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澄净的眼望了眼帝姬。

“不亏。”楼湛轻声道。

德晔陷在裴若倾竟是要占领汝王城的思潮里,他不知道自己要娶大梁的帝姬了么,这种时候,来势汹汹对大梁的藩王,是何道理?

一时对上了楼湛漆黑的眸子。

身后酒楼的幌子招摇不息,他微微莞尔,眼角的朱砂小痣在瞬间妖冶迷离。

德晔心头莫名漏跳一拍,想的什么人,要做什么事,居然突然之间都从脑海里消失无踪了。

… …

汝王城。

城郭以北。

靖王打马上翻身而下,他戴着风帽,冷风吹得斗篷在身后狂乱飞舞。草地只剩下稀疏的草皮,下过雨雪,地上泥泞难行。

点兵五万,只为此际。

正欲示意旗官发号指令,耳边忽地传来鞋子在泥地里艰难行动的粘哒声响。

“阿允!”

月见拎着裙角吃力地走过来,风吹得她脸上生疼,却还是固执向前,等到了他左近,忍不住道:“阿允,你果真要攻打汝王城么?万一失利,要承受怎样的代价?你可有想过?抑或在阿允心里,真正在乎的并不在此——”

她把碎发拢到耳后,眸中脉脉,千言万语都在无言的停顿里。

裴若倾除下风帽,风帽下是一双黯然却凌厉的眸子,下眼睑有丝青黑之色。

兀的,他哑声道:“你见过德晔,她眼下却还在城中。不知如何了。”

“汝广王不会对她如何,左不过按照计划娶德晔帝姬为妻,阿允实在不必为她的安全忧心。”月见说着,揪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阿允,你看看我,多年未见,你难道没有话要对我说么?”

“有。”

“但是,在此之前,”裴若倾的眉心攒了起来,语意略微一顿,方才迟重地开口,“我目下,思念着一个人。除了见她,什么也不想做。”

51.萌动

月见揪紧自己衣襟的手缓缓松弛开,手顺着胸口坠在身侧, 风刀子刮在手背,刺痛无比, 然而身上的疼痛却抵不过内心里的痛楚。

“思念一个人?”

她笑了笑, 湿润的眼里却没有丁点笑意, 柳眉蹙了起来, 流下泪道:“阿允不是当初的阿允,月见却还是那个月见。”

月见转过身,扬袖狠狠擦净泪水。

哭有什么用?上天从不会因为你可怜便多出垂怜。

犹记得昔年,她被打入大晋大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在那时候, 牢里有个狱卒竟将她瞧上了, 不知这狱卒怎样打通关系,居然使下瞒天过海之计, 将她掉包偷换了出来。

月见本以为自己是逃出生天,算是得了救了,哪里想到狱卒将她关在地窖里凌辱,不见天日。

若干天后, 玩腻了, 又转手将她高价卖给了勾栏妓院… …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再到后来,渐渐便麻木了,月见心中有个隐约的念想,或许今生还能再见一面心底的他,即便落到这样的下场,她也不怪他。

是她女扮男装代替兄长来晋国为质子,事发有早晚,只是如今因阿允的缘故,阴差阳错,她的苦难提前了。

行尸走肉一般过活着,一年后,月见得到了一个机会。

一个离开妓院的机会。

她本就生得天姿国色,原先的稚气在一日日的消磨里尽皆褪去,越发显出女人的妩媚风姿来。妓院里每日南来北往有无数客人,偏巧这一日有位外地的富商看上了她,包了好几日,临要走了,竟然尤为不舍,便花重金要为她赎身。

老鸨子坐地起价,月见听见老鸨开出的价钱,自己都灰心了,没成想富商咬咬牙,转出门去钱庄取来一打银票,硬是将她买了。

此时的月见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简单的月见,她的身份见不得光,在外界来说已是一个死亡的大玥帝姬。何况大玥于她而言并没有多少情义,她不会回去,也回不去了。

