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已是大殷边界,她们取道甚偏,多绕了不少路,饶是如此只要再过几日,便也可抵达湘城周边了。

德晔嫌马车颠簸,便卖了马车换了两匹良驹,又行走江湖的侠客一般二人戴上了黑色斗笠,面上遮布,风尘仆仆行在官道上。

晌午。

道边立着一茶棚,茶娘生得甚是有姿色,故而茶棚的生意仿佛格外好。

德晔把鼻子从遮面的布下露出喘了喘气,向罗衣道:“我们这几日多只在庙里夜宿,白日也不近人,都不晓得当今的局势了。”

她看向茶棚示意道:“不是我娇气,我们进去歇歇岂不好?”

况且这几天路上也遇上不少从大殷往外处逃的殷人,若无灾祸,逃个什么?难道北边的战事不够,这里靠西挨着原先大宁国土的边城所在,亦是要开战了不成?

罗衣心知德晔帝姬十分有主意,她便是不同意,她也不会听自己的。想来她的话不无道理,便点点头,两人下得马来。

茶棚没有多余的伙计,罗衣便把两匹马拉着缰绳绑在棚外的柱子上,那里已经停了些驴车牛车。

德晔找了个空位,在边角坐下,放下斗笠扇了扇脸,越往西边去就越热了。

茶娘很好客,笑眯眯地迎了过来,见这年轻小公子不出双十的年岁,愈发喜欢,问要什么?德晔知道路边的小茶棚也不会有精致的食物,就只点了两碗阳春面,一碗面加一个蛋,浇头多一点。

“好咧,小公子等着。”茶娘应声去了。

德晔自拿起粗瓷碗过了三遍水,这才拎着茶壶倒茶吃了两口。

粗瓷,粗茶,别有一番趣味。

像她这样长在深宫里的人,假若不是变故太大,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坐在茶棚吃茶的经历的。其实德晔挺喜欢,倘若… …来日能够放下一切,和心上人游山玩水浪迹江湖,也是极好的人生。

“公子,”罗衣的声音飘了过来,她坐下,语气压得极低,“适才绑马,我听见几个人议论,竟说是要逃去哪里,我便问了一嘴,原来——”

原来这些日子里,东三军竟是自睦州倾巢而出,甚至庄王城和几个素来畏惧大殷的小国亦是有所动作。

此股联军向大殷西北角汇集,罗衣锁眉道:“仿佛暗中有人操纵,目标不在大殷,却是要将大宁被吞噬的土地全数追回。”

罗衣是说到了后半截,才猛然想起来边上这个与自己吃穿一起好些时日的“公子”,正是宁人。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

德晔也些微有点尴尬,帮罗衣倒了杯茶,打哈哈道:“我要了两碗面,等下我们吃了便上路。”

罗衣道:“是。”这才取下了斗笠,表情有些模糊。

很快面上来了,但是此时两人都没什么胃口了,德晔往碗里倒了倒醋,支着耳朵听旁边桌上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说话。

一个穿着短打蓄着大黑胡子的壮汉道:“既然府衙贴出了招兵告示,你我这样身强体壮的去没有不被录取的道理——”

另一个咬了口肉,连声道是,“一个月俸禄比咱在乡里种地丰厚多了,也没必要去县里做长工哩!”

“北边落塞关靖王处近来连连大胜,咄!咱们这里宁贼余孽却要作乱——”声音放轻了,“都说圣上要御驾亲征,真的假的?”

“嘘!我大伯的儿子的三姑奶奶的外甥在县衙里当差,此事恐怕是真的哩!”

“… …”

几人左右望了望,如同捂着金银般鬼祟起来,声音一时大一时小,不一会儿结伴出了茶棚。

德晔戳着碗里的面,让罗衣去付了钱,又向茶娘扫听,“此处如今正在征兵?”

“可不是!”茶娘把罗衣给的银锞子打赏往抽屉里划拉,喜笑颜开,仿佛大殷如今被“群殴”和她没有关系,有了银子万事足,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道:“就在镇上,却并不是强征。小公子瞧着是外乡人?要往何处去?”

茶娘胸脯上露出的肉白得晃眼。

德晔拦住了要说话的罗衣,乐呵呵道:“此番是探亲来,住不几日便要走了,唉,战事不绝,苦的是边地的老百姓啊。”

茶娘不以为然,“瞧公子说的,此番却打不到咱们这里来呢。”

忽然望见远方扬起的尘土,茶娘道了句失陪,跑到门外甩着帕子笑道:“几位客人又来了,热热的茶和美味的酒菜都备好了呢!”

