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高中以后,韩旭常常觉得自己过去跳水队的生活非常可笑,只有成为高中生以后的日子才是正常的。韩旭白天跟同学们一起上课,下午有三个小时要去游泳馆里训练,晚上本来不用上晚自习,但韩旭总是坚持去上晚自习然后再回去跳两个小时。我想变成正常的学生,韩旭想。他竭力地让自己的高中生活变得与所有人一致。因此他很想彻底与体工大队脱离联系。

松山一中是一个寄宿制的重点中学,寄宿甚至可以使他离开那个窄小破败的小家,离开父母。韩旭感到了莫名的轻松,他再也不需要每天搀扶着父亲出来吃饭,不需要替父亲打扫他因为看不清楚而拉到便池外面的粪便,不需要整日听见那嘈杂的半导体的声音…

但韩旭想得实在是太天真,他可以摆脱过去的一切,但是大芳不行。韩旭每周五总会遇到在校门口等他的大芳,大芳已经二十一岁了,仍然什么也没有,没有钱没有朋友,甚至不敢回家,他只有韩旭。

“别缠着我吧,我们不可能的。”韩旭说,“我要上高中,我想考大学。”“你撒谎,你是不是爱上别的人了。”“对,我喜欢上她了,我真的很喜欢她。”韩旭说,话音刚落,大芳的眼泪水龙头状地哗地就流了下来,韩旭很同情他,但他知道这不是爱情,“对不起,我很喜欢她,她真的很好。”“但是我帮过你,你难道没有感觉么,你考高中的时候谁在你身边,你被跳水队的人欺负的时候谁帮你的忙,谁带你去吃好吃的…”“对,谢谢你,除了谢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大芳你走吧,别再来找我了。”“不,我走不了。你如果要离开我,我就去告诉她。”大芳说,“那个长得像洁白的雪梨一样可爱的女孩,你猜她听到我们俩在水池里接吻的事情以后会有什么感觉?”“你敢?!”韩旭握紧了拳头,“你敢我就杀了你。”“我为什么不敢,你杀了我吧,我早就不想活了。”大芳冷笑着说,“韩旭,我爱你你是知道的。”“可我不爱你…”“我给你时间考虑。”大芳凑到他耳边说。

“考虑什么…”“我们在一起大半年了,我还没有完全拥有你,你让我上一次,我就彻底走开…”韩旭看着他的脸,他的脸上带着的所有表情都曾经让韩旭深深同情过,但这一次韩旭对他完全只剩下厌恶,他推开他道了一句:“人妖,人渣,滚吧你!滚。”滚…韩旭记得自己是多么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个字的,对一个爱自己的人口出恶语原来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多年以后他在无论经历多少蝇营狗苟低声下气却再也没有敢喊出这个字。人总是越活越胆怯的,对吗?

第2章 在最美的时光浸染1

北宁是一个炎热的亚热带城市,号称“绿城”,半城绿树半层楼,是祖国的大西南出海通道,城市不大,但是环境还不错,早几年似乎还获得过联合国的人居奖。不过叫人无奈的事情是,拥有清新环境的北宁市却没有什么叫得响的企业,倒是房地产行业红红火火,东边农民的良田现在已经变成了众多高档的住宅小区,而西边则是老城区,众多工厂鳞次栉比的烟囱为中国的污染事业添砖加瓦,陈旧的老房子和飞扬满天的灰尘昭显着破败。

松山一中也在东部新型城区,位置正佳,在南湖边上,周围都是高大的建筑,还有形形色色的各个小区。按理来说,松山一中是应该被淹没在这现代化的钢筋水泥之中,但是她却在这里稳稳地站住了脚,仅看大门,就能体会到她的气派,这应该算是北宁市所有中学里面最大的校门,比北宁市里的两个大学校门都要大。松山一中不仅抢了周围众多建筑的风头,并且连公车站牌都写的是“松山一中站”,一切要为教育让道,或许就是这么个道理吧。

当时松山一中的校园是这样的,整个校园都建在一大片平整的地面上,校门旁边是一大棵榕树,上面有一些奇怪的鸟儿的窝,没人知道那是什么鸟,就连生物老师也不知道。一块大石立在那儿,写着“今天我以松山为荣,明天松山以我为荣”。一条直且长的校道从大门一直延伸至教学区,校道两边种着各种高大的树木,男女生宿舍分别在这校道的两边,中间种满了密密麻麻的树,在枝桠间传递着男女生若隐若现的深情,从前常常有男孩用望远镜透过树林观望对面的女孩。韩旭记得自己当时就曾经凑在阿良的望远镜前想要看看梨子的宿舍究竟是什么样子,可总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

后来韩旭住过的那些男生宿舍都已没了踪影,原地改建成了松山一中的艺术楼。但韩旭知道他怎么也不会忘记这个熟悉的地方,在楼下梨子扁着嘴巴说:“就是呀,听说你们有望远镜后,我们每次在寝室里换衣服都会心慌慌的,你知道么,后来我们也找来了一副望远镜,架上去大家抢着看,镜头里全都是光着膀子的男生,真没什么意思。”“真没什么意思么,估计你们看得口水直流吧。”韩旭说。

“才不是呢,你们才会流口水是不是,阿良你说你们是不是很过分呢?”阿良是个说话常常结巴的男生,见到陌生的女孩会涨红了脸,在梨子面前总是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那…那,我们…我们保证再也不看了。”梨子扑哧地笑起来,脸上带着可爱的笑容。

主教学楼和办公大楼相对,这真是一个精妙的设计。据说一些眼尖的老师经常在办公楼观察对面教室的学生,老曾就属于这样的老师,老曾是韩旭的高中三年班主任,教物理。老曾经常隔着楼遥遥监视着2班的活动,有时候明明没有看见他伫立在窗前遥望的身影,第二天晚自习室有没有人作乱他还是一清二楚,也许老曾总是猥琐地躲在窗帘后面吧。

大操场后面的校园是松山一中的初中部,梨子以前是松山一中初中部的学生,重点中学办的初中部是私立的,总是需要交纳很多很多的钱才能进来享受良好的教育,从初中部直升上来的人总有那么些高人一等的傲气。韩旭讨厌那些人,但梨子跟他们都不同,她没有一点故作姿态,阿良也是。阿良叫赵景良,是个憨厚的男孩,有些内向,有些结巴。韩旭常常想,如果整个高中阶段都没有遇见阿良,那一定是一件糟糕的事情,阿良是梨子的死党,与梨子一起长大的男孩。

“你…你跟梨子原来就认识吗?”入学第一天,阿良就很不友好地审问韩旭,韩旭一眼就看穿了阿良的故作姿态,有些人是装不出狠劲来的,阿良这样憨厚还轻微带着些口吃的人怎么看都是会被人欺负的样子,韩旭一边整理行李一边说:“怎么了,我认识她不行吗?”“你撒谎吧,她…怎么会认识你,她…不…不跟别人来往的。”阿良说,“她不跟别人来往就不能跟我来往吗?”韩旭反问。

“她…她,她怎么会认识你呢?”阿良显得非常纳闷。

“我跟她不仅认识,而且还很熟。”韩旭说,“你又是她什么人?”“我是她小学、初中的同班同学,死党的那种。”阿良显然把认识梨子这么长时间这件事当作自己的小小荣誉。

“是死也要在一起的同党吗?”韩旭不屑地,“看不起你们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小人。”

入学的第一天晚上,宿舍里一个叫做高帅的男生就向大家介绍道:“在我小学升入初中的时候,就听说过很多关于松山一中的事情,据说松山一中是用来恋爱的。这个说法让我进去后一直充满期待。这种记忆有一个很好的开始,第一天踏入松山一中的校门时就看见文化广场的女生宿舍墙上有很显眼的标语牌:计划生育·利国利民。”当天晚上,韩旭就和阿良以及其他两个男生对这个标语展开了讨论,热烈气氛一直持续到后半夜。这个标语悬挂得耐人寻味,往往成为男生们认识后谈论的头一个话题。在入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大家讨论后一致认为是松山一中的前辈们做了不少危害国家的事情,以至于要悬挂此牌以作警示。然后大家纷纷往反方向理解,觉得在松山一中一定会有很多危害国家的机会。紧接着,大家就开始讨论班上哪一个女孩最好看,吵吵闹闹地开始了投票,梨子不出意外地高票当选…

