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银灯很敏感,马上就转头看向这边,颜福瑞连拿手机的手都没来得及放下去,讷讷地感觉像是被人捉奸在床,沈银灯径直过来,伸手把手机拿过去,问他:“你拍我照片干什么?”

如果颜福瑞是个训练有素的卧底特工,完全可以腆着脸回答说因为你长的好看我想拍下来做个留念什么的,可惜他非但没经受训练,还老实巴交地有点缺心眼,红着脸嗫嚅了半天,憋出一句:“又不是我想拍的。”

沈银灯好笑:“有人拿刀架你脖子上逼你拍吗?”

“不是,那个秦放……”

听到“秦放”两个字,沈银灯的脸色突然变了。

也真是人有急智,让她这么脸色一变,颜福瑞突然就找着借口了:“我今天想去拜访司藤小姐,你也知道的,我师父当年做的不妥,我总想去道个歉。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司藤小姐身边的那个秦放让我拍一张沈小姐的照片……我想应该也不是他要,可能是司藤小姐吩咐的,那天在会所吃饭,大家都见了面,但是司藤小姐唯独没见到你,可能……她就想看看吧……”

颜福瑞觉得自己真是太聪明了,这个借口简直无懈可击,既大大方方点出了自己今晚要去司藤,又帮秦放挽回了面子——一个大男人要人家漂亮姑娘的照片总有好色之嫌,可是把责任推给司藤就没关系了啊,女人看女人随便看嘛,反正她是妖怪。

沈银灯的面色冷下来,手指点到删除键,直接就把照片给删了。

她说:“看照片有什么意思,不如直接见面好了。你不是要去拜访司藤吗,我跟你一起去见见秦放。”

这一下大大出乎颜福瑞的意料,他张了张嘴,下意识就想拒绝,可是脑子里念头一转,又把话咽下去了。

这样也挺好,他计划跟司藤说的话可能有那么点“犀利”,有旁人在不太方便,沈小姐能把秦放支开的话最好不过了。

***

颜福瑞差不多晚上七点多到的,这次也不带礼物了,正气满满兴师问罪的架势,秦放给开的门,打眼就觉得他神经不太正常,不过也懒得多问,向客厅示意了一下:“司藤在里面。”

颜福瑞嘴巴朝外努:“也有人在外头等你。”

秦放奇怪:“谁?瓦房?”

颜福瑞故意卖关子:“见到了不就知道了。”

说完了甩开胳膊往里走,秦放正想叫住他问照片的事,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想着瓦房还在外头,索性带上门,一边揿手机一边往外走,那头是单志刚,气喘吁吁的,一开口就带了几分紧张:“秦放,我见到安蔓了。”

秦放猝然停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其实是想帮你查查那个赵江龙,他还在住院休养,门口有人守着不让进,我就在附近转,,谁知道就刚才,我看见安蔓,和两个男人一起,他们一起,我看见,往楼上……”

他语无伦次,喘的厉害:“秦放,我跟去看看,我再电话你。”

秦放猛然反应过来:“别,别,这事等我回……”

话说的迟了一步,单志刚已经挂掉了,秦放心里暗叫糟糕,赶紧又给他回拨,不知道单志刚是不是跟踪安蔓怕被发觉调了手机静音,一直没接,秦放紧张的手都抖了,给单志刚发短信,连着三个“别去”,刚要揿下发送键,身后响起了一个幽幽的声音。

“秦放。”

这声音如此熟悉,感觉上,听过无数次。

——“秦放,肚子饿了,给我买个冰激凌嘛。”

——“秦放,那里有租双人自行车的,我们租一辆绕西湖啊。”

——“秦放,我酒喝多了头晕,送我回去好吗?”

——还有那天晚上,梦里,那个浑身湿漉漉坐在床头的女人,对他说:“秦放,怎么还不送我回去?”

这就是那个沈银灯吗?跟陈宛有一模一样的脸,甚至一模一样的声音。

他缓缓回头。

***

颜福瑞鼓足了勇气,说,司藤小姐,我要给你提个意见。

司藤往椅背上一靠,笑眯眯的:提啊。

颜福瑞嗫嚅:那……司藤小姐不会生气吧?

