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晔气急攻心,喉口猛然一阵腥甜,她定了定神,勉强解释道:“我从未害过升平,就算你以为我有通天的本事让殷帝偏巧喜欢上升平,也不能把一切都推在我身上。”

“那你解释解释,此番从兰凉逃出,怎么只有你却不见升平?”他认定了她自私,对他们不安好心。

怆然冷笑起来,一时鼻头酸涩地道:“升平不知是死是活,她从小便被母亲呵护在心头,宫里什么脏的乱的都不叫入眼,你以为是你?现下沦落大殷,你可曾为她想过,你却连嫁给汝广王为澹台氏出一份力都不愿意,良心果真能安么?”

德晔紧咬着唇,反正他说什么,她都不会答应的。

澹台逸咬了咬牙,却忽然被人一拳揍到了一边,夏侯锦嫌恶地看他一眼,“有本事便自己去做,倒在这里为难旁人。”

澹台逸自知不敌,愤愤指了指德晔,狼狈而去。

德晔顿时瘫坐下去,夏侯锦拢了拢她散开的头发,眉心一皱,低声道:“我才收到消息…父皇宾天了。”

画红靠的近,一把捂住了嘴,夏侯锦沉下脸来,“这种时候,原不该留你一人在此,只是目下不得不赶回去。”

德晔抬起脸来,他语意微顿,继续道:“我即刻便要出发,留下穆镜一路护送表妹,你们随后跟上,也只落后几日路程。”

罗自达的人马估计快要围拢过来,夏侯锦片刻耽搁不得,话毕便站起身,一切都是仓促的,他狠了狠心行至门口。

德晔觉出不对来,果然夏侯锦前脚离开,后脚他的心腹穆镜迅速从墙角翻了进来。

穆镜来不及解释,罗自达这厮靠不住,为个女人竟敢背叛大晋,若不是安插在裴允身边的眼线冒死通风报信,这会儿他们一个都走不了!殿下是得知京中变故一早便有去意,这是赶了巧,否则今日难逃一劫。

德晔身上这身男装正好是掩护,跟着穆镜一路抄小路出了将军府,才在角落站定,那一头大殷的旗帜便鲜明夺目闯进眼底。

罗自达慢悠悠打马上下来,看向后边人,脸色却是一变,恭恭敬敬行至那匹枣红色的汗血马前,呵腰禀道:“靖王殿下,夏侯锦此际便在府邸之内,如今里三层外三层早已围拢。此番瓮中捉鳖,定叫他插翅也难飞!”

德晔闻言,又惊又狐疑,不意间却扫见了裴若倾端坐马上冷然的面孔。

她惶惑看着那道身影,穆镜下意识捂住了她的嘴,附耳警告道:“帝姬不要轻举妄动,若是你被擒住连累到殿下,就不要怪穆镜不客气了。”

第38章 想你

“现在,帝姬认同我说的,便眨三下眼睛,若是…”

穆镜话还没说完,德晔用力地眨起眼睛来,他信了她,撤下手道:“恕穆镜不敬了,卑职对帝姬丝毫不了解,帝姬既然与靖王相识,卑职不得不多一个心眼。m 乐文移动网”

他不似夏侯锦对表妹给予了一定信任,全然是奉命在身,说话快人快语,并不考虑她的感受。

德晔压低了声音,微微踌躇,终是说:“你想多了,我只是认识靖王,难道还会与他勾结着反而来害你们?”

她前倾身体复望向将军府门口,整条路上站满了乌压压的殷兵,天色渐渐暗下来,暮色将至,看不清那里的具体情况。

“接下来怎么办?”德晔回头问穆镜,“难道我们要一直躲在这里等到殷人撤退吗?”

不远处响起一阵喧哗,穆镜探了探脑袋,唯恐罗自达很快发现殿下并不在府中,四顾着看了看,眉头拧成了死结,“不…”他后退看见德晔帝姬的婢女在身后瑟瑟发抖,忽地道:“卑职只备下了两匹马。”

画红一听这是要抛下自己的意思,顿时抖如筛糠,她从大宁覆灭一路跟随帝姬,若是被抛下,自己该往何处安身,更别说落在靖王手里会有怎样的后果。

“帝姬,不要扔下我——”

德晔锁起眉,贴着墙根站着,眼睛闭起来迅速思考。

怎么办呢,现在是在逃命,可没有说自己逃命抛下画红的道理,她手无缚鸡之力,丢下她和害死她没有区别。

“唔,两匹马么?”

