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在年幼时候的某个夏日初临,我就已经见过那个有淡金色双眼的少年。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为我写下我们后来的交集,他的冷漠,他的笑容,我的爱,我的悔。

混沌变成人的模样,起初有些惊诧,最后归于了然,嘴角勾着淡淡的笑。白衣染红,周身的血窟窿汩汩涌出鲜血。

“你不等我。青鸾,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我回到原地,却发现你没等我。”

“前世是我负了你,我利用你,今生我们两个总算扯平。”

“你不是她了。”

少年静静地闭上双眼。

我把他戳成了个马蜂窝,一眼过去竟能看见他肚子里金灿灿的盘古幡。

老祖宗在这个当口冲过来,边慌慌忙忙地腾云边在我身上使了个定身咒。等走到跟前,他一脸严肃地抓住我血淋淋的、颤抖的手,道:“丫头,醒醒,他死了。”

我想问问老祖宗是谁死了,我很想问。他说的是混沌罢,我这样一刀子一刀子地捅,本就不想叫他继续活着的。肯定不是墨机,那人太坏,一肚子坏水的人总是命长。更何况天雷鬼噬都不能要了他的命,他怎么会,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不可能。

可是奈何本神君老子我仙根不稳,张口闭口好一番竟眼前一黑,睡了过去。

死了。我其实是知道的。

饕餮于他那么惨,我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也不见有这般伤心。那是因为我知道他死不了。但是,等到我亲眼看见沧阳剑坠落的时候,心里有一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是啊,主人的修为散尽,法器自当是沦入沉睡。

我彼时恨他,我同混沌一处,都是因为恨他不信我。我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里外不是东西,是因为我当时是真的不想活了。

我却真的、真的从没想过让他死。

我估摸着,他定是怨死我了吧。

他是在报复我。他捏我的颈子时并未加力,只是想激怒混沌而已。激怒混沌,然后当着我的面,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变相自杀。

他是要我后悔。

后悔我一直心心念念地怨他不肯信我,却未曾意识到其实我自己并未信过他。

他的目的达到了。真是个决绝的男人。

甚至在混沌撕裂他的那一瞬,我恍惚看见他嘴角熟悉的弧度。

是梦耶?

宿醉不得,宿醉不得,往事太过伤神,我想都不愿再想起。

* * *

战神墨机战死混沌,却连带叫我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我先开始作为人质的存在,后来又作为险些失足的无辜少年,最后摇身一变怒喝一声成了最大的功臣,可谓跌宕起伏。

没人曾提起过我彼时是自己个儿要堕魔的。

没人曾提起过墨机并非战死,乃是自尽。

更没人曾提起过我并非有弑凶兽的本事,就连混沌也是自行化散。

立我为功臣却革了我的职。

隐隐透露出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虽然盘古幡丢于混乱之中,好在天下太平,举目三清一片欢腾。

而我,自打那三坛酒过后,便是滴酒不沾了,奈何仍旧过得浑浑噩噩。我不愿见人,不愿出门,不想听见哥哥或是鱼贤的叹气。只是隐隐记得某些日子,我常去寻少离。

莲塘一亩,碧水千顷。

池中田田荷叶摇曳生姿,中央赫然立着一朵白莲骨朵。水光氤氲间,隐约看见一条白龙盘踞在池中,绕身圈着池中唯一一朵含苞的白莲。

我随手掂了掂里的酒壶道:“少离,你现在倒是心甘情愿地守在上清。”

白龙缓缓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又闭上,鼻孔里吹出一口气,几片荷叶被鼻风吹得抖了抖,坠下几粒圆融的水滴。

我晃晃悠悠地走到池边,晃晃悠悠地靠着池边坐下,才道:“你看,都这么些日子了,你总要看开些,老是闷着不说话,终究不好。”

