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玉中随着那位小厮进入盛乐坊,沿着蜿蜒的小径,走向女部所在的丽伶阁。十年未曾踏入这里,亭台楼阁,树木山石,竟与记忆中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随着他的目光,阿怜也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里四处悬着红色灯笼,不远处传来丝竹声乐,时而夹杂着男女调笑的声音,仿佛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花楼。

“没错,这里其实就是一个倡馆,这里的女伶就是妓女,男优就是男倡。只不过这里的优伶不必像花楼里的姑娘们一样,拼命地在烟花柳巷间去招揽生意。”楼玉中听到阿怜的心声,自嘲的语气中透着冷漠。

“你真的要去当一个散伶么?可是我不会跳舞啊?”阿怜对音律舞伎什么这种优雅的东西完全是一窍不通,虽然她很喜欢听戏欣赏歌舞。

“放心,我不会扭着你的腰。”楼玉中一直板着脸,终于轻笑出声。

此时,阿怜与楼玉中交流的声音,只限于两人的魂魄之间,也只有他们两人相互能听见。

“姑娘,你笑什么?”领路的小厮听到阿怜轻笑,忍不住回头。

阿怜叹了一口气,道:“希望你尽早了却你的心愿。”

楼玉中紧抿着嘴角,一脸严肃。

第一百六十章 背弃(18)

小厮领着楼玉中到了女部伶人们平日里练习歌舞艺的练习场,道:“姑娘,请稍等,待会儿咱们这里的曲嬷嬷前来,你有何本事,尽管显出来。”

不一会儿,一个年纪约莫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走了进来。

阿怜见她身姿轻盈,步步生莲,皮肤生得细腻又光滑,不经意间抬手抚着髻间的珠花动作极为优雅,眉目明净,俨然是个花信年华的美少妇。阿怜忍不住心生赞叹。

“她可不是什么花信年花,已经徐娘半老了。”楼玉中忍不住说。

阿怜惊讶:“什么?她……已经徐娘半老?可看着一点儿也不像。那你有多大了?”在她看来,楼玉中也就差不多刚过了弱冠之年。

“是问我死的时候么?过了而立之年。她是我师妹。”楼玉中第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位曲嬷嬷,乃当年一同为盛乐坊的伶人曲小满。论辈份,曲小满还得尊他一声师哥。时别多年,她的脸上没了当年的稚气,倒是了有几分当年教导他们的教习师傅严厉模样。

阿怜忍不住又一声赞叹,原来伶人们保养得如此之好。若是自己到了这年纪还能像他们这般如花似玉该多好啊。

楼玉中不禁嗤笑:“我活了这么久,倒是头一次见着有人羡慕地位卑贱的优伶。”

阿怜呵呵一笑:“再卑贱贱得过乞丐么?在没有遇见玄遥之前,我是个在人家后巷与狗相争扒拉残食而活的乞丐。

她没有资格嘲笑任何一个身份低微的人,只能说投胎是门技术活。

“但至少你遇见了圣仙。”楼玉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滞涩。

阿怜沉默,这话楼玉中说得没错,至少她遇见了玄遥,而他,被人推落了水。

曲小满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阿怜”,不仅伸手捏了捏她的肩骨和腰身,甚至还挑着她的下颌左右看了许久,才道:“模样长得倒挺标致,但你可知我们盛乐坊是什么地方?是你这等人想来就来的地方么?”

楼玉中乖巧地行了礼,道:“回嬷嬷话,小女敢毛遂自荐来这里,当然知道盛乐坊是什么地方。”

他的声音变得轻柔婉转,阿怜听着自己的声音如此酥软,柔若似水,这一对比,她顿时觉得自己平日里就是一个糙汉子。

曲小满媚眼如丝,唇角轻勾,道:“听说你想来咱们这里当一个散伶,讨碗饭吃?”

楼玉中点头,“是。还望嬷嬷赏饭吃。”

“咱们盛乐坊可不是外面那些上不了台面的野路戏园子,伺候的可都是武昌城里及来往武昌城的达官贵人们。就连当今乐府令李大人为宫中选拔优伶,也都会首选咱们盛乐坊。这几十年来,从咱们盛乐坊被选去宫中承蒙圣上恩宠的贵人那可是数不甚数。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随便想来就来的地方。”

“小女知晓。恳请嬷嬷赏饭吃。”

楼玉中的姿态极低,就差没给曲小满下跪了。

这不禁让阿怜忆起做乞丐的那些日子。

“你擅长音律舞技?可我看你这身子板,怎么都不像是个擅长舞艺的优伶。”

楼玉中淡淡地道:“若是曲嬷嬷给小女一个表现的机会,便可知小女有没有讨这碗饭吃的本事。”

曲小满挑眉,眼神里满是质疑:“口气倒不小,挺自负的。行,给你一个机会,那是要唱一曲,还是要舞一曲?”

