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侯不吭声,颜晓晨转身就走,沈侯急忙抓住她的手腕,“你让我想一下。”沈侯急速地思索着,晓晨不是傻子,事情到这一步,肯定是瞒不住了,只是或迟或早让她知道而已,但是…

颜晓晨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拿出手机,来电显示是程致远,这个曾代表着温暖和依靠的名字,现在却显得阴影重重。颜晓晨苦涩地笑了笑,按了拒绝接听。

手机安静了一瞬,又急切地响了起来,颜晓晨直接把手机关了。

没过一会儿,沈侯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的“程致远”,接了电话。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牢牢地抓着颜晓晨,防止她逃跑。

沈侯看着颜晓晨说:“我知道她不在家,因为她现在正在我眼前。”

“…”

“你今天下午说我运气很不好,看来你的运气也很不好,再精明的人都必须相信,人算不如天算!”

“…”

“晓晨已经看到照片了。”

“…”

“你想让我告诉她真相,还是你自己来告诉她真相?”

“…”

沈侯挂了电话,对颜晓晨说:“去见程致远,他会亲口告诉你一切。”沈侯按了下门铃,程致远打开了门,他脸色晦暗、死气沉沉,像是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再看不到往日的一丝从容镇定。

三个人沉默地走进客厅,各自坐在了沙发一边,无意中形成了一个三角形,谁都只能坐在自己的一边,没有人能相伴。

程致远问颜晓晨:“你知道我和郑建国认识了?”

颜晓晨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两张照片,放在了茶几上。

程致远看着照片,晦暗的脸上浮起悲伤无奈的苦笑,“原来终究是谁也逃不过!”

“逃不过什么?”颜晓晨盯着程致远,等待着他告诉她一切。

程致远深吸了口气,从头开始讲述——故事并不复杂,郑建国是程致远家的司机,兼做一些跑腿打杂的工作。那时程致远爸爸的生意蒸蒸日上,妈妈也在医院忙得昏天黑地,顾不上家,郑建国无形中承担了照顾程致远的责任,程致远和郑建国相处得十分好。高中毕业后,程致远去了国外读书,郑建国结婚生子,家庭负担越来越重,程致远的爸妈出于感激,出资找关系帮郑建国开了一家宝马4S店,郑建国靠着吃苦耐劳和对汽车的了解热爱,将4S店经营得有声有色,也算是发家致富了。

而程致远和乔羽一时玩笑成立的基金公司也做得很好,乔羽催逼程致远回国。五年前的夏天,程致远从国外回到他的第二故乡省城,打算留在国内发展。他去看望亦兄亦友的郑建国,正好郑建国的店里来了一辆新款宝马SUV,郑建国想送他一辆车,就让他试试车。程致远开着车,带着郑建国在城里兜风,为了开得尽兴,程致远专找人少的僻静路段,一路畅通无阻。两人一边体验着车里的各种配置、一边笑着聊天,谁都没有想到,一个男人为了省钱,特意住在城郊的偏僻旅馆里,他刚结完账,正背着行李,在路边给女儿打电话。打完电话,兴奋疲惫的他,没等红灯车停,就横穿马路。当程致远看到那个男人时,一切都晚了,就像是电影的慢镜头,一个人的身体像是玩具娃娃一般轻飘飘地飞起,又轻飘飘地落下。

他们停下车,冲了出去,一边手忙脚乱地想要替他止血,一边打电话叫120。男人的伤势太重,为了能及时抢救,两人决定不等120,立即赶去医院。程致远的手一直在抖,根本开不了车,只能郑建国开车,程致远蹲在车后座前,守在男子身边,祈求着他坚持住。

到医院后,因为有程致远妈妈的关系在,医院尽了最大的努力抢救,可是抢救无效,男人很快就死了。警察问话时,程致远看着自己满手满身的血,沉浸在他刚刚杀死了一个人的惊骇中,根本无法回答。郑建国镇定地说是他开的车,交出了自己的驾照,把出事前后的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那是条偏僻的马路,没有交通录像,只找到了几个人证,人证所说的事发经过和郑建国说的一模一样。他们当时只顾着盯着撞飞的人看,没有人留意是谁开的车,等看到程致远和郑建国冲过来时,同时记住的是两张脸。就算有人留意到了什么,可那个时候场面很混乱,人的记忆也都是混乱的,当郑建国肯定地说自己是司机时,没有一个人怀疑。

