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程致远提着两杯热饮下了车,却迟迟没有往前走,只是站在了车边,隔着汹涌的人潮,遥望着远处那个走来走去、蹦蹦跳跳地发着广告传单的人。

好一会儿后,程致远依旧定定站在那里,既不像是要离开,也不像是要上车。薄暮昏暝中,他静默地伫立在寒风中,眉头微蹙,凝望着远处,好似陷入了一个难以抉择的困境中。李司机心里直犯嘀咕,也不知道该走该留,这里不能停车,往常都是程致远下车后,他就开车离开,等程致远要走时,提前给他电话,他过来接他。

一个穿着工作制服的人走了过来,吆喝着说:“这里不能停车!”

程致远好似终于回过神来,面上带着惯常的笑意,抱歉地说:“不好意思,马上就走。”他提着原封未动的两杯热饮,转身上了车,对李司机说:“回家吧!”

春节前三天,酒吧老板来发了红包,蓝月酒吧歇业放假。发广告的工作也停了,颜晓晨算是彻底闲了下来。

给妈妈转了一千块后,账户里还剩两千多块钱,她觉得这段时间没有白干。

整栋宿舍楼的人几乎都走了,颜晓晨却还是没有去买车票。春节期间,学校的所有教职工都放假,宿舍封楼,她知道自己必须要离开,可是总忍不住一拖再拖。

大年二十九那天,一周没有联系的沈侯突然发来了短信:“这段时间太忙,把你给完全忘记了,突然想起应该问候一下你,应该已经到家了吧?忙着逍遥什么?”

字里行间流露着沈侯一贯的漫不经心,颜晓晨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这条短信。她拿着手机,缩坐在冰冷的宿舍里,呆呆地看着窗外。不知道是因为空气污染,还是真的云层太厚,看不到太阳,天空阴沉沉的,大白天却有一种薄暮昏暝时分的灰暗,让人如同置身于绝望的世界末日片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突然响了,颜晓晨看到来电显示上的“沈侯”,忽然就觉得一切都变得有了色彩。

她刚接通电话,沈侯的声音就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压根儿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颜晓晨,你看到我的短信了吗?”

沈侯的声音很是火暴,颜晓晨以为是因为她回复短信不及时,小心翼翼地说:“看到了!”

“为什么不回复我?”

“我…我正好在忙别的事,就没来得及回复。”

“你在忙什么?”

“也没忙什么,就是…一些杂事了。”

沈侯呵呵笑着问:“什么杂事让你连回复短信的时间都没有?”

颜晓晨觉得他的笑声有点阴森森的,“沈侯,你生气了吗?”

“怎么可能?我给你发完短信就去打牌了,打了几圈牌才发现你没回复我,随便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颜晓晨也觉得自己想多了,不管是为一个人高兴还是生气,都是因为很关心。她怕沈侯问她在家里干什么,急匆匆地说:“谢谢问候,我还有事要做,就不和你多聊了,你好好享受寒假吧!”

没等她说再见,沈侯就笑着说:“我当然会好好享受假期了!朋友催我去打牌,再…”见字的音还没落,他就挂了电话。

“再见…”颜晓晨对着手机里的呜呜音,轻轻说。

声称正忙着和狐朋狗友打牌的沈侯气得一下子把手机扔到了床上,人也直挺挺倒在了床上,卧室里静悄悄,只有他一人,气恼地盯着天花板。颜晓晨发了会儿呆,想不出该干什么,从倩倩的书架上找了本财经杂志看起来。很是枯燥的东西,她也没有真正看进去,不过总算有件事做。直到天色黑透,颜晓晨才惊觉她竟然在宿舍里待了一天,忘记吃饭了。并不觉得饿,可她一直觉得吃饭是一种仪式,通过一日三餐规范着作息,延续着生命。她拿上饭卡,决定去食堂随便吃点,可走到食堂,发现门竟然关着。明天就除夕了,学校的食堂已经全部放假。她只能去商店,想买点方便面、饼干,发现连商店也全都关门了。

颜晓晨回到宿舍,看门的阿姨正在做最后的检查,看门窗是不是都锁好了,冷不丁看到她,吓了一跳,惊诧地问:“你怎么还没走?”语气很是不悦,显然颜晓晨的滞留给她添了麻烦,否则她就可以直接锁楼门回家,安心过节了。

颜晓晨赔着笑说:“明天就走。”

阿姨带着警告问:“明天早上走?”

“对,明天早上!”