德晔吸了吸唇,有了主意,很自然地对穆镜说道:“这个简单,你与画红共乘一骑便是了,她轻得很,身上没多少肉,不会对你有太大影响。”

穆镜正要表示异议,德晔却显然主导了话语权,“我们不能再继续滞留在此处了,殷人很快会恼怒地发现他们要抓的鱼全部溜走了,下一步,裴允就会命令封锁四大城门。”

眼下在城门封闭前撤出是当务之急,如果晚了,逃出去的几率微乎其微。

穆镜诧异于她的冷静,这么快就进入状态,还道自己要花些功夫安抚她们,多看了她两眼,才道:“帝姬说的是,马在城南的小树林,我们立即出发。”和画红对上一眼,他没办法,率先走出巷子。

城南小树林距离将军府不算远,他们迅速上路,街面上一切如常。

卖瓜的老农竖着耳朵边听茶馆里说书人的诡秘江湖边做生意,当铺门口徘徊着愁眉苦脸的客商,杂货铺没什么生意,小老板翘着二郎腿歇在柜台里的竹制躺椅上,伸手抓了抓肚腩,对门卖猪肉的屠夫挥舞着蒲扇驱赶苍蝇——

没有人去注意他们。

半盏茶的功夫,德晔看见了林子里的马。

她喜欢骑马,也不排斥刺激的生活。说实话,只要不是关在大宁的宫廷里,在外面经历的所有人和事都是鲜焕而多彩多姿的。

踩着脚蹬,德晔翻身上马,她俯低身子摸摸马儿毛茸茸的耳朵,余光瞥见穆镜一脸变扭地把画红拉到他自己身后,画红更是不自然,眼睛从头至尾都不看穆镜。

她噗嗤笑出声来,穆镜一脸不解,德晔摆手说没事,笑了笑便停下来。

两匹马向着城门飞奔而去。

边鱼城、家鹤城、沐阳城原本是大殷三座边城,后来被夏侯锦挑衅似的奇袭掠走,德晔耳畔响起呼呼的风声,她有些惆怅,抽空回首望了眼将军府的方位。

她早就知道裴若倾不会善罢甘休,这场斗争才真正拉开序幕。

没有哪里是避风港,野心和仇恨源源不断催生出战争,群雄并起,逐鹿天下,各国几百年维持的渺小和平不堪一击。

如果她是一国的君主,也不会甘心一生庸碌毫无作为。

落了晚,将军府门外点燃着数排火把。

夜风凄厉,火舌癫狂,火光照亮了整条街。

裴若倾走下石阶,右手按在腰间长剑上,青筋微微地突起。

“报——”小兵穿梭在光影里,一路小跑着跪倒在阶前,“家鹤城守将伏将军求见!”

“伏宁?”曹佳墨眉头一动,乍然欢喜,转身向上道:“殿下,伏宁这老货也算识时务,知道我们下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这会儿自己巴巴跑来示好了!”

不费一兵一卒便收复两座城池,周围诸人一听俱是面现喜色,就连阴云罩顶的罗自达也偷眼觑着靖王,他的轻敌失误致使夏侯锦跑得无影无踪,现下伏宁竟然主动来投降,靖王不虞的心情没准能有所好转。

可他万万没想到,众人的喜悦不曾传染给靖王。

靖王只是指派曹佳墨去应付,自己却是冷淡转过身,再次走向了门里。

“殿下?”罗自达忍不住上前一步,“您不亲自审问今日抓到的晋人?”

裴若倾回头,一双黑魆魆的眸子衔着冷厉的光,“孤王这般信任于罗将军,你却放跑夏侯锦,事先当真毫无所觉么。”

他的手指仍在剑柄上摩挲,罗自达心都吊了起来,蓦地起了身白毛汗,找不到理由为自己辩解。

“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靖王微微沉吟着,抬手遥指向沐阳城,启唇道:“孤给你十万人马,三日后,发兵沐阳。”

沐阳是古城,自古便是易守难攻,罗自达额头掉下一滴汗水,低头说是。只是心里却不甚有底气,突然想到了什么,抬眼道:“卑职收到一条消息,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罗自达便道:“据闻殿下已与大梁的帝姬定下亲事,只是,卑职却意外得知,大宁太子澹台逸日前同大梁的汝广王勾结在了一处。大梁国这样可叫人看不透,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章路见殿下听到第一句脸色便整个沉了下去,谁知却按捺住了,问道:“是如何勾结的。”

“这个么,”罗自达上前几步稍稍压低了声音,摸着胡子道:“澹台逸意欲将自己的妹妹嫁与汝广王做填房,以此加固二者间的关系。”

靖王扬了扬眉,那边曹佳墨嘴快开口道:“他脑子莫不是被猪拱了,眼下升平帝姬正得陛下宠爱,澹台逸哪里来的信心和手段确信自己能将妹妹嫁过去,还是个填房?汝广王也一起昏了头了?”

