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埋在柔软的沙发里想了很久很久,答案还是不知道。

我想我现在才看到这封请柬,应该就是老天替我做的选择吧。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的夏筱左,她还那么年轻稚嫩,即使卫衫嘉的死亡耗尽了她所有力气,我也不认为婚姻是适合她的形式,她未来要走的路应该还有很长很长。

许林乐瞄了几眼我手里的请柬,然后淡淡的说:“她只是累了,想休息一下吧。你不要瞎担心,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而不是由其他人来担忧。”

然后许林乐把我从沙发里拽起来,说:“走啦,上夜自修去啦。”

我捧着还没喝完的热奶茶走在许林乐的身后,看他虽然有点轻微驼背,但是肩线依然很好看的背影,忽然很想像只小猫一样扑上去蹭一蹭,仰着天真柔软的脸,轻轻的蹭一蹭。

许林乐回头看我的时候我正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笑的像个傻瓜,他莫名其妙的侧着头看我,然后也扬起嘴角笑起来。

他说:“骆撩撩,你真厉害,你总是可以笑的像这个世界上最傻最傻的傻瓜。”

我瘪瘪嘴,说:“那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是最傻最傻的傻瓜的好朋友,你也聪明不了多少。”

许林乐斜着眼看我,慢吞吞的说:“是呀,如果我很聪明的话,我怎么会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呢。”

很久很久之后的后来,我和许林乐坐在一起看刘烨和胡军演的《蓝宇》。电影里有一段,胡军对刘烨说,你这人,有病。刘烨就说,对,我是有病,大学那么多女生不喜欢,偏喜欢上你。

许林乐就和我说,其实那时候他想和我说的是,骆撩撩,如果我不是傻瓜我怎么会喜欢你呢?

我侧过头去看许林乐,他依然安静的望着电脑屏幕。拉上窗帘的房间里很黑,淡淡的荧光打在他脸上,光影一跳一跳的。他的神色那么平静淡然,好像说了“我肚子好饿”“这电影还不错”之类很普通的话一样波澜不经,可是我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我知道,他心里不是这样的。

我真是迟钝又大条的女人,对我最好的人我总是对他们很粗心。我不敢想象那些年,许林乐在我身边的时候,是以怎么样的心情看着我为别人伤心为别人流泪为别人欢喜的,而他又是怎么巧妙的把什么都轻轻隐藏,只让我看到一个阳光明媚的许林乐的。

我回过头看着电脑屏幕,可是电影放了些什么我已经再也看不进去。我只是轻轻说:“许林乐,你那时的演技,怎么会那么好呢。”

我记得高三那一年的冬天很冷,每一天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干枯的枝桠和面目冷漠的行人,沉重的书包和教室里压抑的气氛,做不完的练习卷和考不完的试。

我总是觉得很困,上课的时候走路的时候看书的时候写作业的时候发呆的时候,甚至是早上刚睡醒的时候,都觉得很困,困的想要随便找个地方躺一躺,好好睡上一觉。

我对许林乐说:“我觉得我大概是患上‘渴睡症’了。”

许林乐一针见血的指出说:“其实你只是想把生活像用完的草稿纸一样揉成一团,任性的丢掉吧?说到底,你就是想逃避压力而已。”

我默默的望着许林乐,然后一瞬间耷拉下脑袋,带着哭腔说:“许林乐,你不要那么了解我好不好?你像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我想什么你都知道,你这样让我很没安全感诶,好像我在你面前没有穿衣服一样。”

许林乐不怀好意的上三路下三路的瞄瞄我,然后叹着气摇着头转过身去,一副我“惨不忍睹”的模样。

那年寒假来临的前一天晚上,我和许林乐终于像有机会出来放风的囚徒一样,找到一个借口好好玩一下。

许林乐带我去见他玩BAND的朋友。因为没什么钱外面又冷,大家就买了一些吃的,在他们平日练习的地下音乐室里玩。一群认识不认识的人随意的坐在地上,打牌喝酒聊天唱歌,像是不知道什么是烦恼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压抑的太久了吧,那天我喝了很多很多酒,和几个刚认识的朋友用广告宣传纸叠了好多好多纸飞机,然后满教室乱飞乱跳。

