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又一下。

终于,微弱的火焰窜了起来。他屏息凝神维持着火焰,没一会儿又熄灭了,再也打不亮。

他只好扔了打火机,在河水里净了手,安静地等。

不知过了多久,姒今突然在他面前现身。

一开始只是一个透明的轮廓,慢慢浮现出来,像一层透明的蛹,她从里面剥离而出,冷冷看着他:“怎么回事?”

周思诚用眼神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标记:“你走去那里试试看。”

姒今的速度很快,很快像触到一层屏障,重新在他身边出现。

她皱眉:“有东西。”

周思诚悠然倚着块石头:“嗯,鬼打墙,居然连对你都有用。能消除么?”

姒今不置可否:“你惹上什么东西了?”

周思诚摊手。

姒今神色肃然:“不知道是什么来路,没法解。”她走过来,矮身在他面前蹲下,淡幽的眸子默然看着他,“怕痛吗?”

“嗯?”

姒今握着他的手腕,放在面前,说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我需要你的血,来把设局的东西引出来。”指尖轻轻滑过,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血珠汩汩渗出。

他齿缝里吸着气,却还笑着问她:“这算义务劳动么,也不求回报?”

姒今埋头舔了一口他掌心的血。温热的舌尖轻轻刮过去,刺痛里又有熨帖的微痒。她重新抬头,淡色的唇上染了鲜红的血,看上去有种诡魅的妖冶:“要回报的。我替你出这口恶气,你要答应我,就算我失信了,也要替我赡养小和尚。”

掌心的触觉太奇异,周思诚有一瞬的停滞,道:“你失信了,我还要帮你?”

这么不对等的交易。

姒今点头。

他质问:“其实你没有信心能斗得过沈眠婴,对不对?”

“跟你没关系。”她在岸上画着一个阵符,没有抬头。

片刻之后,她身上开始浮起隐隐的血光,仿佛有血液溢出体表,在空气中漂浮。

这情景异常妖异,他不敢出声打扰。

姒今闭上眼,面色痛楚,仿佛在跟人对话。

他看着她面前的方向,那是她第一次出现时的河面,上面微微泛着光,一个人影若隐若现。那影子淡得融入夜色,模糊不清,依稀能看出是个老者,面慈,周身却浮着黑气。

突然,姒今的阵法被打断,整个人像一片树叶一样跌落,跪坐在地上,脸色煞白。

周思诚过去接住她:“怎么了?”

她声音嘶哑:“是鹤年…”

※※※

周思诚数了数,这是她第几次把昏迷的姒今送回来。

一只手都数不完。

她今天的状态尤其不好,在昏睡中紧皱着眉,不停地瑟瑟发抖。

周思诚担心她觉得冷,又抱了一床被子给她盖上,结果情况还是一样。那不是生理性的发抖,而是情绪失控。如果这世上还有谁能对她的影响如此大,也只有鹤年了。

两床被子盖着重,他又帮她取下来,拿手背去碰她的额头,冰凉的,没有发烫。他再去摸她的手心,更加冰凉彻骨。

染上至亲之人化为厉鬼后的怨气,是什么样的滋味?

那样庞大、阴暗、痛苦而扭曲的情绪,属于曾经那样亲切仁慈的人的负面情绪,侵袭她无所防备的心。

周思诚默了一会儿,想抽回来,结果睡梦中的人反手一握,比他小上两圈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她攥得这么用力,他的指骨都发疼,随着她手臂的颤动一起在抖。

他干脆收拳,反握住她,给她力量。

他轻声喊她:“姒今?”

她的头突然一偏,神情更加痛苦,翻身把自己蜷缩起来。

他的手心还缠着纱布,伤口隐隐作痛,但却没有放开她。

她没有意识,他反而敢言语了,俊毅的相貌在氤氲的夜里蒙上一层清寒:“你根本不想活下来,是不是?”

“不管沈眠婴会不会来找你,不管你能不能替鹤年报仇成功,你都不想好好活着。你这么执意要去找沈眠婴一决生死,是因为这是你觉得唯一需要做的事。即便功败垂成,也算你死得其所。哪怕运气好到万事顺遂,你最终也会选择自戕,是不是?”

