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笑两声:“谁知道,跟她怎么都说不通,她觉得邵琰宽明知她是妖,还向她求婚,是因为爱她爱到无法自拔,更加印证了这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她还劝我,做藤妖,做足一千年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跟相爱的人逍遥一世来的快活……”

颜福瑞如听天方夜谭,嘴巴里叼着的半截奶干都忘了嚼。

“可是,我不相信邵琰宽,青城现形之后,我并不记恨他,但对他从来也没有幻想,和白英分体之后,去除了对他的感情迷恋,就越发觉得邵琰宽这个人可疑,所谓的百乐门偶遇,起初还觉得是缘分,这个时候,开始怀疑会不会是刻意安排,所以,我暂时放弃说服白英,暗中跟查邵琰宽,我查了很久,终于让我看到,有一天晚上,他和丘山见面。”

***

那是舞厅的后巷,邵琰宽竖起大衣立领,匆匆走向巷尾,巷子头上围了一圈人,奇怪了,有拉黄包车的,也有大饭店里穿制服的伙计,甚至还有衣着齐整的银行职员,一群人乱哄哄讨论着什么,邵琰宽走过的时候,依稀听到一句:“昨天晚上,日本人炸了我们卢沟桥了,我听说,那卢沟桥就在北平城门口啊……”

是吗?邵琰宽这些日子风花雪月的,不怎么关心时事,日本人嘛,听说屯兵在那很久了,总有摩擦的,不至于成什么气候……

丘山在巷尾等他,穿一身对襟盘扣本地衫,一顶破草帽遮住了道士髻,两只眼睛从帽檐下面看他:“我不是说过,没事别找我吗?”

邵琰宽有些动气:“怎么没事,两件事。司藤答应我的求婚了。”

丘山眼睛一亮:“真的?”

邵琰宽烦躁:“道长,不见得真要我娶她过门吧?怎么说都是个妖怪……这万一……道长,你赶紧把她收了吧。”

丘山沉吟半晌:“邵公子,这还要请你多多帮忙啊。”

邵琰宽愣了一下。

“兵法上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为上策。对于司藤,我一向避免跟她撕破脸皮,你不知道,之前在汉口一带,我跟她打过一次,妖怪就是妖怪,挟持了几十条人命逼我放她。上海是个大城市,她出入又都是闹市……”

邵琰宽着急:“道长如果担心这个,大可不必啊。我之前还带过司藤下乡踏青,那种地方偏僻处多,我可以安排……”

丘山脸色一沉:“你听我说完!”

“这只是其一,第二是,司藤妖力不差,之前在青城,还重创了我们麻姑洞的道友,我实在不希望道门再有损伤。司藤居然答应你的求婚,可见她现在是被感情迷了心窍了,邵公子,如果……”

他凑向邵琰宽耳畔,声音压的极低,邵琰宽听着听着,忽然间怒容满面:“生孩子?妖怪生出来的,能是人吗?”

丘山冷笑:“邵公子,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一般情况下,妖怪当然是不能跟人生孩子的。但如果她真的愿意,生出来的,就一定是人。妖怪,如果不能尽散妖力,是不能给人生孩子的。”

邵琰宽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

丘山拍拍他的肩膀:“你想一想,她既然喜欢你,你只要对她好一点,多说几句甜言蜜语……这事对你邵公子来说,很难吗?如果事情成了,一切就简单了,不用伤及无辜,道门也可以全身而退,功德无量啊。”

邵琰宽似乎想说什么,丘山赶在他开口之前打断:“对了,你说有两件事找我,第二件是什么事?”

邵琰宽语气有些不豫:“道长,想必我们家纺织厂的事,你也听说了。”

先前跟丘山是说好的,在司藤这件事上,他愿意帮忙,但作为回报,丘山许他一大笔钱,去重振他岌岌可危的家业华美纺织厂,没想到形势变化这么快,原以为还能撑个一年半载,谁知说倒闭就倒闭了。

丘山笑了笑:“听说了,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邵公子,你别嫌我说话难听,你其实不是做生意的材料,钱投在厂子里,也是水流去了山外,不如捂在身上踏实。现如今兵荒马乱的,听说北边已经打起来了,到时候想外逃,厂子带不走,丢了又可惜,反而是个累赘。现钞我是没有,但是我们道门值钱的玩意儿还是不少,你放心吧,答应给你的,一分也不会少。”

邵琰宽的脸色终于稍稍好看了一些:“那……就依道长说的,走一步是一步吧,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再来找你。”

丘山的脸色忽然沉下来:“邵公子,不能走一步是一步。我暂时有事,要离开上海,把司藤拖住以免失了踪迹,诱她产子,这些都要拜托邵公子了。”

邵琰宽结巴起来:“怎么道……道长要走吗?几……几时回来?”