白龙没有动静。

习惯了。近日我来看他,从来都是我说我的,他睡他的。

无妨无妨,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又灌下一口酒,我灵机一动,试探他般说道:“少离,你这榆木疙瘩脑子哟,你这么守着,她便回来了么?我说,她这回断得可是跟上回大不同:你看,上次且留着火海,乃是神识未尽,这次熄得连个火苗苗都没有,只怕是心都没了……唔,我看你也别指望花儿开了再给走出来个漂亮仙子。

要我说啊,你就回去,凡间青楼啊,玉清东海啊,哪里不是美女如云排着队等你啊?你看你原来不是挺自在的么……那么多姑娘等着你……再说,你小子不是不喜欢她么?”

白龙暴吼一声,甩尾溅起巨浪,铺头盖尾地将我浇灌了个透彻。

龙爪一拍,可怜我这只湿了毛飞不起来的小凤凰便被他摁倒在地上。

我笑着任他掐着我的脖子:“哎……你这不是没睡着么?也不陪我说说话,忒不厚道了些。看我好歹叫你在上清好吃好喝……”

“陵光,你再说下去试试。”力道又沉了些,压得我欲呕。

但我却笑得愈发开怀:“那可巧,我还刚好在寻死……你看看怎么死样貌好一些,动手时候务必麻利一点,免得疼得慌。”

“我等。”他说。“我对不住她,我等。”

手里的酒壶方才叫他拿水一浇,已然喝不成了,我随手一扔。他收回爪子。

“少离,你我斗了这么数万年,我自认为是了解你的。没想到你这花花公子的皮囊底下还包着一颗发了芽的痴情种子……”

白龙不说话,缓缓荡回去俯下身,又闭上眼睛。

“好歹莲生给你留了个念想……我说是说,但是兴许千年之后真的还能从花骨朵里走出来一个姑娘……可是他啊……竟连一片衣裳片片也不肯给我留下……”

水光涟涟,静默如初。

* * *

有声音。听起来是挺熟悉的声音。

“你到底是因为谁这么难受?”

谁?唔,我想想,那是谁……叫什么机来着?

反正那个人的眉毛很俊,我爱看。

嗯,配着高高的鼻梁更显得英武了。

对,眼睛也是甚好的。闭着的时候睫毛又浓又密,像个姑娘家。挣开得时候,能将日晖都凝在琥珀色的眸子里,看着我的时候还揉着暖暖光华。

还有唇,老是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这笑便有些讨厌了。

“还记得什么?”

记得初见。满满的圆月,铺天盖地的月华。

冷的微风,暖的笑靥。

他霸道,自作主张,自以为是,喜欢骗人。

更可恨的是,他用一块龙鳞把我锁了这么些年头,到现在都不肯放过。

……

还有最后。刺眼的猩红色里,他问我有没有信过他。

就这些了。

“……是么。”

“原来火凤,竟也喜欢同蝙蝠一般白日里挂在树梢上睡觉么?”

我睁开眼,因是倒挂着,所以眼前白衣上的神仙委实叫我认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回过神,耳朵渐渐听见初春里欢畅的虫鸣。

我慢腾腾地从树上爬下来,恭敬道:“老祖宗。”

老祖宗笑眯眯地操着手:“怎的?这才是几日便不认得我了?”

我哈哈干笑两声道:“方才倒挂着流眼水儿,不想全都流进脑仁儿里了,哎,脑仁泡涨了些,有点不大好使。”

老祖宗狡黠地眨了眨眼,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不答话。

我惊诧万分,良久才故作淡定地疑问道:“老祖宗,你的眼睛……这……难道……哎呀老祖宗,我现在是还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 * *

后来,哥哥新进的史册是这样载我的:“……司医神君陵光后因隐由,于盛庆天帝七十六万年初春,自毁元神于凤栖山凤凰花林,卒,终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二岁。”

* * *

“丫头,你可有什么后悔的么?”

