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今眼珠子上移,沉思道:“他们的目标是我,要是我伏诛了,你也不会被为难的。万一我运气好逃走了,你就反水把我逃走的路线图都画给他们,保命不成问题。”

周思诚浅笑:“我连你要往哪处去都不知道,哪来的路线图?”

“翩阳山,我家在那里。”

他错愕:“这么相信我?”

姒今无所谓道:“碰运气。”

周思诚低头笑了笑:“那你运气还挺好的。我赌你是否极泰来了,留下来陪你。”

第19章拾玖

姒今静静闭着眼,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由着他自己决定。

周思诚道:“既然你都说了要和我同道,也不是这一时一地的事。那个沈眠婴,到底是什么来头?”

什么样的人,能百年不死?

姒今笑:“我不是说过么,我是魅,是阴阳两世的中介。小鬼们想通过我还阳,阳世的人也想从我身上谋利。沈眠婴有福,得到个方子,能向阴世借寿。”

周思诚:“所以她才追杀你?”

姒今摇头:“她一开始不是想杀我。她煽动乡邻把我逼上绝路,自己却对我很好,想要我信赖她,甘心当她的引子。她说,阳世容不下我,让我和她作伴,视生民为蝼蚁。”

“但她没算到我那时年纪小,对人对事都留有幻想,不愿意追随她。所以才出此下策,设局佯装镇杀我,再以上下两个墓室为阵,用镇魂珠封住我。这样历经百年,她就能得到我全部的能力,不老不死。所以现在的她也不再是人,而是半个魅了。”

故事说起来就没个头,姒今嘲弄地笑:“可惜她千算万算,没算到人心贪婪,这世上的人居然连尸体都能交易,把我搬出了镇魂珠的范围。她只能提前苏醒,花了许多年才有了出棺的力量,杀了那些盗墓贼,可却找不到我被移葬的地方。”

周思诚问:“那都是解放前后的事了,一直到九四年,四十多年的时间,你一直都没有醒?”

“我不愿意醒。”姒今闭目,“我那时只剩一个肉身和极少的灵力,只够保证没有人打扰我。我想当一棵植物,或者地底的流沙。世上没有可眷恋的东西,尚不如长眠地底。”

对她来说,红尘并不重要。甚至连沈眠婴对她的所作所为,都不足以让她有恨。

本就了无牵挂,有什么好恨呢。

后来的事他也知晓一二。人类建造工程,机缘巧合下,鹤年施法将她请出来。

周思诚叹息,鹤年法师当年所为,不知是对是错。

姒今慢慢坐起来,淡淡道:“不怨鹤年。他把我请出来的时候,和我有对话,是我自己愿意醒过来的。他对我有恩,是我害死了他。”

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她刚刚醒来的时候,肉身羸弱不堪,是鹤年法师带四个弟子连夜为她祷祝,洗净她身上的怨气。她顽执,说:“我连入世都不愿,无怨也无恨,哪里来的怨气?”

鹤年对她说:“无怨也无恨的人,得自在。女施主自囚于地底,不愿睁眼看尘世,不得自在。这便是怨气。”

姒今问:“过去的早就盖棺定论,还能化解吗?”

鹤年说:“你生前受了太多苦,死人只有过去没有未来,怨气是没法化解的,唯有活人才可以。”

他要她活过来,真正像人一样活一次。

姒今涉世不深,终究被说服。

鹤年把完全不谙世事的姒今养在身边,教她世情世事,教她读书认字。龙华寺内唯有鹤年和四个亲传弟子能接触到她,她仍旧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可却也慢慢体味到做人的滋味。

可好景不长,鹤年作法时年事已高,自觉时日无多,没多久就要圆寂。

姒今用周身灵力替他吊命,以自己的不死之身换鹤年多活五年。鹤年醒来后却忧心忡忡,对她说:“傻丫头,我年事已高,又道破天机,能寿终正寝已是福分。你身为复生之人,若是有不死之身,还能逃过一劫,如今你自己破了自己的金钟罩,你我二人恐怕都将有命劫。”

他将自己毕生的手札传给了四个弟子,让他们赶紧逃走,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还俗。

那之后没多久,鹤年便和姒今一起失踪,再也没有出现。

周思诚听完这个故事,问她:“你说沈眠婴的目标是你,不会连累他人。她既然找到了你,为什么还要对鹤年法师不利?”