丘山叹气:“暂时说不清楚,邵公子,你们在上海有吃有喝,不知道内陆疾苦。去年开始,川甘一带大饥荒,买卖人肉、人吃人,听说靖化县的县长都给吓疯了,这种地方戾气横生,为免妖变,各大道门都已经赶过去了……总之,事了之后,我会再回上海,亲自剪除司藤这个妖孽。”

再回上海?这话说的轻巧,他那时当然想不到,前脚离开,后脚就爆发了八一三淞沪会战,三个月后上海即告为日本沦陷区——不过,其实这些,司藤自己也没看到,毕竟,她没有活到八月。

***

现在回想,她还是忍不住面有得色:“我第二天就找到白英,把邵琰宽和丘山的合谋告诉了她,看着她浑身发抖面色惨白,心里头不知道有多痛快!”

心里控制不了的幸灾乐祸,你以为你一头奔过去的是一世良人终身可付,其实呢,谁让你不听我的话,谁让你一意孤行,现在终于一头撞了南墙,怪谁呢?

白英说:“你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考虑。”

她笑笑:“好,你慢慢想,只不过,想破了脑袋,也很难把负心人变成痴情郎君吧。”

说完了,又写了地址给白英,语气随之柔和:“想通的话,赶紧过来找我,丘山离开上海,这是个好机会,我们还要从长计议。”

……

三天之后。

那一天,她记得很清楚,傍晚时分忽然下起暴雨,哗啦哗啦,旅馆的窗户看出去,屋顶上雨柱都砸起了白烟,正烦躁着白英怎么还没消息,外头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白英托人给她送了一封信,约她今晚见面。

地点选在倒闭的……华美纺织厂。

69、第⑧章

屋子里很安静,借着这片刻停顿,颜福瑞终于想起来要把嘴里的奶干给嚼咽了。

秦放有些不安,司藤从来不像是个有耐心的人,这也完全是她的私事,为什么这么事无巨细的……都讲给他听?

三人之中,也许只有颜福瑞是真的拿这个当故事听的:“那后来呢?”

司藤笑了笑:“后来,我就去了。”

***

事先,她已经猜到,这次见面不会那么顺畅,但是白英的固执,还是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

白英并不觉得是邵琰宽的错,她把一切都归咎于丘山的诡计。

——丘山一定在琰宽面前说了我很多很多坏话,所以琰宽才会被蒙蔽的。

——他是长子,家业的压力很重,是丘山卑鄙,拿钱来引诱他,他只是一时糊涂。

——我相信,只要给我点时间,和他相处的久了,他知道我是真心待他,会对我改观的。

琰宽琰宽,邵琰宽什么都没做错,哪怕是拿刀子抹了你的脖子,也只能怪刀子不听使唤,司藤冷言嘲讽白英:“邵琰宽已经有了妻室,你要去给人做小,自己就不嫌丢脸么?何止丢你的脸,我们做妖的,都面上无光。”

“琰宽说了,会光明正大娶我过门,该有的规矩都有,半分不会委屈我,除了旧式排场,还会另做一场上海滩风行的西式婚礼。”

“这你也信?”

白英盯着她的眼睛:“我信。如果他不照做……”

她的声音忽然多了几分冷意:“如果他不照做,我就不嫁。他不是想要丘山的钱吗?为了钱,他也得让我如愿。我不会丢妖的脸,我会风风光光明媒正娶,到他身边之后,日夜厮守,还怕不能让他回心转意吗?”

司藤的笑渐渐冷下来:“那就是说,没得谈了?”

必须承认,在来见白英之前,她已经有了动手的打算和杀念,她相信,白英也是一样的。

武力,从来就是为谈判失败准备的。

***

司藤笑着看秦放:“那个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被白英给杀了。”

“哪怕到现在,我也依然想不通,我心无杂念,抛却不属于妖的人类感情,一心一意做妖,想拉白英回头,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是赢的那一个,为什么,老天选的是她?”

她用了个“选”字,秦放想起她刚刚讲过的话。

——分体时,没有绝对的等同和势均力敌,看似都只是一半,一定会有一方更强一些。

到底哪一方更强,事先谁也不知道,说是老天选的也无可厚非,但是,老天选择的标准是什么呢?

秦放跟司藤有着一样的困惑: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应该是司藤更强,说白了,她是为妖正统,而白英爱上邵琰宽,还异想天开要生什么孩子,等同叛逆,有头无脑,为了个不值得的男人不惜杀死司藤,为什么,反而是白英更强呢?