司藤嫣然一笑:不会,从谏如流,我这个人最大度了。

秦放跟她说颜福瑞要找她谈一谈,谈什么?苍鸿观主这样的在她面前都手足无措,颜福瑞是哪根葱?送上门来给她解闷吗,也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颜福瑞让她笑的心里发毛,但是箭在弦上,也不好不发:“司藤小姐,不管是人是妖,都应该遵守诺言,比如你承诺说苍鸿观主找到妖怪就帮他们解毒,再比如你说我帮你做事就原谅我师父犯的错,不能我们把事情做了,你又翻脸不认人了,或者背后又下刀子,这样……这样是不对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司藤心里头云里雾里,脸上还是笑眯眯的:“你的意思是,我会出尔反尔,翻脸不认人?”

颜福瑞最见不得她笑,说话都开始打磕绊了:“我本来……是很相信司藤小姐的,但是最近听说了一些事情,我觉得……那个……小中见大……一滴水可以折射太阳的光辉……”

司藤说:“我不知道一滴水能不能折射太阳的光辉,我只知道,我一巴掌能把你抽的家都找不到。颜福瑞,你是活腻了吧?还是想和丘山合葬啊?”

不是说从谏如流,不生气吗,怎么还威胁起人来了呢?

“从哪听说的事情?都怎么造谣编排我来着,说来听听。”

事到如今,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颜福瑞只好说下去了:“你把人家麻姑洞的掌事沈翠翘给杀了……”

说到这,偷眼觑司藤,见她没什么反应,稍稍心安,又接下去:“这也就算了,旧社会,法制不健全,也不能说司藤小姐就是有罪……可是为什么要给麻姑洞的人下诅咒呢,让人家的女人都难产而死,小孩子一出生就没了妈,这实在太残忍了……”

司藤一巴掌就拍在桌面上:“放屁!谁给她下了诅咒,没本事不入流的妖精才偷偷摸摸去给人下诅咒,谁不知道我从无败绩,想掀翻她麻姑洞一抬手的事情,还用得着给她下……”

她突然就不说话了,手慢慢收回来,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想起什么,过了会嗯了一声,说:“可能是有这么回事吧。”

颜福瑞糊涂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可能是有吧”,难道说,自己做的事情,自己都记不清了吗?

司藤却不再搭理他了,她慢慢倚回靠背,神情渐转不屑,颜福瑞听到她极低地说了一句: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货色。

27、第⑥章

姓名不对,家乡不对,过往不可能有交集,也从未有过什么双生姐妹,任何角度去分析,沈银灯跟陈宛都不可能有任何关联,但偏偏,她就是像极了陈宛。

不是像极了,根本就是一个人,除了相貌和声音,她连偶尔的小动作都和陈宛一无二致,比如想事情时半侧了头轻咬下唇,再比如笑着笑着会无意识用手去扶鬓角。

秦放整个人都恍惚了,理智告诉自己不可能是,但是情感上控制不住,和沈银灯说着说着,眼睛突然发酸,赶紧转过头去深吸一口气,又跟沈银灯道歉:“对不起啊。”

沈银灯挺善解人意的,联系之前秦放问她的话,心里也猜到几分:“是不是我跟你某个亲密的朋友……长的很像?”

“是。”

“她是……离开了?还是,不在了?”

“不在了。”

说完这三个字,胸口一阵翻腾,眼前都模糊了,自己也说不明白,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怎么会在旁人面前如此失态,沈银灯轻轻叹了口气,递了张纸巾给他,犹豫再三,伸手出去似是想拍他肩膀。

手刚触到秦放衣裳,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抬头时,正对上司藤似笑非笑的目光,而颜福瑞就讷讷站在边上,嘴巴张的,比瓢还大。

***

司藤当然没那个兴致送颜福瑞出门,她只是纳闷似乎有好一会没见到秦放了,实在人颜福瑞察言观色,忙给她解惑:“秦放和沈小姐在外头讲话呢。”

沈小姐?沈银灯?她找秦放干什么?

颜福瑞起先觉得没什么,见司藤脸色不好,这才醒悟双方其实敌对,沈银灯不知会司藤私下约见秦放确实有些不妥当,赶紧跟在后头絮絮叨叨解释说司藤小姐可别想多了,这两个人呢其实不熟,之前见都没见过,秦放还让他拍沈银灯的照片认脸呢。

一开门,此情此景还真是出乎意料,司藤双臂一抱,就势背倚门框,问颜福瑞:“不熟?这是破镜重圆哪还是一见如故?”

沈银灯没想到跟司藤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稍一怔愣之后,脸上迅速冷了下来,目光中极具憎恨,毫不掩饰,对视数秒之后,对秦放说了句:“告辞了。”

说完了转身就走,走不了两步,身后传来司藤的声音:“慢着。”

沈银灯身子一僵,原地杵了几秒后,咬牙转身:“什么事?”

