无所谓,可师傅知道…正想着,那车却停了。

“老爷,到了。”

家里的小厮停了车辕,抱了脚踏,扶了付季下车,这一路,这盒子一直在付季怀里捂着,就是家里下人想接,付季都没让。

下了车,付季看看身后的黑沉沉的皇宫,那宫墙上的锯齿犹如兽口大张着一般,令他不由自主的打个寒颤。

郡公府外值夜的小厮班头见到付季,忙笑着过来问道:“呦,恭喜小爷家中贵子百禄,可…小爷哎!爷们都不在家,您…这送来了也没人吃啊!”他以为付季送喜面来了。

付季瞪了他一眼,抱着盒子就往里走。他来这里,从不用通报,这府上有他的小院子,师傅在家的时候,若是跟他谈事儿晚了,他也有地儿住的。其实骨子里,付季早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那乌康的小泥屋,早就消失在梦里了。如今就是回去,小泥屋也找不到了,他哥哥们早就用他的俸禄起了三进的大宅院,过着乡绅老爷的日子。

那门子吐吐舌头,挠下后脑勺之后忙去屋里取了气死风的灯笼,一路随着付季往后面走,这一路,院内静的吓人,冬日的寒风呼啸猛推院里的树藤,那树藤张牙舞爪舞的付季心里实在难受。

师傅不在,这家就像个大庙一样没人气,要是师傅也能成婚生子,自己家儿子就能世世代代的来侍奉了,只可惜…哎!反正师傅就是命不好,遇到那个混帐,他自己有妻有子,三宫六院,偏偏霸着先生,着实可恶!

顾昭的小通院内,牛油蜡烛悄悄的爆着灯花儿。如今,天承帝还是夜夜来住,从不在皇宫内留宿。

接过孙希递过来的汤水喝了两口之后,赵淳润半躺在床铺上笑道:“真稀奇了!他怎么想起我了,大半夜的来孝敬?”

孙希接过汤碗,陪着笑道:“哎,那不是上午您刚赏了他家豆官儿,许是…来谢恩了。”

赵淳润扬扬好看的眉毛,从鼻腔里发出一阵冷哼:“起这个破名字,豆官儿,下个难不成做菜官儿?朕还不知道他,你指望他孝顺我?猴年!他眼里就只有他师父,叫进来吧!我瞧瞧这狗崽子大半夜的来咬谁了?”

孙希笑笑,转身出去了。

付季今儿出门出的急,穿的有些单薄,进来的时候,他依旧有些抖,脸色也发青。进来后,他跪在那里施了礼,礼完,便一生不吭的依旧跪着。

这家伙,到底是谁招惹他了,大半夜的难不成是告状来了?阿润上下打量了付季半天之后,无奈的失笑道:“成了,起吧!大半夜的,你不在家好好当爹,怎么想起孝敬我来了?”

付季依旧不起,他咬咬嘴唇,趴在地上道:“臣…有罪。”

赵淳润呆了一下,看看孙希,孙希纳闷的摇摇头。

“你先起来,能有多大事儿,你师父不在,这不是还有朕呢吗。有什么罪啊?你先说说,孙希,你扶他起来,再给他一碗才将的热汤水,去去寒气,省的明儿他师父回来嫌弃我慢待了他。”

孙希应了,笑眯眯的过去扶付季,可惜,拽了几下后,付季依旧不起,他只是将放在一边的礼盒双手捧了举国头顶道:“臣失职,臣有罪!”

这下子,赵淳润倒是真的被惊了,他从塌上坐起来,摆摆手,孙希点点头,过去接了那盒子,这一接,险些失了手,这盒子出乎意料的重。

“呦!”孙希呆了一下,忙搂在怀里,将盒子送到赵淳润的身边,并不敢放到今上手中,只是放在榻上一边道:“陛下当心些,这…是金子吧,不然没这么重!”

赵淳润这几年,越发不爱摸金银之物,因此便将本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冲着孙希扬扬眉毛。

孙希打开礼盒的盖子,果不其然,齐齐刷刷的三排金锭子。

“噢!”赵淳润自踏上站了起来,孙希又合住礼盒,抱着来到一边从外面喊了人进来,将榻上的成套的铺盖换了,铺好单子后,赵淳润这才坐回去,坐下半响方问道:“你是故意的!”他知道自己厌恶这个。

付季翻翻白眼,依旧道:“臣有罪!”

“谁送你的?”

“…青洲迁丁司推官,李永吉!”

“噢…他呀!”赵淳润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半天后竟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道:“竟真是他!”