不过,在颜福瑞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个事:白英强就白英强呗,这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就跟有人天生漂亮有人天生丑陋,这就是命,司藤小姐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他急于了解接下来的事:“司藤小姐,那后来呢?”

***

后来?

后来的事情她没有亲见,不过,心中已经有了大体清晰的轮廓,部分来自贾桂芝的讲述和黑长条箱里白英的那封信,部分由这些日子零零碎碎发现的残片拼接而成。

那天晚上,贾桂芝的太爷贾三,一个普普通通的黄包车夫,阴差阳错出现在倒闭了的华美纺织厂,糊里糊涂推开了车间的大门。

眼前所见让他魂飞魄散,拼尽全力想逃出去的时候,大门砰的闭合。

蹬,蹬,蹬……

高跟鞋的足音在他面前停住,贾三吓的身子抖成了筛,磕头如捣蒜,白英问他:“想活吗?”

贾三上下牙关抖的厉害,连说了好几个“想”,发音都怪异地难以分辨,再然后,他忽然觉得背上像是有蚁虫在蠕动,横过脖颈,慢慢爬上了脸颊,在白英面前,他不敢伸手去拍,痒到难耐时,那游丝一样的玩意,忽然刺溜一下,从他的鼻孔中窜了进去。

接下来,如同道士王乾坤一样,贾三领教到了藤杀的威力,他痉挛着在地上爬,眼前金星乱晃,耳畔却始终清晰地响着嘀嗒嘀嗒的滴血声。

白英说:“如果你听话的话,以后就用不着受这个罪了。”

她吩咐贾三把那具滴干了血的尸体带走,北方在打仗,不安全,南方兵荒马乱的,也不稳当,大西南不让去,要求往西北走,越是地广人稀越好,她说:“听说西北有异族人,异族人好,不会对汉人的事情问东问西,你到了之后,在那住下来,然后写一封信,告诉我你的地址。”

她说了个收信的地址,要贾三务必记住,说到收信人时,犹豫了很久,才说:“就寄给我,白英,白小姐。”

贾三抖抖索索的:“白小姐,我不识字啊。”

白英说:“只是写个地址,找个会写字的人代笔就行了。不过……”

她的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你不能搬家,我这里的事情都了了之后,会给你写一封信,也许是三五年后,也许是六七年后,耐心点,一定会等到的。”

“这封信,你不能找人念,只能你一个人看,你自己学着认字,认会了再读,早读晚读没什么分别。我要说的话,要你做的事,都在信里。我也不怕你有异心,要是想一家门死绝,尽管试试。”

又说:“那具尸首,好好安葬,葬在一般人找不到的地方,越偏僻越好。来日,我还用得到。”

贾三抖的更厉害了。

他在纺织厂的废布堆里找了布,把那具尸首包好,蜷缩着塞进自己的黄包车座,一路拉车回家,双腿软的没有力气。

回到家,先藏好尸体,老婆搜他的钱袋子,见没挣到几个钱,脸色沉的像阴天,骂他黄汤又灌多了不行正事,他盯着老婆上下开合的嘴,说了句:“咱们得搬家,去大西北。”

说完了一头栽倒,像是先前的酒劲又上了头,怎么摇怎么晃都弄不醒,第二天一早,他旧话重提,老婆这才发觉原来他说的不是胡话,登时炸了锅,一哭二闹三上吊,碟子碗摔了不下十个,贾三有些后悔。

就在这个时候,儿子忽然说了句:“阿大,昨天你睡着了,有个长长的东西从你鼻子里爬出来,我凑上去看,嗖一下钻到我耳朵里了,痒的很呢,不过早上起来,又不痒了,也不知我眼花,还是做梦。”

藤杀!

贾三先是惊惧后是发怒,扬手把灶头的锅盖都给摔了:“你走不走,不走也行,儿子我带走,你另找男人改嫁去吧!”

……

一路跋涉,几度流离,贾三一家终于在囊谦住下。

他专门跑去一趟大县城,给白英小姐去了信,但是囊谦不比上海滩,想认字好生艰难,周围的住民大多连汉话都不会讲,好不容易遇到一两个舞文弄墨的,不是部队里的文书就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谁耐烦教他读书写字?磕磕巴巴,又要异地讨生活,也没空真的去学字,几年下来,认识的字还是两只手数的过来。

白英小姐先前说,也许三五年,也许六七年,但事实上,这信比想像的来的晚,信是重金委托一位到西北做生意的行脚商带来的,唯恐用公家的邮政给寄丢了。

信封上那两个字倒是认识的:白英。

这两个字,像是把噩梦又带到了。

贾三边认字边读信,后来参加扫盲,城里派来了老师,他多了个心眼儿,每天拿笔依葫芦画瓢临摹几个字,打乱了顺序,去问老师:“先生,这字念啥阿,什么意思?”