忽然响起一阵行云流水的钢琴声。我在飞来飞去的满屋子纸飞机里回过头去,看到角落里放着的那架破破的旧钢琴旁坐着一个背影清瘦的少年,他低着头叮叮咚咚的按着琴键。

地下室昏黄的灯光一下子有了文艺气质的迷离感,暖暖的落了人一身,明暗对比透出强烈的美感。纸飞机还在飞着,身后那些欢呼的声音好像轻了下去,只为衬托那琴声的优雅动人。

我有点点醉了,我不知道是因为啤酒的关系还是这琴声的关系,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好像会飞起来一样。

我慢慢的走过去,那个弹琴少年在我眼中的样子,从背影变成了侧影——居然是许林乐。

我从不知道许林乐居然会弹钢琴。到底还有多少关于许林乐的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呢?

我慢吞吞的在许林乐身边坐下,然后伸出手,乱按着琴键破坏他完美流畅的曲子,然后傻傻的咯咯咯咯的笑。

许林乐也不管我,自顾自的弹着《致爱丽思》。

我终于安静下来,我背过身去坐在许林乐的身边,他弹着琴面向窗口的方向,我望着屋子里群魔乱舞的一群人。他们大多是考艺术的,高考的压力比我和许林乐轻了很多,又是特别会玩爱玩的人,即使在一个并不好玩的空间也能尽情的笑啊闹啊,气氛热烈的好像可以把屋顶掀翻。

可是那一刻,我的心却静极了,所有神经末梢的感觉都变得极为灵敏。许林乐弹奏出来的每一个音符,在经过我的时候,都会轻轻的,轻轻的,碰一碰我的心。

那天晚上我和许林乐一起回家的时候,有一架飞机闪烁着灯光从我们头顶上的天空中飞过。

我每次看到飞机、车站之类的东西都会想到别离,心里就沉一沉,然后很快忘记。我尽量不去触碰那些会让我不愉快的情绪。

所以我笑嘻嘻的指着那架飞机很抒情的大声说:“啊,飞机呀,你又带走了谁的思念?”

许林乐忽然问我道:“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你会想我吗?”

我愣了一下,手指还可笑的指着飞机消失的方向,傻傻的说:“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笑了一下,像是安慰心里那个忽然惴惴不安的自己说,“你怎么会走呢?许林乐会永远陪骆撩撩玩的呀,许林乐会和骆撩撩狼狈为奸到头发牙齿都掉光呀。他怎么会走呢?他要走去哪里呢?”

许林乐眼神悠长,里面有很多很多我看不懂的东西。他意味深长的说:“撩撩,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呀。”

我把手放下来,我低着头,我皱着眉头,我心里忽然觉得很不舒服,刚才还很高兴的情绪忽然起了褶子,怎么抚也抚不平。

我咬着嘴唇看一眼许林乐,然后又飞快的低下头去。

许林乐忽然笑的很得意的拍拍我的头,那样子好像我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

“开玩笑啦,撩撩你还真信。”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很委屈。我再也不想理许林乐,我闷着不说话一个人往前走,委屈的一个人往前走。

——许林乐,你怎么会走呢?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会从我身边消失掉。

那个玩笑让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谁都可以消失,谁都可以从骆撩撩身边走开的,可是唯独许林乐你,不可以。

唯独你不可以。

如果有一天你消失了,有一天你从骆撩撩身边走开了,她一定会非常非常难过,她确定。

因为,刚才,她光想了想这个可能,就难过的要立刻哭出来了。

许林乐,在那之前,我从来也不知道,原来我那么依恋你。你的存在已经和我的身体血肉相连,你的离开必定伤我的筋动我的骨,必定鲜血淋淋,痛彻心扉。

可是就像许林乐说的,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当人越长越大,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际遇和选择,分离,真的在所难免。

