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碧云冷嗤一声:“我就等着那个压轴的,是不是像人说吹嘘得那么好。”

阿怜躲在一边,远远地张望着季如绵和何碧云。这何碧云与季如绵真是般配,璧人一对。难怪当年季如绵死命地也要巴上她。就凭当年季如绵那样的身世,能找着这么个如花似玉,又有皇后娘娘撑腰的内人,那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着。不过,这才隔了三天,何碧云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怎么看起来都不像是传闻病歪歪的模样。

曲小满忽然推了她一把,“你还愣着干什么?轮到你了,还不赶紧上去。”

阿怜手中攥着水袖,心里嘀咕,眼看着就轮着她了,这楼玉中死活就是不出现。反正她不会什么白纻舞,待会她就甩着这两只袖子扭秧歌算了,反正都是甩袖子,也没差了。她心一横,咬着牙,硬着头皮上了。

她低垂着头走到正中,学着别的姑娘家娇滴滴

的声音,欠了欠身道:“小女许香莲见过大人,夫人。”

何碧云见她畏畏缩缩,一看就是没见过什么世面,难登大雅之堂,没待季如绵发话便有些不耐烦地道:“赶紧开始吧。”

“谢夫人。”阿怜起身抬起头,脑子里开始回忆楼玉中平时起势的姿势。

突然,只听“叭”地一声,何碧云手中的茶盅掉落在地,茶水溅在了裙摆之上。

阿怜怔了怔,疑惑地看向她。

何碧云双眸瞪得老大,直直地盯着她,打翻茶盅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

曲小满连忙扑上前,惊道:“夫人,您没事吧?没有哪里烫着吧?”

何碧云颤着声回道:“我没事……”

曲小满道:“夫人,您这裙摆都被茶水溅脏了,我让人伺候您去换身干净的衣裳。”

何碧云连忙挥了挥手,道:“不用了……”

阿怜从何碧云惊恐的脸上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这何碧云何以一见到她便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就如同前几日的晚上季如绵见到她一般。难道说她看到的也是楼玉中的长相?可玄遥不是说只有季如绵见着她,才能看到楼玉中的长相么?不过,就算她顶着楼玉中的长相又如何?莫不是楼玉中的死与她有关,她做贼心虚了?

季如绵看向何碧云,道:“你怎么了?”

“她……”何碧云方说了一个字便倏然收口,“没什么,一时不小心失手。”

季如绵看向阿怜,道:“你可以开

始了。”

阿怜重新摆好起势,又在心中召唤了几声楼玉中,可楼玉中还是没有出现。

何碧云暗暗瞥了季如绵两眼,心中疑惑万分。为何他一点也不吃惊?这女伶明明就与楼玉中长得一模一样。天下间竟然有如此相像之人!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楼玉中。

奏乐师们开始弹奏,琴声飘然如仙乐。

阿怜硬着头皮,当真学起扭秧歌的模样,左右撩摆起了水袖。

全场的人都震惊了。乐师们不知这位女伶发生了什么,虽然心中好笑,但是不敢停下,继续吹拉弹唱。

立在一旁的曲小满见她左扭右扭,一会儿前一步一会儿后一步,整个农民大丰收时集体跳的扭秧歌,这丫头到底在干嘛?!故意砸场搞事么?

曲小满急了,捏着手中的帕子,隔着老远的就开始冲着阿怜面目狰狞地挥舞,让她赶紧停下。

伴奏的乐师们互看了一眼,默契地全部停下,很快忽地乐声又响,竟然配合阿怜奏了一段丰收时节欢乐的民间小调。阿怜听着熟悉的乐曲,这扭动得更欢了。

芋圆蹲在房梁上看着阿怜那蠢萌模样,不禁失笑,还当真扭秧歌。他真想找个法器,将她现在蠢萌的模样传给远在天庭的师傅。

季如绵望着她,一下子失了神,思绪飘回二三十年前。

那时正值青春年少,一日,他与楼玉中两人在这里切磋舞技。二人肢体不断的相离相缠,直到累得满头大汗,躺

在地上相视而笑。楼玉中忽地又跳起来对他说,前些日子正巧碰见有人扭秧歌,他觉得十分有意思,于是便学来让他瞧瞧。他被楼玉中蠢笨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楼玉中说,这舞姿是不是十分有趣,让人看着就开心?那时的楼玉中,脸上露出的也是眼下这种发自内心欢快的表情。

