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柯尔娜微微拧眉,“……是我太任性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你不高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啊……”塞尔拉兹·莫罗沃语气沉稳,带了一种沧桑的味道。

一年前,华葛国王妃左颜汐,被冠以弑王之罪赐予死刑。塞尔拉兹·莫罗沃与她曾有过一面之缘,罪名是真是假,无人得知,只知道左颜汐死后,大雪将华葛掩盖了足足三个月……而他的女儿,塞尔拉兹·柯尔娜也同时失去了行踪,只是收到她派人送回的书信,说是一切安好,暂时不想回北岑……

塞尔拉兹·莫罗沃知道,他的女儿心里有个结——左颜汐的死,北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毕竟,他们不能为了一个左颜汐而让东诸的大军对准了自己的百姓啊……

这年春天,年迈的皇帝终于去世——他唯一放不下的,应该是他那两个年轻的儿子。

“三天后全国发丧,你也准备一下吧……”

柯尔娜点点头。想起那个对她疼爱有加的皇帝,仁厚慈爱,一生的举措虽然没有多大的建树,但一直以百姓生计为主,使得国太民安……可是,就这么走了。在她还沉浸在左颜汐的离开时,又一个人离开了——“……两位王子,谁会继承皇位?”柯尔娜问道。

塞尔拉兹·莫罗沃微微皱起眉,仿佛想到什么事似的,眉头越锁越紧。缓了缓,他轻挥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一旁的侍从侍女应了声,低着头纷纷退出门去。

待所有人离开,塞尔拉兹·莫罗沃低缓着声音道:“应该是二殿下艾斯。”

柯尔娜吃了一惊,愕然问道:“可是大臣元老们原先不是都倾向大殿下柏明吗?”

塞尔拉兹·莫罗沃轻轻摇头,“那是以前,现在二殿下不论是在治国安邦上,还是在防国抵外上,都比大殿下更为优秀,虽然个性稍显温暾,但比起以前确实大有长进。”

“……既然如此……为何爹你看起来这么心事忡忡?”柯尔娜疑惑问道。

塞尔拉兹·莫罗沃却长吁了一口气,“我确实有些担忧……但愿是我杞人忧天了……”

柯尔娜不解的拧了眉,“……难道陛下去世前没有指明吗?”

“虽然没有指明,……不过很明显偏向于二殿下艾斯。”

柯尔娜松了口气,微笑说道:“既然如此,爹又何必担忧呢?陛下一向都是很明智的,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决策。”

塞尔拉兹·莫罗沃紧皱的眉却不见舒展,“二殿下的努力,确实让人欣慰,我担心的……是别的人……”

“什么人让您这样伤神?”

“大概在半年前,二殿下带了随从外出狩猎,回宫时肩膀受伤,并带回一名蒙面男子,二殿下对陛下说此人救助了他,并且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请求陛下让他做自己的老师——”

“御使大夫?”柯尔娜惊呼出声。一般能够有资格做御使大夫的人,非重臣元老不可,教导的若是可能会登基为帝的王子殿下,德行与才能更要出众。

“当然,陛下起初是不同意的,那蒙面男子毕竟来历不明,年纪至多不过三十而已,可是二殿下执意如此,陛下便在群臣面前召见了那名男子……”

“如何?是怎样一个人?”

“当时我也在场,不得不佩服他谈吐间的气度与才气……据他所说,他常年四处旅行,居无定所,现在暂时落脚北岑国。陛下对他很是赏识,元老们也对他赞叹不已,尽管有少数人对此质疑,但二殿下再三要求,陛下便欣然同意了。”

“如此说来,也是件好事,二殿下性子温吞,文有章而无思,武提剑而无力,确实需要良师辅佐。”

塞尔拉兹·莫罗沃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自从他被任命为二殿下的御使大夫之后,二殿下进步神速,皇位的人选也渐渐移位……”

“爹,皇位人选的选择也许会引起些骚乱,但是毕竟选择出合适人选才是最重要的,若二殿下真的比大殿下优秀,改变初衷也不是不可啊……您就不要再忧虑了……”

“……不……不是人选……”塞尔拉兹·莫罗沃缓缓摇头,声音里多了一份坚决,“是野心……”

柯尔娜茫然的望着自己的父亲,“爹?……”