等警察录完口供,尘埃落定后,程致远才清醒了,质问郑建国为什么要欺骗警察。郑建国说,我们没有喝酒、没有超速、没有违反交通规则,是对方不等红灯车停、不走人行横道,突然横穿马路,这只能算交通意外,不能算交通事故。但你没有中国驾照,虽然你在国外已经开了很多年的车,是个老司机了,可按照中国法律,你在中国还不能开车,是无照驾驶。他们都清楚无照驾驶的罪责,程致远沉默了,在郑建国的安排下,他是司机的真相被掩藏了起来,甚至连他的父母都不知道,但是,他骗不了自己。他放弃了回国的计划,逃到了国外,可是,那个男人临死前的眼神一直纠缠着他,他看了整整三年多的心理医生,都没有用。终于,一个深夜,当他再次从噩梦中惊醒后,他决定回国,去面对他的噩梦。

在程致远讲述一切的时候,颜晓晨像是完全不认识他一样看着他,身子一直在轻轻地颤抖。

程致远低声说:“…我又一次满身冷汗地从噩梦里惊醒时,我决定,我必须回国去面对我的噩梦。”

颜晓晨喃喃说:“因为你不想再做噩梦了,所以,你就让我们做噩梦吗?”她脸色煞白,双眼无神,像是梦游一般,站了起来,朝着门外走去。

程致远急忙站起,抓住了她的手,“晓晨…”

颜晓晨像是触电一般,猛地惊跳了起来,一巴掌打到了程致远脸上,厉声尖叫:“不要碰我!”

程致远哀求地叫:“晓晨!”

颜晓晨含着泪问:“你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认识我的?”

程致远不敢看颜晓晨的眼睛,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了个字:“是!”

颜晓晨觉得她正在做梦,而且是最荒谬、最恐怖的噩梦,“你知道自己撞死了我爸,居然还向我求婚?你居然叫我妈‘妈妈’?你知不知道,我妈宁可打死我,都不允许我收郑建国的钱,你却让我嫁给你,变成了我妈的女婿?”

程致远脸色青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握着颜晓晨的手,无力地松开了。

“你陪着我和妈妈给我爸上过香,叫他爸爸?”颜晓晨一边泪如雨落,一边哈哈大笑了起来,太荒谬了!太疯狂了!

“程致远,你是个疯子!你想赎罪,想自己良心好过,就逼着我和我妈做罪人!你只考虑你自己的良心,那我和我妈的良心呢?我爸如果地下有灵,看着我们把你当恩人一样感激着,情何以堪?程致远,你、你…居然敢娶我!”

颜晓晨哭得泣不成声,恨不得撕了那个因为一时软弱,答应嫁给程致远的自己,她推搡捶打着程致远,“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你让我爸死不瞑目,让我们罪不可恕啊!如果我妈知道了,你是想活活逼死她吗?”程致远低垂着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能挽回什么?我爸的命?还是我妈对你的信赖喜欢?还是我和你结婚,让你叫了他无数声‘爸爸’的事实?程致远,只因为你不想做噩梦了,你就要让我们活在噩梦中吗?我以为我这辈子最恨的人会是侯月珍,没想到竟然会是你!”

颜晓晨冲出了门,程致远着急地跟了几步,却被沈侯拉住了。两人对视了一眼,程致远停住了脚步,只能看着沈侯急急忙忙地追了出去。

靠着电梯壁,颜晓晨泪如泉涌,她恨自己,为什么当年会因为一时软弱,接受了程致远的帮助?这个世界,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为什么她就像是傻子一样,从来没有怀疑过程致远?

妈妈说爸爸死不瞑目,原来是真的!

如果妈妈知道了真相,真的会活活把她逼死!

这些年,她究竟做了什么?难道她逼死了爸爸之后,还要再一步步逼死妈妈吗?