夜深了,宿舍里的吵闹逐渐停息,男孩子们鼾声四起。韩旭翻个身爬起来,凑到阿良的床头问:“你今天白天为什么那样问我呢?”阿良迷糊地道:“我…我问你什么了。”“你问我为什么会认识梨子,难道她没有其他朋友吗,她认识我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她原来的朋友只有我。”阿良说,语气带着一切骄傲,那个晚上阿良诉说着他眼中的那个梨子,近乎完美的梨子,也许韩旭对梨子的了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或许还要更早,只是他从未发觉而已,那个每天在班上都显得闷闷的,似乎有很大的心事的女孩梨子最终因此而住进了他的内心,并长久地不曾离去。

那时候的梨子真的是个极漂亮的女孩,班上男孩对她都很殷勤,梨子的理科特别糟糕,男生们都抢着替她解答问题。

韩旭在傍晚去游泳馆跳水的时候,梨子常常拉着阿良坐在操场上发呆,那时候梨子就会表现出一副急切想知道什么的样子。她总是问:“阿良,你今天都干了什么啊…”“上课啊…写…作业,吃饭…睡觉,就这样了。”“还有呢…”“还有,跟韩旭去…打篮球。”“噢,这样子啊,韩旭他打球很厉害么?”“厉害…他身体好个子又高…”“他都打什么位置啊?”“中锋…我…打后卫。”“他投篮准么?”“准…”“那你平时都和他聊些什么?”“你…怎么老喜欢问他的事情呢?”“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随便问问而已。”阿良就歪着嘴笑着说,“梨子…我都看出来了,你还不承认,你对他这么有兴趣,可你不是说你讨厌陌生人嘛。”梨子的脸刷地就红了,“可他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你不觉得他很特别么?”“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地方。”“有,周围的男生都穿着名牌的球鞋,他不穿,他也不穿一些出风头的衣服,天天穿着校服,他每天的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他上课从来不举手回答问题,老师也不点他,我从来没有听过他大声说话的声音,还有他很帅呢,真的很帅。”梨子咽了一下口水似乎很向往地说了一句,“而且他还会跳水,还会打篮球,他很好很健康,我喜欢看到他,我喜欢听他跟我说话的样子,他跟别人都不一样,他像我一直想画的那幅画。”“帮你…告…告诉他好了。”阿良对梨子的感情属于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那种,他喜欢看梨子开心,他们小学初中都一个班,小时候阿良常欺负梨子,揪梨子的小辫子,长大了以后一切天翻地覆,他反而变成了梨子的机器人,整日被梨子颐指气使,因为阿良的口吃和结巴他常被学校里的人排斥,只有梨子和韩旭喜欢跟他在一起,正因为如此,阿良更是把梨子和韩旭当成了无比重要的朋友。

“不要了不要了…”梨子摆摆手,“我觉得那样不好。”不过阿良并不知道,在初三那一年的中学生运动会上,梨子坐在观众席上眼都不眨地看着韩旭,那一刻的韩旭脸上满是严峻的表情,这一战决定着他是否能进入松山中学成为体育特长生,决定着他是否能离开暗无天日的跳水队。

梨子静静地看着他,起跳,翻腾,入水,之后再从水里冒出头来,走上岸边。

“你看,那男生正不正?”梨子拉拉阿良衣服。

“哪个?”“最帅那个。”“我看…都不帅呢。”阿良木讷地道。梨子仍然在说,“如果从小说家的角度,他不该属于这挤满了人的游泳馆,而应该是存在于放着悠悠法语歌曲的咖啡馆里。”松山一中的中考录取名单出来的时候,梨子挤在人群里一个一个名字地寻找,满头大汗,终于在最后一排的体育特长生名单,她看到了一个名字在闪闪发亮。

跳水特长生:韩旭“一定是他,一定是。”梨子对阿良说。

没人知道梨子独自一人不断回味了那个蓝色跳台上的身影多少次,他翻腾在空中优美入水的样子不断地被梨子咀嚼着,梨子对此津津有味,她发觉自己是那么地喜欢这个跳水的男孩,她要记得他的一切事情。

其实也许并不是梨子特意去注意他,而是在人群中你无法不去看韩旭第二次。

时间好像一只轻手蹑脚的猫在生活里慢慢地踱过。梨子和韩旭每天都在一个教室里生活和学习,在大家面前他们都保持着沉默不太说话,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彼此的熟悉,更没人知道病房里他们曾那么接近地温习功课。但梨子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方式,她默默地保持着与韩旭的情感,而阿良在分别面对梨子和韩旭的时候,都不得不扮演着一个传达对方心声的角色,而两人在见面的时刻,却总是低头羞涩地走过,或者是在路过韩旭的桌子时,梨子会故意地掉个什么东西,韩旭就会替她捡起来,两人相视一笑。

就是那么单纯的时光,许多年以后不论是梨子还是韩旭都曾怀念这样单纯眷恋着对方的时间,那样纯纯的感觉这辈子再也没有回来过。

第2章 在最美的时光浸染2

松山一中的教室都属于那种岭南风格的小木楼,晚上看过去没有灯的时候还有些阴森。韩旭没有想过自己竟会如此快地融入普通的高中生活,上早操,早读,午饭,午睡,上课…尽管他的成绩并不好,比起那些从小接受良好教育的人来说韩旭的水平根本就是差劲到了极点。但总的来说,松山一中学给了韩旭一个好的感觉,比起可怕的跳水队来说,这儿的一切显得安宁又和平。渐渐地韩旭也发现了松山一中的特色,一切都必须中规中矩,遵守学校的各项规章制度,没有任何可以挑战的余地,就像是学校要求每天必须穿校服,每天必须上早操和晚自习。

女生们都觉得这样很不妥,大家都是花样年华啊,穿校服多单调呢,于是女孩们都变着花样地逃避校服,只要不是班主任的课,大家跟说好了似的都不穿,等到执勤的班级过来检查,就把藏在抽屉里的校服拿出来披上,速度迅雷不及掩耳。

从宿舍水房的窗口能看见学校的铁墙,铁墙外的道路奔驰着各式各样的车,铁墙内有蹬着老旧自行车的老教师,或者是高年级男生载着女孩的山地车,还有开着漂亮小车的青年老师;铁墙外每天早上冷冷清清,铁墙内一大早就挤满了上操的、吃早饭的学生;铁墙外夜夜笙歌,铁墙内10:30准时熄灯…

第一天上课,韩旭就见识到了松山一中老师的效率。高一年级的课有: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政治,历史,体育,计算机。发课本的时候韩旭仔细看了看课表,果然就像是传说中的一样没有音乐和美术课,但课本还是发了下来,老曾在班会课上给每个同学再发了一个课表,严肃而又认真地说道:“有人问起课表你们就把这个给他们,记得了吧。”韩旭看着第二张课表,美术课和音乐课都赫赫在目,体育课也多了两堂。真虚伪,韩旭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声。但很多人好像一早就知道这事情似的,对老曾的话没有任何反应,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书本上认真写着自己的名字,第一节班会课结束后,韩旭就在垃圾筐里看到了很多音乐和美术书花花绿绿地躺在那儿。

第一堂是英语课,英语老师姓刘,很胖,白白的,卷发。第一节课她介绍自己就说了大段大段的英文,韩旭憋着劲仔细一听,除了听懂她说自己姓刘,还有一个女儿之外什么都没听懂。接着她开始用大段的英文讲昨天她在电视上听到的一个新闻,韩旭听了半天感觉应该是在说环保问题,结果后来她翻译说的竟然是汽车进出口问题。第一堂课40分钟,被刘老师安排得井井有条,学单词,念课文,对话表演。

