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岳笑岔了气:“我说小姑娘,你不会是变着法套我的名字,好以后举报我吧?”

周念努努嘴说:“没意思。”还真就要走了。

周岳突然就唉了声,把她喊下来,说:“周岳。我叫周岳。”

周念喜笑颜开:“我叫周念,我们俩还一个姓呢,多有缘分。”

周岳觉得她是他见过的最蠢的人质了:“安全教育片里有没有教你不要跟绑匪套近乎?”

周念像动漫里的少女一样摸摸他的头:“没有呀,你又不是绑匪,你就是给绑匪打下手的。你长得这么帅,为什么不换个好一点的工作呢?”听到这里还挺窝心的,结果没等他问她什么工作,周念认真的说,“我有好几个有钱的阿姨,她们不嫁人,就专门养你这样的。”

周岳:“我x你妈。”

后来他脱离组织金盆洗手,多少人问他为什么,就为推了三天牌九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她被送走的那天,几个手下拿绳子把她捆了,为了不让她辨认出据点位置,出门前还要给她套上个头套。一直乖乖听话的她突然就挣扎起来了,拼命地锁着脑袋躲。那群马仔跟她打牌打熟了反倒不好意思对她太凶,就嘴上发狠吓唬她:“别乱动!这是送你回家呢,再乱动别怪劳资撕票。”

周岳点了根烟在后面看着,突然把烟踩了,上去把人都挡开,亲自给她套。她突然就乖了,眼睛里含了一包水,白皙的脸上红红的都是被刚才那些人刮蹭的。

周岳给气笑了:“那病怎么说的来着,斯德哥什么摩?你不会是脑子坏了,还舍不得走了吧。”

周念声音清澈:“斯德哥尔摩。”

周岳手一顿,盯着她没话讲了:“你特么有病吧?”

“就是上面那个病。”她声音很轻,不让别人听见,却掷地有声,“我喜欢上你了,跟我走吧周岳。”

回忆起来没完没了,本来挺阴森凝重的氛围,全被他这个无厘头的故事给毁了。连护着白烛的傅简都笑了一声。那厢顾容正在以朱笔作符,一笔一划勾勒得极慢,一个故事讲完才终于画到了底。符纸上的图形看不出章法,可总让人觉得莫名地熟悉。

她手一挥,白烛的烛焰突然扬起一寸高。

一直冷眼旁观的姒今突然皱眉,手还紧紧攥着周念,却突然抱着小腹蹲了下去。

她这个痛苦的模样,周思诚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在闽东墓中,她中了沈眠婴留下的引魂符的结果。再去看顾容手上的那张符纸,笔迹新,朱色润亮,但画的分明就是一模一样的一张引魂符!

第35章叁伍

姒今说要救周念,没说要怎么救。因此看见这张引魂符,他的第一反应是顾容起了歹念。但再一想,姒今当时如是说——“我游离在阴世和阳世中间,是个绝佳的导体,阴间的小鬼不看路,想通过我来到阳世,引魂符就是给它们指路的。可惜死了的人怎么能还阳呢?都是妄想。”

死了的人不能还阳,但周念不同,她的生魂在天地间游离,等着归窍的一天。

难怪顾容说没有人用过这个办法,要做好失败的准备。

这等于是在引阴魂上身,一个个筛过去,姒今的身体就是那个筛子。周念能及时归位是最好,可是如果她找不到路呢?如果持续了很久,还是没找到属于周念的那缕精魂呢?那种万蚁蚀心的痛觉他是体会过的,每分每秒都让人痛不欲生,姒今知道会用这个法子吗?

他抬头去看姒今,目光里蕴着痛色,灵气的一双眼像蒙了阴翳,尽皆黯淡了。她忍耐到极致却尽力不表露,神情决绝到冷漠,对自己的冷漠。

她知道。

周岳看姒今铁打的一个人居然成了这模样,也慌了:“哥,不会出什么差错吧?”武侠小说里不都写了么,走火入魔邪风入体,就是这个样子的。

顾容引动那符咒,对她来说也是个巨大的消耗,分不了心管这边。只有傅简还得空观察,他的眼睛能看见无数烟气扭曲成魂形不断侵入姒今的七窍,就像刚开始学医时看着别人被扎针,明明扎的是别人,自己心尖上会跳一下,恍惚觉得疼。

腕表上的分针以异常缓慢的速度转动,姒今原本是站着的,突然踉跄了一下,撑住了双层衣柜的隔层。

傅简不确定地问顾容:“还要继续吗?”