司藤却不理她,一双明眸定定看颜福瑞:“你回去跟苍鸿观主讲,双方不算死敌,但也不是朋友。不通过我就把我手下的人约出来私聊,似乎不太好吧。麻姑洞虽然不是什么书香世家,但也不至于家教疏忽至此,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会。”

沈银灯知道她是故意奚落,打定了主意绝不回应,只是不住冷笑。

“到了我的门上,踩了我的地盘,不递拜帖不打招呼也就算了,见了我的面,居然转身就走,我跟沈翠翘好歹是一张桌子碰过杯喝过茶,算是长辈。让她沈银灯给我叩头,叫一声祖奶奶,也是不过分的。”

沈银灯扬起下颌,冷冷笑出声来。

“还有,有一点务必转告沈小姐。听说她跟我有仇,想必是心心念念要报仇的。但是报仇之前,请沈小姐多读读名人轶事历史传记,古人说,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勾践复国成功,概因他沉的住那一口‘气’,礼数周到,不露声色。但凡他像沈小姐这样,一见到吴王就跟个斗鸡似的,吴王早把他眼珠子转下来喂狗了。”

秦放有些尴尬,几次想出言劝说,想到司藤这性子,自己开口了只会更糟,也就暗叹着没有说话,沈银灯到底有点按捺不住,问她:“说完了没有?”

司藤向颜福瑞颌首:“颜道长走好,不送。”

***

回到院中,司藤径自坐到廊下的靠椅上,示意秦放对面坐下:“没什么要跟我交代的?”

秦放无奈:“司藤,不是你想的那么严重……”

司藤打断他:“我也知道,你这个时代,很多规矩不用守了,但是避嫌两个字,总还是会念的。我跟道门正是关系微妙的时候,于情于理,你都不该和沈银灯私下会面。”

又说:“今天给我唱了这么一出,必然是有前因的。我怎么想,你都没可能跟沈银灯见过面,除非是那天在会所,我让你追出去,你跟她打了照面,回来却不跟我讲,为什么?”

那天不跟她讲,是因为乍见到跟陈宛一样的面容,心头惊慌失措,一时鬼使神差瞒了下来,也不知司藤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前后那么一连,就能把他驳的无话可说,以后,还是跟她讲实话的好。

秦放决定不瞒她:“那个沈银灯,跟我最初的女朋友陈宛……长的一模一样。”

女人的重点有时候就是莫名其妙,女妖都不能免俗:“你都要结婚了,你还惦记你从前的女朋友?”

“不是……陈宛死了很多年了……”

这么一说就容易理解了,司藤想了想:“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我才不信这世上有两个人长的一模一样,要么是同一个人,要么就是双胞胎。哪怕是电视电影,那些一模一样的,最后还不是一个娘生的。”

秦放有点难受,轻声说:“真的一模一样。你说的情况我都问过沈小姐了,她自己也说不是。可是……我看着真的很像。”

“不过,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是要避嫌。她和陈宛不是一个人,以后,我避免跟她见面就是了。”

司藤反而笑起来:“别,两回事。”

秦放这么一说她就懂了,又是初恋又是一模一样,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那是正常的,反正那个安蔓出局是一定的了,秦放如果开启新的恋情,对沈银灯生出特殊好感也在情理之中,他要是风平浪静淡泊以对,反而值得怀疑了,再说了,他要是真的喜欢上了沈银灯,禁得住吗,只怕越禁越烧,势同燎原吧。

“你和沈银灯怎么样我管不着,只两点,一是管住你的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二是真跟沈银灯花前月下,选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我这个人虽然大度,看见她整天跟斗鸡似的,心里也不舒服。”

说完了,也不管秦放如何的瞠目结舌,起身径直回房,秦放正暗自庆幸一场风暴终于过去,司藤忍不住又回头:“一模一样,是个人就跟你的女朋友长的一样,我还说你跟我的……”

入目所及,廊下暗光,晕黄模糊,秦放就站在光影之中,微微低头,唇角带浅笑,像是无可奈何,又似乎浑然不放在心上,怪了,天天见他,从无异状,唯独此时此刻,如同醍醐灌顶猛然醒悟,他像极了另一个人。

司藤蓦地住口。

等了半天没等来下文,秦放抬头看她:“你的什么?”

“别动!”

秦放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司藤就站在身前一米多远,面色说不出的古怪,吩咐他:“头再低一点。”

什么意思?秦放满心疑窦,但还是往下低了低头。

“脸往右,再右一点。”

“下巴收一点,不要有别的表情……”

……

几番摆布之后,秦放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了你。”

司藤盯住他看,少有的迟疑,很久才问他:“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是杭州人?”