“走之前,检查门窗,都关好。”阿姨很不高兴地走了。

颜晓晨开始收拾行李,一件外套、几件换洗衣服、几本书,东西不多,但她故意慢悠悠地做,每件衣服都叠成平整的豆腐块放进衣箱。收拾好行李,洗漱完,她准备睡觉,从卫生间出来时,突然觉得有点饿。

颜晓晨想找点吃的,却什么都没找到,魏彤她们在时,宿舍里总会有饼干、话梅、牛肉干一类的存货,可她们走后,宿舍真是什么都没有了。颜晓晨想想,反正明天要早起去买票,索性现在就睡觉,一觉起来,就该吃早饭了。

她爬上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不知道看门的阿姨是回去了,还是在下面的传达室,想着整栋宿舍楼里也许只有她一个住,以前看的一些恐怖片画面浮上心头,也想起了陪她一起看恐怖片的人,不觉得害怕,只觉得难过。

清晨,颜晓晨在饥饿中醒了。

她快速地洗漱完,带着行李,离开了宿舍。

本打算在路边小摊买点豆浆包子做早饭,可平时到处都能看到的早点摊全没了,路边的小商铺也全关门了。颜晓晨苦笑,真是失算,做这些小生意的人都是外乡人,漂泊在外打工一年,不就是为了这几天能回家团聚吗?

买不到早点,颜晓晨只能忍着饥饿出发了。

她先去学校附近的一个售票点买火车票。不管颜晓晨问哪个班次的车,胖胖的售票大婶都面无表情,冷冰冰扔两个字,“没有!”

颜晓晨嘀咕,“有不少车啊,怎么一张票都没有了?”

大婶斜眼看她,不客气地说:“你不看新闻的吗?现在什么时候?一票难求的春运!你早点干吗去了?居然年三十跑来买票!”

颜晓晨乖乖听完训,笑着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拖着行李要走。胖大婶看小姑娘的态度挺好,心又软了,“赶快去长途汽车站,也许还能买到大巴的票!”

“谢谢!”颜晓晨回头笑笑,去马路对面的公车站等公车。

到了闹哄哄的汽车站,倒是有卖早点的摊位,可她一看售票窗前排队的队伍,顾不上祭自己的五脏庙了,先赶紧去排队买票。

汽车站里熙来攘往,有人神情麻木、拖着大包小包;有人面容疲惫、蹲在地上吃方便面;还有人蓬头垢面、缩在地上睡觉,体臭味和方便面味混在一起,还有一股隐隐的尿臊味。

颜晓晨知道这些地方最乱,她想着拉杆箱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就是书和衣服,但背上的双肩包里可是有现金、有卡,她为了安全,把包背在胸前,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护在包上。

排了一个小时队,终于排到了售票窗前,可售票员依旧是面无表情,给了她冰冷的两个字:“没有!”

颜晓晨已经考虑到有这个可能,也想好了对策,没有直达的巴士,那就先买一张到附近城市的票,到那边后,再转一次车。她正要开口询问,队伍后面恰好有一对夫妻和她去一样的地方,排队排得肝火上升,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就炸了,怒吼着质问售票员:“没有票你们不能早点通知吗?排了一个多小时队,你说没有?”

对这种情况,售票员司空见惯,权当没听见,面无表情,直接高声说:“下一个!”

“你什么态度?”那对夫妻越发生气,不肯离开,大吵大嚷着要和售票员理论。

别的人却没心情关心他们的失望和愤怒,心急着买票回家,往窗口挤,队伍一下就乱了。颜晓晨被挤得差点摔倒,她赶忙往外让。

幸亏春运期间,汽车站应付这样的事早有经验。维护治安的警察立即赶了过来,在制服和警徽的威慑下,人群很快安静了下来。

颜晓晨早已被挤到了队伍外,刚才的混乱时间不长,但她已被踩了好几脚,当时她什么都顾不上,只有保护自己的本能,努力往外挤。

这会儿安全了,她才发现背在胸前的双肩包的一条肩带被割断了,包上也被划开了一条口子,她吓坏了,立即拉开包,发现现金和银行卡都没有了。

她不敢相信,把所有东西拉出来翻了一遍,真的没了!幸好她一直没舍得买钱包,东西都是零零散散地装在包里或者兜里,身份证没有丢。颜晓晨知道肯定是刚才人挤人时,有人趁乱下手,可排在她后面买票的人,已经都不见了。

颜晓晨跑过去找警察,“我被偷了!”

因为长时间值勤而面色疲惫的警察立即打起精神,关切地问:“丢了多少钱?”

“四百多块。”一百多块是用来买车票,剩下的是零花钱。

警察一听金额,神情松弛了,“还丢了什么?”

“一张银行卡,还有学生证。”

警察听见她是学生,知道四百多块就是大半个月的生活费,同情却无奈地说:“汽车站人流量很大,除非当场抓住,钱找回来的可能很小,人没事就好,你赶紧去把重要的卡挂失了!”