“……这样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二殿下,改变了皇位,还会改变什么?——这个叫赫罗的蒙面男人,他优雅高贵的气质下面,是无止境的欲望,陛下……一定也察觉到了,所以才会一直迟迟没有决定人选……”

“赫罗……”柯尔娜碎碎念着这个名字,“……若爹觉得不放心,可以与元老们商议,解除他的职称……”

塞尔拉兹·莫罗沃苦涩一笑,“他得王子殿下信任,怎能凭我一人的揣测就解除他的职称……也许,只是我多心了……”

“爹……你先休养身体吧,陛下发丧那日会更加操劳的……”

“你刚回来,也快去休息吧……”

柯尔娜轻轻应声,出了房门,忽然屋顶一个黑影闪过——

柯尔娜皱起眉——国相的府邸,谁这么胆大竟敢监视这里?!

北岑皇宫。

华贵而精致的一处楼宇,池水涓涓迂回流淌,别致的玉石小桥坐落在池潭之间,男子气质优雅,长发袭下,懒散的绒黑睡袍松松垂下,他眉眼含笑的望着眼前池水,声音轻吐:“槐芗……”

池水中有游物慢慢接近过来——

“槐芗,饿了吧?……”声音温柔。

水中游物的躯体变得清晰,倏地破水而出!——一个轻盈美貌的女子竟浮出水面,她盈盈笑着,像是无邪的孩童般纯真。

“来,过来这里……”男子靠坐在池边,向那女子伸出双手——

她游移过来,如往常一样钻进男子的怀中,轻启红唇,尖利的小齿露出——她低头一口咬住男子的臂膀,殷红的血丝浸出,丝丝流下来……

男子的表情却依然是微笑,爱怜似的抚摩着她湿漉漉的发,“槐芗长得好快……已经快有完整的人形了……什么时候才会说话呢……”

被叫作槐芗的女子低着头,贪婪的吮吸着血液,听见男子的轻叹,她抬起头,笑得纯真无邪,犹如孩童——

“槐芗乖……试着说话看看?”男子捧起她花朵般的脸庞,柔声说道。

“……呃……”槐芗喉头发出的声音却细微带着颤抖,不稳的声带沙哑而艰难的发着声音。

男子安抚似的一笑,“没有关系……我的槐芗会慢慢长大……总有一天会说话……会叫我的名字……”

槐芗依然笑着,赤裸而美好的上身倚在男子怀中,下身却融化在池水里……

“……我的槐芗会慢慢长大……会越来越美丽……越来越像汐儿……你要学会叫我的名字……林…然……”

“……呃……”她只是年幼的妖,还不能确切明白主人的意思,她只是尽力发着一个声音……

林然却忘了一件事,水底的妖,是不需要语言的……它们,不会说话……

“赫罗大人!——”

一个声音传来,男子怀中的妖娆女子倏地躲进水里,没而不见踪影……

“赫罗大人……”慌张的侍女急急呼着,却见赫罗胸膛半露的靠坐在池边,俊雅带一丝邪气的面容抬起来,赫罗的双眸望向侍女——

侍女惊得心底一阵乱跳,面颊羞红——“……大…大人,二殿下召见你……”

“知道了。”赫罗淡淡回道,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面具——白银打造,遮去大半面容。

赫罗站起来,看了一眼一旁拘谨不安的侍女,“去拿我的衣服来——”

“是……是!”侍女提起裙摆急忙跑向华丽的楼宇内,她心里不禁疑惑,这御使大夫大人生得这样一张好面容,为何要遮住呢?

赫罗在宫中的居所是北岑二殿下艾斯特别为他建造的,其间的布局均依赫罗本人意愿设计,因此建筑风格与宫中其他地方迥然不同。同时为了更方便辅佐王子殿下,居所也尽可能的接近王子的寝宫。

方近二十的艾斯看起来文质彬彬,身体修长纤细,继承了他母亲的柔弱体质,淡黄色的短发柔软明亮,给人一种阳光的暖意。此时艾斯着了绢白翻花的高领里衫,外衣是一件深蓝色天鹅绒长袍,长袍上金丝镶边,使他看起来如天之骄子般高贵。他纤长的手指捧着一本看似古老的书卷,脸上仿佛还带着些未褪的稚气——

“艾斯殿下,赫罗大人来了。”门口走进来一名侍女,低身禀报。

艾斯抬头看见赫罗已然慢慢走进来,脸上浮现出欢喜颜色,“老师来了——”

“殿下。”赫罗略微低头应道,“不知殿下召见我所谓何事?”

