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画红抱着风筝跑到与帝姬约定的地方,一等就是一整个中午,一直到日头西斜,她的心越来越慌,想着那个戴着面具的可疑书生,不禁生出一身的冷汗。

在左近都找了,可是都不见人,也没人说见过踪影,画红白着脸,想着帝姬若再不出现,她只能把这事告知穆镜,穆镜再——

才思及此,却是穆镜和楼湛策马而来,灰尘扑扑,楼湛勒紧缰绳,眉目冷峻,那黑马顿时扬起了两只前蹄,吓得画红往后退了两步,靠到了柳树上。

“帝姬在何处?”穆镜从马上翻身下来,瞧见瑟瑟发抖的画红,急道:“不是让你寸步不离的么,你也忒大意了些!这里虽是睦州地界,却是鱼龙混杂,你知不知道近日大梁军蠢蠢欲动?却在这当口——”

“穆镜,”楼湛望向别处,示意他闭口,事到如今责怪任何人都无济于事,薄唇动了动,道:“暂且不要闹大,你们继续在此处搜寻,我去别处看看。”

一夹马腹,沿着草坪往城里方向去了。

这里穆镜只得安排人手就地搜索,画红满心自责,同时也有些气帝姬轻信那书生,一看就是戴着面具的古怪人物,却要跟着人家走么,实在是没有道理,叫人没处说理。

德晔走在道上,手里攥着纸,想干脆把纸条直接丢了,无奈实在是好奇心涌上来,便打开来看——

“三日后,同一时间,地点,有一事告知。”

潦草飘逸的字迹,确实是裴若倾之笔,力透纸背。

她把纸蜷起来,想了想,复又展开看了看,然后揣进了袖子里。其实她不知道他会有什么事,只是觉得裴若倾不是拿正事开玩笑的人,他如此写,必有缘故。

至于她去不去,却是轻易做不了决定,或许,要同人商议商议… …

正埋头疾走,陡然听见一声马的嘶鸣,德晔急忙抬头,却是楼湛勒着匹黑马将将停在身侧,周遭挑着担儿的小贩躲闪不及东西翻得满地都是,行人纷纷闪避,敢怒不敢言,不敢招惹匆匆而去。

德晔眯眸望住马背上挺直的身影,阳光自他身后照下,脸色便隐没于阴影中,仿佛是两道沉沉的目光笼罩住自己,叫她心头没来由地一窒。

“阿湛… …”

“帝姬无事便好。”他低声说。

德晔摸了摸鼻子,抿唇道:“你不是在忙么?我昨日问你这两日在忙什么,你都不肯告诉我… …”看见他的大黑马,她眼睛突然亮闪闪的,“阿湛这匹马好精神,毛色也油亮,我都不曾见你骑过。”

楼湛嗯了声,问:“帝姬这大半日去了哪里,可方便告知。”

她一怔,眼神便躲闪起来,“是不是画红对阿湛说了什么?我其实…哪里也没去,只是放风筝厌烦了,便自己在城里到处走走,才刚那里有人耍猴戏,阿湛要不要看,好像还没结束,不如我带你——”

她的声音在他的沉默里愈见低矮下去,直至轻得自己也不能编造下去。

“你不感兴趣吧… …”

楼湛转过脸,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市,定了好一时才对她道:“帝姬上马来,穆镜和画红尚在担心你。”

他一句话她就懂了他的意思,让别人担心自己,这是一种作孽感。

德晔叹了口气,摸了摸黑马的小耳朵,忽然仰面望住楼湛,“嗳你,阿湛你是不是,正在生我的气?”

“微臣不敢。”他干巴巴地说着,向她伸出手来,“目下只能同乘一骑了,委屈了帝姬。”

她心里堵得慌,一拍他的手,“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你?你想说什么,大可以直言的,不要这么、这么见外。”一口一句“帝姬”,帝姬长帝姬短,显得分外生疏,他自己都不觉得吗。

“帝姬不想说,湛便不问。”