颜晓晨只是下意识地要找警察,其实她也很清楚不可能把钱找回来。

警察问:“你手机丢了吗?需要我们帮忙打电话通知你亲友吗?”

颜晓晨被提醒了,忙去羽绒服的袋子里掏,诺基亚的旧手机仍在,还有二十来块零钱。幸亏羽绒服的袋子深,她又瘦,里面装了手机也没人看出来。颜晓晨对警察说,“谢谢您了,我的手机还在。”

“那就好!”警察叮嘱了颜晓晨几句以后注意安全,就让她离开了。

颜晓晨先给银行客服打电话,把银行卡挂失了。

她拖着行李,单肩挎着包,沮丧地走出了汽车站。

站在寒风中,看着背包上整齐的割痕,沮丧渐渐消失,她开始觉得后怕。那么厚的肩带都被一刀划断,可见刀的锋利,真不知道那些小偷是怎么做到的,一个闪失,她就会受伤,真被一刀捅死了,倒也一了百了,怕就怕死不了、活受罪。手机突然响了,她看了眼来电显示,是“程致远”,这会儿她实在没心情和人聊天,把手机塞回兜里,任由它去响。

她站在路边,呆呆看着车辆来来往往,好一会儿后,心情才慢慢平复。银行卡丢了,里面的钱没办法立即取出来,宿舍已经封楼,身上只剩下二十多块钱,显然,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打电话求助,可是能向谁求助呢?虽然在这个城市已经生活了快四年,但除了校园,这座城市对她而言依旧很陌生。同学的名字从她心头一一掠过,唯一能求助的人就是沈侯,可是沈侯在老家,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况她该如何向沈侯解释现在的情形?但不向他求助,她今天晚上连栖身之地都没有。

在走投无路的现实前,她犹豫了一会儿,只能选择向沈侯求助,不管怎么说,他朋友多,也许有办法。

她掏出手机,打算给沈侯电话,却发现除了一个未接来电,还有三条未读短信,竟然都是“程致远”。

第一条短信是早上九点多,“你回家了吗?”

第二条短信是早上十点多,“在忙什么?”

第三条是下午一点多,也就是十几分钟前,“给你发短信,没人回,给你打电话,也没人接。有点担心,方便时,请给我回条短信。”

也许人在落魄时格外脆弱,颜晓晨看着这三条短信,竟然鼻子有点发酸,她正犹豫究竟是该先打电话向沈侯求助,还是先给程致远打个电话,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是“程致远”,倒是省去了她做选择。

颜晓晨接了电话,“喂?”

程致远明显松了口气,“太好了,终于联系到你了,再找不到你,我都要报警了。”

有人关心惦记自己的感觉十分好,颜晓晨心头一暖,很内疚刚才自己不接电话的行为,声音格外轻软,“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程致远笑着说:“不好意思,人年纪大了,阴暗的社会新闻看得太多,容易胡思乱想,你别介意!”

“不…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程致远听她的声音不太对,问:“你在哪里?我怎么听到那么多车的声音?”

“我在长途汽车站。”

“上海的?”

“嗯。”

“你买到回家的车票了吗?”

“没有。”

“你找个暖和安全的地方待着,我立即过来。”

颜晓晨刚想说话,程致远急促地说:“我这边有司机、有车,过去很方便。你要是觉得欠了我人情,就好好记住,以后我有事求你时,你帮忙…”

颜晓晨打断了他的话,“我是想说‘好’!”

“嗯?哦…你说好?”程致远一下子变成了结巴,“那、那…就好!”

颜晓晨被逗笑了,程致远恢复了正常,“我很快到。”

等了三十来分钟,程致远打电话告诉她,他快到了。

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奔驰车时,颜晓晨松了口气,终于不必在大年除夕夜,饥寒交迫地流落上海街头了。

司机帮颜晓晨把行李放到后备厢,颜晓晨钻进车子。程致远看到颜晓晨的样子,立即猜到发生了什么,“你被抢了?”

“不是被抢,是被偷。我都完全不知道是谁干的。”

程致远拿过背包,仔细翻看了一下,庆幸地说:“破财免灾,只要人没事就好,下次别一个人来这种地方。”

颜晓晨说:“其实现金没丢多少,可银行卡丢了,我现在连买包方便面的钱都不够,你…你能不能借我点钱?”虽然知道那点钱对程致远不算什么,可还是很不好意思。

“当然可以。”

“还有件事…想麻烦你…”颜晓晨迟疑着该如何措辞,她的肚子已经迫不及待了,咕咕地叫了起来。

程致远问:“你是不是没吃中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