顾容看了眼姒今,她无所触动,只好去看周念的两个家属:“没有成功的迹象。引魂咒不能用得太频繁,这次放弃的话至少还要再等几个月。你们看呢?”

周岳当然不想轻易放弃希望,但是总不能逼人太甚,犹豫不决地看向周思诚。周思诚默了片刻,突然往前走到姒今身边,问顾容:“如果她承受的压力小一点,持续时间能再长一些么?”

“能,不过…”顾容没说出这个“不过”,就看到了他的神情。她大概能猜到他要做什么,她的出声提醒显得很没有必要。

果不其然,他坐在一边,把意识恍惚的姒今抱到自己身上,像拥抱爱人一般紧紧抱住她。不过知情人都知道,他拥抱的是痛楚。

熟悉的,千万条电流从每一个毛孔往神经末梢钻的痛楚。

可是这次不一样,曾经他只觉得百爪挠心,这一回却无比地清醒。他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每一丝痛都是有情绪的,每一根往他肺腑上扎的针,都有着不一样的形状与感情。有些阴冷冰寒刺骨,有些哀怨如泣如诉,无论是什么样的情绪,弥漫到心头时都成了一模一样的灼烧,如火在烤。

无光的烈火里,他像是堕入了梦中,看见了小时候的姒今。

六七岁的模样,脸颊微微的婴儿肥,清秀明快的小姑娘。她穿着布衣裳,裤脚挽了起来,露出两截细瘦白皙的脚脖子,在河边走。

下过雨,地上湿滑,她走不快,手里扬着枝芦苇,边走边喊:“三哥,三哥等等我。还有多久才能到呀?”

原来她也是过过普通人家的日子的。前面走着个甚高大的男子,没回头,不动声色地放满了脚步:“快了,咱们这回去给太婆祝寿,太婆那有糖糕吃。”

镜头一转,岸堤上的姒今突然不见了,只有那个男子焦急地在岸边呼号。他沿着河岸上溯寻找,看见岸边有湿泥滑蹭的痕迹,慌慌张张地跪在岸边看,喊小妹,小妹。那水下咕咚咕咚冒着泡,影影绰绰看见人影,是已经昏厥了下沉的。

临海多船工,闽人信妈祖。寿宁这一带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掉进水里的女童,那便算是祭给妈祖的供品,不能救,死了也不能把尸身捞上来,整个人都归了天后娘娘。

人从溺水到身亡不过那么几刻的时间,他已经耽搁了太久,再这么一犹豫,原本该有的生机也没了。

等到那唯一的起泡都没了,水面安静,芦苇萧萧。

男子颓然地坐倒在岸边,脱力地瘫软下去,面如死灰。

画面模模糊糊的有些衔接不上,有一个老道士不知怎的出现在他身后,对他说:“这是孽,你要还的。”

男子被抽了魂似的喃喃:“是我害死了小妹。”

老道士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死不是业障,活才是。从今以后她是你的债,你要背一辈子。”他截一根芦苇点了点水面,“水里的女娃不是普通人,要她死,没那么容易。”

再后来,便是老道施法将姒今提出来,已经全无气息的死人*在岸边躺了一会儿,胸口竟突然又有了起伏。

男子骇然地后退:“她没死?!”

老道兜着手摇头:“不,她死了。我说了,她是你的债。”

画面一变,姒今睁眼醒了过来,茫然无知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三哥,我这是怎么了,是你救我上来的么?”

做哥哥的昧着良心点头,做妹妹的倒担心起来:“阿妈说了,掉进水里的小孩子不能救的。三哥,你这是冲撞了妈祖娘娘了。”

他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脸色惨白,惶惶然摇头:“不会的,没事的,咱们把衣服晾干净了再回去,这事谁也不要告诉,知道了吗?”