别的不说,至少高考之后的分离就近的在指间,无法改变。

虽然我和许林乐的高考志愿书是互相COPY的,可是我比许林乐少考了五分——只一道数学选择题的五分,让我和许林乐在接下来的四年里再也不能像初中高中时那样在一起形影不离的瞎玩闹了。只不过五分的差距,把许林乐送到了北方那所最好的学府,把我丢到了南方沿海的一座陌生的城市。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和许林乐在烈日当头的正午,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许林乐小心翼翼的跟在我的身后,后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走不动了,还是看着我的背影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怨念,他拽拽我的衣角小声的问:“撩撩,要不我不去B大了,我和你一起去厦门好不好?”

我起先是低着头不说话,在许林乐开始紧张的手心出汗的时候我飞快的抬起头用力瞪他大声说:“好个头啦,我的那个学校和你的那个学校档次差了好几个呀,我怎么能做那种阻碍你飞黄腾达的人呢?以后如果你混的不好了,我岂不是要背这个大黑锅,一辈子都要对你负责?我还指望着你好好奋斗,然后苟富贵不相忘呢。”

顿了顿,我又说:“也许这样也好,让我可以试试过没有许林乐的生活,没有你在旁边陪我的时候,没有你给我勇气的时候,哭的时候再也没有办法随时都找到一个肩膀的时候,也许我可以变得更强大一些。而且,在新的环境,我们都会遇到新的人新的朋友,对吧?”

“所以许林乐,你快走吧快走吧,不要阻止我艳遇!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骆撩撩了,现在我是美人撩乱的骆‘撩撩’呀。”

——彼时,我脸上的胎记印子虽然变浅,但依然存在,可是我已经不是三年之前那个自卑到骨子里,骄傲在皮肤上,执扭的让我自己都讨厌的骆撩撩了。我知道自己不丑,我知道自己的笑容温和又闪亮,我知道自己有一个很多人都没有的好灵魂——我有什么好自卑呢?我未出生的时候上帝偷偷亲了我一下,留下一个印记,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对吧?

许林乐没有说话,他笑笑的看着我,眼里好像有一点点放心,有一点点释然,但是还有一点点悲伤和一点点失望。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头,他说:“撩撩,你有点长大了。”

我皱皱鼻子,然后歪着头笑,笑的像一个受人疼爱的,小小的,小小的小女孩。

许林乐忽然神情猥琐的左右四顾了一下,然后身体探过围栏,折了一枝粉色的花朵,别在我的鬓角。

我怔在那里,抬眼望着许林乐认真为我别花的样子,看他专注的神情和温柔的手指,忽然心跳的不能自制。

许林乐用手机给我拍了一张那时的照片。一个穿白色棉布衬衣蓝灰色牛仔背带半身裙的女生,鬓角别一朵艳丽的粉色花朵,在七月明亮的让人无法直视的阳光下咬着嘴唇眯着眼睛笑,一点点傻气一点点娇憨,还有一点点羞涩。

这张照片许林乐一直一直都未从手机里删除掉。

2007年,当杨二车娜姆把这个戴花女人的造型炒的轰轰烈烈的时候,任谁看到我当初的这张照片都要赞叹一下我十八岁那年敏锐的时尚触觉。而我,望着照片上明眸皓齿青春无敌的自己,想起的却是许林乐当时拍照时柔软的眼神,他低头查看照片时嘴角扬起的笑容——那么那么干净的笑容,好像在夏天最炎热的时候,忽然吹过来一阵凉爽的风,让人一下子愉快清明起来。

当许林乐在夏日阳光下清凉的阴影里对我微笑的瞬间,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只记得那种温暖而心跳的感觉,像蜜一样甜。

可是那时,迟钝的我,自以为明白爱情真相的骆撩撩,仍以为那只是和友情相关的心情。

顾白考上一所医科大学,七年本硕连读的那种,光听听就知道他会有一个多么光鲜美好的安稳人生。而林素则不负众望的考上了中央美院。高考完之后我们再见的时候,完全没有一点尴尬。我去接她,在车站自然的拥抱。