楼玉中道:“就舞一曲吧。听闻季大人刚巧在咱们武昌,小女就以当年季大人成名之作《佳人无双》作舞。烦请嬷嬷找人为小女伴唱。”

“看不出来你这年纪,胆子倒是不小。”曲小满不以为然地冷嗤一声,随即拍了拍手,一位年纪尚幼的女童伶走进来。曲小满冲着她道:“你来唱《佳人无双》替她伴唱。”

“喏。”小丫头恭敬屈礼。

“来吧。”曲小满身子往一旁的座椅斜倚坐下,手捧着小厮送上来的茶水。

楼玉中取了一旁挂在架上的水袖穿戴好,便走到练习场正中,双肩自然垂沉,胸膛挺直,手臂微抬,准备起势。

小丫头也准备好,轻咳几声,张口便来,声音虽为稚嫩,但也唱得字正腔圆。

曲小满手捧着茶盅,低头细抚着茶沫,轻啜一口,根本就没有将楼玉中的演艺放在眼里。直到小丫头唱到了高潮部分,却见楼玉中连着十几个优美而利落的旋身翻转,便不由地顿住。这身段这动作……似曾相识

,就连这舞蹈编排,也令她不禁忆起一位去年多年的旧识,在当年可是盛乐坊的头牌,只要他一出场,那便是宾客满座,几乎就是一个传说。

她仔细看着,忘了喝茶。小丫头唱毕,楼玉中最后收袖,猛地半跪下腰在跟前,令她不禁怔了许久。

真到楼玉中起身叫唤,她才想起来说事,“果然有两把刷子。你叫什么名字,师从何处?”

曲小满好奇,明明这丫头的身段一点都不像是一个长期习舞的伶人,可却将这段舞蹈跳得出神入化。打小就在这行摸打滚爬的她,人生第一次居然看走了眼。

楼玉中淡淡地道:“小女姓顾,顾影怜。曾在京城的乐坊里待过,”

“在京城待过?”

“是。但不是什么知名的乐坊。”楼玉中心中明白,以他的舞艺想要随便编个师承和乐坊糊弄曲小满,有些难。

曲小满不可思议地盯着楼玉中,就凭这丫头刚才露的这一手,别说是她们的盛乐坊,就连进入京城最大的长乐坊那也绝不成问题。说起长乐坊,那名气可是比她们盛乐坊大多了。长乐坊教出的伶人那可是常常在殿前献艺,各地达官贵人们争相抢夺。这丫头怎么看都不像是野路子出身,该不是长乐坊的人吧?

“是么?我怎么看,你这身段像是京城长乐坊出来的。你这在京城长乐坊好好待着,竟然跑来咱们武昌盛乐坊,该不是犯了什么事被长乐坊给赶

出来了吧?”曲小满犀利的目光盯着楼玉中看了又看,这若是犯了事被长乐坊给赶出来的,她们盛乐坊可不敢收。

第一百六十一章 背弃(19)

“嬷嬷,您误会了,不是长乐坊,就是很普通的一间乐坊。去年冬天,小女不小心染了风寒,一直不见好,馆主怕小女将病传染给其他人,便让我离开。小女无处可去,只好回乡。没想到这一回来病也全好了。小女也不懂其他谋生,听闻盛乐坊在招人,所以就想着来试一试。”

曲小满冷嗤一声:“我们招的那可都是小娃娃,往上了,也不会超过十岁。要么就是洗衣做饭扫地的老妈子。可不是你这般年纪的。”

楼玉中低眉沉思片刻,扑通一声跪下,道:“嬷嬷,小女除了会唱歌跳舞,也不懂其他谋生。我之前听闻盛乐坊的曲嬷嬷不仅技艺超群,心地也是最好的,还请嬷嬷赏饭吃。”

楼玉中跪着走到曲小满的脚下,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

“你先起来!”留不留这丫头倒叫曲小满一时间为难。

这些年,他们盛乐坊资质上乘、天份极高的优伶就没见有,自打被京城的长乐坊压下去之后,就没有再抬起过头,若不是有季大人在宫中顶着,他们盛乐坊怕是早被遗忘。就凭这丫头的舞艺,只要登台一定能成为她们盛乐坊的头牌,说不准被季大人一眼相中,挑去宫中,若是日后能承蒙圣宠,她们盛乐坊反压京城的长乐坊,那是极有可能。但是这丫头虽然话说的好听,但目光森冷,令人不寒而栗,一点都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眼神,这真