楼湛说道,再次向她递出了手,视线在她身上扫过,眉心微微地蹙起。

德晔把手从马耳朵上拿开,放进他掌心里,楼湛起初不过稍稍握住,少顷,道了句得罪了,竟俯身勾住她的腰,但也只一瞬,便一把将她抄了起来,带到自己身前坐稳。

德晔只觉耳边风声呼了呼,自己就双脚离地坐到了马背上。

头微一侧,余光便能看见楼湛… …

他两手拢过来重新握住缰绳,却刻意保持距离,不敢与她背部相贴,只是双臂因握缰绳仍是将她圈在了怀中,若有若无碰触到她,身子便有些僵迟。

黑马嘚嘚嘚向前跑起来,只是速度并不快,微风拂面,德晔起初还有些拘谨,渐渐就比较适应了,想到自己怀里那张纸,不知道要不要把今天的事全盘告诉楼湛。

毕竟,他们现在在同一条船上,事关靖王,他又约她三日后相见,她倘若再不打一声招呼便消失,还不晓得回不回得来,又或者,她就不应该去。

怎么知道不是裴若倾的阴谋,他要等,便让他等好了… …

“阿湛,我确实没有说实话。”她鼓起莫大的勇气,决心诚实以待。

楼湛目视前方,“我知道,帝姬在骗我。”

空气凝了凝。

他的直白让人难以招架,德晔舔了舔唇,略微转过身去寻找他的视线,说着正经事,总觉得不能眼睛对着眼睛,就不能洞悉对方的真实想法。

她这么一挪动,他却是又向后靠去,蹙眉垂眸道:“帝姬若再靠近,湛会十分为难。”

德晔对他却十分放心,男女大防早不在她眼中了,何况他是阿湛啊,她摇摇头,“我又不是毒蛇猛兽,你为何总是让着我,靠过来一些也没有什么的,方显你我之亲厚。”

“亲,厚。”楼湛重复了一遍,眼波微澜,不觉间望向她柔白的侧颈。

他对她抱有更深的想法,只是亲厚,却非他所愿。

宁可不要这样的亲厚。

58.第 58 章

他对她抱有更深的想法,只是亲厚, 却非他所愿。

宁可不要这样的亲厚。

“帝姬给微臣的小钱袋上, 绣着一对鸳鸯。”楼湛忽然说道,手握着缰绳, 放缓了速度。

德晔差点忘记自己曾经给过他一个钱袋, 想了想才记起来, 那一日在汝王城,确实赔与了他自己的钱袋子, 里面也没多少银钱。

“不打紧的, 我们之间还谈钱不钱的么… …”她的重点全然错了, 还以为是楼湛要把钱还给自己,这却不必了。

“我是说, 鸳鸯。”他炯炯望住她,“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德晔是念过书的,欣然道:“此为唐人卢照邻的诗句啊, 意思是,只要和心爱之人相守在一起,哪怕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楼湛就这么不说话了。

身边风景向后倒退,德晔反应慢,主要归咎于她不曾把楼湛往那个方向去想,自己转过身又去拨弄马儿的耳朵,揪揪马的鬓毛,陡然间却是身子一直,想要回头的动作僵硬了下来。

总不至于,她送他绣着鸳鸯的钱袋子,叫他误会了,以为自己是在暗示他,在表白心迹?

德晔吞了吞唾沫,背对着他小声问:“阿湛,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在,咳咳,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误会大了,她哪有那么热烈大胆,叫人羞臊。

“我是这个意思。”

楼湛醇厚如酒的声线流入耳中,德晔的背坐得更直了,他坚实的双臂圈在身畔,鼻端隐隐全是他的气息。

两人默了下来,谁也没再开口,直到到了小坡下,可以望见画红和穆镜就在不远处。楼湛率先从马上跳下,很自然地向帝姬伸出手,“我抱你下来。”

这一次,是将两人放在平等的位置,并不再唤她做帝姬了。

德晔的脸从适才起便一直烧着,她觉得自己热得厉害,需要吹吹风冷静一下。她不能自作多情,是以,楼湛的意思,和她理解中的意思是同一个意思不是?

“把手给我。”他重复道,看着她,眸色坚定无匹。

德晔发觉阿湛有些不一样了,他似乎决定了什么似的,依旧是待她好,却多了些性格上的棱角,或许这本就是原来的他。

她试图踩稳脚蹬,自己从大黑马上下来,一只腿才凌空,身子便被楼湛接住抱在了怀中,而后轻轻的,将她双脚放到地面上。

德晔不习惯他无微不至的照拂,“我自己可以的… …”她的骑射不算太差,若是以前的她在靖王跟前,此际早已经吹嘘起来,现下却没这个精力了,揪了揪衣角,嗫嚅着道:“阿湛,你对我照顾太过了,我不是小孩子,况且,也太麻烦你了… …”

说完,复看向楼湛。

他一双黢黑的眸子湛湛的,眉头皱了一下,片刻后,竟是文不对题地说;“帝姬有了喜欢的人么?”