妈妈骂她是来讨债的,一点没有错!

颜晓晨头抵在电梯壁上,失声痛哭。

沈侯看着她痛苦,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劝慰她。他用什么立场去安慰她?他说出的任何话,都会像是刀子,再次****她心口。

甚至,他连伸手轻轻碰一下她都不敢,生怕再刺激到她。他只能看着她悲伤绝望地痛哭、无助孤独地挣扎,但凡现在有一点办法能帮到她,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做。

在这一刻,他突然真正理解了程致远,如果隐藏起真相,就能陪着她去熬过所有痛苦,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这么选择,即使代价是自己夜夜做噩梦,日日被良心折磨。

电梯门开了,颜晓晨摇摇晃晃地走出电梯。

出了小区,她竟然看都不看车,就直直地往前走,似乎压根儿没意识到她眼前是一条马路,沈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抓住她问:“你想去哪里?”颜晓晨甩开他的手,招手拦出租车。她进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妈妈住院的医院。

沈侯跟着坐进了出租车的前座,想着即使她赶他走,他也得赖着一起去。颜晓晨哭着说:“求求你,不要跟着我了,我爸爸会看见的!”一下子,沈侯所有的坚定都碎成了粉末,他默默地下了出租车,看着出租车扬长而去。

颜晓晨到了医院,从病房门口悄悄看着妈妈,妈妈静静躺在病床上,正在沉睡。她不敢走进病房,坐在了楼道里。

刚才沈侯问她“你想去哪里”,沈侯问了句傻话,他应该问“你还能去哪里”,这个城市,已经没有了她能去的地方,她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妈妈的身边。可是,她该如何面对妈妈?一个沈侯,已经把妈妈气进了医院,再加上一个程致远,要逼着妈妈去地下找爸爸吗?

颜晓晨坐在椅子上,抱着头,一直在默默落泪。

沈侯站在楼道拐角处,看着她瑟缩成一团,坐在病房外。他却连靠近都做不到,那是颜晓晨妈妈的病房,不仅颜妈妈绝不想见到他,现在的晓晨也绝不愿见到他。

十一点多了,晓晨依旧缩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离去的打算。

今夜,不但程致远努力给晓晨的家被打碎了,晓晨赖以生存的工作也丢掉了。在这个城市,她已经一无所有,除了病房里,那个恨着她,想要她打掉孩子的妈妈。

沈侯盯着她,心如刀绞。如果早知道是现在的结果,他是不是压根儿不该去追查程致远?

沈侯给魏彤打电话,请她立即来医院一趟。

魏彤匆匆赶到医院,惊讶地问:“我真的只是两天没见晓晨吗?星期六下午去晓晨家吃晚饭,一切都很好,现在才星期一,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沈侯把一沓现金递给魏彤,“我刚打电话用你的名字订好了酒店,你陪晓晨去酒店休息,她之前已经熬过一个晚上,身体还没缓过来,不能再熬了!”

魏彤一头雾水地问:“晓晨为什么不能回自己家休息?程致远呢?为什么是你在这里?”

“程致远不能出现,我…我也没比他好多少!不要提程致远,不要提我,不要让晓晨知道是我安排的,拜托你了!”

魏彤看看憔悴的沈侯,再看看远处缩成一团坐在椅子上的晓晨,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复杂,没有再多问。她接过钱,说:“我知道了。晓晨要是不愿去酒店,我就带她去我的宿舍,我舍友搬出去和男朋友同居了,现在宿舍里就我一个人住,除了没有热水洗澡,别的都挺方便。”

“还是你想得周到,谢谢!”

