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南伸指按住她的唇:“我知你想问甚么。”又收回手从从容容道:“千缨已救了回来,无甚大碍,目前正睡着;那些家伙点了油坊想趁乱逃逸,但你的兵却堵死了出口,一个不少全部落网;城门还未开,但神策军正在驻地好好休息,不急于这一时。”

“至于你身上的衣服怎么换的——”他一本正经说,“是我动的手。”

说完这句他仍一脸坦荡:“你衣服烧坏了必须换,而这里知你身份的仅有我与千缨,千缨昏迷,我唯有代劳,请你理解。”

许稷就算想说甚么也没法说,就任由他一张灿烂的脸在眼前晃。他那样悠闲坐着,身上套着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旧袍子,袖子短了一截,手腕露出来,姿态从容,完全没有被这不合身与陈旧所影响,还是那风华正茂的模样。

真好啊,许稷想。

她想动动腿,却疼得根本挪动不了,最终皱眉放弃。

“想换个姿势睡?”王夫南起身,手探进被窝中帮忙。

“不。”许稷艰难吐出这个字,王夫南探进去的手却已触到了一丝微妙的湿热感。

他先是蹙眉,后收回手,待低头看清指腹上那一抹可疑血色,便焦急掀开被子去查看她腿上的伤。

然伤口安好,并未再度渗血。

“哪来的血?”他皱着眉自言自语,许稷却是费力撑臂半坐了起来。

白衫子上一片血迹令人心惊,而她隐约察觉到了腹痛。

“经血?”王夫南极迅速地反应过来,表现却很平淡。

他面上这样镇定,内里却烧得慌。不尴尬都是假话,但他不在意,索性直爽地看向许稷:“你来月信了,需要帮忙吗?”

许稷的脸色变了又变,恨不能将他赶出去。

王夫南当她是在表达尴尬,却不知这是初潮。

恰这时,千缨的声音乍然响起来:“三郎!三郎你在里面吗?”她声音也是哑哑的,音量却不低,隔着门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几乎是飞一般地冲了进来,毫无理智地扑到床前:“三郎你怎样了?!”说着手摸到那绑着木片的腿:“腿怎么了?”再看到血:“怎会有这么多血!”

一惊一乍间,许稷抬手按住了她脑袋,要稳住她急躁躁的情绪。

她头发衣服全乱糟糟的,一看便是刚醒来。许稷动了动嘴,以口形告诉她:“没甚么事。”

“这还没有甚么事哪!你为了救我也不必要这么拼哪!”千缨很沮丧,“还不如放任我死掉算了……”

“说甚么胡话,让开。”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王夫南乍然开口,径直走了过来,俯身就要将许稷抱起来。

“你做甚!”千缨急急挡。

王夫南余光瞥一眼褥子上那血迹:“有嘀嘀咕咕的工夫不如将褥子换掉。”言罢不由分说抱起许稷:“她来月信了,麻烦你去准备些必要的东西。”

“月信!”千缨再度丧失理智,手足无措原地转了两圈,抬头盯住王夫南一时间不知说甚么。乍然回神,她惊道:“你——你怎知道那是月信?!莫非你——”她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耳中嗡嗡直响,天哪王夫南竟知道许稷是女儿身了!

她只觉一阵胸闷,仿佛下一瞬就要急晕过去,但最终还是拽回了飞奔到悬崖边的理智,定定神威胁王夫南道:“你倘若敢乱说我就放蛇咬你。”

王夫南皱眉道:“别啰嗦快干活。”

千缨深吸一口气,速扯下床上的脏褥子,飞奔至柜前扒拉出新褥子来麻利铺好,扭头对王夫南吼:“快放她下来!”

“干净衣裳呢?必要的东西呢?这样放回去,褥子上又都是血,你脑子去哪儿了?”王夫南与千缨说话粗暴又直接,千缨讨厌他简直讨厌到发狂,她咬咬牙:“换衣裳关你甚么事!你将她放那胡床上,滚蛋!”