第一百八十三章 背弃(41)

若仅仅是因为长得像也就罢了,可是所有都像这一看就是蓄意安排好的。他不知道这丫头从哪知道了这些,竟然当众故意跳了这么一段,他不知道她的用意何在。时隔十年之久,突然出现,绝不是那么简单。

他忽然用力地拍向桌子,怒道:“够了!这跳的是什么东西?”

乐曲顿时停了,阿怜站在舞场正中央望着怒气冲天的季如绵,神泰自若,她早就知道会这样。她根本不会跳舞,能扭段秧歌逗乐,调一下气氛算是不错了。

刹那间,整个练舞场上安静得连一个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所有人屏息,不敢大喘气。

曲小满立即上前求情:“大人请息怒,香莲这是想在正式跳舞之前耍一下气氛。”

何碧云冷哼一声,道:“简直是胡闹,看来之前的传闻都是不实,白白浪费了季大人和我的一个时辰。”

何碧云心头一惊,这许香莲的眼神……与方才懒懒散散的模样完全不一样,竟然像极了当年的楼玉中。不止是这张脸,这眼神,简直就是一模一样。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当年的楼玉中是不是没有死,但若是没有死,当年她看到的尸体又是谁的?难道真的有死而复生一说么?

在阿怜的千呼万唤中,楼玉中终于出现了。他用力地将两截水袖撕掉,然后转向伴奏的乐师们,低语了几句,“劳烦了。”

乐师们收到,开始重新伴奏。

乐曲从

舒缓到慢慢变得激昂跳跃,再到柔情似水,最后以急速紧张气氛骤然收场。伴着乐曲,楼玉中的动作也从最开始的刚柔并济到后来变得妖娆妩媚。随着他动作的不断变化,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被他成功吸引,与之前那个扭秧歌,简直是判若两人。

一曲舞毕,王敏之不惜为他拼命鼓掌。然而曲小满却用力地打下他的手。这个蠢货!这一段舞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是演绎了一个以谄媚而得到君主宠幸的佞臣的一生,明眼人只要有点眼力都能看得出来,这丫头是借舞在讽刺季如绵啊。

曲小满的脸色发黑,咬着牙,恨不得要咬了阿怜的肉下来吃。就知道白送上门的不会有好事,这丫头究竟是跟季师哥有什么仇有什么冤?仔细回想这丫头的舞姿,怎么看都像是楼师哥。她只知道楼世哥当年涉嫌梁王猝死的命案,在逃跑的途中坠河淹死。可这关季师哥什么事呢?她偷偷瞄了一眼季如绵,然而季如绵的表情并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一脸平静。如果季如绵神情愤怒,她反而还能跪着说些好话,但是他的脸上见不到一丝波澜,这就令她就更加心惊肉跳了。

看完阿怜的舞,何碧云怔了半晌回不过神,心也凉了半截,这分明就是活生生的楼玉中。之前她只是怀疑,然而这段舞跳下来,她毫不怀疑,这就是活着的楼玉中。

这十年来,她阅过的伶

人无数,却没有一个人能超越楼玉中。

世上再难有一个楼玉中!

若是转世投胎,仅十年,不可能是这般年纪,若是当年没有死,如今也不可能是这副模样。除非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

楼玉中双眸直直地望着何碧云。

何碧云的心没由的一紧,下意识的颤着手抚上额头。

一旁的婢女小声问道:“夫人,你没事吧?”

何碧云摇了摇头,以手半遮着眼,不敢看向阿怜。

一直沉默不语的季如绵忽然站起身,对着曲小满道:“明日辰时,让她和那个会戏法的孩子在别馆门外候着,一同随行进京。”

曲小满一听,惊喜连连地道:“是的大人,小的遵命!小的遵命!”

