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后,我方知道这刀光剑影许多年,我二人仍是不大默契。

譬如现在,他那厢径自在那里千姿百态了半晌,却对我写满困惑的眼神不得要领,委实叫人心生悲凉。本神君不得不打断他道:“……我说少离,你要说什么便好好说,如此吞吞吐吐却为的是哪般。”

他这才恢复往常的形容,默默白我一眼,俄顷郑重与我说:“我方才说,先前这一万五千年里头,我待你,委实混账。”

我愕然了。

他少离是谁?

敖广龙王最宠的小儿子。吃饭穿衣稍有不顺便是一顿脾气;我随口几句话就叫他刀光剑影了万余年;三清各路仙子香囊香帕满天飞、花恋蝴蝶终成痴也没换来他一句欢喜。

此番竟跟我悔过来了。

有诈,必然有诈,绝对有诈。

然本神君乃是见过世面的人,纵然内心翻江倒海我也只是淡淡道:“哦?”

他皱了皱眉头:“我说的,你不信?”

我哈哈干笑两声:“信!当然信!二太子殿下的话,小神哪里敢不信。”说罢伸手在瓜果碟子里头抓了一把瓜子,嘎嘣嘎嘣地开始嗑。

他在我身上来来回回看了一会儿,冷笑道:“你分明就是看戏的模样。”又道:“我既然想好了要跟你说,便不管你信不信。”

我嗑着瓜子,笑得十分到位:“二太子只管讲,小神端着耳朵听着。”

少离说:“你也知道我从小都是要什么有什么。若当真得不到,就对自己说不过是我不想要罢了,并不会稀罕。遇见什么事儿也决不让自己吃亏。我先前游戏花丛片叶不沾,自以为过得畅快无比。”

少离说:“当初中毒,我猜到是你。便趁着还能行走自己跑到上清想跟你理论,那时候遇见的莲生。我瞧她第一眼便觉着三界皆是污秽,我自己周身尘土。我是打心眼里欢喜她……”

少离说:“我逛勾栏时,左一个姐儿右一个姐儿,哪个不比日日冷着脸的莲生会讨人喜欢。但我自打见了她以后,就再忘不了了。脑子里时不时地蹦出她的模样。”

少离说:“叫我来上清,我乃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我就是来了。我看莲生不喜欢笑,便想逗她,日日笑给她看。她还是不曾笑过。

我见她被你排了一堆事务,便跟着下位小仙学着打杂,心里竟然畅快的很。莲生也不谢也不撵,就是生受着。

真是他娘的报应,我先前不理会那些姑娘,现在我看上的姑娘也不搭理我。”

少离说:“莲生都与我说了,她说她包着九品莲台成的仙,到底是个死物,于情爱无福消受。九品莲台是什么我不知道,左右我只认得上清的莲生。”

少离说:“你说我若是有本事你便无二话,陵光,我孬种,没那种本事。所以此番我是求你来了。我望你助我一次,这次如果她应下了便好;她若不应也好让我趁早断了念想。你好生想想,我不为难你,你若是应下了就给我送道口信。”

人走茶凉。

云罗拿着扫帚围着我扫了一地的瓜子皮儿。我咂咂嘴叹了一声,又灌下一口凉茶。

云罗欲言又止了几番,才满面担忧地与我道:“神君,这少离君往后还来是不来?”

我不答反问道:“那你想叫他来还是不来?

云老大不带含糊,脱口道:“自然是来了好些,既多个人手又不占我们米粮。”

我面色凝重地盯着扫成堆堆的瓜子壳,唔了一声。

云罗见我不大搭理他,只好识趣地默默退下。

我将少离二太子说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周周正正地想了一遍,得出如下总结。

他少离万分憋屈地在我上清做了月余的小厮,乃是为情。他少离万分憋屈与我说了他鲜为人知的情史,乃是为情。他少离万分憋屈地跑来求我这个冤家助他一助,乃是为情。

这般痴缠,委实感人。

我拍拍手上的残屑起身进屋,眼瞅见桌案上堆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帖子。帖子是三清众仙仙体不周正时送来的,好让司医本神君我过去瞧。

我略略翻了翻,多是些说陈年旧病丹丸告罄,倒没什么大不了的病症。便分好了药丸打发了几个小仙童送过去。

傍晚饭房小厮过来告了饭,我曲曲折折地提步过去填饱肚子。

上清神仙虽少,亭亭苑苑却排得颇为考究。凡是位列仙班均能分到一套院子,再加之道路两边花草树竹生得分外繁盛,便定出了我上清错综绵延的地形。

先开始我不大记得路,这些院子又颇形似,很难分别。后来不多时却叫我发现一个好处来:听八卦尤其便利。

你在这边说着,拐个弯儿却叫我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在这头讲着,隔堵墙也能让我一字不落。