林素还恶作剧式的在我耳边轻声说:“骆撩撩,我还是没有办法不喜欢你,你小心一点。”

我瞥她一眼,得意洋洋的用很贱的语气说:“我知道。不喜欢我,那确实好难的。”

然后我们两个人就像小疯子一样的笑。

我最喜欢林素的一点就是她永远不畏惧伤害。像诗里写的那样,她用力的爱,就像不曾受过一次伤一样;她大声歌唱,像没有任何人聆听一样;她认真生活,像今天是末日一样。

林素身上有一种决绝的气味,我总是相信没有什么可以打垮她,没有什么可以遮掩住她灿烂明亮到爆棚的笑容。

顾白离开的那天是黄昏,我和林素一起送他去车站,一人走在他左边,一人走在他右边,说说笑笑的。我们三个就那么舒服的走着,气氛一点也不伤心一点也不尴尬,相反,我觉得内心很宁静。

路两边是粗壮高大的梧桐树,那是我和顾白无数次上学时要走的一条路,黄昏时分居民楼里的人家陆续亮起了灯,空气里有了烟火的气息。快要落下去的阳光软的浅的似乎只剩一个影子,晕开在叶子间。

许林乐进站前望着林素,终于再也藏不住眼神里的留恋。他似乎犹豫好久,生怕林素生气,但仍是小心翼翼的问:“有一天,有一天当你能喜欢男生的时候,你可不可以第一个告诉我?”

林素愣了一下,然后笑着点点头,说:“好啊,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顾白低下头,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其他的情绪了。他和我还有林素挥挥手告别,然后头也不回的进站,很快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我问林素:“你会喜欢顾白吗?有这个可能吗?”

林素拉着我的手穿越人群,就好像她忽然出现的那个圣诞节晚上,她拉着我逆着人流在人群中穿梭一样。她回头望我,嘴角含笑着说:“你会吃醋吗?是吃我的,还是顾白的醋呢?”

我被林素问的有些惊慌,直愣愣的望着她不知作何反应。林素笑的开心的拉着我继续往外走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逗我玩呢。

我想,他们如果有一天真的在一起了,我一定是开心还来不及呢,我一定不会吃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醋。

一个是我整个少女时代心心念念的少年,一个是我一直梦想成为的女生的模样——两个都是我喜欢的人,我真心诚意希望他们能一起幸福。

我是最晚一个走的,送完了顾白我又送了林素上火车,可是我没有去送许林乐。

后来许林乐打电话骂我真无情,他说他在车站等我等了很久,差点就赖在月台上不走了,被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催了好几次。

他说:“骆撩撩,你就不想见我最后一面吗?”

我笑嘻嘻的没心没肺的说:“我不要,你有很好看吗?我干嘛要见你最后一面?”其实我只是怕我会在火车站哭的很丑所以才不去送许林乐的。顾白走的时候有林素在我身边我可以不哭,林素走的时候有许林乐在我身边我也可以不哭,可是许林乐走的时候,火车把许林乐带走之后,整个月台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得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家,我一定会没出息的走一路哭一路。

我本来就够丑了,我哭起来一定更丑,所以我不要去送许林乐。

我说:“许林乐,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去接你。我不想送你离开,你知道我讨厌别离,但我可以去接你,我喜欢和你欢聚。”

许林乐在电话里笑我傻,他说:“撩撩,你怎么那么贪心呢,没有分离哪来的欢聚?”

