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路提着小心躬身上前,“殿下,汝广王大婚,此事已尘埃落定… …”本着忠仆能劝则劝的心,章路鼓起了勇气,谏道:“眼下局面于您恐不利,朝中陛下如狼似虎,撺掇着一干老臣等着抓您的小辫子,御史们的折子都堆成山了,这个节骨眼上… …殿下分明都懂,却还要一意孤行么?大梁帝姬人已在京中行馆… …”

靖王要做的是迎娶大梁帝姬,收买人心,争取大梁的力量,而不是转过头来,拆汝广王的墙角。

这汝广王虽说无法无天叫大梁帝厌烦,却始终是梁人,若闹起来,哪一方脸上都不好看相。

“你说的,我都知道。”

靖王看了看天,眼中映出一片澄净的颜色。他未曾没有尝试过,可若舍下德晔——

当日他气盛,她弄碎了坠子,便由着她罢了,她便是那样不懂事,他却同她置起气来。兜转了一个来回,德晔彻底脱离了夏侯锦,现状尚在他预料之中。

纵不符道义,也不能便宜了汝广王。

行至偏僻处,靖王抬抬手,身后暗卫便自袖中放出信号。信号至,则大军每半个时辰向汝王城推进两公里。

他早有吃掉汝王城的念头,殷帝想借他同大梁结盟,自己却不愿娶那位帝姬。

呵,靖王唇边溢出一声轻笑,“天下的美事,不能全叫皇兄一个人占了。章路,你说是不是?”

“是… …只是,”章路又绕回了原话,“那德晔帝姬… …东三军日前有异动,只怕与帝姬相关。”

靖王哦了声,似不曾上心,他们到了王府门前,底下人接过名帖,大惊失色,匆匆向里禀报去了,跑得快,差点滑倒。

很快,汝广王亲自出门相迎。澹台逸得知了消息,却是从后门出去,避瘟神般躲避了起来。

进门过了影壁,入内堂,一时分宾主落座。

汝广王是个奢靡的闲散富贵人,府中布置满是堂皇气象,美妾更是多如牛毛,寒暄过半,他便拍拍手,叫来歌姬在当中弹唱歌舞。

靖王端起酒盏,向着汝广王比了比,那蛇腰款摆的歌姬却将肚皮扭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酒是好久,却辣了些。”靖王放下酒盏,唇畔湿润。

汝广王瞥见他将两手袖了起来,温润如玉稳坐着,竟似柳下惠坐怀不乱。怔愣一时,须臾畅快笑道:“想是她们颜色粗鄙,入不得靖王的眼,来人!唤月姬前来。”

靖王方起身说不必,王府下人却出离了视线蹬蹬跑了出去。

他眯起眼,“若倾日前寄来的信件,汝广王殿下却至今不见回音,今日方才贸然造访,勿要见怪。”

分明说着抢人老婆的话,居然面不改色,正气凌人,汝广王自愧弗如,冷笑一声也便站起了身,抬手摸上了腰间悬挂的长剑。

“靖王殿下好大的耐性,德晔帝姬已然在孤王府中,入了孤王的门,生生世世便是孤王的人。”话毕,出鞘的剑尖已直指裴若倾。

“殿下住手,不要伤了他——”

汝广王剑身一颤,却是月姬从门外仓皇跑来,她喘着气,今日竟是娥眉淡扫,清汤挂面更有一番风姿。

双臂张开,拦在了靖王身前。

“月姬看准了,孤王在这!!!”汝广王瞪起眼来,头脑不清,囫囵喝道:“你要造反不成?!”

红梅落满地,德晔听见画红报备,说听见前院有动静,又说有人看见太子逸从角门溜走了。

她大是纳罕,好奇地往前院走了几步,脚下忽地一顿,转而回屋从架子上抓了一把金条等值钱器物揣进怀里。

想了想,急忙换下身上裙子,束发戴冠,穿上了一身王孙公子的襕衫,回身对画红道:“今日兴许是个机会,我趁乱出去当铺里换点银票,往后可能有用,你在这里守着,要有人找我,就说我病了睡了,进来会过病气,想来便无人再执意要见。”

画红点头如捣蒜,嘱咐她小心,便塞了一把银锞子与西北角门守门的婆子,把乔装的帝姬放出去了。

德晔甫一出门,从角门外的小巷子一路问路转至市集,只觉道路宽阔,空气清新,天高地长,真想一走了之。

她跳了跳,望见当铺的幌子在风里招摇,面上一喜,便不顾脚下踩着了什么,只想抓紧赶过去。

谁知一只灰扑扑的袖子伸到眼前,拦住了去路,一名仆役打扮的人气汹汹道:“小公子踩着了我家公子,便装聋作哑过去了,是何道理?”