罗自达胡子翘了翘,忙说不是,不明白他们怎么想到升平帝姬去了。

面向靖王道:“并非升平帝姬,这不是还有个德晔帝姬么?我昨日还看见她了,今日却不晓得哪里去了,连同澹台逸也一道没了踪影。”

他思忖着,推测起来,“竟不知是被夏侯锦带走了,抑或是同澹台逸去往大梁成亲了?”

“咔嚓”一声,靖王脚下的枯枝被踩成了三段。

罗自达这才隐隐觉出空气里的冷凝,章路忙问道:“罗将军把话说清楚,德晔帝姬究竟哪里去了,果真叫澹台逸带走了???”

“传闻汝广王克妻,镇日里眠花宿柳,见一个爱一个…”曹佳墨喃喃自语,为德晔帝姬不值当,“小帝姬真是可怜,白玉落在泥潭里,要被糟蹋了。”

他们的对话全进了靖王耳里。

他忽然浑身不对劲起来,手指从剑柄上落下,心下一阵翻涌迭起。

她伏在他胸前的模样在眼前闪现,面颊生晕,微微忐忑望向自己。他那时听见她的心跳声,每一下,都打在他心头。

他今日出现在此处,原以为她会在的,并惊诧于他的现身。

“殿下,殿下?”

章路追着靖王走进后园,他找到德晔帝姬之前住的房间,一掀帘子便进去了。

已是第二回,章路旁观者清,男女之情,原就不可捉摸。若殿下当真看清楚自己的心,日后恐要生出一场波澜。

室内气温暖于室外,裴若倾站在德晔的床前,环顾四周,高几上摆着盆景。空气里依稀留有她的甜香。

他拿起叠放在床畔的衣裙,展开了,裙襽水波般摇晃,正是当日她离开自己时穿的那一身。

她怎么总是离开他?

裴若倾面上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落寞,身上犹如破开了大洞,呼呼风响。

他放下她的衣物,心中微微钝痛。

突然间,竟很是想念她。

第39章 沐阳之难

话分两头,却说德晔这里,出城后他们一路狂奔,落了晚不便行路,但也不敢去投客栈,就升了火堆找了隐蔽处暂时休息。

冬日渐近,夜来风凉,三个人围坐在火边取暖。

穆镜从身上取出干粮分给她们,德晔接过来看,是干巴巴的炊饼,咬了两口就放下了。

她抱着膝盖仰脸看天上的星星,传说人死以后会化作星星,不知道哪一颗是父亲,哪一颗又是母亲?看着看着,不觉入了梦乡,竟然睡得黑甜。

画红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罩在帝姬身上,皱眉看了会,忽而主动坐到了穆镜身旁。

穆镜往右边让了让,道:“今晚我守夜,画红姑娘去睡吧。”

画红摆手说自己一会子就去,犹豫着,开口向他扫听起来,“小哥在太子殿下身边多年了吧?不知…殿下他房里现今有几个妾室,几个通房丫头?”

这话陡然问出来太过冒昧,画红自己也知道,可是帝姬不关心的事,她不能不找机会搞清楚。

穆镜摸了摸后勃颈,想了想,却道:“这是德晔帝姬使你来问的?”

“不是不是,我们帝姬才不在意这些,”一想这么说不对,好像说得帝姬不在意夏侯锦一样,画红急得红了脸,“是我想问的,你要愿意说便说,这个,不强求。”

又起风了,画红瑟缩了下。

穆镜垂下眼,把自己的衣服脱了给她披上,回想着道:“我们殿下不是那般极好女色之人,这些年也不过给两个宫女开了脸,就这还是皇后娘娘安排的,等闲并不用她们伺候。认真说起来——”

他看了眼德晔帝姬,舔了下发干的下唇,“认真来说,确实是有一个侍妾,是殿下十来岁的时候出外打猎捡回去的,皇后娘娘一见便十分不喜,倒也不是因为她上不得台面的身份,你猜是为什么?”

画红跟听故事似的入了神,火光簇簇映在脸上,衬得那双眸子格外明亮,问道:“为什么呀?”

穆镜突然觉得她有几分可爱,也不卖关子,声音压得扁扁的道:“这个女孩子,同德晔帝姬有七八分的相似。特别是背影,我白日留意观察了,几乎能够以假乱真。”

画红想象着两个帝姬出现在自己眼前,顿时觉得不适应,“太子殿下这是何故,况且,难道等我们帝姬过去了,那位也依然在?”

想起来就替帝姬堵心,日后若成婚了,一个同自己长得差不多的女人是侍妾,那究竟谁才是主子,岂不乱了套?