她一个弱女子,就算侥幸逃走也会无处可去,月见仔细思考过后,便跟随富商回家了。后来的事,她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富商家的正房太太是个眼里不能容人的,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仍然逃不过算计。

正房夫人趁着富商再次出远门的机会,叫了人牙子来家里,居然便宜将她发卖了——

接着,月见兜兜转转,竟是被人牙子送到了汝广王眼跟前。

汝广王对她其实很好,只是她害怕自己再遭受类似富商正妻对自己的手段,便先下手为强,害了王妃娘娘。

俱是后宅之事,汝广王知晓了,却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揽住她,笑曰:“月姬切记,不可再犯。”

她提心吊胆了一段时日,汝广王果然不曾有所处置,待她如往昔般好,一直到德晔帝姬这久违的四个字,再次出现在她的世界。

德晔帝姬… …

月见的裙角被北风刮得簌簌振响,她使劲闭了闭眼,面上禁不住泪水蜿蜒。

为什么即便再次相遇,一切也不能回到从前。

她努力回到现在,为的是什么?

澹台云卷是宁人,同大晋沾亲带故,阿允怎么会对对她… …这中间,一定有误会。很可能是澹台云卷使了手段,将阿允迷惑住了。

月见心中百转千回,一念起,一念落,抬手捂住脸,极力平复着情绪。

“月见?”

听见靖王的声音,她从指缝间望去,顿时一怔,背过了身。

“为什么哭了。”裴若倾道,长眉微微蹙起。

月见吸了口气,满脸冰凉,半侧过身看了看他,欣喜于他对自己的关切,可是… …

“阿允。”她低下脸,目光没有焦距地向四下乱扫,“阿允是否,嫌我脏了?… …我便不该再次遇见你。倘若,我仍是记忆中的模样,阿允或许不会… …”

“你不要想太多了。”他眸光复杂地看向她,脱下风帽穿在她身上,顿了顿,道:“过去的月见不会说这样的话。”

“过去,你用什么同我说过去?”

月见泪眼迷蒙,他清寡的表情在眼前变得逐渐模糊朦胧,哽声道:“这些年,我吃过多少苦,阿允能够想象吗?除了你,我什么也没有了。”

是,过去他们之间并不到两情相悦的地步,何况她还是扮作男子与他相处。

可是他是榆木疙瘩么,什么人会对你雪中送炭,她不爱他,她犯的什么贱,不是因为爱他,此际怎么会这样难受?

“今后便不会吃苦了。”裴若倾垂了垂眼,眼前闪现的是另一张容颜,他眉心一跳,负手道:“你先回大帐里去,我们的事,等我处理好汝王城再说不迟。”

她等不到了,等他带回澹台云卷,还能说什么?

“阿允… …”月见一把环住了靖王的腰,把脸埋进他胸膛,闷声道:“不要离开我,我知道,你与大梁帝姬有了婚约,我、我不在乎,即便在你身边做一个妾室,一个端茶倒水的丫鬟我也不在乎,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

靖王微一迟疑,低头望见她颤动的双肩。

“月见,你怎么像个不讲理的孩子。”他只是站着,没有揽住她,远处连绵的群山映入眼底,让他的心有丝空落。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汝广王的死讯像插上了翅膀,飞快在城里传开来,真真假假难以确定,汝王城人心惶惶。

德晔和画红被带着迅速撤出汝王城,早有马车在外接应,探子事先探到殷军在北面,他们便取道向西,直奔睦州。

马车套上了六匹马,一路飞奔恍如腾云驾雾。

德晔和画红坐在车里,楼湛却在外面,他消失了大半日,到了傍晚霞光四照的时候才出现在德晔面前。

夜里行路恐怕艰难,随行便在背风的空地上搭起帐篷,画红则跟着令语捡干柴火去了,忙忙碌碌的,心里面却许久都不曾这样安定满足。

德晔遥遥往汝王城的方向眺望,脸上空空的,显不出一点表情。

裴若倾现下在做什么呢,是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里,还是在浴血冲锋陷阵。他还不知道她根本不在城里吧?

