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夜,罗自达带上亲信,如约赶赴城外密林。
树梢上栖息着看不清全貌的黑鸟,四处响起啪嗒啪嗒的奇怪声音,罗自达撸了把胳膊,“人呢?”
话音刚着地,前面亮起一只飘摇的纸灯笼。
走近了,才看到执灯之人。
“拟圣兄,许久不见。”靖王似是自己一人独自前来,他把灯笼挂在树杈上,嗓音清润,“这一向可好?”那光晕游曳着掠过他的面容,温温凉凉。
罗自达抹了把胡子,“少跟罗某文邹邹地拽文,那小子人呢?”
“是说谁?”
“…靖王莫不是大半夜约了罗某,只为玩笑来的。”罗自达显出蕴意。
裴若倾依稀提了下嘴角,道:“急什么,他就在这里。”
罗自达左右的看,却并不见小舅子的踪影,蓦然间,他留意到靖王手里还拎着只人脑袋大小的方匣子——
心急速下沉。
裴若倾把木匣子抛进罗自达亲信手里,还用多说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罗自达自觉无法向娘子交代,这个小舅子即便一路闯祸,但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小舅子,“靖王这么做,显见的是没将罗某放在眼里了。”
“拟圣莫气,我此番成心结交。”说着,从靖王身后步出一位戴着面纱的少女。
袅袅娜娜的身姿立在那里,纱裙被风撩起,如夜雾中忧伤多情的鬼魅。
罗自达一震,须臾闻见空气中的脂粉香气,顿觉不屑,哼声道:“美人计?靖王未免小觑了罗某。”只这话才说出口,那女子却挑下面纱脉脉望住了他…
他目不转睛看了好一时,冷不丁道:“世间竟有同月见如此相似之人,殿下果然愿意割爱?”
第34章 再相逢
罗自达当真是动了心了,想当年他便爱慕细皮嫩肉的月见,想破天去也不曾料到“他”竟是女扮男装的女子——
那时候他还道自己是沾染上了龙阳之好,只是自己却对旁的男子毫无反应,唯有对上月见,心口的“噗通噗通”才愈发无法忽视。
直到了后来,月见假扮男人代替大玥皇子为质子的事败露开来,罗自达才是真明白了自己的心。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准备表白心意之际,恰是她香消玉殒之时。
此刻眼前这几乎同月见帝姬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容貌震住了罗自达,他一改适才不屑的口吻,见靖王不做声,怕他并无将此女送与自己的意思,抑或有反悔之意,忙道:“靖王殿下有话不妨直说,明人不讲暗话,咱们认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罗某想着,殿下今日至此,绝不是会一会‘老友’这般简单。”
靖王的笑在林间稀疏的月华里显出几分朦胧,“我说了,此番成心结交,倘或过去有些许不愉快,当随风而逝。”
“是,是是…”罗自达一面应着,心思无法集中,难以自控之下不住打量起垂手立于靖王身畔的女子。
她实在是太像月见帝姬了,假如不是亲眼所见,他定不能相信,也不敢信!自己今生还有机会得到“月见”,也算圆自己少年时一个梦,这是任何钱财高官厚禄也换不来的。
罗自达心念频转,其实有些话,真一五一十说得清了反倒没必要。
靖王如今这般投他所好,甚至连同月见帝姬这样相似的可人儿也肯拱手相让,能叫他如此,想必是事关边鱼城,甚至于,他想借机拉拢自己,将自己收入麾下。
是在大晋还是大殷,本质上于罗自达而言并无太大的差别,他并非晋人,也没有誓死效忠的意思。
自然了,没有值得反水投靠的待遇和诱惑,等闲几乎无人能撼得动他。
“拟圣兄屈居于小小边鱼,实有大材小用之嫌。”靖王平和抛出了橄榄枝,望向乐容,启唇道:“我也不卖关子,她是,月见的双生妹妹,名唤乐容。”
“竟是如此…”有如此相像的容貌,就不足为奇了。
罗自达听罢一脸的了然,眸光恋恋在乐容面上流连,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也是不问不快,便道:“罗某倘若不曾记错,殿下昔年同月见帝姬,这…”
他琢磨着不太露骨的表达方式,虽然罗自达不晓得月见的妹妹何以落在靖王手里,但靖王舍得把人送给自己,难免古怪。
“罗某还记得,当初月见帝姬对靖王殿下却是,有些许情谊在,而殿下亦然——”你得到了完美的代替品,怎么肯送我?莫非有诈?