姒今摇头:“鹤年和你不一样。沈眠婴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是个普通人了,周身灵力全化在鹤年身上。我只是个纯粹的导体,而她真正要的是鹤年身上的灵力。鹤年入佛门近百年,身心纯净,无所怨怼。沈眠婴用尽了手段折磨他,才让鹤年生怨,引动灵力,供她吸取。”

她说:“是我害了鹤年。原本他可以没有痛苦地圆寂,去他的极乐世界。是我强留他在这个世上,结果害他如此。”

这红尘里唯一一个视她如亲人、待她好的人,是被她害死的。

害他成了厉鬼,入枉死城,永世不得超生。

“姒今。”

“嗯?”

周思诚眸色深沉:“你还记得么,当时我问你,我的目的是救周念,那你的目的又是什么。你说你要报恩。”他顿了一下,肯定地说,“你还的是恩情,不是债。你谁也不欠,只是心存感激,记挂你的恩人。这不代表是你需要为此负责。”

姒今站起来,向山崖边走,伸出手臂。那里飞来一只白鸽,蓝天间的一点,慢慢靠近。

她背对着他,徒余一个单薄的背影:“我需不需要负责,自己清楚得很。收收你的慈悲心肠,沈眠婴来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蕴含着巨大的危机。

周思诚也起身,走到和她并肩。

那只鸽子飞得很慢,肆无忌惮地挑动着人的神经,却姿态悠闲。如果不是脚上绑的黑绳太过醒目,他几乎要以为它是这山涧里的一羽飞禽。

姒今耐心极好地等,指尖停上一羽白鸽,竟像画中的野牧少女。

她取下一张纸条,阅毕化得粉碎。

周思诚蹙眉:“纸上写了什么?”

她眺望远山,蔑然道:“她不知我的深浅,不敢来了。看来这二十年光阴不是白度,她也离死不远了。”她自言自语着,突然转身,眉眼间神采动人,“你说得没错,这一回,我约莫真的是否极泰来了。”

周思诚听得一知半解,原本打算问,可她难得这么高兴,居然让人不忍心打搅。

他也笑:“当真么?”

“当真啊。”

这一次她不来,无论言语再怎么狠戾,那都是露怯了。

姒今仰头望苍穹:“我们回去跟小和尚会合,我不想给她时间,立刻就要找到她。”

第20章贰拾

他二人连夜离开,周思诚开车,回上海。

上高速前,在红灯时停下,周思诚扭头看了她一眼,已经睡着了。

他小心地倾身过去,拉出安全带,想替她扣上。结果刚伸手过去,她就醒了,冷冷盯着半个身子横在自己面前的人。

两个人贴得极近,姿势又暧昧。她虽然未曾受教育,但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还是懂的。

周思诚百口莫辩,一拉橡皮带直接扣好:“你虽然不是人,可别人都当你是。看见前面那个摄像头了没有?那个东西可以拍照,拍到了你没有系安全带,我的驾照会扣分。之前不是也系过吗?”

他尽量用一种给小学生做科普的语气跟她讲话。

姒今还是皱眉头:“之前也不是回回都系。”

周思诚尽力地解释:“那是因为张是民家偏远,那种小路上不会有人查。我们回去要走国道,走高速,这种地方管得严。”

姒今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三秒,哦了声,继续睡了。

周思诚松了一口气。

她的样子显然对这些东西丝毫不感兴趣。两个人的世界真是天差地别。

绿灯亮了。他刚启动,姒今突然又睁开眼,问他:“这东西能调松紧吗,勒得很难受。”

“…”

周思诚语塞了会儿,说:“不能。它本来就是防止车祸时惯性把人抛出去的,不能系得很松。”

姒今纤瘦的身子被勒在里面,就好像是一大条封带压住了一张纸片。他时而看看路况,时而又回头看她,终于在下一个红灯的时候脱下了身上的外套,递给她。

这次她醒得慢,缓缓地睁开眼,茫然看着他:“怎么了?”

周思诚垂眸看她的肩膀:“把衣服团起来,抵在你肩膀旁边,可以把带子撑起来。接下来还要开一夜才能到,你想就这么睡么?”

姒今唯唯诺诺地接过来,试了两三遍才成功卡住,双手小心地离开那团衣物,僵着肩膀不敢动了,扭头去看他。

周思诚没缘由地想笑,点点头继续开车。

姒今咬了下牙继续睡。

却睡不着了。

感觉就像是鹤年当年教她认字的时候,明明简单得人人都会的事,到她这里要从头学起。她冷性,可也不是不会感到窘迫。

回到上海已是清晨,周岳和孙清岷两个人都早就在周思诚家楼下等着了。孙清岷一见到姒今,跟见了祖宗似的扑上去,一把鼻涕一把泪:“今丫头哦,你怎么一个人出去了。再不济带上我,也比这小子强啊!”