可是,我就是不要分离呀。我不要。

——2006年7月中旬,当噩耗传来的时候,我终于确信我真的是被上帝憎恶的人。所以它不止什么都不给我,甚至我仅有的还要抢走,以那样残忍的方式。

我越讨厌分离,它越赐予我分离——最惨痛的,再也没有机会相聚的分离。

许林乐去了B大的第一个月就打电话给我说他加入了学校里的登山社,认识很多志同道合的人,学会了绳结的十八种打法等等。

其实每次他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我总是有些小小的生气,我嫉妒许林乐在没有我的大学校园里怎么那么快就适应的那么好了呢。他好像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孤独的样子,他总是可以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认识有趣的人,把自己的生活安排的风声水起的。

可是我就惨多了。老实说,在厦门这个我完全陌生的城市,在那所完全陌生的大学校园里,我常常觉得自己像一抹孤魂野鬼。我走在校园里的时候,远远看到穿白衬衣的男生走过,我总以为那是许林乐。我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常常很自然的喊出许林乐的名字。

虽然我很快就和寝室里的女生熟了起来,参加了几次联谊,也认识了一些男生朋友,可是,他们始终都不是许林乐。无论我在人群里笑的多么开心,我的心它始终是有缺口的。那个缺口它不在我身边,它跟着许林乐去了北方。

大一那年的暑假,我期待着和许林乐一起去丽江自助游。这次出行我们已经计划了很久,许林乐甚至已经订好行走路线。

我们说好要一起在古城小巷里穿着一样的拖鞋一样的大花沙滩裤慢悠悠的闲晃;说好要像无业游民一样一起坐在文昌宫门口的茶馆里,喝着玉龙雪山的雪水泡的绿茶,晒着暖暖的太阳,花20元钱耗上个半天;说好要在丽江的小河边,找一个安静的小吧,很小资的要两杯咖啡,共读一本《丽江的柔软时光》,享受潺潺流水声里的宁静和心灵交融的快感;说好要租一辆双人自行车,从丽江到束河,随便敲开一个农家,让他们帮忙做一个火腿鸡;说好要……

可是在六月的时候,许林乐打电话来和我说,丽江,他去不了了……

许林乐说他们登山社要一起去西藏登希夏邦玛西峰。这样大的活动不是每年都能遇上,所以他报名了。

本来满怀的希望和满怀的期待,许林乐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它们全部落空了。那种失落的感觉一瞬间让我难过的要死,我又气又怒的骂许林乐是骗子,是混蛋。我说:“许林乐,你怎么可以随便就毁坏我们的约定呢?我要去丽江我要去我要去!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你是坏蛋,你去登那个什么劳什子峰吧,最好再也不要再回来,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然后我“啪”的一下就挂上了电话。

那时我只觉得自己生气生的理直气壮,只觉得自己挂电话的样子又帅气又潇洒,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妥,想也没想过,有一天,我会为自己曾经说过那样赌气的话而后悔的整夜整夜望着天花板失眠。

从六月到七月,我不接许林乐一个电话,不看他一条短信,不看他的电子邮件,一门心思的复习备考,全心全意的和他赌气。

如果时光能倒流的话,我真想回到那一年的六月,把那个赌气任性娇纵的骆撩撩杀掉,或者拽着她的肩膀用力的摇,让她脑袋清醒一些,不要那么幼稚,那么可恶。

其实我真的不是那么讨厌又任性的女生,我也没对谁那么坏过,使过这样的小性子。后来我想,一定是许林乐把我宠坏了,把我惯坏了,让我把他对我的好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旦他做的有什么不合我心意,我就对他发脾气。

我怎么觉得自己那么坏呢?我真讨厌那时的骆撩撩,可是那时的骆撩撩还浑然不觉。那年期末考结束之后,她还自以为很帅的一个人背上行囊去了丽江。

两个人的旅行变成一个人的落寞。

丽江真的很美,丽江的时光真的柔软的像云朵一样。我即使哪里也不去,我只是坐在青年旅馆的天台上望着天空发呆也觉得这是一个美好的地方。

可是,原本应该坐着许林乐的地方它空着,我觉得四处都是寂寞的气味。那种寂寞,即使用全世界最美最美的风景,全世界最昂贵的香水都无法弥补和掩盖。

我在丽江的第三个晚上,我终于忍不住穿着拖鞋去电话亭给许林乐打了一个电话,可是没有人接。我一个人沿着古城的小街往青年旅馆走。我走啊走,每经过一个电话亭就进去给许林乐拨一个电话,响六声之后挂掉。