罗衣附耳道:“公子,来人怕是不俗,你看他们的靴子,马鞍,皆非凡品——”

德晔点点头,而且听茶娘话音,好似最近这些人时常这个时辰过来,一个小茶棚,菜色十分一般,用得着来这样勤快?

不是对老板娘有企图,就是另有目的。

前者的可能性甚小。她把遮面的布拉上去,重新戴上斗笠,经过门口那行人时不经意看了一眼。

脚下跌了跌,幸而罗衣扶住了,细声问:“怎么?”

德晔摇摇手,“没事,我不小心踩到石子了… …”

罗衣狐疑看了看她,但也不说什么,自去牵马。德晔站在茶棚外若有若无看着坐进茶棚里的三人。

才三个人,她就能认得出两个!

如果她不曾看错,当中的人是承爵的庄王乾殊桓,另一个穿白衣服书生样的人是凌玉… …

庄王城的人,怎么出现在这里?她将此事隐瞒了罗衣,实在是,心里猜测他们前来恐怕与两国交战有关。

毕竟她是宁人,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她想收复失地的愿望也不是随口说说自我陶醉的。只要,不涉及靖王的安危,她都不会迟疑。

好在乾殊桓只是看了她一眼,未曾过来。

德晔怕再待下去暴露自己身份,急忙跨上马向前飞奔,罗衣追上来,往身后越来越小的茶棚望了望,却是道:“帝姬适才听见那几个庄稼汉的话么?靖王殿下连连大捷,如此甚是好,奴婢这颗吊着的心总算能放一放了。”

她回忆了一下,虽然当时重点是听几个汉子谈及征兵,但是关于阿允的只言片语也有留意。

“听见了… …”德晔道,耳边风声呼啸,心情亦是狼藉。

她不能十分的高兴起来,一边是阿允,另一边是表兄。夏侯锦是自己的亲表兄啊,总没有盼着亲戚倒霉的道理,而且正是有晋军拖着靖王,这里才有喘息之机,才有收复大宁的机会。

实在是——

胸臆里涌起浓浓的负罪感,她喜欢的人,仿佛不能够再喜欢。

然而,并不甘心如此。

德晔勒紧了缰绳,倘若此番裴灵儒果真要御驾亲征,十有**是会带上升平的,不知堂兄作何打算。

澹台逸每每把升平在殷帝身边受罪受侮辱的屎盆子扣给自己,她都觉得冤枉,他自己能耐倒是大啊,这回有本事把升平抢回来,不要再怪罪别人了。

四日后,湘城近在咫尺。

下午,德晔走在城中不由觉得世间之事转变巨大,她离开时,守城军还在与梁军呈敌对之势,兜兜转转回来,却因汝南帝姬嫁与表兄夏侯锦,晋梁结盟,一致抗殷,从而梁军与湘城亦是化干戈为玉帛了。

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此言不虚。

而此时东三军早已受楼湛调遣前往大殷西北面与联军会师,楼湛留在湘城,是收到了风声,等德晔帝姬现身。

罗衣面露几分紧绷,于她而言,确实是深入敌方了。

德晔觉得她送自己到这里便够了,进门前再三问她道:“你确定还要继续跟随我么,万一… …?”

罗衣面无表情,“殿下吩咐奴婢对帝姬贴身不离,保护周全。”

没办法,德晔想了想,与她商量好诌了一个普通使女的身份,只说是路上救了,罗衣认同,答应隐藏自己的身手。

画红是最先得知消息的!

见了帝姬瞬间哭得泪人儿一般,一头说道:“天杀的殷贼将帝姬掳了去,幸而有上苍保佑,有先皇在天上庇护,帝姬逢凶化吉,全须全尾站在这里,奴婢真是死也甘愿——”

“好好的,说什么死?”德晔向左右张望,“他们呢,阿湛和穆镜怎么不在?”她想问是不是都在联军那里,顾及罗衣在场,就收住了话头。

画红擦擦眼泪道:“上午还在呢,不过晌午的时候出去了。”顿了顿,想到如今局势,眼眶又泛起一阵湿热,“帝姬风尘仆仆,先去洗漱一番罢?等晚上楼公子自然就回来了,那时若有事再详谈。”