他的声音在夜里,不知在嘲弄她还是自己:“做人有这么让你不能忍受么?”

要失望得多彻底,才能对人世没有任何的眷恋?

他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同情心这么泛滥,甚至觉得自己远远算不上慈悲,很难受外物所影响。遇见她以后什么都不一样了,他变得心软,爱怜悯,情绪越来越容易被左右。哪怕被她一遍遍讽刺,还是会忍不住想要说安慰的话。

这种感觉就像…

突然间,姒今在睡梦中弹坐起来,吐出一口鲜血。

白色的被面上染了大片的血迹。周思诚扶着她仰躺下来,抽了纸巾给她擦拭,再替她换掉这床被子。他去盥洗室拧了一把毛巾,回来替她擦脸。从嘴角轻轻抹过去,手指突然滴上温热的液体。

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透明无色的液体。那不是血,是眼泪。

这个冷血冷性、不可一世的女人,她在哭。

见到这行眼泪的瞬间,周思诚的眸色陡然一沉。

他知道,他完了。

方才那种气血上涌,滚烫又粘稠,缠得心脏收紧喉咙口发涩,口干舌燥难以呼吸的感觉——是不是叫做心疼?

第24章贰肆

姒今每次都能自己痊愈,第二天一切如常。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周思诚第二天一早醒过来,看见床上的人仍在抽搐冒虚汗,他蹙眉打了周岳的电话。

周岳很快载着孙清岷来了,后者背着个大木箱。

他身形瘦小,背着这个大木箱健步如飞,看起来很滑稽。周岳在后面骂骂咧咧地跟着。

结果孙清岷一见到姒今,就喊:“坏了,坏了!”

周岳踢他一脚:“说清楚点,好端端一个人说坏就坏了?你当是陀螺?”

孙清岷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这是被厉鬼附身了,还是自己引上身的,没得治。”

周岳又想踹他,被周思诚拦了。

周思诚半蹲下去问他:“孙叔,你连帮姒今还魂都做到了,这个附身的厉鬼,真的除不掉?”

孙清岷指着姒今,手指都是抖的:“今丫头是什么人?十个我都顶不过一个她。连她都对付不了的厉鬼,我能有什么办法?”

孙清岷捏着自己脚脖子,半哭半骂:“你们到底怎么弄成那样的?”

周思诚把昨夜的大体情形告诉他,鹤年的那一段只是他的猜测,便隐去了。孙清岷听得脖子都涨红了,破口大骂:“就知道你小子跟在我今丫头身边,没安好心!”

周岳那一脚还是踹了过来:“我x你妈死秃驴,说什么呢!”

孙清岷被踹倒,拍拍手又站起来了,一个人对上两个比他高半个头的男人,气势丝毫不弱:“就说你们呢!你当鬼打墙是好玩的啊?你要没惹人家,人家会来给你设套?要不是你沾上这种不干净的东西,我今丫头现在能躺在这里?”

周岳凶狠的目光都弱了下去,犹疑着觑了眼周思诚。

周思诚淡淡道:“那你觉得,我为什么会惹上不干净的东西?”

孙清岷咕哝:“那要看你惹的是哪路神仙了。”

周思诚:“十有八`九,是鹤年法师。”

“我、我师父?!”孙清岷瞪大了眼。

三人沉默了几秒,周岳先反应过来了,又给孙清岷补了一脚:“操,全特么是你们师徒搞的鬼,还跟劳资横!”

孙清岷捂住肚子喊疼。

周思诚扶住他:“现在呢,有没有办法?”

孙清岷垂头丧气:“我师父一定是闻到了你身上今丫头的气味,才给你设套的。今丫头过去引他上身,那是自投罗网。师父的道行比我高,但是未必有今丫头厉害。现在这个光景,多半是今丫头自己想不开。”

结论是,要么姒今自己想开,要么找一个比鹤年法师道行高的,强行把这尊大佛请走。

前者指望不上,后者更加毫无头绪。

※※※

三人暂时放弃,一起去长风疗养院,看周念。

孙清岷算是被顺便捎上的,被周岳勒令坐在过道里不准进病房,免得污了他家念念的眼。

周思诚进去陪了她一会儿,就把时间都留给周岳。

出门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拿着记录本往这边来。

周思诚向他点头示意。

对方停下来,礼貌地伸出手:“你是周念的家属吧?”