姒今臂上还搭着周思诚的那件外套没来得及还,站在原地听他哭。

周岳还是一脸嫌弃,手上夹着根烟,过去跟周思诚讲话:“我说你们这一趟怎么去了这么久,我都怕你没救出念念,把自己赔进去。”他凑过去小声说,“依我看,要不算了吧。跟个女鬼同吃同住,想想就心里发毛。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

姒今闻到烟味,向这边看过来。

周思诚蹙眉看他一眼:“掐掉。”

周岳都要暴走了:“卧槽这尼玛是女鬼吗,这特么是狐狸变的吧。”他扶着周思诚两个肩膀就想摇,“哥,你醒着么哥。”

周思诚掸开他的手,冷冷看他一眼。

“行,行,我掐。”周岳把烟扔地上踩了,“你就讨好着这女鬼吧。反正我不打算靠她,我自己再去想办法。”

周思诚没动气,嗯了一声:“你能想到别的办法也很好。”

周岳有气没处撒,三步过去冲孙清岷大吼:“秃驴!你有多少话好说啊?说完赶紧滚蛋,小爷我还得回去补觉。”

孙清岷显然对姒今依依不舍,干枯的两只手捏着她手腕不放:“今丫头,你听我的啊。师父当年留下这办法,也是想保你一命,你可千万别想不开,把这条命也给送了。”

姒今淡声问:“那你呢,你变成现在这样,一点都不恨沈眠婴?”

孙清岷眼底有泪:“不骗你说,我这半截身子埋土里,活下去就指望着哪一天能出这口恶气。可你跟我不一样,我是活到头了,你这一辈子才刚刚开个头呢。”

姒今颔首:“嗯,我有分寸。”

没等孙清岷再说一句,周岳已经提着他的后领子把人拽走了。

周思诚带姒今上楼,没走几步停下来,发现她没跟上来。

姒今站在原地,手里抓着那件外套递过去:“还给你。”

周思诚接过来继续走,却听她在身后说:“披上啊,不冷吗。”

上海比闽东气温低十度,清晨尤其凉。

周思诚转身,身上只一件薄毛衣,微亮的晨光融进那双清淡的眸子里,氤氲不明。

他哑然了半晌,最终问:“你能感知到温度了?”

姒今嗯了声:“能了。”所有的身体机能都在慢慢恢复,她能感觉到肉身在不停完善,“不过我可以不受负面影响。”

她想到什么,许诺道:“等我找到沈眠婴,你就可以带我去见你妹妹了。”

原本就该这样。

他却犹豫了一下,才点头,说:“好。”

※※※

周思诚只补了半天的觉,便起来联系了徐复兴,两个人直接去徐复兴的古玩店。

姒今说徐复兴祖上经手过她的棺材,而他一直在追查的那块翡翠也与徐复兴有关,就算没有沈眠婴,他也要见一次徐复兴。更何况徐复兴提过,那块玉在一个姓钟的人身上,很有可能便是钟玄。

种种迹象都指向,徐复兴与沈眠婴有关。

可姒今却问:“你在查那块翡翠?”

周思诚开着车,点头:“嗯,之前你看起来很不感兴趣,我就没告诉你,可我总觉得那翡翠不对劲。徐复兴一开始说是他爷爷见过一个道士戴着,后来又说在一个姓钟的人身上见到。我想知道当年那个道士身上的、后来我身上的、和这个姓钟的戴的,是不是同一块。”

姒今没像上回那样不闻不问,若有所思道:“是该查一查。”

周思诚有些讶异:“怎么现在感兴趣了?”

姒今道:“我第二次死,不是假死。那时候我把灵力全给了鹤年,自己是个普通人。沈眠婴是真的杀了我。按道理说,我不可能再醒来的。”

周思诚领悟:“所以你也觉得,是那个翡翠镯子的问题?”

姒今:“嗯。”

第21章贰壹

徐复兴见到周思诚依旧热络,招待他们在后厅坐下,给沏了壶西湖龙井。

他坐在对面,笑呵呵地问道:“周先生打听的那块玉,最近没新消息,那个姓钟的也没再来过。您怎么亲自来了?”

周思诚原本想周旋几句才切入正题,没想到姒今抿了口茶,直接问:“你祖上是不是倒过尸?”

徐复兴脸直接黑了:“周小姐此话怎讲啊,我们家三代做的都是正经生意,从来没碰过那种晦气的行当!”

姒今笑道:“我说的是祖上,没有说三代。你祖上传到你这一辈少说也有二三十代了,你连个家谱都不用查,这么肯定没碰过?”

徐复兴的脸又黑三分:“我…”

姒今低头喝茶:“还有,我不姓周。”

徐复兴铁青的脸上闪过丝错愕,征询的目光看向周思诚。

周思诚温和地一笑:“上次是个误会,她不是我妹妹。没来得及向你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