两人势要打起来,许稷想劝架却出不了声,况腹痛一阵阵,她实在没多余精力去管这两位之间的矛盾。

“怎么不关我事?她身上穿的这件便是我替她换的。”

千缨闻言捶胸顿足,“我要死了”,她丧失理智地想。

王夫南见她下一瞬可能就要炸成碎片,很识趣地将许稷放在胡床上,只身退了出去。他一出门,千缨便失控地嚎啕起来,泪眼对许稷:“我就说过他本质是很坏的……呜呜呜。”

许稷什么话也无法说,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而千缨见许稷太可怜,只好抹了抹眼泪闷声不吭去给她拿必要的东西。

门外的王夫南听里面哭声暂歇,这才迈开脚步离开了许宅,径直往公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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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露了脸,阳光虽惨淡,却仍有那么一点点温度。

王夫南坐在陈珦公房中,捋起袖子来默不做声将肘上及腿上的破皮撕掉,又勾过药膏盒子,蘸了些抹在伤处,末了熟练拿布带包好,抬首恰看见走进来的陈珦。

陈珦拿了新衣裳来:“我的衣裳你穿都太短了,这是问我妻兄借的。”说着往案前一放,探头瞥瞥他的伤:“你没大碍吧?”

“能有什么大碍。”王夫南放下袖子,轻描淡写伸手翻了翻那衣裳:“若我有换洗衣物,绝不穿人穿过的。”

“不用嫌弃啦,我妻兄是郎中,极爱干净,何况这衣裳是刚做的还没穿过。”陈珦说完话锋陡转,“明府如何了?”

“就那样,腿折了,不养上数月好不了。”他说着顿了顿,“你去寻个手艺好的木匠,做个轮椅给他,他那性子总不可能一直卧床。”

“十七郎所想真是周到。”陈珦赞道,又想起先前他寄来那信,遂发感慨:“十七郎对这位从妹夫倒很是在意,是以前有甚么过命交情吗?”

“算是吧。”王夫南敷衍回道。

这时吏佐祝暨忽冲了进来,手中端了一碗红褐色的汤药:“少府,姜汤好了!”

陈珦接过那姜汤递去:“这么冷的天,淋了那么多水,又火场里走过,会受凉的,十七郎喝一碗吧。”

王夫南说话已带些鼻音,大约已经受凉,但还是端过碗,一饮而尽:“多谢。”

日光蹑足往西行,公房内火盆温度恰好,陈珦不急不忙与王夫南说着这一年来的事,王夫南便只沉默听着,也不插话。

陈珦口中的许稷,是他认识之外的许稷,但他也不觉得意外。

她目的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官。这一点,已十分难得。

黄昏悄然走近,公房内一片晦暗。陈珦点油灯时,王夫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告辞。

陈珦亦跟着起身,送他出门。

出了房门,王夫南却示意他不用再送,陈珦便停在原地,看那身影孤单单走出了公廨堂屋,走进暮色中寂静的庭院,越来越远。

仍旧是日复一日的落寞与无所谓,外人眼中所看到的光彩,又有几分是真正的王十七郎呢?

——*——*——*——*——

另一边,因许稷说没胃口什么都吃不下,千缨为此而急得团团转,在后厨待了近一个时辰,也没想好要给她做什么吃。

初潮对于许稷而言,是无休无止翻天覆地的痛,痛到后来只剩麻木,终于摊手舒眉接受,呼吸也平静下来。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有人于黯光中走进来。

许稷偏头,认出那身形。

王夫南在榻边坐下来,熟练地伸手去探她额头,一层冷汗,连周边头发也湿透。

一定很难受罢?

但她也没有皱眉。

他忽然俯身,许稷骤然闭眼,只觉他额头贴上自己额头,那一霎便察觉到了烫意。

他烧得很厉害。

“听副将说你前后两次进了火场,可有碍?”她开口,声音虽低哑,却终于说出了完整的句子。

“没甚么事。”他很自然地贴近她,闭眼安静地说。

许稷没有多余力气推开他,就随他去。

他说“没什么事”时,她分明已嗅到他身上药味。

她仍低哑开口:“你很累吗?”

他带着浓浓鼻音回道:“恩,是有些累。”因头脑太沉,他甚至放弃了用手肘支撑,上身沉下去,头埋进她肩窝,求索那微弱的托慰与温暖,用来安放数月以来的疲惫。

许稷没有出声,睁开眼便可见床帐上的隐暗纹路,自成体系地交错覆叠,却莫名其妙地好看。

被沉甸甸的身体压着,她能感受到对方有力的心跳。

他与千缨一样炽烈,掏心挖肺的本事甚至更高一筹。

可那心太烫太真,许稷不敢去接。

作者有话要说:

千缨V:三郎别怕!我马上到!