树影摇晃,簌簌声此起彼伏。
章路在暗处腹诽连连,心话说女人如衣服,他们殿下可不是会为了女子如何如何之人,更何况他如今早有所体悟,当年的事,是谁一厢情愿,是谁懵懵懂懂,怎么能说清?
说不清。
时过境迁,除了靖王本人,谁也不晓得他真正对月见帝姬抱以怎样的情绪。
乐容一片麻木的脸这时也微有动容,她横竖管不得姐姐在靖王心目中是何等地位了,自己才是真正毫无分量。
“殿下可曾替乐容考虑过?”
乐容面向靖王,声音蚊蝇似的,微微有些颤抖,却仍旧大着胆子道:“在乐容心里,我早已是殿下的人,可殿下二话不说却要将乐容转手赠与他人,叫乐容如何接受?甚至,甚至是那位德晔帝姬…”
乐容的柳叶眉紧紧皱了起来,“连她,怕也要重于乐容在殿下心目中的地位,纵然她行刺客之实,做不义之事…”
“你话太多了。”
他兀然开口,她一惊,止了声音。
“把无用的自尊心收起来。”靖王俯视着面前颤巍巍的女子,惑道:“被人物件一般送来孤身边的是你。我若因月见对你生出额外的感情,你便当真愿意么。”
难道有人情愿做旁人的替身。
“可是——”乐容用力地咬住唇,心头的话还是涌出了口,“可殿下自以为自己对姐姐是什么感情?你倘若果真珍爱姐姐,却为何见我第一面起便毫无异常,样貌相似,难道不足以成为珍视的理由?”
靖王缄默片刻,唇畔竟奇异地浮现一抹笑,“那你该心满意足,罗兄对月见之心,可昭日月。”
乐容咬碎一口银牙,她努力过了,不管是先前告发澹台云卷还是现下最后的逼问,她再做更多,靖王心中也不会有自己容身之所。
既如此,倒不如跟着这个罗自达,至少他对月见有痴念。
自己稍加利用,必然如鱼得水。
…
同一时间,名字反复在旁人口中提及的德晔帝姬打了个小喷嚏,猛地从锦被里坐起身来。
她睡不着,这是完了,是害了病了,相思病莫不就是这个症状?
德晔用被子捂着脸埋进臂弯,一闭眼,眼前便会反复出现靖王受伤的一幕——
她是自己折磨自己,眼圈有些许发黑,不得安睡,画红拿着烛台在床畔坐下,“帝姬怎么了,可是梦魇?”
“不是。是更可怕的东西。”
梦魇算什么,她于心难安,一把扣住了画红的手,痛得画红瞌睡都没了,“帝姬做什么…怪吓人的!”
德晔嘴里低声说了句什么,叫人听不分明,画红追问起来,她便面露急躁,须臾眼眶微热,两手盖住了自己的脸,声息嗡嗡传出来,“我不成了,怕是害了相思病,好不了了。”
“相思?相思病…”这样不着边际的话,画红蹙起眉来,帝姬竟然说得这么认真严肃。
“我担心他的伤势,越是夜深人静越是愁得厉害,你总是劝我,可我就是不能说服自己啊——”无论被怎样劝说,她都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他会恨我么?”
她的声音更加低沉了,长发从背脊滑到身体两侧,无措地道:“我只要一想到他会恨我,我就恨不得那晚受伤的人是自己。”
帝姬难过淌眼泪,画红也不好受,她身为局外人,轻易能够判断怎样的生活对帝姬才是最好的。
不是创造未来去寻找靖王,而是安分走脚下的路,晋太子有勇有谋,最要紧是待帝姬真心实意,这才是极好的归宿。
“帝姬一个人在这里伤心,怎么知道靖王不是左拥右抱?”
画红想起靖王府里见过的乐容,劝道:“靖王那么身强体壮的人,一剑不至于致命,他如今定然好好在府中修养,帝姬何须焦心?且如今同往日又是不同,帝姬一旦出现,怕是真不得活命。”
德晔一怔,也知道画红说得都有可能,她垂着眼,赶走画红自己躺下了。
翌日隅中,天色阴沉,昨夜里天幕漆黑,一颗星子也无,这是风雨降至的征兆。
德晔到底是不死心,她不想让表兄失望,便也做不出不辞而别回去找靖王的事。只是镇日闷在屋子里,人都闷坏了,就穿上了一身读书人的直裰,海蓝的颜色,没有目的地在街面上游走。
“需要帮助么?”