“后悔啊?哎,那可就多的去了……不过,若说最后悔的……我觉着……应该还是,我后悔没有给他生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上熬夜了……写完这一章四点多。

今天早上九点起床,看了看,又改了改。

现在好困,睡一会儿去……

爬走。

曲终

王二家的清汤饺子是世间美味,大家都知道。

“这位客官小哥儿,这清汤饺子还是原来的清汤饺子,您也是常客,自然知道咱家的价格。您看看你刚刚给的,是不是少了二钱银子?”

我闷头喝干净碗里的汤水,宝相庄严地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而后阴恻恻地一笑:“王掌柜的,你方才也说我是常客,那你说说,你方才这碗清汤,放了多少个饺子进去?”

他先是一呆,而后又将脸笑成一枚橘子,道:“客官说笑了,我们下清汤面儿,不过是信手一抓,不曾数数的。”

我旋即正色道:“哎,话不能这么说。原先你给的清汤饺子,大腕均是三十五个上下,或多一二,或少一二,好歹相差无几。今日我来吃你的清汤饺子,本算好了约莫三十五个下肚能饱的,然现下却仍旧饿得紧。我略略回忆,方才知道你给我的这碗堪堪只有二十七个。八个清汤饺,不过少你二钱银子,小二,你是赚了。”

王二掐着手指头算了半晌,然十指均用上还有些不够,便又管跑堂伙计借手一只。

我喝下半碗粗茶,好整以暇的等着。

果然王二作下一揖,笑道:“公子乃是文人,自然比我们这些粗人细致些。窦厨子老婆昨日生崽儿,他便回村里看他老婆去了。新来顶替的是他徒弟,人小手小,抓混沌饺子自然也是不够窦厨子的数。哥儿今天提点了提点,王二往后注意便是。”

我道:“哎,难怪王二家的清汤饺儿有如此口碑,不光是饺儿香,掌柜的人还忒实在,委实难能可贵得紧。”

王二把脸笑成一朵菊花。我又同他客套了两句,辞了。

下午时候我欲去听风楼寻人,过去时顺手买了四个肉包子填了那八个清汤饺儿的空档,吃过两个以后已经甚是满涨,遂信手包了包塞进袖袋。

听风楼里头有个名盖世角儿,花名唤水芝。这水芝却不是个凡人,乃是一条鲤鱼仙,我的老熟人,仙号鱼贤。我去得有些早,进去时尚未临到他开嗓子。小二伶俐乖觉,一见我便道:“哟,白公子,水芝在后头,我带您过去。”

我清了清嗓子,点了点头。

我来听风楼是从不听戏的,倒不是不待见这地方,只是不才在下从不听戏。一如我滴酒不沾。在下虽是不才,这两个道理却是落实的异常严苛。一如我每次来凡尘必化男装,万年不曾更改。

听风楼里头几个管事都与我相熟,又大抵觉着我是鱼贤的相好,待我不错。

台后人员繁杂,我看了一圈,恰好看见素颜的鱼贤儿,便千难万险地挤了过去。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内衫,回头一瞧见是我,便笑得分外妖娆,道:“两天不见人影,我还当你死了。”说罢又压低声音接着道:“神君跑去你那荒岛寻你不着,可是着急。”

我把吃剩的包子递与他,随口道:“怀念扬州吃食便去了一趟。哥哥寻我做啥?”

他欢天喜地地接下,拿出一个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说是花神殿下给子汀过生辰,子汀念念叨叨要见你,问你后日是否得闲,她好带子汀去你那破岛玩儿个一天两天。……哎哎,下回换一家买,这包子太咸。”

我想了想,道:“七月初六,七月初六。好,我那塘子里的花儿可都打了骨朵,到时候也能叫嫂子拿新开的莲花做水芙蓉芝麻糕。”

待鱼贤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的时候,我准备回去睡下午觉。他就着我的袖子揩了揩嘴又蹭了蹭手,捏着嗓子道:“白公子,今儿个我唱的可是《牡丹亭》。记得公子头一回听奴家唱戏便听的是游园惊梦这一出,不知今天肯不肯赏个脸?”