“老师快请坐——”艾斯眼里盛满尊敬与敬仰。

赫罗淡然入坐。

“父王仙逝,元老们决定在三日后的发丧之日拥力我登基为新主,我皇兄仁厚,对此亦不反对。”

赫罗微微笑起来,“微臣恭喜殿下,殿下勤习文武,理应为君。”

艾斯放下手中书卷,笑道:“全是老师的功劳,若没有老师的教导,我也不会有今日——一直以来都是皇兄悉心教我学文习武,虽然我用功过,但总没有皇兄优秀,对皇位更没有奢望,若不是老师提点,我恐怕只是个无所建树的王子罢了。”

“历代君王,确实都是长子,殿下不必介怀,您看如今华葛国皇帝林逸之,他与您一样不是长子,但他治国有方,甚至强过他的兄长。此外更有西婪国皇帝潇沭清鸾,他同样不是长子,尽管有时手段残忍,可是对待天下苍生却始终仁德兼顾,不失为一个好皇帝。”赫罗面带微笑的回道。

“啊……老师说的是。”艾斯轻轻颔首,“华葛国的皇帝林逸之,在未登基前便是战场上的枭雄,其名远扬……若说起他,不得不提妖妃左颜汐……我一直奇怪,若真的是妖物,又怎么会生生被灌下毒酒呢?她应该挣脱逃走才是吧……”

“…………”赫罗沉默了下来,没有答话。

艾斯愣了一下,有些奇怪,“老师怎么了?……老师周游各国,是否对此事有些了解?”

“……听闻,左颜汐是因为怀有身孕……所以才没能逃脱……”赫罗声音低低的说道。

他亲眼看见了。

他是亲眼看见的。——虽然那时,从大火中逃出时受的伤还没有痊愈,但是他仍旧去了,衣衫褴褛,潦倒不堪的拥挤在人群里……就在她死去的那一天,他在人群中默默看着她……

皇帝还没有死,皇后却擅自发丧——更让他觉得讽刺的是,他竟发现了东诸的暗士徘徊在宫廷四周……

他是回不去了。

林然已经死了。

而现在,这个死去的人则活生生的站在这里,看着自己心念心想的女人以弑王之罪被赐死?!——

他还没死啊!!!——

那么,她有什么罪?

她是我的!即使要杀她,也只能是我!她的一切都是我的!谁都没有权利制裁她!谁都没有!!!——

他的嘶吼声被那日暴风雪淹没了……

林然突然清醒了,非常的清醒——他被利用了,有人拿他当棋子布了一个局。

是谁?

伊南莎·泷,你掩饰得足够巧妙,但是追查她的消息却太过频繁,如此,你便显露出了自己的弱点……得不到她是你最大的弱点。

林然王者的骄傲与自尊容不下这种污点!

他竟然做了别人的棋子,成了这场戏中的帮凶!

他容不下!

最后是谁输谁赢,你要比比看么?伊南莎·泷……

艾斯年轻的脸庞显露出一些哀伤,“原来她已有身孕……我还是无法相信她会做出弑王这种事,她应该知道,这种事会使得她与林逸之永远分开……”

赫罗面浮淡淡的笑容,“殿下似乎对其中的缘由十分关心呢……”

艾斯尴尬的笑起来,“呵呵……民间对这位王妃的事迹谣传纷纷,我也不由得……哎,让老师见笑了。”

“民间的传闻时常被臣子忽视,殿下能关注这些,我很欣慰……只是,登基以后殿下将身负重担,请殿下在治国策略上多放些心思。”

“遵循老师教诲。”艾斯谦卑的低头道,他抬起头,面容温和,“我登基之日已不远,不知老师驯养的槐芗如今是否已成人形?”