付季闻言,猛的抬头看赵淳润,可惜,今上并不看他,他只是用手敲着榻上的布帛,半响之后才道:“你师父,好不容易整理出半个刀笔吏司跟一个迁丁司。这…李永吉也算是你师父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若…真是他,这不是生生打你师傅的脸吗?”

付季道:“难不成,陛下早知道李永吉部内贼窃之举?”

赵淳润微微点点头道:“前几日,你师父倒是写过一封信…”他话音未落,付季猛的一支脖子,竟然有些眼泪汪汪的,生生的把个天承帝看乐了。

“怎么,你师父没给你写信?”说这话的时候,今上的语调,带着一丝丝得意,真不知道他得意个什么劲儿。

付季吸吸鼻子,心里鄙视,脸上却不敢带出来,他只是哀求道:“臣写过几封,许是…许是路上不顺,师傅未曾收到也未可知,那信,那…臣能一观吗?”

赵淳润点点头,顺手从榻上的暗柜里取了一整叠放的精致的信笺,翻动一会子,取出一张,又读了一遍,他这才递给付季。

付季膝行几步,双手接过师傅的信笺,见到熟悉的字迹之后,终于还是心理酸的抱怨道:“大冬天的,师傅又有旧疾,陛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也舍得他出去…”

赵淳润也是心疼,闻言点点头哀叹:“你以为朕愿意,你也知道,你家大老爷,到了岁数了…若不放阿昭出去陪陪他,以后若有什么,你师父向来心眼小,到那时,岂不是怨恨朕一辈子!”

付季自然不服气,闻言立刻回嘴道:“师傅才不是那样人!”

赵淳润哼了一声:“你有我知道他?”

付季歪歪嘴,想起师傅如今不在,自己在人家手里,还是老实一点的好,因此便没有回嘴,只是含着半泡子眼泪,一边看一边道:“师傅的字儿,还是没长进!”

今上哼了一声,心里顿时又得意了,这世上怕是只有自己知道阿昭会双手书了吧!

也不知道他得意什么。

“师傅还是这般罗嗦!”

“哼!”

半响之后,付季终于看完信笺,赵淳润一伸手将信笺拽了回去,两方揪扯了一下,付季还是松了手,亏那信笺都是写在帛布上,若不然指定两半儿。

待付季看完,今上又命人将最近调查的一干案录都拿来给付季看了一遍,付季来回看了几次之后,方恨声道:“李永吉部内行窃,治地户口流散,籍帐隐没,农桑不勤,属地纵暴!该死!万死…”这话说的,硬是将这个素日笑眯眯,清淡淡的好好先生,气的脖颈青筋暴露,双目凸出。

赵淳润失笑,他自然懂付季在气什么,他倒不是怕担责任而气愤,他只是心疼自己老师一片苦心,心疼自家先生为了迁丁司劳心劳力,这李永吉哎,终归还是太不争气了。

今上安慰了几句,付季半天后才缓过来。

“成了,你也别气了,倒是最近朕忙旁个去了,这不是,茂丙从西边送来好些上等马过来吗,说起来,那倒是个精怪的,这几日求赐婚的折子能有这么厚了…”赵淳润比比高度,半天后才笑着道:“朕倒是想赐一门好亲,可想了半天,终归,这是阿昭的事情,等他回来再说吧。”

付季有些不服气,便很随意的道:“那小子也能成亲?”

今上气乐了:“你都能有儿子了,人家怎么不能成个亲?”

“那不是害人家?难不成他娶回娘子来,夫妻每日坐一起涂脂抹粉,闲暇绣花吗?”

“怎么就害人家了?茂丙好歹是将星后裔,血统高贵,自己大小还是个侯爷,这上京能配他的,数来数去也没几户,高兴还来不及。如今他也不小了,早晚那不得有个后?朕…真还想着,把他过继给你师傅呢。”

付季越发觉着今上扯淡呢,那大饼子比自己师傅还大一岁呢。

“哎!你家人都个个这般刁钻,一个两个的不想成亲,凭他谁家的闺女,还敢委屈他不成?”

付季发现今上越扯越远,忙按了心神,将他拉回来。他倒也理解,师傅如今出去好久了,这位实在也想得慌了。

“陛下,若李永吉之事待监察御史举出便真真不好了,臣想带几人去青州彻查此事,若…李永吉真有此举等,按照律令…亦不过是杖七十,徒五年…便是再严一些…也不过是坐赃私罪,徒十年而已…”说到这里,付季咬咬牙,抬头道:“陛下!李永吉万死难辞其咎!”