德晔一抬头,眼前赫然竟是文庭意,别看他年纪很轻,笑微微的,其实是位很有身份的侯爷。
“你?”她左右扫了扫,“你如何认出了我,你跟踪我么?你怎么知道我需要帮助?”
一连串问题砸下来,文庭意眉头一挑,只是道:“我瞧你两眼呆滞,面色不虞,一看便是遇上了难处。”
“…是吧,”德晔摸摸脸,叹了口气,“我是啊,一脸的倒霉相。”
文庭意手中有把玉骨折扇,此际倏然间展了开来,凑近了,半遮住脸笑眯眯地与她道:“帝姬想见之人,便在这条画舫上。”
她顺着看过去,河边果然泊着一条精致画舫。看不大清晰,只有个坐在窗边弹唱的歌女分外明显,露了胳膊,胸脯肉也敞着些许,白茫茫的。
“侯爷怎么知我要见谁,自作聪明。”德晔对这个背后插刀的文庭意没什么好气,假如不是他,当时情况不会急转直下到那般境地。
文庭意丝毫不介意,他笑意悠然,扇了扇风说:“信不信由你,今日是我约了他来。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德晔还要询问更多,譬如,一个大晋的侯爷找大殷的王做什么,通敌卖国?然而她来不及一一问出口,文庭意便走没影了。
画舫靠了岸,琴瑟之声不绝于耳,煞是动听优美。
德晔不及犹豫,慌三火四便上了画舫,在一楼兜了兜,显见的不会有裴若倾的身影,他若在,只会出现在二楼雅间。
她又反身上得楼来,爬楼梯的脚步都放得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睡梦中的婴孩,整个人都过于小心翼翼的。
余光瞥见一个伎女打扮的女子抱着琵琶从左边厢出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低嘀咕着,“什么人啊,一句话也不准说便赶人出来,都是出来玩找乐子的不是么…莫不是喜爱男风?怎不去相公馆?”
德晔耳朵都竖了起来,莫名觉得左手边便是靖王所在。
她等那伎女走了,自己迈步来在门边,踌躇着,近乡情更怯,正犹豫不决,门竟自己开了——一道伸长的人影笼上来,把她罩住了,严丝合缝。
“酒呢?”
靖王操着慵懒的声线,这样的他是她前所未见,不由红了耳朵,“不、不是拿酒的…”
他这才注意到她,身着直裰细小的她,裹在海蓝的缎子里,像朵含羞待放的蓝雀。
“澹台,云卷。”
裴若倾眯了眯眼,许是吃多了酒,醉意缭绕,他踅过身去坐回原处,不无讽刺道:“稀客啊。”
画舫晃了晃,德晔一个没站稳跌坐在他膝前,好在地上铺着厚厚的氆氇毯,她揉揉手,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的一刹那便安心了,他怎样对自己都无所谓的。
她向他解释,“我不是故意要在你眼前晃悠,是路上,方才巧合下碰见文庭意,他说…说你在这里…”顿了顿,发现他全然没有理睬自己的意思,不是不挫败的。
“你的伤,可好些了?”
德晔算了算日子,靖王根本不该出现在此地,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喝酒伤身,何况你身上那么重的伤,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肯保重自己身体——”
话说着,探头探脑去看他的腰伤处。
他的大袖遮着,她便拿手一点一点拨开了,指尖细细颤抖起来。
裴若倾正要推开她,垂眸却撞见德晔湿哒哒的眼睫,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也不敢用力,未几,竟是背过身自己嘤嘤伤心地哭了起来。
第35章 给你偏方
靖王倏地坐正身体,她背对着自己,纤弱的肩膀在眼前颤抖,叫他委实纳罕…又着实在心头拢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容略略攒起了眉心。
“你哭什么,”他放下精致的青花酒碗,微微敛袖,启唇道:“受伤的是我,却并非你。我都不曾哭天抹地,你做什么?这是表演给谁看。”
德晔委屈极了,她何曾表演,她只是难过而已,也碍着他眼了?