犄角旮旯虽然多了些,却委实给我少年时光平白增添了许多意趣,我每每回想起这些苑子,想到的都是好处。

然本神君此番万万不是故意听人嚼舌,而是这两名提灯的小仙娥正在议论鱼贤。

这般随意地路过一听让我顿时豁然开朗:难怪回来以后一直觉得不大对劲,原是没听到鱼贤在我耳旁聒噪,清净之余难免多出些想念。

可心里将将冒出一丝畅快,墙那头小仙娥的话却又叫我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激灵。那小仙娥惋惜道:“我看白岂神君与鱼贤仙君,这才只怕是没戏了。”

我慌忙念了句“阿弥陀佛”便手忙脚乱地将耳朵贴上墙根。

那小仙娥又接着道:“鱼贤下去也有一日多时候了罢,不晓得现在如何。”

另一道:“我道白岂神君风流不改,果然不假。既然跟鱼贤好上了,怎的又去招惹别人。苦了鱼贤,竟赌气下凡间做人去了。”

一又怅然道:“白岂神君这般摇摆不定,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是断袖。”

另一诧异道:“你是说,神君从凡界领回来一个女人?!”

一神神叨叨地压低声音:“不是女人,是个女妖!我听闻,那妖精曾经拿着神君的扇子来过一趟上清。后来陵光神君恶言恶语骂过了白岂神君,他才不敢再见那妖女。”

另一愈发诧异道:“有这等事!那她竟然又来了。”

头一个义愤填膺:“是白岂君亲自接她过来,还待她恭恭敬敬,礼让三分。不光吩咐住在一个院子,还跟那妖女畅谈彻夜。”

另一个略略沉吟,忽而故作惊讶道:“莫、莫不是神君一直都思慕这名妖女吧?!神君思慕妖女,奈何妖女无情,神君颓丧之余才找到鱼贤。这回妖女领悟到自己心思,只怕是来跟神君和好了。”

头一个惊了惊,迭声道:“说得极是,说得极是。这样看来,鱼贤倒成了炮灰……”

两个小仙娥争先恐后地叹了叹“可怜鱼贤”,一时无话。

本神君咽了咽口水,心里对这两位小仙娥尤为敬佩。不过眼下既然摸清楚了缘由,想的便是去哥哥那里问问清楚。

方一转身,又听到起头那个率先从对鱼贤的同情中回过神来道:“陵光神君既然回来了,这次也好给鱼贤讨个公道。陵光神君素来向着鱼贤些。”

另一个应了两句忽而笑道:“哎,说起来陵光神君……听闻她与墨机神君好上了。白日里见到空冥的狼小五,他还悄悄跟我说我们陵光君昨夜跟墨机君睡在一处!敢情神君每回见到墨机君都不做好脸色,原是害羞了。”

头一兴奋道:“是了是了,陵光君委实不容易。她这般憋屈的瞒着,定是害羞央歌真人体察了她的心思。说不定他二人已经早早地暗通了连理,定下了姻缘。”

另一做了然状,没大没小地叹道:“陵光君委实娇憨。”

头一个又附和两声道:“此乃难得姻缘。”

另一个忽而道:“对了,方才云罗说少离君找陵光君说了许久的话,他走以后陵光君便神色郁郁。”

头一个用极惊极喜的声音道:“我、我早知道了!少离君与陵光君打小便打情骂俏的,可惜他愚钝了些,此番叫哥哥横刀夺爱了以后方才了悟了真情!”

另一个同样颤抖着嗓子道:“极是,少离君这几日在听莲舫里头极其殷勤,这次又来诉衷肠。陵光神君怕是苦等未果,心下荒凉,这才叫墨机君钻了空子。哎……前缘已尽,陵光君与少离君的这段情委实叫人断肠!”

随后便是一阵接一阵的唏嘘。

本神君憋红了脸,直僵僵地愣站了半晌。

微风一吹卷起枯叶三三两两,我摸索着墙上松动的青砖,抄起一块便毫不犹豫地往头上磕了几回,一时间老泪纵横,无语凝噎。

作者有话要说:老夏我又……回!来!啦!