“杭州。”

“那么,你的祖上,往前追溯,有没有人,去过青城?”

***

沈银灯火气不小,一路疾走,颜福瑞跟在后头一溜小跑的,快到住宿的酒店了才敢跟她搭话。

——“沈小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换了我也一样的……”

——“你就不要跟妖怪斤斤计较了……”

——“跟司藤小姐是说不通的,我跟她见面时,说她不应该给你们麻姑洞下咒,谁知道她说,下了又能怎么样,那么多道门,她不给别人下,只给麻姑洞下,那必然是麻姑洞不好!这样的歪理她都能讲的出来……”

沈银灯猝然停步,颜福瑞一个没留神,险些直撞在沈银灯身上。

“她承认是她下的咒?”

“是啊,她说敢做敢当,没什么好抵赖的。”

沈银灯愣了许久,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低声重复了一句:“她怎么会承认呢?”

颜福瑞不明白沈银灯问这句话的意义在哪里:为什么不承认呢,是她做的,她当然承认了,有什么不对吗?

他想问问沈银灯,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响起了张少华真人的声音:“沈小姐,大家都在等你了。”

***

一如既往,这样的“会议”颜福瑞是参加不了的,只能眼巴巴看着苍鸿观主房间的房门砰一声无情闭合。

还不到睡觉的点,瓦房在房间里看动画片,唧唧喳喳烦人的很,颜福瑞索性去找王乾坤聊天——王乾坤虽然身在道门,但是因为只是门下从人,和颜福瑞一般无二的参加不了高层会议。

怪了,王乾坤蔫蔫的没精神,把颜福瑞请进屋之后就躺在床上伸筋骨,过了会又做眼保健操,指头在鱼腰晴明丝竹空几个穴位上压啊压的,一问才知道是苍鸿观主今天给安排了工作,让留守武当山的道兄传了不少《妖志》、《地方异志》的文档版本过来,苍鸿观主浏览了之后,让他通读《滇黔妖志》,从里头列几个黔东著名的妖怪出来。

还有人给妖怪做志?那司藤是不是该被列入《青城妖志》?颜福瑞顺口问他,那有厉害的妖怪没有?

有!王乾坤登时就来了精神,噌地从床上坐起来:“康熙四十二年秋,黔东现巨妖,据说顶天立地,遮天蔽日,其状如伞。每穿州过府,必伤人无数血流成河。后来是麻姑洞出面,信传武当、青城、龙虎、齐云,又得隐士高人助拳,去妖一臂,重创此妖,由是妖踪绝。后人感叹此乃黔东第一妖患,遂名‘赤伞’。”

***

白金教授的笔记本送过来,莹莹的屏幕上一张照片,拍的是发黄线装书的一页,像是中国古代的版印画,前头无数老百姓张惶奔逃,后头半空之中,云头上按下一怪,头如簸箕其大无比,身子又细条条如竿,双眼狭长,虽是墨笔勾勒,惟妙惟肖,让人视之齿冷,见之胆寒。

沈银灯只扫了一眼:“这是赤伞。”

28、第⑦章

秦放给司藤强调了不下五遍:我们家世代都住杭州,我爸,我爷爷,我爷爷他爸,个个老实本分,最远只去过上海旅游,从未到过青城。

为了强调,他还来了句英文:never。

司藤听的认真,还频频点头,就跟接纳了他的意见一样,秦放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被她抛出的一句给噎了:“何必这么多废话,照片拿来看看。”

还别说,秦放家是真有照片,都在杭州乡下的青瓦老宅,秦放小时候看过,斑驳的灰墙上高挂着玻璃相框,应该是在照相馆拍的,胖胖的太爷爷穿长袍马褂,拱着手笑呵呵站着,跟尊弥勒佛似的,太奶奶穿改良旗袍,抱着儿子坐在梨木椅子里,特意把戴了两个翡翠镯子的手迎向照相机。

那年月,家境殷实点的人家,应该都拍过这样的照片,连姿势都差不多。

秦放没好气:“照片在老宅里,你要看,跟我去趟杭州,一屋子的老照片,太爷爷太奶奶,七大姑八大姨,随便看。”

他不傻,一个女人用那样的神情和语调打听一个男人,断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往前推年份,司藤青春正好的时候,太爷爷也正是风华正茂——可说自己太爷爷跟司藤谈过恋爱,打死他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