德晔窒了下,转眸看向那仆役身畔,却是背过身站着一位年轻男子,瞧着二十上下,修长的身段,露出的侧颊嘴角微微抿着。

“那我赔个不是,是我着急没留神… …”

仆役转过身去,“公子,这人道歉了,说他没留神!”

德晔听见他们说话,鬼使神差之下竟然绕到了这位公子身前,她打眼看他,他却目不斜视,侧首点头致意,抬脚要走。

她呆性犯了,一时想不起他是谁,只觉面善的紧,揪住了公子的长袖,“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48.湛湛生光

那仆役方才趾高气昂的,这会儿一听“他”这话竟然噗嗤乐出声来, 啧啧笑道:“小公子,早就不时兴这样和人搭讪啦!你适才踩我们家公子的脚,是否也是刻意为之啊?”

德晔一听, 下意识去看锦袍人的鞋,汝王城寒冷, 这位公子穿着双鹿皮靴, 鞋顶尖尖的, 怪好看的样式,只是此际上面有块轻微的黑痕… …

是她踩的无误了!

德晔再次连声说自己是无心之心,给人家赔不是,同时拽住这人衣袖的手也松了开来。被当做是故意搭讪, 任谁都害臊的。

那位公子却低头向她看来, 眸似点漆,右边眼角生着一颗鲜明惹眼的小红痣。

他这一眼,德晔沐浴在视线中,顿有山风拂面的清新感觉,吸了嘴唇, 那种熟悉的感觉更重了。但是她无论如何想不起他是谁, 自己是否见过,又是何时何地曾有过照面。

既然说不清道不明,别人再好看,自己便也不能打搅了。

“… …适才对不住,我踩脏了你的鞋,”讪讪一笑,德晔把手在怀里掏了掏,摸的是钱袋子,手一块却抻出一根明晃晃的金条来,诚恳道:“小小赔罪心意,不成敬… …唉唉?!… …不是这个… …”

她臊红了整张小脸,背过身去弄了半天,方把自己的小钱袋奉上。

那公子的神色在不经意间有所变化,只是不显,垂着黑密的眼睫把她的手看着。

纤细柔白的手指,捏着那浅朱色钱袋的一角,愈发衬得指如削葱根。且这小钱袋上绣着一对鸳鸯,栩栩如生,针脚平整。

再怎么样看,也是姑娘家的贴身物事。

仆役摸了摸鼻子,心说我家公子怎么会要你赔银子来道歉,俗,俗不可耐!再说了,这双鹿皮靴也不是区区一袋钱便赔得着的。

他才这么一想,脸就被打肿了。

公子的指尖从袖笼里伸出,将那浅朱色的小钱袋摊在了掌心里,“多谢姑娘。”

流盼发姿媚,言笑吐芬芳。

德晔惊骇莫名,他怎么知道自己?她检查了一下全身,从头发摸到耳朵,按说冬日里胸前也不明显,她畏寒,裹得厚厚的出街来,这样也认得出来?

“胡言乱语,”她怕有人围观,人们就是爱凑热闹,没有底气地嘀嘀咕咕起来,“公子才是姑娘,别以为长得高大我就看不出真章了——”

她没乱说,确实是为眼前人惊艳的容貌所摄。

容貌姣好者甚多,而气质又属上佳者却难寻。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蜻蜓点水般掠过,抬起手,却将那只从她怀里拿出的小钱袋放到鼻端,闻了闻,唇角便噙上笑靥,“姑娘身上的香气过在了钱袋上。”

德晔红着脸,像是自己被闻了。

忙左右看了看,扶了扶自己发上的玉冠,满面正色一震袖襕拔脚就走,空气里只余下两个字叫他能听得清晰。

“流氓!”