但是韩旭一头雾水,班里好几个人竟然能跟她对答如流。英语课结束以后是物理课,韩旭开始觉得有点困,他开始拼命地掐自己不让自己睡着。不一会儿,韩旭开始走神,他百无聊赖地观察起班里的人,就是在那个时候,韩旭再次看见了坐在教室第三排靠窗子的座位上的梨子,阳光照进来,撒在梨子的头发上、她的肩膀上,她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迷人的气息。

物理老师兼班主任老曾看起来是个儒雅的中年人。韩旭在最初曾非常喜欢老曾,他的物理课一直都诗情画意,讲到地球自转问题时,老曾说,“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学到参照物、相对运动时,他在黑板上洋洋洒洒地写下两句诗“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和“不疑行船动,唯看远树来”;王之涣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被他引用为光的直线传播的最好例子;白居易的《忆江南》中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则用来告诉大家光的反射的道理。

但对老曾的好印象只停留了不到一个月就结束了。最初在松山一中念书的日子里,韩旭跟梨子和阿良一个班,韩旭一直很知足,尽管他没有太多的朋友,那些轻易能考很高分的同学们都看不起他,但韩旭并不太把这个当回事,能念书就已经是很开心的事情了。

第一次月末测试,韩旭考了全班的倒数第一名,比倒数第二名少了将近两百分。似乎从拿到成绩的那一刻开始,韩旭就明白老曾是多么地讨厌他。老曾把物理考卷递给他,很用力地甩了一下卷子,发出哗哗的声音,韩旭瞄了一眼分数,27分。对别人来说这个分数也许很糟,但对一个从来没有好好念书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太差的分数,韩旭明白自己的弱点只是没有系统地认真地学习,就像阿良对他说过的,他需要鼓励,需要时间把那些遗漏的知识点串起来,他并不是一个天生的傻子。那些时候韩旭也在想,他中考究竟是不是中了邪,才会如此超水平发挥。可惜老曾并不是这样有耐心的一个人,他的为人师表和诗情画意只不过是他努力往上爬的工具。

当天下午,他就在办公室里计算了一下全班的平均分,如果撇开韩旭,平均分能整整上升两分,这两分意味着2班能超过1班和4班成为年级第二名,直逼那个奥林匹克实验班的平均分,没有这两分就意味着他的奖金将要减少,意味着他得到学校领导注意的筹码随之减少。

老曾摁着计算机的时候,表情变得极其的丑恶,“凭什么把一个体育生塞到我班里来,教务处那帮见不得人好的老女人。”老曾心里骂了一句。就在那个傍晚,老曾亲自去了游泳馆,他冲着韩旭喊:“韩旭,你下来一下,老师找你。”韩旭从水底钻出来,游到池边,“曾老师,找我有什么事情么?”“这一次你没考好,你分析过什么原因么?”“嗯,有原因的。”韩旭低声说,刚要解释自己的想法就被打断了,“韩旭,我听体育组的老师说你曾经因为跳水磕破头得了轻微脑震荡,有这件事么?”老曾的脸上写满了和蔼的表情,他关切地问道:“现在头还会疼么?”“早好了…”韩旭趴在池边呵呵地笑起来,摸了摸后脑勺,“当时是挺疼的。老师别担心了。”“噢,老师是这么想的,现在才高一学习还不是很紧张,到了以后学习就会变得更加紧张,可能对你的病恢复不好,要是可能的话,老师带你去医院开一张证明,这样子你考试考不好老师也不会怪你了。”“我没病,我已经好了。”韩旭的心里一阵别扭。

“但是你明显成绩就不太好,可能是受了这个的影响…”“曾老师,我是撞过脑袋,但我还不是傻子…”韩旭冲着他喊了这么一句话,忽地潜入水中…

老曾站在池边冲着他喊:“老师这是为你好啊,这孩子…”“为我好,我操你妈!”韩旭一边游离岸边一边想,“你妈逼呢,为了不让我拖累班级平均成绩竟然让我去证明自己是个傻子!没门!”现在回想起来高中的三年有很大一部分时间都用来与老曾作斗争,譬如老曾的课成为他大肆睡觉的时间,譬如老曾规定晚自习时间不能乱窜座位,韩旭就明目张胆地挤在阿良的位置上故作认真地问问题,譬如上操的时候老曾规定不能早退,韩旭总是第一个杀出操场,譬如老曾说晚上不能用手电筒,韩旭就故意把电筒开着摆在窗边然后安然入眠,让老曾在楼下盯着那个迟迟不灭的灯光一声叹息…与人斗真是其乐无穷。

那一年的许多时刻韩旭总是这么想,他开心于每一次斗争的胜利,雀跃于每一次老曾拿他毫无办法的瞬间。但人总是要成长的,似乎在进入松山不到两年的时间以后,韩旭再也回忆不起初入校时的斗志昂扬,他变了,变得学会毫无棱角地面对他人,收拢了自己的锐刺。

入学两个月后,韩旭明显感到了学习上的吃力和老曾对他明里暗里的压迫和鄙视,他在众人面前不断地强调他是个体育生,强调大家要多多帮助他,其实谁都知道松山一中的学生都是些白眼狼,他们除了会念书会奥林匹克比赛以外什么都不会。

也许是受了老曾的影响,其他老师也把韩旭当成了彻底与众不同的学生,上课几乎当他不存在,也不点他的名回答问题,也不会找他聊天谈心。在那些日子里,韩旭总是很苦,除了阿良会跟他说话以外,没有任何人理他。

“我跟你一样,我…我也不是什么尖子生。”阿良说,“我…倒…是不在乎成绩的,反正…我要出国的…以后。”“嗯。”韩旭随便应了一声,他知道他只是松山一中的一个工具,他的作用是为学校赢得各种中学生运动会的金牌,除此之外他任何价值也没有,他开始有了一种莫名的孤独的感觉,这种感觉可以出现在任何时刻,对松山一中的一切变得越来越熟悉,韩旭不再会迷路,也不再找不到地方。可是突然面对一个新的集体,他发觉自己竟然不被接纳,这种感觉又苦闷又寂寞。出国,阿良还可以出国,而我能做什么呢?寝室后面有一个阳台,韩旭有时候会站在那儿看着天空,男孩子们在水房洗澡的快乐的歌声传来,韩旭突然想还不如回到跳水队呢,那样还能有点对生活的希望,说不定还能进入国家队。

韩旭常常想起阿海,每到他坚持不下去学不进去的时候,那个女孩在夜里入水的声音和游泳时大口的喘息声都变成了鼓励他的动力。

当然还有梨子,还有梨子那些他怎么也看不懂的画。

松山一中的校园里与韩旭擦肩而过的总是一些面容清秀的少年,他们的脸上带着一些稚气,孩子们看起来真的是很乖,相似的阿良,永远都是屈从于学校的任何规则。

阿良怎么可以这么傻冒?高一的时候韩旭总是这样想,“你一直这么听大人的话吗?”“从小…从…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好孩子…是个好孩子,乖且听话的那种。”“谁逼你做好孩子的?”韩旭反问他。

“不是啊,没有人逼我。”韩旭对这个回答感觉意外,却对阿良充满同情,可怜的小孩,懦弱的男生…

梨子的成绩也并不好,但是似乎没有人舍得怪梨子,她只能让人疼惜。关于梨子的一切都只能让人心疼。她是个寂寞的孩子。她找不到朋友,她的漂亮让人嫉妒,她除了阿良之外不愿意接近任何人。