考试真的是要烤焦了……

今儿个终于结束了

明天坐火车回家~~~喜洋洋啊喜洋洋~~~

翠娘

上清晨雾方散。

几只灵鸟叽喳乱跳,我推开门踏进前脚,它门便扑棱着翅膀飞了。

白岂坐在一处藤凳子上,挂着一副死人脸面无表情地转过来道:“阿光,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跟我说说,我好备些酒菜。”

云拓在一旁欲言又止。

我摆了摆手,算是允了。

他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奔过来,伸手将我扯到一边道:“陵光神君那不知啊,鱼贤走了以后,白岂神君便抓着这只鸟儿僵坐了两日,任谁劝他也不撒手。我们几个合计着他莫不是着了什么魔障了,您不在我们也不敢妄动。”说罢幽幽地低叹一声,神情忧郁且伤感。

我又打量了打量白岂,眼光往下滑到他手里。

他手里果然捧着一只毛色凌乱的黑雀儿,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羽毛。那雀儿看见我走进竟泪眼朦胧,万分凄苦地“嘎”了一声,我见犹怜。

我并不做多想,转而对白岂阴恻恻地笑道:“大约是哥哥忙着会佳人,忘了我这个妹妹了。我先前捉了只鸟儿给你捎了个口信,你可还记得?”

白岂仍是面无表情,道:“我没收到你的口信。”说罢略略想了想,又将手里那只举到我眼前道:“你说的鸟儿是这个?”

那雀儿在白岂手里抖了抖,再次饱含怨念地颤声叫道——“嘎!”

白岂面无表情地接着道:“这只雀儿听话的很,前两日飞过来便在我周围边叫边跳,我要捉它它便自己飞到我手里。阿光,你何时养了只这么灵气的雀儿?特地送来与我玩儿的么?”

想来那日我只是随手一拿,谁知竟生生改了这雀儿的运道。

这两日它被困于白岂的魔掌,真真全是本神君我的过错,遂暗暗骂了回自己委实不是东西,伸手狠命敲上白岂的一处弱穴,他这才吃痛撒了手。

雀儿大约被困得久了些,竟不能撑开双翅,一路跌跌撞撞地坠进果盘。

我见它被白岂折腾得元气大伤,正打算施个法术给它助上一助。谁知它只是略略缓了缓便颤颤巍巍地张开橙黄的鸟喙,颤颤巍巍地啄起一颗青翠欲滴的葡萄,颤颤巍巍地伸直了脖子——咽了。饱满一串葡萄,转眼只剩下黑黢黢的枝枝丫丫。

我目瞪口呆,不过看它尚能如此生龙活虎地吃食也好勉强能搁下放心。

遂转而状似随意地对白岂道:“咦,怪事。进来这么久,怎的不见鱼贤?你又把他支往何处去了?”

果然白岂无限憋屈地瘪了瘪嘴,默不作声。

我冷笑道:“哥哥可记得我说过,你若是再弄些个藤藤草草回上清,就莫怪我一把火烧了去?”

白岂低下头,嗫嚅一会儿才缓缓道:“翠娘她……以你的修为尚且动不了她分毫。”

我先前一直对他这不明不暗的态度很是介怀,现下他老人家倒是能当着我的面将这番话说得如此体己,这便怪不得我一听这话怒火烧心,抹起了袖子。

我厉声道:“左右你稀奇她便随她去啊,爬过凤栖山头穿过空冥便是妖界,一路倒还通畅便利。哥哥此番断情绝义委实胆足,只是万千记得莫让她出现在我面前,否则,你妹妹老娘我拼尽修为也要替鱼贤讨公道。”

白岂神色微动,张嘴正欲说话,就听见一道清冷的声音夹着笑意闯入门来:“你这般善于逞口头之强、吃软怕硬,拼尽修为这话说说也就罢了。”

衣袂轻拂,走进来一位玉人。玉人径自坐下,面色清朗,嘴角噙笑。

却是墨机。

我尚且还扯开了袖子,正准备一脚踩上桌子。

这副形容被他瞧见了,心里委实是千般万般地不爽利。只好慌忙正了正身形放下边袖子边朝他讷讷笑道:“你怎的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墨机笑了笑,一手撑着脸道:“一日不见已生思念,我过来寻你,你欢喜不欢喜?”

我红着脸正欲应他,不想却看见门口站着几个缩头缩脑的小仙娥,遂摸了摸额头上的肿包恶狠狠地咬牙笑道:“自然是欢喜疯了,君不知,妾身前日方才分别便已然被相思之火烹了一个外焦里嫩。”那群小仙娥双眼精光闪闪,心满意足地退下了。

墨机也不嫌酸,满意地点点头,又略略正色道:“其实我是受白岂所托,有事才过来的。”

我转过头来愤怒地看着他。

墨机又轻笑出声:“不过已生思念倒是实话,他若不找我,我也会过来找你的。”

我又虚起眼睛,一脸不相信地看着他。

墨机不再辩解,转而笑道:“你们方才说的人,是翠娘吧。”