我自然知道他是皮痒打趣我,便甩甩袖子遁了。

* * *

我的岛坐落东海边际,距蓬莱仙岛倒也不甚遥远。一万两千年前,老祖宗带我上这里扎了根,至此,三清里再也没有陵光这个人,三清外却多了一个芝麻大的小仙倌。

那日老祖宗说愿意赐我死的时候,我其实挂念甚多,譬如师父,譬如我哥哥,譬如师兄嫂子一家,再譬如少离。可老祖宗握着我的手道:“丫头,集香木涅槃,浴火海重生。至此再没有陵光这个人,你的后悔也便随着陵光死了。从今往后,换个法子活着,你未尽的心愿也可继续完成。你哥哥你师父必然会理解。”我觉着甚有理,这才同意。

陵光死在上清凤栖山的凤凰花林,我由老祖宗带着飘到这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岛,集木涅槃。这一烧把自己烧成一枚卵,吸收天地日月精华,时过三千年才再度破壳出来。

且说方出来时候我有些胆战心惊。

五百岁时那次涅槃,本就年幼,即便一把火烧了也不见样貌有变,这次第我可是只成年凤凰,万一给烧成了个小丫头片子就不大划得来了。

好在事后证实我是瞎担心一场。

火凤涅槃之后,尾羽竟根根都镶着金灿灿边,青天白日里很是受看。

老祖宗听我说罢后道:“那敢情好,只可惜我瞧不见啊,可惜啊可惜。”

我打趣地笑道:“哎,无可奈何无可奈何。起初便是个杂毛凤凰,当年好不容易成了纯色,这回又一把火给烧了回去。”

后来我过得甚好,无话。

只是这再破的岛也是在仙境之内,哥哥怕天帝哪日抽风盘问起来不好应答,便随意给我安了个素瓷元君的虚号,写进仙籍。

我嫌他文酸,对这个名字不大待见,遂鄙视道:“你这破名字取得,哪里有当初我那陵光叫来磊落!”

他无奈道:“陵光不也是我取得么?”

我就此作罢。

从神君降到元君,仙阶落差甚大,叫我不免有些伤感。

沧海桑田多少许,往事回忆起来就是不见头啊。

不几日,七月初六。塘子里的白莲花开的很是灿烂。

郁芬嫂子一家乘着人面马身的英招,驾紫雾而来。

我因着是头一回见英招,不免兴致盎然。又见其生着俏生生的一张人面心想他应会人言,便恭恭敬敬地上前打了个招呼,道:“英招兄。”

嫂子扯着嗓门笑作一团,粉面通红。执明师兄替她顺了顺气之后,她才结结巴巴道:“妹子忒惹人笑了些,这英招虽生着人面不过是只看花园子的神兽而已,况且这只尚且年幼,到底是不会说话的。”

我讷讷,摸了摸鼻子。那英招摇头晃脑,跺了跺前蹄。

嫂子往身后一捞,扯出来一名凡间六七岁的男孩儿,笑着指着我道:“子汀,快喊人,叫姑姑,你叨叨了一路,怎的见了真人却蔫儿了?”

执明师兄笑呵呵地对我说,说子汀恋你得紧,你今日多多着紧他些。

我蹲在他跟前,捏了捏他通红莹润的小脸蛋道:“小肉丸子,许久不见,想我不曾?”

他甚乖巧,郑重其事地点了一回头。

我大喜,拉过他的脑袋吧唧一口亲了过去。

岛中央被我凿出了一个的不大不小的塘子,鱼贤替我从蓬莱仙岛衔来白莲子,我小心翼翼种下。不过百年,密密实实地长了半个塘子。

子汀问道:“姑姑,可有莲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