那仆役不信邪地嘿了声,年轻公子也只是短暂怔住,却把钱袋袖起,黑眸中浮起稀疏的笑澜。

这份笑意逐渐扩大,过度如花叶盛放。

“令语,你还认不出她是谁么。”

叫令语的摸了摸后脑勺,仍未领会公子的意思,感叹地说:“真是个姑娘家啊,那就算了,我不和姑娘家脸红脖子粗的,却是可惜了您的鹿皮靴,叫她踩上这一脚,也不知她打哪里跑来?鞋底沾泥,眼下泥印子到了您的鞋面上,若这么的去见帝姬,帝姬还以为公子邋遢,初次的印象真是大打折扣了,就不亲赖公子了… …”

天幕里漏出大块大块的光斑,云层间金光湛湛。

“看她来的方向,脚底沾泥,极有可能是王府后园的湿泥。”

楼湛牵了牵唇角,“帝姬对我尚有印象,日后必然亲厚有加。”

令语脑子里绕了好几绕,陡然间福至心灵,“她、她她她、她便是——!”

楼湛含笑,令语突然抱住了头,原地蹿了好几蹿,“我方才,方才对帝姬不恭敬了,我还说帝姬在刻意同公子搭讪——”

他像是真要哭出来,“公子不早提醒,这下可好,帝姬该不喜欢令语了… …”

楼湛沉吟片刻,一板一眼指出他的错误,“帝姬只需同我亲厚,便喜欢,也是我。原也没有你的位置。”

令语蔫蔫的,却是道:“可是帝姬走时说了,公子是流氓。这词儿,贬义词,公子知晓吧?”没有姑娘家喜欢流氓的。

说到这,楼湛忽然顺着德晔帝姬离开的方向眺望出去,吩咐令语道:“你且回客栈,我还有事。”

令语的眼睛往帝姬离开的方位一滴溜,心里什么都清楚了,只是思及公子的性子,不由提醒道:“您切记要说话婉转,帝姬是姑娘家,不比我们这些男子——”

公子在离开睦州前到底是不曾见过几个女人,近距离接触更是微乎其微,更别说,现如今要直接面对德晔帝姬。

令语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公子小时候被带去都液城,那日陛下和朝廷众卿在御花园品茗作诗,小辈们吃完了,罗罗唣唣便都几个几个聚在一处嬉戏打闹。

公子小时候最是腼腆,谁知德晔帝姬似是欢喜他,他到哪里,她便屁颠颠跟到哪里去。

旁人也罢了,左不过陪着玩耍,他们公子却面颊生晕,帝姬不过奶声奶气问他名姓,是何人家的公子,他都速速躲避开了去。

他这一躲,帝姬起初受了惊吓,旋即便不服气地追了起来。

他越躲,她越追。如此你追我赶,不知情的,还道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在愉快戏耍。

令语回想往日情景,不禁为公子捏了把汗,“您可还记得,您过去同帝姬说话是要脸红的?如今倒是进步了,只是我估摸着,凡世间女子都爱柔情蜜意的,公子说话不可太楞太直。”

他也没有经验,想起以前无意中看见府里的小厮调戏漂亮丫鬟,没说上几句话,那丫鬟就红了脸,便揣摩着道:“帝姬是姑娘家,爱俏,公子要拉近距离,可先不暴露身份,以鲜花钗环首饰送之,等帝姬觉得公子友好亲和了,再大方亮出底牌,帝姬一定更加对公子生出好感来,届时可再… …”

若有旁人听见这番话,定然给出四字评语:狗屁不通。

楼湛却是有涵养,摇了摇头,催促他去了,自己一径儿循着帝姬的踪迹向前。

市集上人声鼎沸,汝王城近日涌入不少人,热闹不凡。

德晔推推搡搡的,好容易才来到当铺前,可她也有犹豫,王府里的东西都有记档,当铺的掌柜伙计又都是有些见识的,如果贸贸然拿着这些“赃物”去典当,不是扯着嗓子喊我偷了汝广王的宝贝我是个偷儿快来抓我么?

她被想象中自己被绳子绑起来的情景惊出虚汗来,猛晃了晃脑袋。

手往沉甸甸的袖笼探去,又一想,自己不能太贪心了,有这几根金条也是够用了,倒不如找个铁铺,叫铁匠帮忙把这几根金条全溶了,弄成几片金片金叶子使用,再做成小小的金元宝,携带着也方便。

打定主意,德晔转动身体,向四周寻找起铁铺来。

天儿着实的冷,她皱着鼻子在街面上兜转,德晔的扮相十分对很多年轻小娘子的审美,就有那些不喜欢糙汉子的,喜欢阴柔些的。

不时有年轻的小媳妇老婆婆投来**的关注视线,德晔起初专注找铁匠铺子没留意,等她反应过来,想明白了,顿时有几分得意洋洋。

便将小胸脯一挺,腰背笔直,刻意踮了踮脚,好显得自己碧树临风,个儿高高英武不凡。

她对自己的长相可有信心,若为男子,早就俊得貌比潘安青史留名了,即便身为女子也没差到哪里去,她哪里不好?唯独裴若倾,别人都能觉出她的闪光点,他看不见。

他心里是月见,明着还要娶那位大梁国的帝姬。

她都要被嫁给汝广王这个“糟老头子”了,他也不在意吧… …她不敢想这些,只要一想起,心里就疼。

德晔揪着眉头,惆怅地在街角站定,要是,要是楼湛也不来呢?