德晔最近过得很粗糙,洗漱其实是无所谓了,眼神闪了闪,径自往楼湛的书房走去。

门口守着的士兵认出男装的德晔帝姬,躬身行礼,她推开门,士兵想要阻拦,只是到底没有胆子,便只得任由她进门。

墙上显眼处挂着楼湛送给德晔的小弓。

她走过去抚摸了摸,心境却变了太多,转身趁着没有其他人,居然忍不住去翻看抽屉里的信件。

只有两三封,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内容。

视线再兜转,德晔这才注意到,尚有一封信是单独压在小兽镇纸下的。

她立即拿了起来,心虚地往门口看了看。

信封上是澹台逸的笔迹,她料到堂兄不会有什么好事,却越看越发怵… …他们居然下套,为夏侯锦出谋划策,设下毒计——

神农塔下,十面埋伏。

鬼王谷底,靖王当诛。

诛杀!

“帝姬在看什么。”门口不知何时靠着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德晔手一抖,信纸便从指尖滑落。

悠悠荡荡,树叶落于湖面般无声无息。

那人向她走来,语声含了低沉的笑意,“帝姬终于,回来了。”

69.芦城变

德晔背脊一僵, 伸出手想捡起那张信纸, 可楼湛背着光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居然心虚得动弹不得!

“阿,阿湛, 你回来了… …”嘴唇动了动,脸上微微发白。

楼湛眼底掠起幽光, 弯腰替帝姬完成了她未能完成的动作,抬眸道:“帝姬的东西掉了。”

他的视线只在纸面上停留了几息,若不是她留意,甚至会错过他面部细微的表情变化。

“见到帝姬平安无事,湛便放心了。”他打开了窗,落日沉沉,借着天际的余晖转脸望住她,眼角那颗朱色小痣显得格外鲜明。

德晔别开眼, 把指尖信纸小心地放到书案上,无意中袖襕却擦碰到了水丞,水丞一翻, 转瞬间湿了整张桌子, 滴滴答答的水滴从桌角蜿蜒而下… …

那张信纸亦是被溅湿了,“靖王当诛”四字晕染开,墨迹蜿蜒,看起来如同黑蜘蛛伸出了爪子, 向四面八方伸展。

德晔又僵硬在哪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打从看到这封信起整个人都心神不宁起来,更是楼湛的突然出现让她莫名纠结。

楼湛沉默了一会,唤人进来收拾,等使女都出去了,他缓缓开口道:“帝姬无需惊慌,只是一些信件,湛的一切都属于帝姬。”

“我不是故意偷翻你的… …”她眼睫微微闪动了一下,落在他眼里。

楼湛继续道:“您想看什么,随时随地,湛绝无二话。”

德晔却显然没有把他的话听见去,她眉心皱了起来,往后匆匆倒退两步,兀然间想起什么,便又停下,眸光复杂地看向楼湛。

“我说了,帝姬不必在意。”楼湛温声说道,转身面向着那张湿漉漉的书案,把洇湿的信纸团作一团。

德晔的脸色逐渐趋于正常,她走到他的身畔,望了他一会儿,轻轻道:“阿湛仿佛黑了许多,近来操忙联军事宜,十分辛苦罢… …”

楼湛笑了,眸子里燃起星辉一般的芒,“联军已然形成,湛这点辛苦与他人比起来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帝姬这段时日亦是忍辱负重,好在如今平安而归。”

他似乎忘记了她从哪里回来,也不过问她是如何回来,意气风发地道:“我们收到消息,此番殷帝御驾亲征已是板上钉钉。一个光会纸上谈兵的,也敢号称来挫挫联军的锐气,真真可笑之极,看我不生擒了他!”

德晔抿了下唇,狐疑道:“你们便有如此把握?”

楼湛掖唇淡笑,缓缓执起她一双柔荑,“帝姬且看好就是,大宁终有收复之日,届时帝姬的心愿便可了了。”

如果真的能够顺利收复失去的国土,这确实叫人兴奋,想想都能振奋得睡不着,德晔不着痕迹把手从楼湛手中滑出,却又问道:“适才信上所写,俱是真的?你们当真谋划了一个能让靖王入套的阴谋,能把他…诛杀?”

楼湛看了看德晔袖入袖中的手,面上掠过一抹失望,“帝姬仿佛,十分在意那裴允。”

德晔一下子有种窒息之感,好像被人闷了一棍子,她好怕自己再说下去,那颗摇摆不定的心便要完全倾向不该倾向的一面,甚至被楼湛发觉出来!