也许他从来都不在乎。

德晔找了块干净的石头,抱着膝盖坐上去,发起了呆。

不知不觉间,她忽然发现有道视线一直在看自己,扭脸一捉,却是楼湛正抱臂靠在一棵参天的古树上。

他对她露出笑靥来,自然而然地蹲到了把自己团成一团的帝姬身前。

唔,德晔的脚在地上蹭了蹭,又捡起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划了划,瓮声瓮气问他,“你做什么… …总是看着我?”

他这样,她都不能好好放空发呆了。

“我——”楼湛支吾了下,错开了视线。

须臾,他不知想到什么,却翘了翘唇角,温和望住她道:“大约是帝姬貌美,湛素来肤浅,便不能挪开目光。”

咦… …???德晔突然咬住了下唇,眼巴巴和他对望起来。

楼湛的视线分明温润,德晔却觉得双颊越来越滚烫,脸上烧了起来。

他黑眸中的笑意便扩散,漾起阵阵的涟漪。

“帝姬羞赧的模样,亦十分动人。” 低磁的嗓音含着娓娓道来的舒适感。

德晔僵硬地拨着树枝,侧过身去在石头上坐着,“阿湛不要拿我取笑了,眼下穿得男人一般,还能入眼不吓人就谢天谢地了——”她偷偷觑了他一眼,知道楼湛是看自己心情低落,来逗自己开心。

“我要真好看到叫人挪不开眼,他就不会… …”德晔不觉喃喃出声,意识到自己将要提到某个人,急忙刹住了话头。

她是什么样,便长成一个天仙,在靖王眼里都是一根草儿吧。

楼湛却听出了帝姬的言外之音,眸子里的光暗了暗,低声说:“谁若感受不到帝姬的好,却必定是他自己的问题。”

德晔舔了舔唇,将拿着玩儿的树枝抛下了,她耳朵尖尖有些发红,转过身体正对着他,“阿湛,你真的觉得我很好么?”

“… …是。”她眼神无端端的晶亮,楼湛面露意外。

德晔看着他,一时想起他说要助自己拿回原属于大宁的国土,可这中间要历经的困难可想而知,大殷已经具备了同大晋叫板的实力,甚至隐约有凌驾之势,若靖王再与大梁结亲联盟,大晋就该睡不踏实了。

他们的实力却… …

楼湛为了让她振作起来,真是用心良苦。

德晔在乎楼湛,不想他为自己不值一提的情绪而花心思,就吁出一口气,笑眯眯玩笑似的一拍他的肩膀,精神十足地道:“阿湛,我们接下来就去打大殷吧——打下兰凉!”

楼湛闻言,眸中一顿,方道:“打。”

“还要打大梁!”

“… …好。”他忖了忖,“也打。”

德晔摸摸下巴,露出一副思索的模样,“可是我们有这么多人马吗?”

“没有。”他诚实地说。

她心里笑弯了腰,楼湛也太直愣愣的了,才要噗嗤一声乐出来,那把清醇笃定的嗓音却陡然传入耳畔。

“不论是散财招兵,买马,抑或动用关系网联系大宁旧部。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往前走,才有路。”

楼湛斟酌着,极轻极轻地添补了一句,“你想做的事,我都会为你完成。”

52.三别

“你说什么?”

他最后的一句话声音太小, 太轻, 她分明是支着耳朵在听,却也没能够听清楚。

楼湛看了看她,站起身却轻轻笑了, “没有什么。帝姬不必放在心上。”

既不曾听见,便也没有着意重复的必要。

“不是,我真的有听到你说了什么… …”德晔也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

她绕着楼湛转了半圈, 专注着他的神色变化,稀奇道:“噫,你的表情不大对头喔!到底说了什么,你不告诉我, 我心里像猫咪挠痒痒似的, 我多难受啊。”

他低头同她亮晶晶的眼睛对上,忽而迈步向前,朗朗道:“微臣是说,该开饭了。”

“不是不是,”德晔摆了摆手追上, 掰着手指头, 和楼湛并排而行,“怎么变作了四个字呢?你不对我诚实,我这心里啊,就像猫咪挠——”

他知道她的话,截住笑道:“不是猫咪抓挠,帝姬实则是饿了。令语烤得野山鸡是一绝,一会儿帝姬吃了,便不会心里肚里痒痒了~”

他一定是故意的!