德晔被问得一窒,这都不挨着啊,远处众人见他们在说话,也都极有眼力见识地不曾靠近,只要知道帝姬平安无事便好。

“阿湛,你怎么了?”他今日着实有些古怪。

楼湛摇了摇头,他不善言辞,垂眸思索了一会,从怀里将德晔的小钱袋子拿了出来,上面的鸳鸯很是惹眼恩爱,他很喜欢。

终于下定决心,修长的手指指了指那对鸳鸯,再点点自己,和德晔。

楼湛唇畔绽开一抹上扬的弧度,道:“湛想照顾帝姬一辈子,不知道,能不能够。”

德晔只觉周遭瞬间就寂静无声了,楼湛颀长的身影立在眼前,银灰的风帽窃了天边的余光,泛出一层朦胧的光晕。

她低下头,还等什么呢,阿湛没有一处是不好的,她不是在等一个真心待自己之人么?如今这个人出现了,居然有所犹豫不成。

德晔扭绞着手指,“阿湛,你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些话来?你是不是——?”

天际的火烧云烧到了楼湛眼底,他闭了闭眼,启唇声音如梦呓一般,“我猜,帝姬今日是见到了靖王。”她喜欢的人是裴允吧,不是自己。可是他确信自己比裴允更在乎她,帝姬在自己身边,朝夕相处,他能感觉到,她不排斥自己。

如果当初他反应快一些,在裴允杀入都液城前救出帝姬,如今一直与她在一处的人便是自己。不会是旁人。

晚风吹歪了楼湛的风帽,德晔探手帮他整理,他胸臆深处的紧张不禁消散些许,唇一翘,嘴角便露出浅浅一只梨涡。

她是才发现他的梨涡,且只有一只,不觉也笑了,粉唇里微微露出一排贝齿,忖了忖,开口道:“什么也瞒不过你,今日,我确实见到靖王了,不过…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早已经对他没有信任了,也不敢去依赖。

是了,没有楼湛,何来今日的德晔?

不管是靖王,汝广王,月见,今后都同她没有关系了。

德晔用自己的小拇指勾住楼湛的小指,摇了摇,“我们谁都不准骗另一个,今后以诚相待,”她像大彻大悟解开心结之人,向他敞开了心扉,踮起脚附耳道:“我们回睦州吧,大可不再掺和外界的是是非非。”

楼湛沉默下来。

他突地将她揽紧,只要此番湘城之劫过去,就带帝姬回睦州。

“好,都依帝姬所言。”

德晔推搡他一下,“怎么又见外起来了,你都不唤我小名的吗?”

“… …”似在酝酿。

“云卷,阿卷,你试一试,又不会掉一块肉。”她嘀嘀咕咕起来,不安分地戳了戳他消失的梨涡。

楼湛抿了抿唇,声音几乎轻不可闻,“阿卷。”

“嗯。”

“阿卷——”

“嗯?”

“没什么,只是多唤一句。”

心悦她已许久,可追溯至她仍是个孩童,满御花园追着他跑伊始。不是讨厌她,而是年幼的他怕生,才会选择避让。

兜兜转转,如今彼此能走得这样近,是上天的恩惠。

… …

话分两头,靖王纵马出了湘城,大梁有一股驻军就驻扎在不远处,那将军听见说靖王到了,当真是始料未及,急忙亲自出帐相迎。

都是戎马生涯的人,没那么多礼节客套,一时进了大帐分宾主落座,靖王说明来意,末了嘴角掖着笑,徐徐道:“… …孤星莫邪剑自是铁证,楼湛刺杀汝广王,猖獗至极。”最后四个字,他咬字极深,极清晰。

走至沙盘前,将一杆小旗插至起伏的丘陵与湘城当中,抬眼道:“孤愿与将军献上一良策,届时是生擒楼湛,抑或将他就地处决,都看将军的。”

这大梁将军此次受梁帝意,本并不打算拼死相搏,何况他也不认为自己有同楼湛抗衡的实力,目下听见靖王这番说辞,不禁蠢蠢欲动,却仍是犹豫,摸了摸下巴上的长须,笑道:“靖王殿下此为何意,若果然助得本将拿下湘城,莫非要许以什么好处?”

靖王看着沙盘,转至正面对着湘城,长指点了点城中,面上掠过一线阴影,不答他,反自顾自道:“倒也并非什么良策,将军看四周地势,莫非不曾想过… …引水,将这湘城淹去一半,岂不省事。”

大梁将军听见这话,胡子都竖了起来,不是他多慈悲,只是与这睦州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怎么好下此毒手?福报都要损失殆尽吧!