她喜欢一个人坐在位置上浮想联翩,幻想一切关于自己未来的事情,只是想而已。梨子从小到大都念最好的学校,从来没有升学的压力,在梨子心底只有韩旭,她什么都不缺,只是暗自经营着她对韩旭的思念和向往,可她又是如此的胆怯不敢接近韩旭,有什么能比得上一个十五岁的女孩长久的期待更急切?梨子不明白为什么,这份感情不计回报,毫无保留,低声下气。仅仅是为了见到他一面,梨子就固执地让开车来接她的妈妈把车停在校门口一等就是两个小时,直到看着韩旭背着书包疲惫地走出来。人没有信仰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当你习惯对一切毫无动力,你习惯一切都理所当然地属于你的时候,你终于遇到了一份奇迹,你真的会舍不得那份奇迹而离开,对梨子而言韩旭就是这个奇迹,她是如此在意这份若即若离的感情。

韩旭最初并没有对梨子有任何想法,他只是单纯觉得这个女孩漂亮,想多看她几眼,他只是感动有个女孩能对自己这么好,可是梨子有一种魔力,她的单纯能让所有的男孩投降。

所以当阿良终于忍不住提出三个人一起吃个饭的建议时,韩旭头也不抬地答应了,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好啊。也是在那个下午,韩旭再一次坐在了梨子的对面,尽管之前在医院里他们两人曾经一同学习,但梨子仍然表现得像初次见面般娇羞。午后四点的阳光从食堂的窗户里照射进来,梨子冲着他微微笑着,韩旭心中的某一部分就因此而变得柔软无比,他也微微地对梨子笑着。韩旭感觉他对这个女孩竟然如此熟悉,尽管他们已经许久不曾单独说话,可韩旭突然觉得也许梨子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想要寻找的那种单纯的温暖,在这个幸福的女孩脸上存在着。

那天的一切都非常愉快,三个人像是多年的老友一般畅谈着。

第2章 在最美的时光浸染3

韩旭宿舍里其实最善良的人是阿良,他常常问阿良关于梨子的事情,譬如梨子初中时候是什么样子,松山一中的初中部又是什么样子。在认识了梨子后,韩旭彻底打消了回到跳水队的念头。也是因为梨子,韩旭决定再也不要见到大芳。在最初那些不适应高中紧张生活的日子里,韩旭曾经在半夜逃出松山一中的墙,一直跑到跳水队的宿舍里敲开大芳的门,大芳就会把他搂在怀里说,“你回来吧,回到跳水队来。”韩旭知道自己是个很自私的人,在他脆弱的时刻他需要人安慰,大芳对他的爱护和爱恋成为治疗他在松山一中的寂寞与空虚的药,因为没人能理解他,父亲和母亲都不能,没人能帮他。当梨子出现的时候,韩旭突然间发觉他的病好了,他不再需要大芳那种畸形的恋爱,他甚至厌恶大芳抱着他的感觉。

在韩旭拥着梨子软绵的身体,闻着梨子的发香的时刻,他才发觉这才是爱情的感觉,而有了爱情之后,一切都变得那么的不重要。老曾再怎么排挤他也不重要,家里的条件多困难也不重要。只要有梨子就够了。

在南湖大桥的引桥下面,韩旭第一次吻了梨子。梨子的嘴唇薄薄的,带着一丝的冰凉,像最纯净的冰块,却又是柔软的感觉。韩旭抱着她的腰,身体紧贴着她的小腹,梨子一开始显得有些慌张,在韩旭的温柔的吻下她逐渐放松起来…

“在我之前,你吻过别人么?”梨子问道,她把头埋在韩旭的胸前,涨红了脸。

很久以后韩旭常常会想起梨子问过的这句话,他才明白也许女人永远都只是需要谎言的动物,梨子当时一定是满怀着期望等待着他说,“梨子,这是我第一次吻女孩的嘴唇。”而十六岁那年的韩旭并不了解女人,他认为他爱梨子就不该对她撒谎,可以对她隐瞒,但不该撒谎…“不,梨子,我吻过别人…”“她是谁?”梨子的眼里露出了一丝的惊慌,她抬起脸来看着他。

“你不需要知道,他并不重要…”“她叫什么名字,我认识她么?”“你不认识他,你当然不认识他…”对不起梨子,我并不想对你隐瞒这些事情,只是这一切太过于肮脏,我不想告诉你,让我永远都把这些藏起来…韩旭这么想着,越发躲避着梨子的问题,“告诉我她是谁好么?”梨子恳求道,“我想知道…”“他是这个城市另一边的一个人。我已经忘了他了。”“她叫什么?”“为什么这样问。”“嗯…我在想如果我知道她的名字,我也许在遇见她的时刻在意她,我想看看你爱过的人。”“他叫林…”韩旭怯懦了,不能说,会把你吓坏的,傻孩子别再问我了,“不会遇见他了,我也不再想见他。”梨子点点头,似乎像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一般,“忘了就好了。”其实在面对梨子的时刻,韩旭总是能想起与大芳相处的事情,他发觉他第一次吻女孩的动作如此娴熟,他轻易地就窍开了梨子的嘴巴,把舌头伸进了梨子的嘴里。这是大芳教会他的。也正是因为如此,韩旭迫切地想要摆脱大芳。那些日子仍然是苦闷的。

韩旭和梨子常常见面,而见面之后话语寥寥,只是互相拥抱着,在合欢树下或者在南湖的草坪上,接吻,重复接吻,似乎一切就只是想接吻而已。

高一即将结束的时候北宁市迎来了闷热的夏季,午后常常出现对流雨,急促而短暂的大暴雨过后一切立刻恢复宁静,仿佛那一场暴雨从不存在。在炎热的夏夜,韩旭和阿良跑到南湖边的草坪上喝酒,那天晚上韩旭反常地话多,“十六岁就要过去了,时间真快,似乎还没有发觉就过去了。”“对啊,我们都老了呢。”阿良灌了一口酒,喝了酒的阿良说话反而流利多了,“你,你对未,未来,来有什么打算么?”“没有,就是不想跳水了…”韩旭说,“我想离开关于跳水的一切事情重新开始生活,可我发觉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梨子喜欢你跳水呢…”阿良说,“她那么喜欢你,离开你梨子说自己活不下去的。”“她才不会死掉,她那么幸福,所有人都爱她,”韩旭显然是有点喝多了,“你爱她么,阿良你爱梨子么?”“嗯,我会保护她,一直保护,梨子没有别的朋友。”阿良红着脸,满身酒气地说。

“认识你们俩真好,我爱梨子,又有你这个朋友,”韩旭醉醺醺地说,“阿良,如果有一天你发觉我对不起梨子,你会杀了我的,对么?”“对,我会杀了你,可你会对梨子好的,我知道。”“嗯。”韩旭突然间哭了起来,也许是酒精作用,韩旭喜欢用酒来宣泄自己的感情,他蹲在南湖边上吐起来,梨子接到阿良的电话后赶了过来。

酒醒一些之后,梨子拍拍他的脸说了一句,“韩旭,今天你在跳水队的一个朋友过来找我。”“谁?”韩旭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谁找你?”“我不知道,他凑过来问我,你叫宁子黎对么,我想给你写封信可以么?”“你回答什么?”“我跑开了,有点可怕。”梨子说。

阿良立刻生气地说道:“你别让你们跳水队的人来骚扰梨子,你去跟他们说清楚,梨子跟他们不是一国的人,别来缠着她。”阿良转头向梨子又道:“遇到陌生人要给我们打电话…”韩旭跳起来,头也不回地往街上跑去,任凭梨子和阿良在身后如何召唤他。没错,你和梨子才是一国的,韩旭似乎遭受了羞辱般,我本来就不是,我和跳水队的人都不配跟梨子接触,所以我要彻底离开那些跳水队的人,彻底地离开他们。韩旭想着,跳上了开往体工大队的公车。可是那天晚上,韩旭站在大芳的宿舍楼下迟迟不肯上去,他没有再次面对他的勇气。韩旭在体工大队里兜了好一圈,在阿海死去的池子里,韩旭感到自己在瞬间变成了大人,他突然间明白了体内存在的各种情感的作用,像是父母对他的感情,大芳对他的感情,梨子对他的感情,这些感情都是真挚的,是死去的人再也感觉不到的。而死亡在这些情感面前显得那么的强大,韩旭突然间很羡慕阿海,她再也没有烦恼,没有任何青春的烦恼。