德晔总算反应过来,楼湛是成心不想说,可是怎么办呢?她又不能如何,总归、总归不会是什么坏话,对自己不好的事情。

楼湛的笑容分外清爽,和着暮色,叫人生出目眩神迷之感。德晔坐下看着他忙碌,楼湛不让别人上手,边上令语生了火,楼湛卷起袖子,竟亲自为她烤吃食,火光簇簇,不多时候,烤鸡的表面滋出一层油来,看起来汪汪的,食指大动!

人一旦有了吃的,很多时候不开心的郁闷事情都可以暂且抛却在一边儿,德晔摸着肚子,“阿湛,可好了没有?怎么这样久?”

她没自己动手在外面烤过东西,事实上,在哪里都没做过,因此并不懂,就觉得这鸡都油滋滋的了,一定是可以吃啦。赶紧在衣兜里翻随身的银筷子。

楼湛默默把烤鸡往她视线遮蔽的另一边去烤,“表层熟了,里面是生的… …再等等。”

德晔把筷子含进嘴里,仿佛有话要说,画红不太看得下去了,扯扯帝姬的袖子,“奴婢这里有干粮,您吃饼不吃?先垫垫也还好?”

她哪里知道她压根儿就不是因为饿,是被烤鸡的香气馋的,何况——

德晔示意画红安静,兀自蹲在了楼湛旁边,指指令语道:“令语已然烤好了,你不是说,令语的烤鸡是一绝么,我为什么… …一定要等你烤的呢?”

那厢令语是狗耳朵,听闻自己被帝姬点名,顿时把耳朵竖了起来细听,未等帝姬说完便凑了过来,笑嘻嘻中带了丝腼腆,“帝姬喜欢令语的烤鸡?”

他说着,献宝一般递上了自己才烤好的,众人都看过来,但见这只鸡香气四溢,撒上了秘制佐料,灿金金的颜色,此情此境,荒僻之地,能有这样的口福,怕是野味之最了。

德晔顾着自己的体面,只是偷偷吞咽了下口水,微微笑,便准备接过来。

谁知令语的手蓦地一抖,被楼湛暗里整治了,不知捏住哪里的穴位,酸不溜丢,烤鸡都险些儿脱手。

他回头气鼓鼓望向公子,敢怒不敢言。

楼湛却只是专注把自己那只鸡在火上翻来覆去,“看我作甚?你的尚未烤熟,帝姬不爱吃。”

火堆冒出阵阵的白烟,乍眼一看,活像是令语头顶上生了烟。

他气得不行,揉揉自己膀子,口吻酸气四溢,悄声说:“公子太卑鄙了… …”话毕,不见公子有反应,就回身对帝姬讪讪地笑了笑,“令语的没熟,没熟,嘿嘿,我们公子的快好了,帝姬吃公子做的,准没错儿,一定是熟的!”

最后一小句加重了咬字,扎心了。

德晔莫名地看着令语蹲到了另一个火堆前,这下好了,她真的饿了,便撑着腮帮子看楼湛。

暮色四合,天际飞鸟结群归巢,化作零星的黑影。

风吹得林子哗啦啦潮水一般作响,楼湛鬓边的发丝在火光里飘动,德晔张大了眼睛,他眼角的朱色小痣十分惹眼,很是特别。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男子这里生着颗妖娆的小痣,委实好看的紧。

楼湛把烤鸡拿到眼前看了看,见差不多了,正欲配上佐料给帝姬吃,眼角却一暖,仿似被什么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