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晓晨总算逮到机会可以和程致远单独说话,她对妈妈说:“我送一下他。”

颜妈妈说:“送进电梯就回来,医生让你好好休息。”

颜晓晨虚掩了门,陪着程致远等电梯,看妈妈不在门口,她小声对程致远说:“今晚谢谢你帮我解围,我会想办法把事情解决了。”

程致远看着电梯上跳跃的数字没有吭声。

电梯门开了,他走进电梯,“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周日,颜晓晨被妈妈勒令在家好好休息。她也是真觉得累,不想动,不想说话,一直躺在床上,要么睡觉,要么看书。

程致远大概猜到,突然面对这么多事,颜晓晨身心俱疲,他没有来看她,也没有给她电话,但是给颜妈妈一天打了三次电话。颜妈妈对程致远“早报道、中请示、晚汇报”的端正态度十分满意,本来对他又气愤又讨好的微妙态度渐渐和缓。

颜妈妈买了活鱼,给颜晓晨煲了鱼汤,本来还担心颜晓晨吃不了,问她闻到鱼味有没有恶心的感觉,颜晓晨说没有任何感觉。

颜晓晨也觉得奇怪,看电视上怀孕的人总会孕吐,但迄今为止,她没任何怀孕的异样感觉,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比以前容易饿,饭量大增,可这几天,连饿的感觉都没有了,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也察觉出了大事,静悄悄地藏了起来,不敢打搅她。

但是,不是他藏起来了,一切就可以当作不存在。

站在卧室窗户前,能看到街道对面广告牌林立,在五颜六色的广告中,有一个长方的无痛人流广告,医生护士微笑着,显得很真诚可靠。这样的广告,充斥着城市的每个角落,以各种方式出现,颜晓晨曾看到过无数次,却从来不觉得它会和她有任何关系。

但现在,她一边喝着鱼汤,一边盯着那个广告看了很久。

星期一,颜晓晨如常去上班。

开会时,见到了程致远。会议室里坐了二十多个人,他坐在最前面,和项目负责人讨论投资策略,颜晓晨坐在最后面,做会议记录。一个小时的会议,他们没有机会面对面,也根本不需要交流。

走出会议室时,颜晓晨感觉到程致远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她装作不知道,匆匆离开了。

生活还在继续,她还要给妈妈养老送终,不管多么伤心,她都只能用一层层外壳把自己包好,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中午,趁着午休时间,颜晓晨去了广告上的私人医院。

她发现环境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恐怖,很干净明亮,墙上挂着叫不出名字的暖色系油画,护士穿着浅粉色的制服,显得很温馨友善。

颜晓晨前面已经有人在咨询,她正好旁听。

“你们这里好贵!我以前做的只要两千多块。”

“我们这里都是大医院的医生,仪器都是德国进口的,价格是比较贵,但一分价钱一分货。您应该也看过新闻,不少人贪便宜,选择了不正规的医院,不出事算幸运,出事就是一辈子的事。”

咨询的女子又问了几句医生来自哪个医院,从业多久。仔细看完医生的履历资料后,她爽快地做了决定。

轮到颜晓晨时,接待的年轻女医生例行公事地问:“第一次怀孕?”

颜晓晨嗓子发干,点点头。

“结婚了吗?”

颜晓晨摇摇头。

“有人陪同吗?”

颜晓晨摇摇头。

大概她这样的情形医生已经司空见惯,依旧保持着甜美的微笑,“我们这里都是最好的医生、最好的技术,最好的药物,整个过程安全无痛,一个人也完全没问题。麻醉师做了麻醉后,三十秒内进入睡眠状态,只需要三到五分钟,医生就会完成手术。等麻醉过后,再观察一个小时,没有问题的话,可以自己离开。整个过程就像是打了个盹,完全不会有知觉,只不过打完盹后,所有麻烦就解决了而已。”

颜晓晨的手放在了腹部,他是她的麻烦吗?打个盹就能解决麻烦?

私人医院收费是贵,但服务态度也是真好,医生让她发了会儿呆,才和蔼地问:“小姐,您还有什么疑问吗?都可以问的,事关您的身体,我们也希望能充分沟通,确保您手术后百分之百恢复健康。”

“我要请几天假休息?”

“因人而异,因工作而异,有人体质好,工作又不累,手术当天休息一下,只要注意一点,第二天继续上班也没什么问题。当然,如果条件允许,我们建议最好能休息一个星期。很多人都会把手术安排到星期五,正好可以休息一个周末,星期一就能如常上班。这个星期五还有空位,需要我帮您预约吗?”

颜晓晨低声说:“我想越快越好。”那些想身体恢复如常的女孩,是希望把不快乐的这一页埋葬后,仍能获得幸福,和某个人白头到老,而她的未来不需要这些。

医生查看了一下电脑说:“明天下午,可以吗?”

“好。”

“要麻烦您填一下表,去那边交钱,做一些检查。记住,手术前四个小时不要吃东西。”

颜晓晨拿过笔和表格,“谢谢。”

下午,等到她的小领导李徵的办公室没人时,颜晓晨去向他请假。

根据公司的规定,三天以内的假,直属领导就可以批准;三天以上,十天以下,需要通知人力资源部;十天以上则需要公司的合伙人同意。

李徵性子随和,这种半天假,他一般都准,连原因都不会多问,可没想到颜晓晨说明天下午要请半天假时,他竟然很严肃地追问她病假还是事假。颜晓晨说事假。

李徵说:“最近公司事情很多,我要考虑一下,再告诉你能否批准。”

颜晓晨只能乖乖地走出他的办公室,等着他考虑批准。

幸亏他考虑的时间不算长,半个小时后,就打电话通知颜晓晨,准了她的假。

下班后,颜晓晨走出办公楼,正打算去坐公车,程致远的车停在了她面前。

李司机打开了车门,请她上车,颜晓晨不想再麻烦程致远,却又害怕被同事看到,赶紧溜上了车,“到公车站放我下去吧,我自己坐车回去。”

程致远说:“阿姨让我去吃晚饭,我们一个公司上班,不可能分开回去。”

颜晓晨没想到妈妈会给程致远打电话,不好意思地说:“你那么忙,却还要抽时间帮我一起做戏哄骗我妈,我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报答你。”

“再忙也需要吃饭,阿姨厨艺很好,去吃饭,我很开心。我们周六去买衣服,好吗?”