那天夜里韩旭独自回到了宿舍,那天是周末,寝室里的其他两个人都不会在周末的松山一中过夜,屋子里大概只有阿良一人。韩旭悄悄推开门,屋子里横七竖八地摆着几个酒瓶子,书桌上的书有几本掉落在地面上,阿良没有说话,瘫倒在床上握着一张照片哽咽着,浑身通红,“阿良,你怎么喝那么多…”韩旭上去抱起他,阿良推开他,把照片贴在心口,然后轻轻地吻了一下,“你们都别管我啊…别管…别管…”“阿良,你怎么回事!”韩旭刚要质问,话没出口他一眼瞅到了梨子的照片,阿良紧紧拽在手里的照片,韩旭猛然间发觉,他对梨子的情感在胸中凝固成了极大的一块,这巨大的情感似乎已经阻碍了血液的流动一般,让他觉得如果失去梨子竟会是像失去生命一般可怕。而梨子的爱和温柔已经幻化成韩旭灰色的青春里再也无法失去的一抹阳光。阿良对梨子的感情激发了韩旭潜意识里对梨子想要完全占有的危机感,他发觉梨子也许一不小心就会跌入别人的怀里,这是极其可怕的事件。

也是在那个时候,韩旭重新冲回了体工大队,他闯入了大芳的宿舍。大芳对韩旭的深夜到访感到惊讶,在半分钟的不知所措后,韩旭说:“我真想杀了你,让你彻底离开我,可我知道我不行,你对我好过,我下不了手。”大芳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韩旭,我不想害你,我只是舍不得你罢了。”那个闷热的夜晚突然下起了雨,韩旭的心又因为大芳的眼泪变得柔软起来,大芳像一只温暖而走失的小狗一般再次把头靠在韩旭的肩上,“我们都是寂寞的人,她不是,她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里,你得不到她的。”“可我和梨子的心在一起,我们的灵魂在一起。”韩旭说,“你并不了解她,她也是个寂寞的女孩,所以让我回去找她吧。”“不,让我再抱着你最后一次…”大芳凑过来,相当冲动地抱着韩旭的身体,在黑暗中脱去了韩旭的衣服,大芳几乎是用恳求的声音道:“这一次以后我就离开你…一定…彻底的…离开你…”韩旭静静地躺着,他闭上眼睛想起这些年在跳水队的所有往事,一池子的消毒水,贴满了泛黄的瓷砖的更衣室,刷成深蓝色的十米跳台,浅蓝色的三米板,父亲失去光明的双眼,母亲浑身的中药味儿,阿海在黑夜的灯光下做出的那个胜利的手势,瞬间坠落的黑暗的感觉…

大芳吻了他的唇,眼泪落在他的脸上,韩旭第一次觉得他曾经理解并靠近过一个人的灵魂,此时大芳从后面进入了韩旭的身体,韩旭整个人都绷了起来,有一种火辣的感觉,他们终于做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大芳已经离开了了宿舍的房间,从那以后,韩旭再没见过大芳一面。

那天清晨,韩旭独自一人躺在宿舍的床上,赤身露体地看着天花板,对昨晚发生的事情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猛然间觉得人生这个可笑的玩意儿在凝视着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他,韩旭憎恨那种感觉。就在那个时刻,韩旭猛然发觉也许没有任何人可以介入他的生命和他的青春,所有的人都只是过客一般,似乎一切事情都只是为了死亡这件事而发生的,只是为了某个目的而接近死亡,没人能知道大芳究竟去了哪儿,韩旭也不再关心,他只是不断地想起那个已经消失了的阿海,她站在那个十米的高台上冲着他挥手,不断地挥手,光亮渐渐消失,即使是梨子那双明亮的黑眼睛带来的光明也无法照亮的黑暗覆盖住了世界上的一切…

在跳水队的更衣室里,韩旭敲破了他从大芳宿舍地面上捡起来的一个啤酒瓶,敲碎了,划破了自己的手腕,仍然是瞬间刺痛的感觉,紧接着有一些火辣的疼痛,鲜血就涌出来,顺着手臂往下流,一直滴落在地上…

在北宁市立第一医院的病床上,梨子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的柔弱和彷徨,这是梨子常有的表情。你看着梨子你会想着给她寻找一个海港,让她安心做那个美丽的海的女儿,梨子有一张童话般的脸,是那种不经任何风霜的城市女孩常有的脸,带着更让人难以置信的单纯。窗外透进来金色的阳光,宽大的梧桐树被风轻轻地吹着,窗台上落下几片橙黄色的叶子。韩旭睁开眼睛对视着梨子的目光,他醒了。梨子轻轻握着他的手,纤细的手指扣着他的十指,梨子的手很凉,她的眼泪掉了下来,落在韩旭的手臂上。她抽泣着,新的眼泪再次滑落,眼睛看着韩旭左手手腕上的绷带,白色的绷带上仍有着殷殷血迹,“你真的要死么,如果是,你应该让我跟你一起死。”梨子说话的声音永远都是弱弱的,轻飘飘的,她措词总是那么的小心,深怕伤害到任何人。韩旭的心立刻就柔软了起来,就在昨晚上,他还是那么地毫无畏惧,而此刻,在梨子的眼泪面前韩旭就感觉无地自容,更多的是感到羞耻。虽然梨子一定不会这么想,她会把一切关于韩旭的事情美化得清清楚楚。

“让我与你握别,再轻轻抽出我的手,是那样万般无奈地凝视,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梨子一直陪着韩旭直到天色渐晚,她趁韩旭睡着的时候轻轻地唱着这首歌,韩旭喜欢听她的声音,梨子唱歌和说话的声音都非常小,韩旭对此毫无怨言,他甚至觉得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会集中精力去听这样微弱的歌声,因为在韩旭最灰暗的日子里梨子的歌声曾经是唯一的安慰。韩旭已经醒了,却闭着眼睛听梨子的歌唱,梨子终于停下来时,韩旭睁开了眼睛,梨子笑着说,“终于醒了啊,你可真能睡,你爸爸妈妈刚走呢,他们来看你好几次你都在睡。”“嗯。”韩旭点头,韩旭常常认为,他整个童年和青年时代的悲剧都是由他的父亲造成的。这悲剧之所以悲是因为剧情的发展和剧中人物完全是真诚和毫不虚伪的,一切都按照父亲的想象进行着。如果父亲不是那么执著于跳水的人,也许他就不会不到五十岁就患上那么严重的伤病,如果他像梨子父亲那样选择当兵或者像阿良父亲那样经商,或者我们会变得更有钱一些。韩旭想,家里的一切就不会陷入困境,而他也就不用整日被困在跳水馆里练习枯燥的跳水。于是韩旭对父亲总有一些怨恨,想起他心里总有些微微的疼痛。

他常常对父亲年轻时的选择感到悲愤,儿子对父亲的青年时代发出了恨铁不成钢的呐喊。如果换作是我,在改革开放的最早的那几年,我一定早发大财了,还用得着低眉顺眼地巴望那几百块钱的工资吗。韩旭想着,一直这么想。

其实父亲是一个极其严厉的人,韩旭很怕他。他原本是北宁市跳水队的教练,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是省跳水队的队员,只是他从未入选过国家队,没有获得过任何大型比赛的名次。

韩旭记得母亲在那些倒霉而贫穷的日子里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如果你爸十七岁的那一年在跳水馆里被北京来的人挑走,我们现在的生活一定会很不一样。”韩旭腻烦母亲的这句话,母亲已经习惯于把这句话当作她生活的调剂品,她习惯把这句话当作生活困境中的麻醉剂。她是北宁市中药厂的女工,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药渣从机器里铲出来,她有很严重的肩周炎,并伴着一些提早到来的更年期症状,整日絮絮叨叨。