“不可不可,实在不可,这,这岂不是要害得城中无辜百姓送了性命——”靖王也忒冷血无情,曾有传言他坑杀万人,以前不敢信,现在想来,顿觉悚然,竟不似谣言了。

裴若倾提了提唇角,冰凉凉的视线攫住了对面直念佛的梁将,须臾笑了,“将军当真了?”重新落座,莞尔道:“并非当真水淹湘城,你尽可使人将此‘决策’不意间外泄出去,以此相胁迫,到那时,楼湛没有不就范的道理。”

大梁将军吁出一口气,这还是个好法子,不过… …

靖王这般殷勤,恐怕不是因殷梁两国即将联盟罢?便笑呵呵起来,呷了口茶,放下茶盅道:“明人不说暗话,靖王殿下贵人踏贱地,还有何指教?”

过了几日,德晔正在楼湛的书房里看着那巨大的沙盘,楼湛没有不让女子参与的思想,十分尊重帝姬,她想看,便任由她,若有不懂的,亦是知无不言。

德晔削了一个苹果切成小块儿送到书案前的楼湛唇边,他的书案上,却放着一封书信。

尚未启封。

近几日城中流言四起,言之梁军将要引城外活水利用地势水淹湘城,一时人心惶惶。

楼湛把苹果含进嘴里,忘了咽下,直觉那封信里并不是他想看到的内容,正在踌躇,一只染了凤仙花汁的手却手快拿起了那封信。

“怎么信封上连名姓也不见?”德晔啧了声,把信封在他眼前摇晃,“阿湛,你看着它好一时了,怎么近来总是闷闷的,我们什么时候去睦州?”

楼湛眉心跳了跳,他刻意隐瞒下城中城外诸事,只想帝姬自此无忧无虑,然而事情的发展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

以他对城外驻军的了解,那大梁的老将军绝非有此心计之人,如今行事,却仿佛受人指点,戳着他的脊梁骨逼迫他行动。

德晔研了研磨,手上一时无事,思想起自己并不曾去赴靖王之约,不晓得他是否仍在城中,却是不该留在这个于他而言的危险之地。

耳边响起纸张抖开的声音,德晔看过去,原来楼湛在她出神时打开信封抽出了信纸。

短短两行字极为喧嚣,跳入眼帘。

“欲救全城百姓,便拿德晔帝姬相换。

未知可否?”

59.占有

“欲救全城百姓,便拿德晔帝姬相换。

未知可否?”

信纸被迅速折起, 楼湛把信放回信封里, 指腹在信封平整的封上来回摩挲,素来平淡若秋水长云的面上现出些许阴沉之气。

捏皱了指尖信。

纸张发出咔嗒咔嗒细细的呻吟。

德晔察言观色, 没来得及看清信纸上内容, 却明显觉出这封信不大寻常, 且那一闪而过的字迹仿佛有几分熟悉。

“阿湛,你怎么了?”她面露不安, “是不是信上说了什么,难道是, 是睦州出了事?”

“不是。”楼湛道,抬眸看向帝姬。

她蹙着眉头,担忧地微微歪着头, 窗外温暖的阳光照在白洁的皮肤上,透出一层柔和的韵致, 臂间松松挽着淡色的轻纱画帛——

他只要望一望她, 心情便治愈了。

“没有什么事,帝姬不要胡思乱想。”楼湛把信封用镇纸一遍遍压平, 压住了, 吁了口气,方转脸看向她,微微笑道:“帝姬不是要练射箭么,正巧,我这里有一张小巧的弓,灵便的很,正适宜帝姬这般的女子使用,拿起来不重不轻,想来定能发挥出持弓者最大的能力。”

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鼓励,转身进了隔断后去取小弓。

这边德晔却六神无主起来,楼湛的异常瞒不住她,他对那封信,分明就在意的很。他的异常也是从那封信开始,可是竟然在看完后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寻常,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到底是什么… …

德晔不知不觉伸出手去够那封信,信被楼湛刻意搁在黄花梨书案的最里面,玉石狮子镇纸压得稳稳当当,碰了一下竟然没有挪动!她实在来不及再推第二下,楼湛的脚步声已然响了起来。

连忙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德晔迎过去接过他递来的小弓,弓身上镌刻着花鸟纹,两端发尖,颜色朴素里透着几分典雅,一看就是特为新制出来的弓,专门为力气不如男子的女子而打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