赫罗笑起来,露出宠溺神情,“多谢殿下关心,槐芗生长得很好,她本是水中莲,自生美艳,只是……眼下仍旧有些胆怯,身体尚未长好,待再驯养一段时日,应该便能上岸了。”

艾斯笑开眉眼,“有老师助我,北岑日后定能分得一片天下——”

赫罗嘴角上扬,“我想,猎杀槐芗的那个人,一定不会想到……自己的食物竟会变成猎杀自己的人……”

“呵呵……还是老师高明,如此一来,北岑以后再不用畏惧东诸那个不死的皇帝了……”

无人的山道上,塞尔拉兹·柯尔娜一路追跑,直至进入森林——

她停下脚步,眼睛扫视四周,警惕的提防着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状况。森林浓密阴郁,柯尔娜向里又走了两步,手里的剑紧紧握住……

忽听一阵男声轻笑——“呵呵……”

柯尔娜拧起眉,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哎呀……真是水性扬花的女人啊,连我都不认得了……”树后走出一个黑衣蒙面男子。

柯尔娜惊愕的瞪大了双眼——这么轻佻无耻的声音,只有柳言才发得出来!

“……你!……”

“你什么你?——”黑衣男子靠近过来,“是不是对我很内疚,觉得很对不起我啊?”

柯尔娜目瞪口呆的望着面前的男子,她一把将他的面纱扯下——柳言正笑得不知好歹。

“……你……还知道来找我?……”柯尔娜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眼眶湿润起来,可眼前秀眉魅眼的男子却笑得更加不可收拾——

“你还怪我啊……哈哈……大小姐,是你一直不肯回家好不好……别哭了……乖,你朝思暮想的郎君这不是就在你面前吗……”

“混蛋!”柯尔娜举起拳头毫不客气的给了他胸口两拳,“谁想你了?!不要脸的混蛋!”

柳言吃痛得向后退了两步,眉头微皱——

柯尔娜愣了一下,随即提声道:“你别动!”她走上前扒开柳言胸膛衣襟,骇人的伤口映入眼帘——

“……谁……”柯尔娜声音颤抖,那伤口从左胸一直延伸到右下腹,尽管已经愈合,却依旧猩红得可怕,她的眼睛几乎无法移开,紧抓衣襟的双手微微颤抖,“是谁下的手?……”

柳言只是眉毛挑了挑,轻松一笑,轻按下她的手,将衣襟合上,“没什么要紧的,已经痊愈了……”

“还很痛是不是?”泪水涌出柯尔娜的眼眶,她像个孩子带着哭腔说着,“肯定很痛……不然打你的时候你就不会向后退了……”

“我的天……你别哭好吗?”柳言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你一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谁下的手?!是谁?!”

“……我也不认识啊……”

“胡说!不认识怎么会把你伤成这样?!!!”

“真的……是两个不知道姓名的暗士……”

“暗士?”柯尔娜止住眼泪,惊疑的望着柳言,“东诸国的暗士?……可我以为这只是个传闻……”

柳言笑叹一口气,“我起初也以为只是个传闻,暗士的传闻从伊南莎二世起便有了,没想到自己这么好运碰上了……”

“你去东诸了?……为什么?怎么会被暗士袭击?”

“呃……陛下让我去调查一些事,然后就遇上了啊,唉……我被他们打得好惨……”

“那……你怎么来北岑了?”

“北岑也有东诸国的暗士,我跟着他们来的——”

柯尔娜一时惊住,“北岑也有暗士?!……为什么……”

“我的大小姐,我就是为了调查为什么才来的啊……不过刚有一些头绪的时候那些暗士就被杀了。”柳言说到这里,稍微有些不悦的皱起眉。

柯尔娜倒是松了口气,暗士来北岑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死了就好……只是……“谁杀了那些暗士?”

“似乎是宫里的人,我还在查……探子真难做啊,呵呵……”

柯尔娜的脸上却露出忧虑神色——“可是,若是宫里的人,不可能没消息传出来啊……除非那人有意隐瞒……”

“你也奇怪是不是?我也正奇怪呢,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目的……也许是东诸奸细内讧,也许是杀出了另一路人马?……”柳言重新将面纱戴上,“我引你出来想让你多加小心,现在快回去吧,免得被人怀疑,毕竟还不知道那人的底细……”

见柳言向树林深处走去,柯尔娜追上前几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起风波?又会生一场杀戮吗?”

“……也许……是他们不愿让王妃的灵魂安息……”

柳言声音渐弱——“柯尔娜,万事小心……”

“……姐姐……”柯尔娜的声音里透着无助,“他们还不肯放过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