她用力地抹干净眼睛,力道太大,擦得颧骨泛起鲜艳的红,眼睫有几根结在了一起,眼角仍是水汪汪的。
“我一想到你很痛,就很痛恨自己…”
德晔复踅转过身,面向着靖王仿佛不甚耐烦自己的面孔,鼓起勇气道:“我不是成心的,你一定要相信我,带你去事先有埋伏的酒楼固然是我的不是,可我没想到会发展成那样,我以为只要我不是真下毒就可以——”
是了,下毒!
她虎躯一震,立即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无论如何这个要解释清楚,她从没有想过取他性命,怎么会用那般烈性的毒药置他于死地。
“阿允…”她腆着脸这么唤他,余光瞥见靖王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不过还好,他仍坐着,可见是愿意听自己说话的。
她的自信恢复得极快,偷偷攥住了他的袍角,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略带讨好地说:“阿允还不晓得吧?那一日我原是被安排要给你下毒药呢,羊鱼血,沾唇则亡,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猜怎么着?我却不曾这样做——”
他微垂着眼,长眉忽然动了动。
这些他都知道,她的声气里却似乎,竟然透着股自豪。
“我正好在那天前去了一趟宫里,陡然间福至心灵,便向升平讨要了一些面粉,用来代替羊鱼血!”德晔说得摇头晃脑,其实她没这么“兴奋”,也是为了缓和气氛,勉强自己看起来很轻松一样。
怎奈何道行不深,略显刻意了。
她思索着还要再叨咕些什么来洗白自己,所谓指东打西,东歪西扯,有那些能言善辩的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便能把活的说成死的,她合该也尽快地具备这门本事。
“德晔从未有一刻想过要害阿允你,过去的事已经是我不对,仗势欺人伙同那些个小太监欺辱于你,当年的阿允是那么的…嗯,善良、干净、美好,而我那么暴躁,品质恶劣。”
她毫无心理负担地把自己贬低一通,咳了声,面露委屈道:“这些年我自己也遭了大罪,吃了不少苦头呢,没爹也没娘,在宫里大家谁都可以踩我一脚,往昔却不是如此,人心险恶啊…”她扣着指甲一头说一头琢磨。
卖完惨,就该稍微夸夸自己了,絮叨着道:“我早已经改过自新了,再没有欺负过人,坚持与人和睦相处,日行一善,我也有数不尽的优点,像跳舞啊,骑射啊,我还会做打油诗呢,三两步成诗——”
她捧自己那些话他听过两回了,几乎能背出来。
靖王猝地站起身,德晔一吓,喋喋不休的小嘴便闭上了,声音戛然而止。
她见他展了展广袖,未几,指尖捏着个四角纸包亮在她眼前,似笑非笑问道:“你瞧,此为何物?”
德晔大大失色,怪不得她那日装完面粉后就找不见真正的羊鱼血了,还曾疑心到画红头上,原来是落到了靖王手里。
不对劲,难道他那么早就洞悉一切?!
“你为什么…”既然早就知道她有什么打算,为什么还要答应陪她去看花灯呢?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只怕未见得如此,德晔一阵后怕,他在考验自己吗…
裴若倾把四角纸包收了起来,敛容沉声道:“好奇你会做到何种程度。”不待她开口,他说:“你将我引至酒楼,是有意或无意我无从知晓,这并不重要。但你果真不曾发现么?”
“发现…什么?”
他眉目深远看着她,窗外响起涛涛的水声,伴着楼下靡靡的丝竹之音,“潜意识里,我是死是活于你毫无意义。”
德晔被这话击倒了一般,她紧促地呼吸了两口,张口要辩解,却发现裴若倾不是和自己玩笑的表情。轩窗外的光斜射进来,在他面上扫出纵横的阴影,恍如一座冷硬的雕塑。
喉头突然就堵住了,灰心起来。
“…不是的,我不知道表兄另有埋伏,我以为只要我下假药,表兄以为你中毒了,然后,然后我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表兄离开兰凉,然后…”
不知道为什么,她越解释,越是说他的脸色就越是沉下去。
她一阵心累,真的有解释的必要吗?
各为其主,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走完全不同的道路,如今只不过是岔道上短暂的相交,过了这一段,就该各归各位了。
“反正,你从来都厌恶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