我讨厌家——这四个字是个简短的句子,主语和宾语中间夹着的那个动词在我们的日子里实在太常见,但这句话的背后隐藏着韩旭身体里最最巨大的悲伤,一个人如果连家都讨厌,他的日子一定是可耻的,而这个陈述句假若要成立,需要经历常年累月的失落绝望和悲哀,这些韩旭都做到了,于是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拥有这个句子,于是他常常在外面待到很晚才回家,一进门就溜到床上,他在逃避。

没有人能理解韩旭自杀的原因,不论是校方还是韩旭的母亲,甚至是大家都知道的韩旭最好的朋友阿良也不知道为什么韩旭会划破自己的手腕,眼睁睁看着鲜血溢出,面对自己的死亡。警察接到报警后在事故现场找到了韩旭划破自己的那片玻璃,上面沾着血迹,来办案的老警察唏嘘地说了一句:“这么年轻就自杀真是没道理。”是的,有太多的事情让人看不透,所有人都只能流于表面去观察别人的人生并作出一些堂而皇之的结论,或许这个世界上狡猾的男女都太多,当我们无法面对真实的现状的时候只能选择死亡。

当韩旭躺在市立第一医院里面对着来探望的人群时,他的脸上苍白得没有一点表情。医生说他流了很多血,在场的人很多都给他输过血,梨子也给他奉献了400cc的鲜血…医生一边给他打针一边训斥他,“怎么能这样就轻易去死呢,傻小子。”老曾悲切地抹着眼泪送来了鲜花,代表着一如既往无法到场的学校领导祝福韩旭快快养好病,韩旭倔强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那惺惺作态的样子。

母亲到来的时刻韩旭同样闭上了眼睛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其实他却没有睡着,眼睛里含着热泪。父亲后来也来了,没有人告诉父亲韩旭究竟怎么了,父亲哆嗦地走过来,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在病床前摸着韩旭的额头,颤颤巍巍地说要打针,摸着他的肚子说要记得配合吃药啊,韩旭把裹着纱布的手一直往里缩,生怕父亲发觉…

我还有家,我还有父母,韩旭狠狠地骂自己,人总要亲自死一次才知道亲情的可贵。韩旭为此自责不已。只有梨子到来的时候,他才拼命地让自己微笑起来,要让梨子看到快乐的自己,看到最好的自己。

梨子来的时候常没有任何人在场,她凑过来吻他的嘴唇,她微微颤抖着抚摸着他的脸,梨子没有像别人那样问“你怎么会这么傻”,她一边掉眼泪一边说着这句让韩旭兴许一生也无法忘记的话:“你真的要死么,你应该让我跟你一起死。”韩旭常常想起,在日后的人生道路里,他再也没有遭遇一个说愿意和他一起去死的女人,再也没有。遇见梨子,在她生命中最灿烂的年华,这也许是对青春的最好安慰。

第3章 所有无法解释的悲伤1

当韩旭手腕上的疤痕逐渐退去的时候,梨子亲手编织了一条手链送给他,是亚麻色的塑料绳子和深褐色的棉线编织成的,没有图案仅仅只是编织成简单的麻花,在韩旭出院的时刻梨子把手链系在了他的左手腕上,梨子看着他的眼睛说:“挡着那些疤痕就好了…就不会有人发觉了,让我们慢慢忘记那些事情…”梨子是个什么样的女孩,韩旭曾经很想去彻底了解她,他发觉在与梨子认识的那短短的几年时间里,他真的从未透彻地了解过她,尽管他总是对梨子说他多么地爱她,想要长久地与她在一起。她喜欢和阿良还有韩旭三个人待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子,不喜欢念书,梨子是个懒惰的女孩,她甚至不洗衣服,每天都有保姆来替她拿走换洗的衣物,她有花不完的钱…

有时候韩旭会纳闷,同样是人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差距,为何自己的家人还在为三餐而奔波的时候梨子就能轻而易举地拥有一切,他想起自己看过的很多书里的人物命运,那些天生富贵的人总是会落下一个不好的结局,那梨子也会吗?

每到周五放学,梨子就会拉着韩旭在大街上闲逛,她喜欢看那些各式各样的树,记忆中在松山一中的附近有一条窄窄的小巷两边种着很多榕树,两边的树冠交结在一起,气须根垂下来磨擦着路人的头皮。梨子喜欢从那儿走,在那儿可以避开大部分同学。“听说榕树都是树妖变的,它们在黑夜里张牙舞爪,这些根须会缠住人的灵魂,路人就会因此死去。”“韩旭,这是真的么?”梨子抓紧了韩旭的衣服问道。

“绝对是。”“绝对是?有点叫人毛骨悚然。”“怕了?那就赶紧跟着我走。”韩旭拉着她的手。

“嗯,一直跟着你走就不怕了,你会保护我的对么?”“对,我会保护你的。”“会一直保护我么?”梨子小心地说,韩旭点点头,梨子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张望着傍晚的日光照耀下茂盛的大榕树,“你说它们会随便摄走人的灵魂么,还是看谁不顺眼就摄走谁的?”“我怎么知道呢。”“噢,那老曾一定不敢走这儿吧。”梨子说,脸上露出了笑。老曾其实不老,教韩旭他们的时候不过四十出头,韩旭眼里露出一丝不屑,他很凶地撂下一句:“树妖不杀他,总有一天我也要杀了他。”梨子眯着眼睛看着他,突然咯咯地笑起来,“我助你一臂之力,还有阿良,我们都是你的得力助手。”“你干吗讨厌他,他不是对你很不错吗?”韩旭惊讶于梨子的反映。

“因为他对你不好。”梨子说,脸上露出一副天真的表情,她把另一只手放在心口说,“我的心告诉我,对你不好的人都该死。”“那我爸我妈岂不是也该死。”韩旭又撂下一句狠话,只是这一次梨子的表情有一点儿不自然,半晌后梨子又小心地问了一句:“你爸爸妈妈对你不好么?”“你别问我爸妈的事情,我一点也不关心他们,他们在生我之前干过什么,生我之后再做什么我一点也不关心,想起他们只会叫我厌烦。”“我爸爸妈妈很好,他们都对我很好,可我也不爱他们。”梨子说,很真诚的,“我觉得我只爱你。”在那些日子里,梨子显得非常快乐,转眼间,梨子也即将十六岁了。

“你喜欢王菲么?”梨子在唱片店里指着几个唱片的封面问韩旭,“以后买她的唱片送给我吧,我很喜欢她。”“嗯。”韩旭答应着,在两个星期后的梨子生日宴会上,韩旭把一个王菲的唱片送给她,梨子嘟囔着嘴巴说:“这是盗版的呢。”说完随手把唱片扔到了沙发上,韩旭突然间觉得,他不能理解梨子的原因或许是他们的生活差距太远,就像是梨子家的这个大别墅与他的那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的天壤之别一般。

梨子妈妈把蛋糕推出来,是一个三层的大蛋糕,她是个美丽的妇人,端庄温柔,挽着精致的发髻,她微笑着并且万分热情地说:“欢迎你们到家里来,欢迎你们,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子黎的朋友,希望你们以后多多跟她在一起玩。”韩旭张望着梨子的家,这是梨子一直成长的世界,或许会有很多人羡慕她的生活,可是韩旭知道梨子并不开心,她常常说一些毫无重点的话,她敏感地感受着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她爱她认为可以爱的任何东西并把它们当成生活的全部。但梨子是个胆怯的女孩,她害怕陌生人。

在高一升入高二的那段时间里,韩旭发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完全没有生活目标的人,每天的日子就只是和梨子还有阿良在一起,上课仅仅只是发呆,傍晚就逃到南湖边上聊天说话。有时候阿良不在,他和梨子就在南湖边上接吻,梨子喜欢抚摸着他的脊背,她靠着他的时候就像是依赖着整个世界一般。