今上想半响之后方摇摇头道:“朕…还是派别人去吧,你师父如今不在家,迁丁司大大小小一竿子杂事儿,你去了,谁帮你师傅看着?倒是如今乌康户籍调查可有落证了?”

付季有些失落,但是很快调整好情绪后回道:“回陛下!如今天入寒冬,丁户账簿怕是要等到开春了。”

“恩,也罢,你老老实实的给你师傅看好了。盯好了迁丁之事,也是你的孝心,你要记得,你师父不是说过吗,迁丁一事,乃大梁百年大计,万万不可倦怠!”

“臣记下了…”

“恩,朕知道你是乌康人,也受过迁丁之苦,这朝上朝下,若非你,别人怕是也办不妥当此事…你还是先把身边的人勘验勘验,那李永吉自己,怕是下不得手的,上面不给凭条,他如何调配?入会回执?”

“是,臣记下了,明日就回去彻查。”

如此两人干巴巴的说了一会正事儿,午夜,付季方离开这个小院子。

此时,年入龙尾,京里一派歌舞升平端是个好年景的样式,原本具是平常时日,来来去去的都是头年年尾上的旧事,做年馍馍,杀羊宰鸡,绸缎店铺客来客往端是热闹,却不想,就在年尾这当口,上京竟出了一件蹊跷之事。

那迁丁司一连暴死两位主事,这两位主事都是在家中暴死,都是捂着肚子,整整哀嚎两日方才咽气。

后京里有经验的仵作跑去验尸之后,打开这两位主事的肚腹,哎呀!竟然五脏六腑都烂掉了。那仵作是个经年的老吏,也颇有些经验,因此当下断判道:“此乃古时杀人禁术,该是早就失传?这种迹象,是常食得白马鞍下肉,才会烂人五脏!”

那刑部官员来来去去忙活几日之后,实在无法破案,最后只能上了请罪的折子。

看完刑部奏折,天承帝微微皱皱眉毛侧过头低声对孙希道:“这小子,如今怎么这般狠辣!弄死人有千万种法子,你说阿昭如何教养他的,这小子要么不动口,一动,竟咬的这般狠!好好的烂人五脏,活活竟疼死人家”

孙希脸色白了白,脑袋里想起付季那张温润的脸,便不由自主的他打个哆嗦,心下道,那平国公府里大锅子侩出来的,那个就好招惹了?也就陛下您,看着那个都亲厚…

 

第一百三十五回

话说,京里那番风起云涌,似乎消息并未传至顾昭耳内,这两日,顾昭等人乘船沿江而上,许是天气缘故,风浪颇大,老爷子便起不来了。

动过兵刃,难免早年受了些磨难,有些隐疾经风浪一拍,船只颠簸几下,顾岩的老腰便再也受不住了。好在这段路程并不长,在顾昭看来更是龟速一般,两天两夜的折磨下来,好歹是下了船,顾老爷子是被背下去的,这下子,可把早就侯在岸边等候近一月的顾茂道吓得不轻。

因顾山是守关大将,无旨不得离岗,就连作为家属的顾茂道便爷只能带着北疆坤义关辖下官员在这边候旨。

顾茂道,顾山嫡生长子,今年四十有余,目前他身上背着一个闲事儿装门面儿,有个一日都没当过值的朝议郎,算是个六品上。不光他,顾茂道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顾茂渡跟顾茂桥身上都只是个六七品上下的闲职,他们的老子顾山,那从来都是个小心翼翼的人。

顾岩身体不适,因此下船的跟接人的都是匆匆忙忙,提前备好的排场竟一场都没用上,那是话都顾不得寒暄半句,此刻天色已晚,顾昭不放心老哥哥,因此便一路跟随,一直跟到官家驿站,安排老哥擦身,按摩,服药,吃了小半碗干的睡下后,这才命人将顾茂道叫至自己屋内问话。

今日顾茂道穿着一身绿色的官袍,腰扎银带,头上带着的管帽有些歪,因前些日子这边也下了冷雨,多日积水,这边的渡口便泥泞不已,因此他的官袍下摆跟靴子上满是狼狈,早就失了体统。

顾昭正眼打量他,这人倒是越长越像他老子,长脸,细眉,大嘴嘴唇儿,言谈举止那更是处处模仿,只可惜的是,他这人身上没那股子战场上下来的霸气,便多少有些不论不类的看上去别扭。

顾茂道进了屋子,正要给小叔叔行礼,自打在家里祠堂一别,这都多少年了!他心里其实很想亲厚亲近,可是,也不知道怎么了,他看着小叔叔,竟莫名的觉着有些畏惧。只觉着,多年不见,小叔叔越发的有官气,官威了。