“… …阿湛怎么也学会开这样的玩笑,一点意思也没的。”她勉强笑了下,“我只是好奇你们计划的具体内容是什么,裴若倾,其人…狡猾无比,难道轻易能够中计?那个神农塔和鬼王谷,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楼湛在原地踱了踱,思忖着道:“他若果然狡猾,油盐不进,为何放帝姬回来,留在身边用以威胁岂不更好?”

她面上似有动容之色,“靖王或许是觉得,我不堪大用。”

“帝姬这话,委实太过轻视自己。”到底是什么缘由,其实楼湛早已看出。

只是他厌恶自己这个想法,裴允若非对帝姬动了真心,怎么连利用她都想不到,他不是想不到,只有一个可能,舍不得。

以真心换真心,叫人作呕。

楼湛把捏成一团的废纸扔进纸篓,转过脸来,微微露出笑靥,“帝姬这些时日想必是累了,快去休息罢。明日我们启程前往芦城,路上几日,又要受累,恐怕帝姬身上吃不消,却是要辛苦了。”

她听后张大了眼睛,“这么快就去芦城,芦城是正在打仗的地方是么?”

他知道她一路走来多少听说了些许事,适才又偷看了信件,便解释道:“芦城是最靠近大殷的一座小城,太子前日协同庄王占据了此处,此番以芦城为点向外扩散,往西面只要切断殷军的路,大宁数座城池即有望在一年内收复,大殷东临晋,只要拖得靖王分身乏术,殷帝不足为惧。”

再强悍的国家,腹背受敌之际也难翻身。

德晔依稀听明白了,只是脑子里乱的很,问道:“之后呢?”

“什么之后。”

她对上他疑惑的眼,略略低下头,“我是问,假设我们收复失地之后,要做什么… …?”

楼湛道:“自然是在有能力的情况下,尽可能协助大晋。若到那时,大殷必成强弩之末,一举吞并,永除后患。”

好一个永除后患,德晔挤出个恍惚的笑容,喃喃道:“希望一切竟如人愿,殷贼毁我家园,死有余辜… …”

“帝姬能这么想是最好。”楼湛说着,不期然蹙了蹙眉。

她这样勉强自己,莫非忘记自己的心愿是什么,忘记孰是孰非,还是说,裴允当真如此重要。

德晔跌跌往书房门口走去,手臂一重,却是被拉住了,她茫然回顾,楼湛忽然道:“帝姬明日上午,能否陪湛看一出戏?”

他的声音透出了孤注一掷的意味,唇角虚弱地浮起,“是一出近日十分叫座的戏,湛想来,或许帝姬会喜欢。”

她怏怏看了他一时,拂开他的手道:“阿湛,我太累了,明日我们不是要出发去芦城么?”拍拍他的肩膀,歉意笑了笑,“以后有机会罢,阿湛也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才能——”

话犹未说完,却被他拥进了怀里。

他几乎从未对她行如此逾越之举,德晔愣了一时,急忙推搡道:“阿湛,你做什么,没有吃酒也能耍酒疯了?”

“帝姬难道从未感受到湛的真心… …”他像是遭拒后恼羞成怒,自己却知并非如此。

她拂开他的手,拒绝他,他眼睁睁看着她远离,他们只会越来越遥远,即使有朝一日裴允死无全尸,她也不会把他视作依赖,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时候——

“失礼了。”楼湛踅过身,揉了把脸,缓步走向内室。

经过墙壁上挂着的小弓时,他勾唇轻轻一笑,取下来望着它道:“只怕这个,帝姬亦是瞧不上的。既然如此,它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不如毁损了干净。”

德晔顿时感到一阵失落,她抢过他手里的小弓抱在怀里,“你送了我,它便是我的,你有什么资格毁掉?”

楼湛待要再开口,她却快步走了出去。

行至园中小径,德晔呼了口气,这样下去不是事儿。

她要想办法,一定要想出办法才行。

是,收复大宁除了是堂兄的心愿,也是她的,针对大殷无可厚非,殷帝就算死一万次被活捉也好,死在军中也罢,她都不会有任何感觉,只是殷帝死了,矛头便会直指阿允。

他这个人… …是颇有些自负的,也许真的会中计遭人设计。

一思及此,她的心就沉甸甸的。

德晔回到小院里,罗衣正站在紫藤花架下等她,这时节花几乎落得差不多,只余下孤零零的藤了,三两根延展而出,似老妪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