那天晚上我一共经过七个电话亭,可是许林乐熟悉的声音始终都没有在电话那头响起来。

我抱着膝盖在床上坐了一个晚上,第二一早就买了回家的车票。

我要回家,没有许林乐的丽江一点也不好玩。我想下一次我一定要和许林乐一起再来这里。

我回到家的时候是7月7日。从7月7日到7月17日,我每天早中晚都给许林乐打一个电话,可是他的电话一直都打不通。

我想一定是西藏那个名字很复杂的山太偏僻了,所以手机没有了信号。没有关系,按照行程,许林乐应该很快就可以回来了。

到了7月18日,我依然没有打通许林乐的手机。我打电话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笑容甜美的新闻主播在播一条让人觉得悲伤的新闻——B大登山社西藏受创,五位登山社员在搏击雪山时遇到雪崩,三人死亡二人失踪。据称此次雪崩可能是队员在攀登过程中横向行军,破坏了积雪结构,导致雪崩的发生……

我握着话筒发了很长时间的呆,等我反应过来,把全部新闻的信息消化之后,整点新闻已经结束了。我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东西,我想那一定是我听错了,或者巧合。

我上网输入许林乐登山队的名字,深吸一口气之后,才鼓起勇气按回车——一瞬间跳出成至少十页的相关新闻。

那么多刺目惊心的标题扎入我的眼睛,我一下子就懵了。

林素说确定死亡的名单上没有许林乐,他只是失踪,他一定不会死,他会回来的;顾白不说话,他轻轻揽着我的肩。我坐在许林乐家的客厅里,他的爸爸妈妈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神情悲痛。他们终于有时间坐在一起了,他们终于有时间可以陪许林乐吃一顿饭了,可是,许林乐却回不来了。

临走的时候我去许林乐的房间看了一下,我偷偷拿走了他放在桌子上的一个橡皮手环。

那是去年过生日的时候我送给他的,我想要回来。许林乐很喜欢那个手环的,喜欢到舍不得带,所以这次才没有带去西藏吧?

许林乐,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这个手环,如果你想要回去,那么就快点回来找我吧。你不来找我,我永远永远都不会把它还给你的。

直到那个夏天结束,许林乐也没有再回来。我已经不再去想关于他生或者死的问题了,因为想了也没有结果。

那一整个暑假我都不敢走出家门,因为这座小小的城市里到处都是我和许林乐一起玩闹过的痕迹。我走着走着就会踩到三年之前流的泪,走着走着就会撞到一年之前我们一起丢下的笑声,走着走着就会看到二年之前的许林乐从我眼前走过,走着走着就会看到半年之前的许林乐跟在骆撩撩身后有点屁颠屁颠的样子。

这座小城彻底变成了一座回忆的城。我害怕看到和许林乐有关的一切。暑假还没结束我就回到了学校。

虽然那里依然没有许林乐,可是至少那里也没有回忆,这样对我来说还比较好过一些。

有一天晚上,寝室里一个姐妹失恋,我们全寝室陪她一起喝酒。我没有失恋,可是我喝的最多。但是我怎么喝都不醉。我喝得路都走不稳了,去厕所的时候需要扶着墙,可是我仍是不醉,我的意识那么清醒。

趴在水台上用冷水冲脸的时候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骆撩撩在水房桔黄的灯光下,皮肤干净眉眼清秀,只是简简单单的穿着白色T恤和迷彩的背带裤就青春无敌。

我比2006年的自己好看了,我比2005年的自己好看了,我比2004年的自己好看了,我比2003年的自己好看了……我知道我比之前任何一个年份的自己好看了,可是却再没有人给我那些年许林乐曾给过我的宠爱——那些,我拥有的时候不自知,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的,最好的宠爱。