如今顾昭穿着一件小羊羔皮的坎肩正坐在炕上洗脚,他下身穿着月白色夹裤,刚才给老哥哥洗脚的时候他的袍子也脱了,官帽也摘了,体统这种东西,那更是从来都不放在眼里的废物东西。

见顾茂道进屋,顾昭也只是笑笑,他双手半撑着身子,浑身都懒洋洋的那么靠着,铜盆里的水被他的那双细白细白的脚丫子稀里哗啦的搅合着,这个季节,顾昭的脚丫子一边儿大,那真是奇迹。

见顾茂道不说话,顾昭便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分得意道:“我还是服有水的地儿,甭管多冷的天,有水了,我就没事儿!”顾昭说完,将脚从盆子里都举出来给侄儿参观了一下,又放回去。

见自己侄儿跟自己施礼,便赶紧阻止很是亲厚的笑着说:“快别着,可别跟我玩这套虚的,跟自己亲叔叔还这样,又没外人,来人,赶紧把他这套给脱了,去茂丙那边找套干净的给他换上,细仔,去给你家四爷打盆热水,也烫烫脚松散下。”

说完,想起什么,顾昭又问了句:“你吃了吗?”

顾茂道回道:“摸黑那会子,吃了些,这会子还不饿,才将我见小叔叔吃的也不多。”

顾昭笑笑:“你先别管我,你顾你自己吧。”

这会子体统倒也顾不得了,顾茂道觉着自己两个脚丫子都快冻的没了知觉,见小叔叔这么说,他赶紧道:“不用不用,劳烦小叔叔费心,侄儿自带着衣裳呢,只今日也跟着几位地方长官,多少有些不便宜。”

那下面候着的自然赶紧上去,想将顾茂道的外袍,管帽,还有早就黏在脚上的官靴扒了下来。顾茂道看下四周,却摆摆手,叫人家抬个屏风上来挡着,不然不成体统。

顾昭看着他笑骂:“你可成了,就这吧,别跟你老子学那套官面的,我是你叔!又不是旁人!”

顾茂道一脸讪笑,他看看自己又白又嫩,青春嫩气的小叔叔,略想了下,终于还是躲在架子床的一侧,叫仆从将家常的袍子给自己换上,整理好衣衫后,他扶扶腰带,很是正经的在地上跪了,行了个空首,给自己小叔叔见礼:“日内雨雪严寒,侄儿不能身前尽孝,每日想起抱愧尤深,今日见小叔叔安康,侄儿…”

“安康!安康!赶紧起来吧!”顾昭躲了一下,并不耐烦听这些,就叫人赶紧把这个榆木疙瘩弄起来。

他二哥这三个孩子,他是早就领教过的,那全部都是一色的上品书呆子,没半点家中的武气,素日里都是最最重礼仪的。

顾茂道站起来,冲着小叔叔笑笑道:“小叔叔莫怪,若是父亲知道侄儿失礼,回去定然一顿好打,打打倒也没什么,只是如今侄儿也是做了父亲的人,这个…叫晚辈看到毕竟…那个,不太好。”

顾昭无奈的叹息一下,随手自己抓过一边的软枕头往腰后垫了垫靠好后问他:“我知道他,你也别解释这些,我素来烦躁这些,因此总跟他们说,家里人便是家里人,这些俗礼就算了…倒是想问你呢,你阿父,阿母,一向可好?几年不见,我也是很惦记的。”

顾茂道本坐下了,坐下前,还将他的位置往东墙西面拉了一下。听得顾昭问话,顾茂道忙站起来回,回还不要紧,还将双手很老实的贴在官服两边,微微弯着腰,低着头…

顾昭仰天翻白眼,翻完带着一丝怒气,就像素日对顾茂丙他们那般,一伸手他将一边的软枕拽在手里丢了过去骂道:“你阿父喜欢这些,那是他!他喜将自己框在那些倒霉催的士大夫画的圈圈里,那自是他的事情!我这里差不多就得了,再这样,就出去吧!以后也不必来见我!”

顾茂道虽然只是个六品,可他爹那好歹也是守关大将,北疆第一侯爷,虽然他四十多岁了,那也是北疆第一老衙内,如此被人飞枕头,怕是平生第一次。这一下枕头砸的顾茂道魂飞魄散,他几乎要跪了,想跪下又不敢,因此只能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尴尬着,屋内的房门忽然打开,顾茂丙笑眯眯的进来,一进门便抱着拳,夸张的笑着说:“好四哥,见谅!见谅,才将我在后面收尾,也没顾得上见你,老多年没见了!二伯父身体可好,伯娘可好,家中兄弟们可好…”

进屋后,顾茂丙一边笑说一边走到顾茂道面前,行了半礼之后,这才拉着他坐下,很是亲昵的说:“四哥,小弟这次带了两匹上等好战马,还有好多西疆的八德茶砖,呦?”顾茂丙看顾茂道一脸便秘样儿,便惊讶了:“这是怎么话说的,四哥这张脸,是不小心被马屁股撅了?”