如果不是老曾,也许韩旭永远也不会发现梨子的秘密。如果老曾不说,也许韩旭并不觉得梨子是一个这样的女孩。老曾在某一日的下午走到韩旭的桌子边上敲敲桌面道:“到我办公室里来。”老曾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仰着头对韩旭说:“你跟宁子黎的关系很近啊,你们在谈恋爱么?”韩旭不说话,只是低着头。老曾接着说:“你知道宁家的关系在北宁的势力,跟这样的女孩谈恋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而且,”老曾停顿住了,他用很平静并且充满爱心的语气说了一句:“而且她有自闭症,你最好离开她远一点。”韩旭的心突然间变得有些慌乱,但是他憎恨老曾这样说话,韩旭倔强地回应他:“我并不觉得她有自闭症,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在那天下午过后,韩旭终于明白了梨子的秘密,她真的是个有自闭症的女孩么,可事实上梨子看起来真的是那么美好,虽然她显得那么柔弱,安静,她喜欢说一些她自己关心的事情,譬如她喜欢的王菲的唱片,她喜欢南湖的那座大桥,她喜欢看韩旭跳水,每当谈论起这些话题的时候,梨子总能长时间地保持着兴奋的状态并且长篇大论地讲下去。

要是老曾没有把这些告诉我该有多好。韩旭这样想着,在老曾说完这一切之后,再看到梨子韩旭会觉得她真的是一个病人。或许梨子周围的人也都是这样想的,所以梨子才会觉得生活是那么的忧伤吧。而韩旭终于明白,为什么梨子母亲会如此开心地看到在医院里梨子跟他一起学习,梨子为什么那么不愿意接近别人,一切终于随着老曾的一句劝告而变得合理起来。

可韩旭突然间觉得也许梨子根本没病,只是所有人都认为梨子病了。而梨子一直认为自己不幸福的原因是这个么。

在那个闷热的暑假,梨子提出要去韩旭的家看一看,韩旭婉拒了她的要求,梨子看起来很失落。她说:“我只想和你单独待一会儿,这样也不可以么?”“可是我爸爸总是在家里。”“那我们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好么,你跟我来…”梨子牵起韩旭的手,仍然是很小心的,她带着他去了北宁市最大的宾馆诺顿大酒店,梨子穿过大堂,一个经理摸样的人物就迎了上来,“宁小姐您还是要去2008房间么?”“嗯。”梨子点点头,带着韩旭登上了电梯,在电梯里,梨子靠着韩旭的肩膀说:“我闷的时候常常到这儿来,二十层的第八个房间,在那儿能看到整个南湖,还能看到桥,我喜欢那儿。”在2008房间里,梨子从冰箱拿出来一些吃的,让服务生带进来一些酒。她一边吃着一些糕点一边喝着酒,那天是个阴天,一切都显得很阴沉,梨子独自一人坐在窗边喝着酒,并茫然地注视着韩旭的眼睛,她说:“你发觉我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吗?”“没有发觉。”“所以我喜欢跟你在一起,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快乐,”梨子喝了一些酒,她的脸变成了潮红色,“韩旭你过来抱抱我好么?”韩旭在那个时刻仍然是清醒的,只是梨子已经醉了,梨子靠着他的肩膀弱弱地说:“我真想就这么靠着你,你就永远也不会离开我了,是这样吗?”“嗯,可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么?”“我没有打算,我就想这样永远跟你在一起。”梨子就这么躺在韩旭的怀里,一直到天慢慢地变黑,韩旭默默地看着她,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病人,或许每个人心底都有着无法解释的悲伤,就像是没人知道韩旭曾经的日子多么黑暗一般,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就算是面对着最爱的人也不能,梨子,我无法告诉你关于大芳的事,关于阿海的事,或许你也有某些事情无法告诉我,或者是不愿意告诉我,如此说来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的自闭症患者。

或许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就要十七岁了,那时候我们是否能变得更坦诚一些,或许能够变得像大人一样热情好客,或许永远不能。梨子的眼泪突然间滑落下来,顺着韩旭的脖子一直往下淌,一直滑落到胸膛,她的眼泪热热的,痒痒的,梨子抬起头去吻韩旭的嘴唇,吻他的耳朵,然后她开始哽咽起来,一边吻一边哭,似乎在倾泻着她对谁也无法说出的悲哀一般。韩旭并不敢问她,只是梨子的吻显得非常的软弱,他们吻了好久,韩旭把她抱到了床上,梨子的眼睛里满是泪水,然后韩旭脱掉了衣服,在多年以后韩旭并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梨子的眼睛里有着那样的一种渴望,她似乎迫切地需要有一个人来彻底拥有她,梨子的身体因为酒精的作用由洁白变成了粉红色,韩旭吻她的柔软的乳房,她纤细的腰,梨子躺着,紧握着韩旭的双手,韩旭进入了她的身体,梨子轻轻地呻吟了一下,然后他们都慢慢地平静下来…

梨子醒来的时候韩旭正坐在窗边看着南湖的湖水,岸边装着各式各样颜色的装饰灯,湖面上有一些游船在移动着,韩旭回过头看着她,坦诚地说:“或许我们现在都不明白自己以后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现在我们都需要彼此,你也是这么想的,对么?”“嗯。”梨子的长发披散着,她抱着白色的被子坐起来,“可我并不害怕。”“你是第一次么?”“嗯。”梨子答,“你不是吧?”“我…”韩旭的眼睛里涌起一阵忧伤,“对。”“你…是跟那个姓林的人发生的么?”“是。”韩旭扭过头看着一大片的湖水,梨子开始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她喃喃地说:“你一定很爱她吧。”“不,”韩旭摇摇头,“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可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很快乐…我不在乎你曾经喜欢她。”梨子笑起来,她的脸上永远有着一些孩子气的神态。梨子也坐到了窗边,看着一整片的湖水,她长久地注视着韩旭的脸,似乎像是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一般。

第3章 所有无法解释的悲伤2

那天以后,韩旭很久都没有再次接到梨子的电话,她再也没有主动给他家里打过一次电话。一直到开学的日子,梨子没有回来上课。在那段日子里,韩旭和阿良变得都很沉默,他们之间的话变得稀少了许多,这时韩旭才发现,其实他与阿良的友谊大部分是建立在梨子之上的,而梨子离开以后一切都变得没有太多的波澜。

教室第三排的位置总是空着,正午的阳光洒进来,照在梨子的桌面上,那儿有她刻在桌子上的一些歪歪扭扭的图案,没人知道她究竟在写些什么,班上的同学对梨子的离开似乎没有太多的关注,尽管有些男生会感叹走了一个美女有多么可惜之类的,高年级的男生们偶尔会故意拐下来却总是失望而归。老曾对梨子的离开并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说她病了,需要一段日子才能回来。

阿良常常在深夜去打篮球,韩旭猜想他或许正在想念梨子,可阿良却总也不说,有时候韩旭很想对阿良诉说些什么,也许他们可以共同怀念梨子在的那些美好时光,可是阿良隐匿着他的所有感情,他看起来就是那么一个没什么七情六欲的傻里傻气的男孩子,可只有韩旭知道其实他并不傻。

韩旭把梨子的照片贴在床头,每天早晨都会吻她一下,静下来的时候总是烦躁不安,在游泳馆里跳水总是盼望着梨子会像往常一样坐在池边,把洁白的小腿泡在池子里,可爱的球鞋摆在一边,他会潜入水底突然间游到她身边亲吻她的脚丫,梨子不会游泳,她喜欢水却不敢下来游,梨子是个胆小的女孩,她害怕尝试一切危险的事情。

总是能轻易地想起梨子,这样的感觉让人觉得很煎熬,是分手了么,可我们从未说过是否要在一起,如果不是分手,梨子她还会再次回来么,回到松山一中。有时候他会幻想着梨子有一天神采飞扬地再次回到这儿,可那还是原来的梨子么,并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们答案。

临近十月的时候,韩旭终于收到了来自梨子的一封信,信纸是淡紫色的。那封信是梨子的母亲亲自送来的,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韩旭在松山一中的凉亭里看着这位美丽的母亲,她默默地递给他那封信。韩旭终于鼓起勇气问:“梨子在哪儿,她为什么再也不到学校里上课了?”梨子的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病了。”