是叫人很不舒服。

“对不起,我不能收你。你要是从其他一些什么不知名的小馆里出来也就罢了,可若是真叫京城的长乐坊给赶出来的,我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收你。你且走吧。”曲小满忍痛挥了挥手,就是这丫头舞艺再好,她也绝不能私自冒险留一个来路不名的人。

忽地,一个小厮匆匆前来禀告:“嬷嬷!嬷嬷!季大人来了,乐正大人这会儿不在,几位大师小师都去前院伺候着了。”

“不是说季大人前两日才来过么?怎么今夜又跑来了?”曲小满连忙起身,“我这就过去。”

小厮又道:“前几日嬷嬷不是刚巧不在么,季大人那是私下里悄悄来咱们这里,看了几个优伶的技艺之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刚才来,就冲着几位大师们在发火,说是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没有一个能拿出手的,说咱们盛乐坊调教出来的伶人比起京城长乐坊的那是差了不知道多少个等级,简直一个个就是烂泥……烂泥扶不上墙……”小厮的声音越说越低,头就差没点在了地上。

曲小满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这季如绵虽说起来是她的同门师兄,但一直以来她对他都有些敬畏。再说,早些年师兄小有名气时已从盛乐坊去了京城的长乐坊,后来有幸在殿前献艺,一跃成为了圣上跟前的红人,如今可不比当年。当年她是小姑娘,遇事儿了还能哭两声示

个弱,或许师兄能软了脾气,这如今……

曲小满心头一紧,下意识眈了一眼楼玉中。

楼玉中立即又猛磕了一个响头,道:“嬷嬷,可愿让小女试一试?”

曲小满踌躇了片刻,最终揪着眉头,道:“你随我来。”

楼玉中即刻起身,曲小满命小厮带楼玉中去换衣裳,吩咐从后门进入前楼,她会交待乐师们,到时候就看楼玉中的。

曲小满又交待了几句盛乐坊的一些规矩,急匆匆地离开。

阿怜不禁问:“其实你若是想见季大人,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为何一定要进这里当伶人呢?”

“等见到他之后,我再同你说吧。”楼玉中深深叹了一口气。因为只有以这样的方式,他才能见到最真实的季如绵。

小厮领着楼玉中到了后台。楼玉中摸着一排舞衣,从中挑了一件纯白色的舞衣换上。一个小丫头要为她梳头上妆,他抬了抬手,拒绝了,将头发散开,利落地盘起挽成一个髻竖着头顶。

阿怜的魂魄缩在角落里歇着,方才楼玉中那一舞差不多是要了她的命。她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这扮相……有着男儿的刚毅却又不失女儿家的柔媚。

楼玉中又挑了一把绸扇,打开合上,复打开又合上,试了几下,便对那小厮道:“烦请小哥让琴师们准备《高山流水》即可。”

小厮瞅着“阿怜”看了看,问:“姑娘,真的不需要换一身其他的舞衣么?”

楼玉中道:“不用。谢谢。”

小厮叹了口气,转身出了后台。这朴素的样子怎么能吸引住台下的那些达官贵人们。

阿怜也在疑惑,楼玉中道:“时间不多,这身装扮加舞扇是最省时省力的方法。待会儿,我跳舞的时候,你最好去休息一会儿,免得稍有不适。”

之前楼玉中不过跳了一段《佳人无双》,那连着十多个旋转差点让她晕厥。她的不适,同时也会影响到楼玉中。

阿怜点了点头,便窝在角落里闭上了眼。

季如绵端坐在太师椅上,板着个脸,正在训话。面前跪着一排大师小师,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

曲小满一出现,众人皆松了口气。

说句实在的,从小到大曲小满都挺畏惧这位师哥。即便他如今待在京城难得回来一次,但也叫她头皮发麻。她扫了眼被打翻在地的茶水杯,碎瓷一地,咽了咽口水,立即上前陪着笑脸道:“季大人,您今夜前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小的们也好准备准备……”

季如绵怒气冲天:“准备什么?!你就是准备了也就这个样!曲小满,你身为乐师,盛乐坊的总教习,竟然就教出这等废柴。枉我在圣上面前夸下海口,对盛乐坊赞不绝口,指望此次回乡能带回一两个出众的伶人殿前献艺。你们就准备让我带那些个上不了台面的回京城么?”