姒今懵懵懂懂地点头,不经意看见他身上的衣裳,竟都是干爽的。

做了这么长一个梦,身上的痛反而没什么知觉了。

周思诚再清醒的时候,那股掣肘四肢的痛楚恰好消退了。顾容收了势,去把蜡烛吹灭,周岳和傅简眼神不同,却都意味复杂地看着他。

或者说,他们。

周思诚连忙低头去看怀里人的状况。姒今鬓发被虚汗浸湿,狼狈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双目合着,安静地靠在他肩上。据说命好的人在梦里也会甜甜微笑,可她连没有意识的时候,眉心都微拢着,仿佛触手可及处全是噩运。

引魂咒结束了,他身上卸下重压,抬眸问:“成功了吗?”

周念仍然是软绵绵的安睡模样。

顾容用眼神指了指姒今:“成功与否,得问她。”

傅简怕周思诚不明白,解释说:“我看见周念的影子出现了,附进她身体里。那时候姒今正好昏迷,顾容掐着这个点结束了引魂咒,就看她们俩醒来时候如何了。”

周岳顾不上这些了,上来推推周思诚的胳膊,又拍拍他的肩,确认他没事,松了一口气:“哥,你真是吓死我了。这种邪乎的法子,姒今能消受,你个*凡胎的凑什么热闹。要是念念醒过来了,结果你垮了,我怎么跟念念交代?”

周思诚轻轻把人安顿好,命周岳看着两个没有知觉的人,避而不答,说:“我去送送他们。”

指的是顾容和傅简。

两人知情知趣,退出房间,跟着周思诚一起下楼。周思诚对他们礼貌道谢,傅简摆摆手:“我是受人所托,拿了好处的,谢就免了。”

顾容却来了兴致,嫣然一笑:“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你可真生分。”

周思诚默了默,才低笑:“是老朋友了,只是不知道老朋友的能耐。”

他还当姒今第一次见顾容时的疑神疑鬼是嘲弄他有女人缘,真相比他的臆测可圈可点得多。

顾容不勉强,给他这个接受的时间,话说得落落大方:“找个时间,我们可以好好谈谈这个事。”

是该谈谈,可他最近已经没这个心力了,只含糊其辞地说一声“好”。

回去时,周岳已经把两具身躯搬上床。他怕出什么问题,不敢分开姒今和周念紧握着的手。周思诚一回来,姒今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两个人神经都紧绷着,身子都一起往前探了一下。

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带丝少女的慧黠,嘴角微微翘着,乍一看还以为是周念。可是下一瞬,她的眸子冷却,嘴角又是僵硬到锋利的弧度,眼珠子转到周岳的方向,对他说:“你出去。”

周岳本来还挺感激她的,这么一来心底又窜起一股无名火。成,出去就出去呗,真是没法跟这女人热络。

他带着怒气关上门,没好气的一下。

姒今不在意地坐起来,慢慢松开周念的五指。周思诚这会儿有很多话想问她,千言万语又不知该先说哪一句。她抢先了,说:“这件事不用告诉周念。”

言语里仿佛笃定了周念会醒。

“为什么?”

“我没兴趣当谁的救命恩人,就说是她自己醒来的吧。要么就是傅医生医术精湛,妙手回春。”她说着说着都有几丝调侃意味,突然又抬起眼睑,眼睛慢慢眯成一条危险的线。

她的声音淬着寒:“刚才,你看见什么了?”

第36章叁陆

周思诚以为那又是他自己出现的幻觉,她是不知情的。

没想到她听完他的叙述,神情淡淡的仿佛无所触动,眼底却有一簇光稍纵即逝。没等到他问,她拢了拢上衣,床下没找着鞋,便赤足踩在实木地板上,路过他的时候连声招呼都不打。

这个冷漠疏离的态度,他一时没有适应过来。

再一想,她这么急着把周念的事了结,自然是有原因的。她找着了杨敬这个突破口,马上可以接近沈眠婴,要忙自己的事,他这边的小插曲当然要解决,才能走得了无牵挂。她断得彻底,连周念的感激都不想要,两袖清风一身清净。

雨天躲过同一处屋檐,现在雨停了,桥归桥路归路。

确实应该是这个道理的。可是他看着那个无牵无挂的背影,百转千回,化成一句:“至少能念念醒了再走吧?”