有一天,信终于全部读懂了,整个人如被冰水,这才知道,这从天而降莫名奇妙背上的债,自己这辈子,是还不完的。

白小姐信里问他,藤杀是不是已经找到令郎了?

令郎总还要生子的,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这藤杀会一脉相传,当然,不会永无止境,有一件事,要贾三的后代去做,那一晚算起,七十年起始,八十年大限,最后还做不成的话,藤杀可就要要人命了,不止是人命,还会断子绝孙,家门死绝。可是,做成了的话,会有回报,什么金银财宝,要求尽管提,哪怕是死人回生呢,都不在话下……

贾三颤巍巍去算,十个指头伸在眼面前,才想起不够数,从那一晚算起吗?那是1937年,也就是说,有一件事,2007年可以着手去做了,但如果到2017年还没完成……

2007,那时候,他老早死了吧,这事,他儿子也轮不上,可能是孙子,也可能还要晚一辈……

他心跳如鼓,一遍又一遍看信里吩咐他做的事。

信里,提到了杭州近郊一个缫丝养蚕为业的镇子,提到了镇上的大户,还有一个叫秦来福的人。

***

一股寒意从秦放的心头升起。

司藤不说话了,她转过身,长久地凝视着墙面上白英的画像。

秦放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提到的那个镇子……那个镇子上,有我家的老宅,秦来福……好像是……”

司藤打断他:“不是好像,秦来福,就是你太爷的名字。”

“秦放,是不是该过来磕个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白英和邵琰宽的后代。”

刹那间,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打破这寂静的,是颜福瑞惊讶到近乎口吃的声音:“什……什……什么?”

70、第⑨章

秦放没有动,神情僵硬着说了句:“我家里姓秦。”

司藤笑笑:“一时间,确实很难接受,你不信也在情理之中,这一部分,是我推测的,你如果觉得不合理,尽可以反驳。”

颜福瑞很是同情地看了秦放一眼,在他心里,司藤小姐是比秦放聪明的多了,既然她这样推测,当然就是有道理,秦放嘛……一定反驳不了。

说了这么久,司藤似乎有些累了,她在椅子上坐下来,看一眼双腿大盘攥着一袋子干粮的颜福瑞,又看了看一动不动的秦放:“你不累吗?要不要坐下来?”

“不累。”

他语气不好,司藤倒也没有生气,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千头万绪的,也不知道从哪说起……就从,邵琰宽的家业说起吧。你记不记得,当初看到你们家老宅子的照片,我就说,那个地方,我是去过的?”

秦放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是1936年,我和邵琰宽重逢已经有一阵子,他很殷勤主动,经常约我外出,当时他的厂子还没倒闭,我在上海待着有些腻,他就说,他们厂子和不少江浙的小镇有生意往来,那里的景色清新自然,镇上的人敬他是东家,招待极其周到,可以过去踏个青。”

“当时是不是见过你太爷,我没有印象。但是听邵琰宽说,当时整个镇子都和上海的纺织厂有生意往来,我姑且推测,和你太爷爷秦来福做生意的,就是华美纺织厂。”

“1937年中,因为经营不善,华美纺织厂倒闭了,邵琰宽家大业大,倒闭了一个厂子不影响他花天酒地,后来上海沦陷,打仗的时候,也顾不上其它,但是到第二年,一系列的后续问题都会爆发出来,首当其中的,应该就是那些小作坊主的账款问题。换言之,邵琰宽欠了很多债,而依我对他的了解,他大可以仗着厂子已经倒闭,拖欠不还。”

她看着秦放微笑:“这段时间,在你太爷爷的那本记事里,第一次出现了白英的名字。”

***

太爷爷的记事本?

秦放想起来了,是垫柜角的那本线状册子,司藤当时看的极其仔细,还折了还几张纸页,第一次提到白英……

——接连三月,账款难结,愁煞,一家老小,等米下锅。妻弟数度登门求借,左右为难。幸甚白小姐代为说情,始得转圜。

当然,秦放记得没有逐字逐句这么仔细,他只是大概记得,太爷爷提到家境窘迫,当时,是白小姐“代为说情”。

颜福瑞忽然激动了,他噌的举手,就跟要发言似的,没得司藤首肯,就嚷嚷开了:“司藤小姐,这个我知道,你让我去秦放老家打听事情,我听过这个白小姐的,你记得不,回来我还跟你汇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