她三生有幸,有幸摊上澹台逸这样的堂兄,却不知他今日是怎么了,慌里慌张从偏门溜走,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到了么?鼠胆之辈,妄想复国,一辈子也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悉悉索索了。

德晔问到了铁铺的方位,便收拾起心情抬脚往另一条街行去,然而走着走着,慢慢觉出不对了。

她倏地扭过身,一眼望见适才街面上被自己踩了脚的年轻公子。

他面容清俊,甚至因那颗眼角的红色小痣平添出几分妖冶。

“你…为什么跟着我?”

德晔把手往后背,好看的人越是危险,她清楚着呢,警惕地道:“不要讹钱啊,我没有了!你别再跟着我,知道不知道?”

楼湛眸色泛泛,但不言语。

德晔哼了声,拂袖向前。

没几步,她听见脚步声,余光瞄了瞄,有些气恼了,“不要跟着我,你是觊觎我的金条么?”出门在外,财不外露,是她失策了。

楼湛抿唇而笑,春风化雨,“是谁跟着你?原来此路只你走得,我走不得。”

“我哪有这样说… …”

他见她气咻咻的,分明不服气自己,却憋着不再搭理他,鼓了鼓腮帮子扭头去了。

楼湛看看天,再看看帝姬,复又跟上前去。

天上飘起雪来,夹着零星的冷雨。

他展开袍子,默不作声罩住她头顶一小片天空。

眼前暗下来,德晔顿住脚尖,脚下蹉了蹉。未几,她仰脸看住他,凝神想了起来。

他也低头看她,黑曜石般的眸子晕着蒙昧的光,声音出口又是轻软,又是柔和,“帝姬不记得楼湛了,湛很是伤怀。”

49.死亡

他也低头看她,黑曜石般的眸子晕着蒙昧的光, 声音出口又是轻软,又是柔和, “帝姬不记得楼湛了, 湛很是伤怀。”

雨水和着碎雪, 细微的凉意扑在面门上。

德晔脸上杳杳的,拿手摸了摸脸, 鲜明的触感不似梦中,救命稻草忽然到了眼前,他果真便是楼湛么?

他就是楼湛??

坐拥睦州的楼湛???

就在方才她还担忧, 万一楼湛并不在意她这个亡国帝姬,大难临头各自飞,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不违背誓言。

东三军,睦州楼氏世世代代效忠于澹台氏,在大宁覆灭后,这极有可能只变作了一句废言。

德晔张了张嘴,又像是紧张疑惑地抿了起来。

他也不催促她,眸中蓄起淡淡的笑意。

德晔忽而拉下了他的手, 若他果然是楼湛, 却这般为自己遮风挡雨,实在太“辱没”他了。而今是她有赖于他,他却这般周到,体贴,实在叫她汗颜。

“适才那位小哥呢?”德晔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只是心想那个人应当不是仆役那么简单。

她真是猪脑子,自以为自己聪明,居然连识人也做不到,他们过去曾见过,她追着他跑了大半日,至今仍是抹不去的鲜明记忆——潜意识里,已然默认眼前此人便是楼湛了。

楼湛道:“令语先行回了客栈。此处,只有我。”

略一思忖,添补道:“令语并非一般仆从,他是我的亲信,帝姬可以信赖。”

德晔短短地“哦”了一声,她拉着高大的他躲避在街面一排低矮屋墙的屋檐之下,楼湛的玉冠在暗影里竟折出温润的颜色,同他本人一般,叫她无端感到心安舒服。

他微微低着头,否则便无法站立。

“帝姬还有什么不解么?”

说着话,雨哗啦啦倾盆而下,大珠小珠落玉盘,远处的水坑里很快积满了,砸出好大的水花,雨点四溅。

德晔吃进一口寒气,肩膀一抖,再看楼湛,他面色无恙,只是昔日的小少年见到自己却会面红,便问道:“你如何证明自己是睦州楼湛,万一是拥有高超骗术的江湖人士,或是谁来戏弄于我,我怎么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