白岂听闻这话不禁愣了愣,复而回过神来点点头,皱着眉头满眼疑惑。我不明就里,也跟着他皱着眉头满眼疑惑。

墨机笑出声,微微颔首作出回忆的形容道:“这又要说到先前那三劫。天劫是天雷,凡劫是人间疾苦,妖劫便是万鬼噬心,也是三劫之中最甚的。我彼时多受翠娘照顾才能缓过来,她与我是有厚恩。我只知道翠娘原是个仙子,至于隐为何居于妖界我便不得而知。”

我顾不上其他忙扯了扯他的袖子,道:“万鬼噬心却是什么劫?我不曾听过,严重不严重?受了劫身子骨可有什么不便利?你快与我说说。”

墨机笑意更深,覆着我的手宽慰道:“那些事何苦再提,平添烦闷罢了。我现在很好,你也看得出来罢。”

我这才意识到方才关心得过了些,遂红着脸抽出手干笑两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这般看来……那翠娘想必也是……医术非凡。”墨机赞同地点点头。

白岂这才叹下一声,垂眸道:“翠娘因性喜妖界医草,才久居研习。只因长居妖界,身上难免沾染了些妖气,虽然长得美艳了些其实并不是妖。她原先便是上清的仙子,论起辈分你我还要恭敬唤声‘姑奶奶’。你的五火绫我的七翎扇都是她先主子的法器,那人修为散尽法器方才易了主。”

“那日我去妖界幻境巧遇了她,不禁生疑,她只道先主子犯下祸事三清不宜再回。翠娘在妖界心怀慈悲又藏匿了仙气,过得还算踏实。我心生敬重又念她想念先主,便将扇子借她玩几日。本说过几日再去取,可她心里惦念上清还是想回来看看,我思忖着她的身份自当瞒着好些,便没有同你们讲,鱼贤只怕是误会了。”

“她来寻我,是因着现在在三清之内只认得我一个仙。这回匆匆过来,我方知道她仙寿已尽想再看一眼七翎扇,遂留她在我的院子里听她尽述往事,便吩咐了鱼贤莫要打扰,待翠娘走了我方才发现鱼贤已经负气下凡去了。”

墨机点点头,道:“若是罪神的仙婢,那委实不便宣扬。那你可知道她先主子叫甚?”

白岂在我脸上看过一回,小声道:“青鸾。”

心里蓦地一抽,不想却伸手打翻了面前的茶盏。

墨机一面平和地替我烘干了洒在袖口的茶水,沉吟了半晌方道:“原是医神青鸾的旧事。那翠娘现在如何?”

白岂又叹了一叹:“返往妖界,只怕已经寻得一处僻静归散了。”

我心里又是一抽。

白岂眼见气氛沉闷下去,也不便再就此事多说,遂岔开话题涩然道:“我只想着莫让翠娘的身份暴露,谁知考虑的不周全怠慢了鱼贤。他此番定是恨死我了。”

我十分缩头乌龟地忽略了先前那个扰人心神的名字,一脸诚挚地与白岂道:“原是我错怪了哥哥。”又道:“哥哥既然没有哪里对不住鱼贤便好,与其傻等着倒不如去一趟凡界,把鱼贤寻回来。墨机同影大太子相熟,若是托他去跟司命借命格也是有希望的。得了命格我们也好去帮鱼贤过过大小劫难。”

墨机对我歉然一笑道:“只怕不好办了。白岂君昨日便悄悄托我借来鱼贤的命格,可惜时候不好,近日司命正在与千介赌气,说什么都不肯。我便是方从玉清回来。”

白岂痛苦地抱着头,心神俱伤。

我连忙拍了拍他的肩头宽慰道:“莫慌莫慌,现在鱼贤的岁数约莫十八九岁,乃是人生一小半。我们现在去寻了他也不算晚,你也好趁这个机会与他好生说说。”

白岂声音略带哭腔:“凡人何其多,你却叫我去哪儿找他?”

墨机笑道:“那倒也不是难事。我既然司战,凭借气息的追捕之术倒会一些。他只是硬将自己塞进轮回,想必周身仙气尚且存留,找他应是不在话下。”

白岂泪光闪闪,执起墨机的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我在一旁慌忙咳了两声。果盘空空,那只乌七麻黑的的雀儿吃饱喝足,啄了啄羽毛,将头蒙在翅下安然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2月份日更的承诺……我尽量哈~

本来以为放假回家能好好写

回来以后我就野了 懒散懒散

我的错

柳水芝

青天白日,祥云飘飘,瑞气腾腾。

三名翩然仙者站在一处院子里匿下身形。

我咽下一口口水,抖着嗓子道:“就是那个?”

墨机皱了皱眉,抚着下巴道:“应该就是那人没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