季如绵说完,便拂袖出了练舞场。

何碧云的腿已经发软,在婢女的扶持下才缓缓起身,经过“阿怜”身边时。

楼玉中突然开口以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道:“夫人的身子可好?我认识一个郞中,可以帮夫人一举得子。”

何碧云的脸顿时变得煞白,颤着唇什么话也没说,紧随季如绵离开。

曲小满乐呵着要跟上前,送二人离开,何碧云冷着脸道:“止步吧。”

吓得曲小满只敢立在练舞场的门前张望着。

出了练舞场,何碧云便追上季如绵,颤着声道:“是他。”

季如绵昂首阔步向前走,没有理会她。

何碧云打发了婢女,追着上前,激动地又道:“我说是

他,你听见没有?”

季如绵顿住脚步,挑眉斜睨着她,道:“不懂你在说什么。”

何碧云失笑:“我在说什么你不知道?我说的是楼玉中,那个曾经与你相好的楼玉中,他回来复仇了!”

季如绵冷笑一声:“你又在说什么浑话?那是个小丫头,你眼花么?”

“我眼花?两个人分明长得一模一样。别告诉我说你看不出来,过了十年,你连他跳舞的模样都忘了。”

“你是不是今晨起来又忘了吃药?药不能停啊,夫人!”季如绵目光森冷地看着她,仿佛在说,你敢再多说一个字试试?

何碧云面色苍白,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她就不信他没看出来!

季如绵甩了衣袖,率先出了盛乐坊大门,上了马车。

何碧云对远远站着的婢女道:“明日就要回京城了,陪我去市集买些东西。”

季如绵看都不看她一眼,对轿夫道:“回别馆。”

季如绵与何碧云离开后,曲小满绕着“阿怜”转了一圈,然后凶巴巴地道:“我就知道你心思不简单,莫名其妙跑咱们盛乐坊来,明摆着是要给我搞事。你是不是与我盛乐坊有仇?”

楼玉中道:“嬷嬷,你多虑了。我看大伙儿都很紧张,秧歌舞是为了让大伙儿放松放松罢了。”

曲小满冷嗤一声:“放松放松?那第二段舞呢,你是几个意思?”

王敏之走上前打断了曲小满,道:“别再说了,季大人选中了就好。”

“今日若不是季大人宽宏大量,她以为她有几条小命?当真以为自己舞跳得好,就忘了自己是谁了?王敏之,你推我干嘛?”

终于,曲小满在王敏之的推攘下,将注意力转去了另一个被选中的会戏法的童伶身上去说教。

第一百八十四章 背弃(42)

王敏之忽然问道:“方才你跳得那段舞的名字叫什么?那首曲子我好像没听过。”

楼玉中望着王敏之,浅浅笑道:“还没有取名,是前两日临时编的,曲子是以前和朋友作的旧曲,乐谱我已经给了乐师们。”

“哦,这样……”王敏之点了点头,顿了顿方道,“舞,是段好舞,曲子也是好曲,只是去了京城之后,这段舞便不能再跳了,知道吗?”

楼玉中一下子明了,微笑谢过。

王敏之憨憨地笑了笑,拎着他的鸟笼继续溜鸟。

王敏之大概就是传说中被溜鸟耽误的红歌伶人吧。

楼玉中望着他的背影,时隔十年,没有变的,似乎只有真性情的师哥王敏之。

暮色降临,盛乐坊一片灯火辉煌,与白日里的热闹有些差别,多了许多放荡颓靡的味道。

阿怜与那个会变戏法的童伶不用登台,各自在屋里收拾休息,明日一早便要去别馆候着。

阿怜坐在桌前,对着镜子,自问自答:“今日季如绵和何碧云来的时候,你去哪了?出了什么事情?”