韩旭在某个午后躲在南湖的一棵大树下展开那封信:韩旭,好久没见你,过得好么?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现在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住着,他们说这样会对我好一些,我等待着能再次回到你们中间的日子。

你知道么,在很久以前,我得到过一种非常满足的心情,这种心情伴着我,一天又一天的,而现在,我得到的那种心情已失去。可能我真的患了某种程度的自闭症,尽管我一直认为自己没病,可是他们都说我病了。我看着五颜六色的人们,看着虚无缥缈的白云,觉得一切都好遥远,我其实越忙碌就越敏感越脆弱,掠过我的视线的,我总想过目不忘,我相信很多事情。我再也不想画画了,没有人懂我的画。

自找麻烦的孤独最可怕,这种表面的虚荣最折磨人,我的路我自己知道,但是我却迈不开脚,我的目标我也知道,但是我却懦弱地驻足不前,聪明的人已经跑前面去了,我一直在变,但是我也一直没变,很多东西已经在萌芽,萌动的是希望,被扼杀的,也许也是希望。我得到过很多,我想说,如果我珍惜,我就不会有已失去的那一天。

可是如果我可以得到如果,我就永远不会失去。大人们说,如果是对遗憾的事情的一种弥补也是一种无效的精神鸦片,太多的如果没有结果,不论多少个如果,也不会有结果。虔诚的是祷告,温暖还在川流不息。得到的,已失去,其实就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一前一后地从我身上出生,最后都渐渐离我远去,我甚至会忘记我是不是曾经怀胎十月,我是不是曾经为得到的欢欣,又为已失去的到来而惆怅,你会想念我的对么,等我回来好么,我会再次回来的。

那封信韩旭一直读了好多遍,并且还给阿良看了,他知道也许阿良看了心里会好过一些。日子还在继续着,班上的人都很用功学习,阿良和韩旭已经稳居班上倒数的位置,但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们在想些什么。

韩旭路过军委大院的时候总是会想起梨子,她现在究竟在哪个地方住着,她过得好吗?

韩旭想告诉梨子的母亲,她或许真的没病,可是有人会相信他吗?日子就这么继续着,干巴巴地继续着,没有了梨子韩旭发觉自己的日子变成了一大片龟裂的土地,而那一次没有完成的性爱的感受长久地留在韩旭的脑海里,变成了生命中深深的回响。

第4章 年少的那些茉莉1

似乎在很短暂的时间内,梨子的座位就不再是空着的了,空缺很快被另一个人填补,如同所有人的精神世界。究竟有多快,韩旭甚至没仔细想清楚,他只是记得北宁市接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雨,他在等待一个晴天的期待中变成了高二的学生。

再次踏进教室,讲台上就站着那个丹凤眼的女孩。她就是爽儿。老曾带着她走进教室的时候,班上的男生们都默默地发出了一些美女啊大美女的感叹。爽儿的确是个美人,她的美跟梨子那种毫不张扬的感觉完全不同,她美得有些咄咄逼人。

“这是林爽。她是从春池中学转学过来的学生。”老曾介绍道,目光里透露着赞许,“她是个优秀学生。”林爽很大方地站在讲台上,声音洪亮地道了一句:“我是林爽,很高兴能加入这个集体。”下面的几个男生开始用力地鼓掌,林爽仍然是大方地笑着。林爽到来的时刻,韩旭正处于对梨子的思念中,对这个闯入2班的女孩他并没有多大留意。没有人知道在日后,爽儿会加入他们的三人小团体,会成为他们生命中存在最真友谊年纪里最重要的人。没有人能想到那么遥远的未来。

韩旭在位置上眯着眼睛看着这个骄傲的女孩,她看起来真的不像是能跟他们谈到一起的女孩。

春池中学很厉害。北宁市只有两所重点中学,松山一中和春池中学,两所中学就好像金庸小说里的武当和少林,地位居于武林各大门派之首。

林爽第一次考试就让大家刮目相看,她在数学科目上轻而易举地考了全班第一名,老曾对这个新来的女孩赞赏有加。

林爽的高傲和魅力吸引着大家的目光,很快大家就彻底地忘记了梨子,男生们在宿舍里讨论林爽,老师上课的时候也喜欢提问她,加上林爽个性开朗大方,很快就成了风靡全校的人物。

在宿舍里的人热火朝天地讨论林爽的时刻,韩旭常常一个人独自地想起梨子,那一大片碧蓝的南湖水仍然在韩旭记忆的最深处,那里总是一大片的波光粼粼,湖水透着一股安宁的气息,湖面上泛起一些被风吹皱的波澜,岸边的灌木仍然透着夏末秋初的生机,根须抓紧这湖边的泥土却把叶子浸泡在水里,有些鱼儿快速地从眼前游过,而后躲在大石背后偷偷看着你,不太茂密的深绿色水草在湖底的卵石堆里生长着,摇曳着身姿,太阳的红色投影在湖水上变成很淡很淡的一层,就像是梨子脸上的那一层淡淡的红晕,风吹过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很顺很顺,有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想起梨子的时刻,韩旭第一个回忆起的竟是她头发上那一股淡淡的香味儿,紧接着就是梨子说的那句话,“死去就像是躺下来永远睡着了,你如果要死,我也要安安静静地陪你死。”有些人说的某一句话你永远都忘不掉,也许你能忘了关于她的所有事,但你忘不掉那句话。韩旭翻了一个身,暗自在心里对自己说,梨子,我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了吧。

整个高二学年,梨子都不曾归来。春末夏初。这个季节是北宁市最宜人的时刻,女孩们换上了夏天的校服,蓝色衬衣,白裙子,青春逼人。韩旭陷入了一种焦灼的状态,他发觉他变得完全没有生活的动力,总是轻易地想起梨子,是失恋还是不习惯不再存在的温柔呢?下午韩旭习惯午睡后背起书包往教室走,阳光抚摸着他的脸,感觉似乎就像是梨子仍在身边。

在上学的途中,韩旭常常会碰见林爽,他总是觉得林爽的裙子比其他女生还要更短,她走路很招摇地独自往来于校园里。因为她是转校生没有其他的同学了解她,加上她不与任何人来往,关于她的传言越来越多,有人说她家比梨子家还要有钱,还要富贵,有人说林爽刚从国外归来。其实松山一中本身就是云集了北宁市大部分有钱人家小孩的学校,大家纷纷猜测着林爽的来历,并乐此不疲。但从未有人见过林爽的家人,她总是独自往来于校园里,也不住宿。每个周末都会有一辆小车把她载走。

她总是看一些大部头的书,松江一中一向重理轻文,图书馆里的人文书常常无人问津,爽儿每天下午都会在图书馆安静地读那些死人的书,类似尼采的《偶像的黄昏》,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等等。

她表现得像个智慧的女子,韩旭并不欣赏她这样的女孩。总认为一个女人想要展示自己什么都懂往往只会带来反效果。但是老师们喜欢爽儿,特别是老曾,简直把爽儿当成了手心里的宝贝。对于传闻爽儿显得毫不在乎,似乎更多的是在享受着这些传闻带来的快感。

在这个季节里,韩旭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窗外总是绿意盎然,梨子不知道在哪儿呢,她会喜欢这个季节吧。韩旭曾经向老曾打听过梨子究竟在哪里,老曾环顾一下四周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不要早恋。”韩旭悻悻地退出办公室,从此不再向老曾提起梨子。

韩旭的松山一中生活,梨子只是序曲,高潮在林爽到来后上演。与林爽的相识是一场奇特的邂逅,在那个季节里,韩旭曾经数次在校门口遇见林爽,她总是猫着腰钻进那辆黑色的轿车里,而这一次不同,林爽独自一人站在那儿,韩旭从她身边走过,她很大方地跟他打招呼:“嗨。”“嗨…”“你就是那个跳水的男生吧,我跟你在一个班上呢。”林爽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