周思诚伸手一握:“是。周念的哥哥,周思诚。”

男人的手指干净,带着医生独有的淡淡药草味,斯文地笑:“我是周念的新主治医师,傅简。周念的情况不寻常,还希望你们能积极配合。”

周思诚不动声色地抬眸,低低应了声。

不寻常,是怎样的不寻常?

傅简意味深长地一笑,侧身拧开门锁。

坐在过道里的孙清岷跳起来,凑到周思诚跟前,小声说:“这人不简单啊。”

周思诚:“哦?”

周念的病房和过道连接的墙是一面隔音玻璃,孙清岷趴在上面看了一会儿,确定地说:“就是不简单!”他像条狗似的嗅了嗅空气里微弱的气味,“你闻到没有?他身上这股味道,不是西药的味,是艾草。”

周思诚当然闻不出来。

孙清岷却一口咬定:“不是经常作法的人,身上没有这股艾香。”

周思诚笑道:“我听说熏艾可以驱邪,还可以治腰腿痛。”

“驱邪就对了!经常撞邪的人,自己就有邪乎!我看他笑起来就阴阳怪气的,绝对有问题。”孙清岷两眼放光,“你说他那么个强健的小伙子,哪有什么腰腿痛?赶早不如赶巧,说不定今天还真让我们碰上这么个人,今丫头有救!”

周思诚半信半疑,蹙眉往病房里看。

傅简气质温润,一副眼镜斯斯文文,举手投足间教养良好,礼貌周到。可是精气神是骗不了人的,那人眼镜片透出的神色里,总有那么一丝微妙的阴恻恻。

忽然,傅简回身,隔着一片玻璃对上周思诚的目光。

他顿住,对屋外的人从容地笑了笑。

周思诚就在这一刻,决定在他身上试一试。

傅简推门出来,周思诚缓缓两步走上去,问道:“傅医生平时出诊吗?”

这句话问得奇怪,傅简饶有兴致道:“要看是什么样的病人了,如果是重症,还是应该送到有急救条件的医院去。”

周思诚淡笑:“没有,只是普通的发热,一直不见好转。女病人,性子娇,不喜欢去医院。家里不放心,想请医生回去看一看。傅医生不出诊的话,有推荐的私人医生吗?”

“发热可以引起许多种类的并发症,确实需要看一看。”傅简看不出情绪地点头,仿佛不经意地扭头看了眼一旁的孙清岷,“我马上下班,可以陪你们去一趟。”

※※※

回去的车上变成了四个人。

周岳开车,周思诚坐在副驾驶。孙清岷在后座上不停找傅简搭讪:“医生啊,你看我最近总是腰酸背痛,一早起来透不过气,这个怎么治啊?”

傅简不露声色:“我的专业是神经外科。”

孙清岷吃了个瘪,不见气馁,可劲儿地演,神情凝重地握着他的手问:“听人说这是鬼压床啊,医生,你可得救救我!”

傅简笑着抽出自己的手。

孙清岷眼看着试不出来了,朝前座做了个一败涂地的表情。

片刻,清冷的声音突然道:“以您老的本事,解决这点小问题,不难吧?”

第25章贰伍

气氛一下子结冰。

孙清岷没想到真把他试出来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周思诚低笑:“傅医生好眼力。”

傅简孤身一人坐在三人中间,却端的是淡定从容,一五一十道来:“我对周念没有恶意。只是她的遭遇很特殊,和我拥有的特殊能力有关,所以将她作为观察对象。我的存在对你们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周思诚听了,却只是笑:“你以为我们是怕你对周念不利,才变相绑架你过来?”

傅简挑眉:“难道不是?”

周岳一拍方向盘大笑:“你这人心眼太多,有意思么?就你这样还想害我家念念,做梦去吧。”他笑了一会儿才嘲弄地回头看傅简,“你不是救死扶伤悬壶济世么,我们这就是让你去救人的。不管你救不救得了,早点从我家念念身边滚蛋,劳资准你拿她当小白鼠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