“季大人,您莫生气!莫生气!”曲小满连忙冲着跪在地上的几位大师小师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几位大师小师也是明白人,立即叩首退了出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背弃(20)

人全走光了,曲小满这才道:“大人,那些个……的确是次了点,所以咱们也只是用来哄哄武昌这里的贵客开心,比不得京城的达官贵人。”

“你说什么?!”

曲小满见季如绵怒瞪着眼,吸了口气立即改口:“师哥,请恕小满无理了。这里只有咱们两人,其实这些话,我也就当着师哥的面才敢说,平时可是绝不敢当众说出去。我知道咱们这里的优伶有些是比不上京城长乐坊,但当年你和如妃娘娘,还有楼……师哥,不也都是咱们盛乐坊出去的么。长乐坊的人就是再厉害,也比不过师哥您和如妃娘娘厉害啊。”

季如绵斜睨了她一眼,道:“你要是把你这顺溜拍马的功夫用在调教新人上,盛乐坊也不会一年不如一年。”

曲小满道:“是是是!师哥教训的极是!这不,近日里一直忙着训练一位姿质极佳的女伶,也就顾不得其他了嘛。”

季如绵挑眉:“你说的人在哪?”

“正在前楼为客人献艺呢。这会儿,应该上场了吧。您刚巧可以过去瞧一瞧。这小丫头是我这么多年见到的资质最好的,绝对不比当年的……”曲小满每次都忍不住想说楼玉中的名字,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就差没抽自己的耳刮子,“绝对不比长乐坊的人差。”

“还不领路?!”

“是是是。”

楼玉中立在台上已经做好起势,四周高悬着几匹白练,将阿怜整个人遮

住。

随着古琴的琴音轻轻泻落,在灯火的照耀下,阿怜映在白练上舞动的纤细身影逐渐清晰。

台下寥寥掌声。

忽地,那几匹白练腾空飞走,阿怜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一身俭朴的白衫,素面朝天,令在座的客人唏嘘不已。

楼玉中暗暗环视了在座的客人,未见季如绵,不知他是否在二楼的雅室之中。

季如绵坐在二楼的雅室,曲小满为了他奉上美酒,他挥了挥手,选择了清茶,一双眼犀利地瞅台上正在表演的伶人。单凭投在白练上的身影,几个娴熟利落的动作,的确是身姿不凡。白练落下的那一刹那,女伶纤瘦的身影背对着他,倒是令他有些意外,这位女伶竟然大胆的选择了一身男性化的白衫。

楼玉中时而轻舒云手,时而踏步蹲冲,手中的绸扇随着琴声的走势,犹如一支蘸满了墨汁肆意挥洒的巨笔,在半空中忽合忽开,以空作纸,以扇作笔,以气作墨,挥洒出一副若行云流水般虚幻的水墨丹青。

忽地,琴声陡转上扬,楼玉中仰面飞起,一个紫金冠腰,手中的绸扇打开的瞬间,半空中飘洒的片片花瓣,白红相间,犹如冬日冰雪纷飞,红梅盛开……

台下的人看得个个屏声息气,似是忘了饮酒作乐。

季如绵端在手里的茶盅“叭”地一声坠地,他倏地站起身,幽黑的双眸直直地瞪着台上舞扇的女伶,惊恐与满满的难以置信布满了

脸。

他的嘴唇微微发颤,喃喃地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会……”

之前熟悉的舞姿,已经恐慌的令他不由自主想起了记忆深处里的某个人,当这女伶转过脸来时,这脸……分明就是一模样。明明已经死了十年的人,怎么可能忽然又活着出现在台上……

琴声陡落,渐缓渐消,楼玉中的双臂犹如春蚕吐丝,绵而有力,宛如一个飘逸灵动的仙子,将扇子一点一点收回身前。整支舞蹈的动作刚柔并济,如行云流水一般酣畅淋漓。

琴声终止,楼玉中将扇子收在怀中静止。台下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儿,不知是谁,带头起先鼓掌,顿时掌声骤起,响彻整个厅堂。

不止是季如绵,就连曲小满也震惊不已。若是之前的《佳人无双》在她看来算是技巧不错,一曲《高山流水》配出的丹青水墨之画,全天下恐怕也无人能作,除了楼师哥……这小丫头先前她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有这等惊艳全座的本事,可偏偏却跳出了只有楼师哥达到的境界,若不是看脸,甚至让她怀疑那根本就是楼师哥在世。

曲小满下意识看向季如绵,果真,他的手在微抖,嘴角微颤。他也一定是想到了楼师哥。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师哥……”

季如绵强抑着心头的震惊,缓缓转过身,镇定地道:“她叫什么名字?”

“姓许,叫许香莲。二九年华,是个姑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