“你道是什么缘故,殿下心里记挂着德晔帝姬,因缘巧合下撞见一个相似的,怎么不会放在身边。”

穆镜这样一说,画红听了深觉有道理,替身就是替身,正主儿都来了,她还不乖乖夹紧尾巴做人?只不过尚不知她是何性情,老天保佑,千万不要作妖才好。

二人都不曾发现,蜷在一边的德晔帝姬眼睫动了动,须臾,她睁开眼来,悄悄往画红和穆镜那里看了看。

这两个人,怎么说到表兄房里的事去了?

画红更是了不得,仿佛她明天就要嫁给夏侯锦一般reads;。这桩事八字都没有一撇…

她打了个小喷嚏,也不知道,是不是谁在想自己。

翌日天明,三人收拾妥当重新上路。

天空碧蓝如洗,恍若一碰就碎。阳光覆在脑后,清香的草腥味扑面而来,给人以错觉,这不是在逃命,其实是郊游吧。

边鱼、家鹤、沐阳三城互相之间相去不远,他们快要抵达家鹤的时候,冷不丁穆镜勒住了马,家鹤的城墙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只是那城墙之上——

德晔在眉骨搭了个凉棚,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觉一震。

鲜明的旗帜在风中招展不息,仿佛嘲笑他们的愚蠢,万万料不到的,短短一夜之间,家鹤竟是易了主,城墙上挂着的赫然是大殷的旗子!

她眯起眼睛,望见在城门楼上来回巡逻的士兵皆穿着大殷的兵服,黑甲在阳光下折射出亮光。

一阵惊心动魄!

三个人没有犹豫,立马调转马头,穆镜庆幸太子殿下先他们几步,否则也要遭遇这样的场面。

没办法了,只得绕远路直接前往沐阳,若是安全过了落塞关,往后便真正是大晋的地界,才能放下心来。

马不停蹄又风餐露宿了两日,这一天,他们终于来在了沐阳城。

沐阳城果然工事坚固,城楼上晋兵往来穿梭,看着就有安全感。德晔和穆镜被迎进去,受到了沐阳守将田启仁的热情接待。

要说这田启仁,其实从前是殷人,后来犯了事逃到大晋去,改名换姓又是一条好汉,凭着钻营花银子一路坐到了如今大将军的位置。

这两天他听闻边鱼家鹤二城都叫那靖王收复了回去,吓得食不下咽,衣带都见了宽,唯恐殷人打上门来,自己这一城的“虾兵蟹将”,恐怕难以抵抗,届时自己的荣华富贵都是如梦泡影,算白奋斗了半辈子。

世间事,偏生好的不来坏的来。

入了夜,德晔才爬上床准备就寝,被窝都没捂热,便听见外面惊天动地的喊打喊杀,狂风过境一般。她一哆嗦,急忙套上直裰蹬上靴子冲出门去。

画红也要去看,被她推回了门里,那边厢穆镜一脚穿鞋子一边跳着脚从门里出来,望见城门的方向火光冲天,大叫一声不好,“殷贼杀来了!”

“殷贼…”

德晔眼里跳着火光,“裴若…裴允?殷人这么快就打来了?”

穆镜迅速穿戴好,一把拽住了德晔帝姬,“您这是往哪里去,沐阳守军加起来怕也不足四万人,趁着眼下天黑,我们速速往另外三个城门去,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他们才出了跨院,田启仁便一副被“策反”了的模样长吁短叹跑了过来。

他才打城门上下来,眼下四个城门都被围住了,他魂不守舍,暗恨殷人本是同胞手足,却连收拾细软让自己逃跑的机会也不留,这般黑更半夜摸过来偷袭,若不是沐阳城防牢靠,换了别的地方,早就被敌人攻进来,他此刻已身首异处。

“全城都被包围了,奉劝你们省省力气,”田启仁臊眉耷眼的,“还是跟我一起研究研究降书怎样写,更能打动靖王?”

穆镜心头火起,恨不得抄起大刀直接将这无耻之徒砍了。

德晔缄默一时,竟是镇定地道:“走,带我去城门看看reads;。还不曾努力,怎么就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她绝对不会同意开城投降的。

舅舅才过世,若是落塞关三城一下子尽失,这对表兄而言是加倍的打击。失去至亲已经是天底下最大的痛苦,万不该在这种时候雪上加霜。

风声咆哮,沐阳的风刮在人脸上刀子割一般生生疼。

天幕里一弯昏黄的下玄月,月下火光冲天,德晔一眼望去,只见到举着火把的殷人聚集在主城门前,星星点点,仿佛无边无际,看得她几乎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