顾茂道啼笑皆非,悄悄打量了一下小叔叔的脸,看还算温和,这才讪讪的解释道:“并没有什么,只是不小心冲撞了小叔叔。”

“哎!”顾茂丙笑了:“我就想的是这个,四哥不知道,咱们小叔叔啊!”他回头看看顾昭,挤挤眼睛之后这才回头解释道:“咱小叔叔不讲究这个,素日也最烦躁这些,四哥要想孝顺,不如多找些好吃好喝,寻几家大戏班,吹些热闹的,唱些新鲜的他才欢喜…”

顾昭在一边凉凉的插话:“那是你喜欢的吧。”

有顾茂丙这一打岔,房间这才温馨了些,只是顾茂道心里羡慕,却也自我调剂了一下,他想,早就听他们说,小叔叔在京中那就是个喜怒无常的霸王,那会子在老家许是长辈多,还是压制的住的,如今大伯病了,便只有他大,这就露了本像了,今后千万要小心翼翼,回去也要提醒他们才是。这小叔叔,几年不见,脾气可涨了,一不如意,他就飞起枕头了。

总归是不在顾昭身边常呆的,加至又成了年,当了家,自然有一番别样心思,这倒也正常。

叔侄三人说了些家里的事情,顾昭也问了顾山家里的近况。如今二哥家那也是大家户,光顾茂道家里就有两个嫡子,三个庶子,女孩子他都没提,只是说了句,如今家里还有个没出嫁的妹妹叫槿窈,顾昭他们来得巧,正好赶上吃喜酒。

一番叙话,两边都提了相互熟悉的人拉近关系,本是一家人,加至顾昭骨子里是个粗拉拉的性格,他也就忘记刚才的不愉,正说的好,那边顾槐子却来喊人,只说老爷子醒了叫顾昭去呢。老年人都这样,觉少,还警觉,尤其是到了生地方。

顾昭想了下,笑着打发顾茂道:“四侄儿,天晚了,你也去歇着,你伯伯身上有些不利落,我今晚去他屋里打地铺,最近都累了,明日要好好歇着,你叫你带来的人也不必忙乱,这边的人都是用惯的,有什么想问的,你自问茂丙…”

如此这般吩咐完,顾昭站起来,拽了床上自己用惯的枕头抱着,身后细仔提拉着顾昭的铺盖,卷了几卷各自分派完,都跟着出去了。

临到楼口的时候,赶巧,那个叫俏奴儿的戏子正端着一个木盘。木盘上有几只吃完饭的空碗,他穿着一身不合适的青布面儿的大袄袍往外走,如今这人脸上也不傅粉了,鲜艳的袍子也没了,衣着打扮都照着家里下人来。他样子倒是这样的,可惜的是,人家端着盘子,硬是迈着标准的莲步,端着木盘的手指,也翘着兰花式样。就那么贴着墙壁,飘着挪动,走到顾昭面前,他福了一下,又觉着不对,忙弯腰施礼。礼毕,许是才将不知道在哪里受了委屈,他看着顾昭,也不说话,只咬着下嘴唇,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幽怨气儿盯着顾昭瞧。

顾昭发了个寒颤,眨巴下眼睛,一边走,一边回头对顾茂丙说:“谁招惹他了,每日就像我欠了他两吊一般。”

顾茂丙笑道:“你理他作甚,这人平常都是被捧着的,如今他正红着,也就有些小性子,不过小叔叔,好好的带着他干什么?”

顾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是呀,带着他做什么,有些话还是不方便说的。

顾岩其实是一翻身疼醒的,若是后世的人一看,大概都有个约莫,这个毛病叫骨质增生,这个毛病坐船那是忌讳。顾昭是心里清楚的,因此这两天一直帮老哥哥揉腰解乏。

其实打顾昭出生,就没跟自己老哥哥这般亲厚过。想来,出来还是对的,跟老哥哥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说些家里的事儿,这哥俩的感情是越发的亲近了。

顾岩趴在床上没动,听到门响,便没回头的笑着说:“哎,人老了就是讨厌,每天吃饱了,喝足了,还不惜福,尽麻烦人!老不死,那就是说我呢,越老越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