第37章 三七三镇分

夜幕沉沉覆下,房中未掌灯,一片阒寂晦暗中,呼吸声交织,彼此各沉梦境,无人说话。

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至门口,那人调皮抬脚轻踹开房门,又腾出一只手来将门关上,摸着黑走到案前将食盘放下,小心翼翼地掌起了灯。

一星火苗瞬时窜了起来,室内终于有了光亮。千缨复端起食盘,扭头看向床榻处,看清后陡然睁大眼,惊道:“甚么人!”她霍地放下手中食盘冲过去,揪住那人衣裳就将其拽起来。

王夫南一张脸在她眼前晃了晃,眼睛却还是闭着,似完全不知状况。千缨一手揪住他衣裳,一手狠捏住他耳朵:“你在做甚么哦!为甚要压着我家三郎?!”

她下手略狠,王夫南疼得咬牙皱眉,睁开一只眼来看向她,鼻音重重咕哝道:“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不知道!?”千缨咬牙捏紧那耳朵,“你的腿自己长了脑子带你过来的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哪?”她拧住他耳朵令他朝床里边看:“你方才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她忿忿说着,那边许稷也是睁开了眼,哑着声问:“怎么了?”

“三郎你醒啦?”千缨倏忽变了脸色,松开拧着王夫南耳朵的手,忙退到案旁,将食盘端来:“我给你熬了些瑶柱粥,吃起来也不至于乏味,你喝完再睡。”

说着便挤开王夫南自己在榻旁坐下,一手端碗,一手持勺,就要喂给许稷吃。

许稷本不想劳她,但又怕她没事做会同王夫南掐起架来,遂依着她心意,撑臂半坐起来容她喂。

千缨很周到地喂她吃完,又贴心问:“还疼得厉害吗?可是好些了?”

“好多了。”许稷说着咳嗽。

千缨蹙眉:“你不会也受风寒了罢?”她说着扭头,盯住王夫南,眼神里杀气满满,似是在责骂“受了风寒不该避人吗?看你做的好事!”

王夫南却忽略她神色,反看向她手中空碗,道:“没有我的份吗?”

“鬼才留你的份!”千缨又瞪一眼,霍地将碗勺往旁边一搁,起身扶许稷躺下,倏忽拽起王夫南:“出来!”

王夫南头重脚轻地被她拎出门,千缨霍地将门锁上,再瞪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厨舍去了。

高密城冬天极冷,白天惨淡的日光一旦西逝,晚上便只剩冷飕飕的风。夜幕压下来,好似近在眼前,沉甸甸的云里应是蓄满雨雪。

王夫南被这冷风吹得清醒了些,抬手探探自己的额头,却烫得要命。

他在这不大不小的宅子里踱步逛了会儿,最终推开一间客房的门,进去后倒头就睡。

庶仆从外面路过,竟是有些可怜他。

千缨回到厨舍潦草吃了晚饭,百无聊赖挑了挑灯,庶仆妻在一旁无意说道:“昨晚上明府与夫人那模样,真是吓死人了。还有那王郎君,浑身湿淋淋的,看着都冷。所幸都没有甚么大事哪。”

“哦。”千缨甚是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她不是不知自己及许稷的命都是由十七郎所救,但她与王夫南乃是宿敌,自然也不肯轻易低下头来道声谢。

横亘在心中的矛盾始终无法化解,千缨皱眉望着那盏灯发呆。

待外面报更声响起,庶仆妻要离开时,犹豫了许久的千缨忽喊住她,随后起身走到炉前,将小锅里剩的粥倒进碗里,搁在食盘上,同庶仆妻道:“给王郎君送去,问起来就说是吃到最后没人要吃了,倒了也浪费。”

庶仆妻看出几分端倪,连连点头,可刚要去接,千缨却又端过那碗将粥里面的贝肉挖出来一股脑儿塞进嘴里,忿忿嚼了嚼。

庶仆妻看着觉得有趣,眯了眼微笑,接过碗说:“如此倒真像是吃剩下的了。”她亦是出生于多子女的家庭,兄弟姊妹之间的相处有时便是如此别别扭扭,讨厌时想掐死对方,但往往又都狠不下心,而即便心软,也总是要存留一份面子,不肯轻易服软。

庶仆妻端着那碗粥出了厨舍,千缨则将那鲜美贝肉咀嚼个透,最后咽进胃腹,抬起头,见外面竟下起了雪。

细细碎碎的,与长安的雪差了许多。

这一年,就快这样过去了啊。

而王夫南也是被冻醒,起来翻找被子,恰闻得庶仆妻敲门声。打开门,庶仆妻递上粥,原封不动将千缨的话转述,末了抬头迅速看了眼这位贵公子的神情,笑着退了出去。

都当自己是心冷绝情辈,却偏偏都是热心肠哪。这样的人,彼此又如何恨得起来呢?