“买什么衣服?”

“结婚登记时,需要双人照,我约了周日去照相。周六去买衣服应该来得及。”程致远平静地款款道来,像是真在准备婚事。

颜晓晨急忙说:“不用、不用,我会尽快把这件事解决了,你要有时间,打电话哄一下我妈就行了,别的真的不用麻烦你了。”

程致远沉默了一会儿说:“不麻烦。”

颜晓晨的一只手放在腹部,低声说:“我会尽快解决所有事,让生活回归正轨。”她尽力振作起精神,笑看着程致远说:“把钱借给我这种三天两头有事的人,是不是很没安全感?不过,别担心,我会好好工作,努力赚钱,争取早日把钱都还给你。”

程致远拍了下她的手说:“我现在的身份,不是你的债主,今天晚上,我们是男女朋友、未婚夫妻。”

颜晓晨愣了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有吭声。

星期二下午,颜晓晨按照约定时间赶到医院。

交完钱,换上护士发给她的衣服,做完几个常规检查,就是静静地等待了。

护士看颜晓晨一直默不作声,紧张地绞着手,对她说:“还要等一会儿,想看杂志吗?”

“不用。”

“你可以玩会儿手机。”

颜晓晨隔壁床的女生正在玩手机,看上去她只是在等候地铁,而不是在等待一个手术。颜晓晨尽力让自己也显得轻松一点,努力笑了笑,“我想让眼睛休息会儿,谢谢。”

护士也笑了笑,“不要紧张,你只是纠正一个错误,一切都会过去。”颜晓晨沉默着没有说话。

“时间到了,我会来叫你。你休息会儿。”护士帮她拉上了帘子。

颜晓晨双手交叉放在小腹上,凝视着墙壁上的钟表。

秒针一格格转得飞快,一会儿就一个圈,再转五个圈,时间就到了。

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做法,她没有经济能力再养活一个小孩,她没有办法给他一个父亲,没有办法给他一个家庭,甚至她都不知道能不能给他一个能照顾好他的母亲,既然明知道带他来这个世界是受苦,她这么做是对的。

颜晓晨像催眠一般,一遍遍对自己说:我是对的!我是对的!我是对的…

护士拉开了帘子,示意手术时间到了。

她推着颜晓晨的床,出了病房,走向手术室。

颜晓晨平躺在滑动床上,眼前的世界只剩下屋顶,日光灯一个接一个,白晃晃,很刺眼,也许是因为床一直在移动,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晃得头晕。

有人冲到了滑动床边,急切地说:“晓晨,你不能这样做。”

颜晓晨微微抬起头,才看清楚是程致远,她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护工想拉开他,“喂,喂!你这人怎么回事?”

程致远粗暴地推开了护工,“晓晨,这事你不能仓促做决定,必须考虑清楚。”

“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

“晓晨,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程致远不知道该怎么劝颜晓晨,只能紧紧地抓住了滑动床,不让它移动,似乎这样就能阻止她进行手术。

颜晓晨无奈地说:“我是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程致远,放手!”

“我不能让你这么对自己!”程致远清晰地记得那一日颜晓晨对他说“我怀孕了”的表情,眉眼怡然,盈盈而笑,每个细微表情都述说着她喜欢这个孩子,那几日她带着新生命的秘密总是悄悄而笑,正因为看出了她的爱,他才擅自做了决定,尘封过去。如果颜晓晨亲手终结了她那么喜欢和期待的孩子,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走出过去的阴影,她剩下的人生不过是在害死父亲的愧疚自责中再加上杀死了自己孩子的悲伤痛苦。

颜晓晨叹口气,想要拽开程致远的手,“我考虑得很清楚了,这是对所有人最好的决定。”

两人正在拉扯,护士突然微笑着问程致远:“先生,您是她的亲人吗?”

“不是。”

“您是她现在的男朋友吗?”

“不是。”

“您是她体内受精卵的精子提供者吗?”

程致远和颜晓晨都愣了一愣,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护士说:“通俗点说,就是您是孩子的生物学父亲吗?”

程致远说:“不是。”

“那——您以什么资格站在这里发表意见呢?”

程致远无言以对,他的确没有任何资格干涉颜晓晨的决定。

“既然您不能对她的人生负责,就不要再对她的决定指手画脚!”护士对护工招了下手,“快到时间了,我们快点!”

护士和护工推着滑动床,进了手术区,程致远只能看着两扇铁门在他眼前合拢。

护士把颜晓晨交给了另外一个男护士,他推着她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里的温度比外面又低了一两度,摆放着不知名器械的宽敞空间里,有三四个不知道是护士还是医生的人穿着深绿色的衣服,一边聊天一边在洗手。

不一会儿,他们走了进来,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准备开始手术。颜晓晨虽然从没做过手术,但看过美剧《实习医生格蕾》,知道不要说她这样的小手术,就是性命攸关的大手术,医生依旧会谈笑如常,因为紧张的情绪对手术没有任何帮助,他们必须学会放松。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没有办法接受这一切,没有办法在谈笑声中把一个生命终结。

麻醉师正要给颜晓晨注射麻醉药,她却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程致远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手术区外冰冷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