楼玉中出现后,她便消失了,莫名陷入了昏睡。直到天黑,她才清醒过来。

楼玉中有些虚弱地道:“我也不知道,从前日开始,便觉得自己会突然很累很累,然后就睡着了。昨日睡着之后,直到你跳起秧歌,我听到鼓声才醒来。”

楼玉中说的是事实,自从进了阿怜的身体之后,他发觉自己越来越虚弱,本

以为能随心掌控她的身体,可是很多时候,他反倒会莫名的便陷入了沉睡。他一直奇怪,阿怜明明是个凡人,何以会反控他?他也曾上过其他凡人的身体,却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

阿怜更不明白了,以为是莲花令和梅花令的法力太强,令楼玉中承受不住,然而楼玉中却说与这两块玉牌无关。

芋圆不禁想起童天佑和夜幽若死的时候,阿怜坐在莲台之上从映月湖水里浮现,光芒万丈,只是师傅不让他和奎河说这事,阿怜并不知道自己乃是位修为极高的神仙,所以只有短短十年修为的水鬼楼玉中,应该是无力操控她的身体,搞不好再这样下去楼玉中会魂飞魄散。

芋圆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阿怜,楼玉中跳了一段有关佞幸的舞蹈。曲小满暴跳如雷。季如绵倒是沉得住气,当众点名让阿怜一同随行进京。最不寻常的便是何碧云,脸色煞白,差一点似要晕倒。

楼玉中胆敢这样刺激季如绵,想来是准备破釜沉舟。何碧云的反应异常,看来也是脱不了嫌疑。不过令阿怜遗憾的是,只要楼玉中一日不离开她的身体,她都没法欣赏到他出神入化的舞姿。

阿怜盯着镜子想从自己的眼神之中看到楼玉中在想什么,然而楼玉中给她的回答却仍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阿怜也没再问,静静地躺回床上。明日去京城,她无论如何,在到京城之前,也

要从季如绵和何碧云的口中套出话来。

***

翌日一早,武昌城的父母官朱大人以及当地的达官贵人,包括杨广德,浩浩荡荡的一众人为季如绵夫妇送行。

从这排场看来,可见这季如绵受宠的程度当真不一般呐。

阿怜没想到杨广德会来,庆幸媚姬姑娘没有一同前来。在坐上马车之前,她全程将芋圆抱着挡着脸。芋圆十分配合地用爪子盖住了她的口鼻,尽量只露出她的两只眼。

车队缓缓前行,那些达官贵人将他们一路送到渡口,直到他们登上回京城的船,目送他们离开。

接连两日,阿怜一直窝在船舱最底层的下人房里,门锁处还栓了把铁锁,没有季如绵的命令,她不得外出去船上其他地方。一日三餐,饭菜自会有人给送来。说白了,她一上船,便被季如绵软禁了,然而另一名同行的童伶并没有与她关在一起。她一直在寻思着该如何能单独见着季如绵或是何碧云。

阿怜虽然没有行动自由,但是芋圆有啊,他想去哪便可以去哪。芋圆已经恢复了点点法力,只是维持不了多久罢了,但帮着阿怜探听消息却是绰绰有余。

头一天夜里,芋圆便给阿怜带来了消息,季如绵和何碧云并不睡在同一个船舱的房间里,两人的房间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是隔着最远的距离。在阿怜看来,这夫妻两人可是老有意思了,在人前装的那么恩爱,

原来私下里这么互相嫌弃啊。

芋圆还探到何碧云因为晕船,这两日精神不是很好。

阿怜一听,正是时候寻个机会先去会会何碧云,从何碧云那日的反应看来,应该就是那个突破口。

直到第三日的夜里,在芋圆的帮助下,阿怜终于打开船舱房间的门,偷偷溜了出去。

芋圆略施法术,将夜里守卫的仆人迷晕,喵喵地催促着阿怜,“快点!我目前的法术四分之一香的时间都维持不了。”

阿怜暗暗召唤楼玉中,然而楼玉中又消失了。哎,这总是在关键时候掉链子,她又不知他心里倒底有什么结,只能像前两次一样,硬着头皮自己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