她打算替贵公子关上客房门时,对方却说:“不用关。”

头脑晕乎乎时,见冬夜雪景,似梦似幻,回过神,粥也将凉。

这一年快走到了头,除了身上多出来的两三处疤痕及手心里额外长出来的茧子,似没太多变化,可分明又变得很不同。

坐下来将粥慢吞吞吃完,廊外雪已铺了薄薄一层。

这雪没有下太久,神策军进城那天雪就融得差不多。许稷尽管身体抱恙,却也亲自去迎了神策军。

那日出门时一众人在她家外面候着,陈珦则是带了木匠连夜赶制的轮椅站在院中等她出来,但却迟迟没动静。

王氏兄妹因区区“谁将许稷抱出去”这个问题又争执起来。末了千缨横从兄一眼,霍地抱起许稷就往外走,结果看得院中一伙人目瞪口呆,更证实了坊间“许明府惧内”的传闻。

“啊 原来是这样,明府夫人看着柔弱实则力大无穷,明府平日于闺房中大约经常遭致暴打啊!”、“难怪难怪,真是惨哪!”、“惨个屁,这分明是别有趣味的疼爱,将 自己夫君抱出来哪!你们家的行吗?”、“嘁……不过是明府长得瘦小罢了,换个大个呢?看夫人还抱不抱得起来!”

总之,明府在家一定弱势就是了,不管被迫还是自愿。

因年关至,神策军便在高密度过了这个寒酸但安稳的年。

六路大军压境淄青,却不动百姓分毫,且格外优待俘虏,以至于各州自举降旗纷纷倒戈,郓州一破,青州使府则如俎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李斯道终是没过完这年,就失了脑袋。

淄青叛离朝廷五十余年,至此终于分崩离析。

朝廷遣派户部侍郎为宣抚使,将原淄青镇一分为三——天平、淄青平卢、泰宁①。

而许稷所在密州,恰是属于泰宁镇。除密州外,还有沂、海、兖三州划归泰宁管辖。

淄青一分,各番人事调令便纷至沓来,有某某地节度使调任某某地的,连带着底下将校也是好一番变动;也有朝廷指派的空降下来做观察使的,比如在西征中大获战功的王夫南。

天平、淄青平卢镇皆设有节度使,偏偏泰宁没有,只设了个观察使。

所谓观察使,观察处置使也,是军职,负责地方军政。因无旌节②,故地位次于节度使,下属将校比起节度使也要少一些。

王夫南领观察使同时,并兼泰宁都防御使与都团练使,因品级不够,遂按例借服③,从此脱掉绯衣穿紫袍。

到这时,已是大昌元年的春天。

城中百花开,百姓农耕忙。

来来回回的商户带来番邦或旁州的新奇商品,集市里仍各种拌嘴各番讨价还价;士人们呼朋引伴野外郊游,一坛坛酒便这样倒进了肚腹,化作万千诗作;教坊伶人们念着新词,奏着新乐,纸醉金迷地舞下去。

而许稷则盯着高密北城那一大块的水泊,思忖着变废为宝建新城的办法。

她的腿大概落了病根,风雨天总隐隐疼;每月也添了桩烦心事——月信来了真是讨厌哪。

这日她终于送走了月信,想着去城北看看,却不料一大早便收到消息,说泰宁观察使要来。

去城北的计划搁浅,许稷只得在县廨中老老实实等着驿所传来的消息。

至傍晚时分,吏卒来报,说泰宁观察使将至,请高密各县官县吏速至城门处迎接。

一众人哗啦啦收拾了公廨,飞奔至城门口,列队迎接泰宁观察使的车驾。

高密主簿弄齐整身上公服,呼口气瞥一眼旁边陈珦,道:“少府你腰带歪了。”

陈珦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腰带,问他:“至于这样紧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