我的双手扶着水台边缘,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的一点一点滑到地上去。

在知道许林乐发生意外事故后我一直没有哭,我找不到哭的方式,泪腺像干涸了一样。所有的眼泪都积蓄到那天晚上汹涌而出。我扯着嗓子孩子一样的大哭,像个被摔坏的机器猫或者铁皮做的怪物史瑞克一样,哭声难听又凄厉。

可是,充满了深深的,深深的悲伤和懊悔。

我觉得我真是一个傻瓜。彻头彻尾的,一个大傻瓜。

半夏锦年第十二章

时间打磨掉棱角,也终于打磨掉了我十几岁时的心情。我眼睛里的锐气越来越少,我的记忆它越来越坏。我记不住刚认识的新朋友的名字,想不起刚才才咬了一口的苹果随手放在了那里。那些我曾经以为会精确记得的某人某事某个时间节点,也全部在记忆的画布上模糊开来。

时间之于我,好像在某一个点上断裂。除了许林乐,除了关于许林乐的回忆是完整又清晰的,其他记忆无论多珍贵,都全部有了细微的碎痕。

我很怕有一天我的坏记忆会对许林乐也失去辨析能力,把和他有关的回忆也毁坏掉,所以开始用文字记录我和许林乐有关的故事。

我写一些,就把它们贴一些到网上,不知不觉就写了很多很多。

偶尔有人留言,说我的文字温暖干净,有让他流泪的力量。也有人建议我把和许林乐的故事写成一部连贯完整的小说,他可以帮我联系出版社。

可是我不想贩卖我最珍贵的那部分回忆。不过受此影响,我开始写小说,那种青春校园小说,每一个故事里都有一个叫许林乐的美好少年,他英俊聪明善良温柔,爱穿白色衬衣和洗的泛白的牛仔裤,随便在哪里都能站成一棵挺拔葱茏的小树。

2008年春天,我完成我生命里第一部长篇小说,然后背上行囊一个人出走,来到四月的鼓浪屿,在那里遇到一个叫小见的女生。她让我想起了夏筱左。

夏筱左后来在徐重的帮助下出了一张很口水的专辑,可是不知怎么那首主打歌一下子就在街头巷尾传唱开来。每一家电台都在重复播着夏筱左的那首《紫色落日》,无论是音像店还是自选超市,背景音乐也都是《紫色落日》。

我在那些陌生城市旅游的时候,曾看到一整面贴满夏筱左海报的围墙,从头至尾至少两百米。

海报上的夏筱左穿着彩色圆点的可爱小洋装,蓝色高跟鞋,明黄色的袜子,厚厚的齐刘海遮住眉,脸侧向左方,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顽皮的惊讶笑容,可是眼角,却有一颗微微发亮的紫色泪珠。

夏筱左离张曼玉还很遥远很遥远,可是再给她个十年二十年,或者三十年,谁又知道她会不会比张曼玉还精彩呢?这是一个什么都说不准的年代,就好像帮夏筱左出专辑的徐重也肯定没想到那张敷衍意味很重的专辑,那首那么口水的歌,居然也能红成这样。随着夏筱左走红的是,她与徐重合约到期之后她头也不回的离开。

我后来才知道,其实那一年夏筱左在最后时刻悔婚,她并没有和徐重订婚。她只是答应如果合约到期之前演艺事业还没有什么起色的话,她就安心嫁给徐重,做他的女人,唯一的条件是在那之前,徐重帮她出一张专辑,接拍几支广告和影视剧。

谁知道她会红的那么容易呢?夏筱左就像挣脱束缚的鸟儿一样,徐重再也束缚不了她飞翔的翅膀了。

我在鼓浪屿,从四月待到五月初。每天每天,我都只是到处走走,然后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好好的发个呆。日落的时候就回“时光纪”去,通常那个时候小见已经做好了两个小菜一个汤,我只要坐下来就有的吃了。

我记得很清楚,2008年5月9日那天,我正趴在鼓浪屿最陡峭的一处悬崖边拍拍碎在岩石上的浪花,有一个声音忽然从我身后十米外的地方冒出来,他大声的问:“小姐,你不怕被风吹的掉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