“别客气,我走了,你脸色很难看,也赶紧休息一下。”

沈侯看着魏彤走到颜晓晨身边,蹲下和她说了一会儿话,把她强拖着拽起,走向电梯。

有魏彤照顾晓晨,沈侯终于暂时松了口气,拿出手机,给程致远打电话,让他也暂时放心。

Chapter 20 宽恕

为了自己,我必须饶恕你。一个人,不能永远在胸中养着一条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灵魂的园子里栽种荆棘。——王尔德

学生宿舍,一大早楼道里就传来细碎的走路声和说话声,颜晓晨睡得很浅,立即就惊醒了。

她拿出手机,习惯性地去看时间,想看看还要多久上班,却很快意识到那是程致远施舍给她的工作,她不用再去上班了。还有这个手机,也是他施舍给她的,她不应该再用了。

严格来说,她辛苦存在银行卡里的钱也是他给的,她不应该再花一分。但是,如果把这一切都还给了程致远,她拿什么去支付妈妈的医疗费?她的衣食住行又该怎么办?

如果真把程致远施舍给她的都立即还给他,似乎一个瞬间,她就会变得身无分文、一无所有,在这个每喝一口水都要花钱的大都市里寸步难行。原来,她已经和程致远有了如此深切的关系,想要一刀两断、一清二楚,只怕必须要像哪吒一样,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彻底死过一次才能真正还清楚。

想到和程致远从陌生到熟悉、从疏远到亲密、从戒备到信任的点点滴滴,颜晓晨的眼泪又要滚下来,她曾经觉得他是她噩梦般生命中唯一的幸运,是上天赐给她的天使,可没想到他原来真是堕落天使,会带着人坠入地狱。

无论如何,就算是死,也要还清楚!

颜晓晨忍着泪,决定先从还手机做起。

她正打算打开手机,拿出SIM卡,手机响了。本来不打算接,扫了眼来电显示,却发现是妈妈的电话。

用程致远给的手机接妈妈的电话?颜晓晨痛苦地犹豫着。

这是妈妈自住院后第一次给她打电话,最终,对妈妈的担心超过了可怜的自尊。她含着眼泪,接通了电话,却不敢让妈妈听出任何异样,尽量让声音和平时一模一样,“妈妈!”

“你昨天没来医院。”妈妈的语气虽然很冰冷生硬,却没有破口大骂,让颜晓晨稍微轻松了一点。

“我中午去了,但没敢进病房去见你。”

“你也知道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颜晓晨的眼泪簌簌而落,不敢让妈妈听出异样,只能紧紧地咬着唇,不停地用手擦去眼泪。

颜妈妈说:“你中午休息时,一个人来一趟医院,我有话和你说。如果你不愿意来,就算了,反正你现在大了,我根本管不动你,你要不愿认我这个妈,谁都拦不住!”颜妈妈说完,立即挂了电话。

颜晓晨看着手机,捂着嘴掉眼泪。

几分钟前,她还天真地以为,只要她有割肉剔骨的决心,就一定能把一切都还给程致远,但现在,她才发现,连一个手机她都没办法还,妈妈仍在医院里,她要保证让医院和妈妈随时能联系到她。曾经,她因为妈妈,痛苦地扔掉了一个不该保留的手机;现在,却要因为妈妈,痛苦地保留另一个不该保留的手机,为什么会这样?

程致远昨天晚上有没有再做噩梦,她不知道,但现在,她就活在他给的噩梦中,挣不开、逃不掉。

颜晓晨洗漱完,就想离开。

魏彤叫:“你还没吃早饭!”

颜晓晨笑了笑说:“别担心,我上班的路上会买了早点顺便吃。”

“哦,那也好!”魏彤看颜晓晨除了脸色差一点,眼睛有点浮肿,别的似乎也正常,她笑着说:“晚上我等你一起吃晚饭,咱们好好聊聊。”颜晓晨边关宿舍门,边说:“好!晚上见!”

颜晓晨走出宿舍楼,看着熙来攘往的学生,愣愣地想了一会儿,才想清楚自己可以暂时去哪里。

她走到大操场,坐在操场的台阶上,看着热火朝天锻炼的学生们。

以前,她心情低落时,常常会来这里坐一会儿,她喜欢看同龄人挥汗如雨、努力拼搏的画面,那让她觉得她并不是唯一一个在辛苦坚持的人,相信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但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并不公平,有人天生就幸运一点,有人天生就运气差,而她很不幸的属于后者。

一个人坐在了她身旁,颜晓晨没有回头看,凭着直觉说:“沈侯?”

“嗯。”

“你不需要上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