姒今果然停住了,眉头皱了皱,还是答应了。

毕竟是早就谈好的条件,她送佛送到西,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两个人四目相对,一个冷淡一个掩饰,僵持着竟然有几分尴尬。姒今挑起眉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他只好故作轻松:“饿了没有?请你吃顿饯行饭吧。”

姒今玩味地看着他:“不用守着你妹妹么?”

他的目光明显偏了偏,不自在地说:“这里有周岳看着。”

姒今笑笑:“好。”

※※※

饯行饭还是选在翡冷,她办过寿宴的地方。

她办寿宴是在初冬,可当初孙清岷把她请出来,却要的是五月初八生的一男一女的血。现在回想起来,周思诚也觉得对不上:“我还以为五月初八是你的生辰。一般不都是这样的么,需要同月同日生的人血。”

姒今懒洋洋靠在玻璃墙上,笑了笑:“五月初八,不是我的生辰,是我的忌日。”

听着说不出的怪异,一个活生生的人坐在你面前,说“那是我的忌日”。

晌午的阳光被玻璃折射出色彩,模糊地映在她脸上。姒今晒着暖阳,惬意地闭上了眼睛:“你之前看到的那段记忆,是我死的时候。”她宁静安谧地笑着,“只有人才有资格说死。我也是死过的。”

一切都是那次落水之后,她开始慢慢发现自己跟常人的不同。她的愈合能力变得出奇地强,膝盖磕破了,半天就能好,手指划破了,一会儿就看不出痕迹了。所以她一直觉得,那天才是她真正的忌日,她噩梦的开始。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她今天脸色不好,只是姿态的慵懒掩盖了虚弱。

他问:“那你呢,你什么都没看见?”

姒今缓缓睁开了眼,瞳仁定了一会儿,轻轻说:“你真想知道吗?”

她在脑海里回忆了一番意识浑浑噩噩时看见的画面,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地点陌生的人,只有一个人她认了出来,那是少年时的周思诚。

“说吧。”

姒今居然犹疑了一下,才慢慢道来:“我看见一辆车,冲出了路面。车里三个人,一个是你,还有两个是一对夫妇,我猜是你亲生父母。”

他看见了她童年时的画面,相应的,她也看见了他的。

周思诚颔首,眉宇郁沉:“应该是。就是那场车祸让我失去了双亲。”

下一句,她停顿了很久,才抬眼去看他的眼睛:“可是在画面里,三个人都已经死了。”

她的目光有种莫名的警惕:“你有没有想过,那么严重的车祸,两个死者都是当场身亡,你为什么能毫发无伤?”

“你在怀疑什么?”

姒今勾唇笑了笑:“要不是你身上一丝阴气都没有,我都要怀疑,你也是个死人了。”

其实他也想过这个问题。他的幸存太奇迹,奇迹到被送到医院时只受了皮外伤,而且记忆出现了短暂缺失,不记得当时车是怎么失控撞翻的。

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才一直没有放弃追查那块凭空出现的玉。

侍应生上了餐前面包,两个人都没有去动。

周思诚望着窗外深出一口气,问:“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问他看见了什么的时候,分明就是因为自己看见了这幅画面。

姒今掰开松软的面包,去蘸蘑菇酱:“当个凡人多好,犯不着千方百计证明自己不普通。以后你就会知道,追悔莫及。”

这话说得霸道,让人下意识地想反驳,可是他竟然没有反驳欲。因为不得不承认,在他心底也有一部分,捧着理智,清醒地告诉自己:见好就收,适可而止,回到那个平凡而安全的世界,不要再试着参与她的一切。

心里百味杂陈,他要了一瓶红酒。饯行怎么能没有酒,只是不知道她喝不喝得惯。

姒今没介意,跟他碰杯,听他讲一些琐碎的事。譬如她没有证件,要在各地行走只能靠包车,飞机火车这些现代交通工具全都不能坐。又说包车花钱,她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从他这里要救周念的酬劳,应该够她撑上一阵。

其实他还想说如果她再遇上类似“为什么坐车要系安全带”之类的事,尽可以继续来联系他。可是话到嘴边又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