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城北哪?”千缨闻言一愣,“可是好远,你晚上还回来吗?”

“若赶得及便回来,你不用等我太晚,到时辰便先睡。”她说着起身,又转头与庶仆妻道:“替我包两块蒸饼吧。”

千缨忙说:“光吃蒸饼如何够的。”又赶紧跑去厨舍,亲自打点许稷外出要带的饮食。

恰这时,王夫南穿戴整齐地进了堂屋,甫坐下来,庶仆便将醒酒汤端过去,他接过饮完,这才开始吃早饭。

许稷因要等千缨来,便干坐在这,看着王夫南吃。

他的唇形非常好看,吃相也不错,干干净净,是有教养人家养出来的孩子。许稷老气横秋地想着,不自觉就走了神。

而王夫南忽抬了头看她一眼,目光也是落在她唇上,昨夜旧事便翻涌上心头。他想起那未能深入的亲吻,怀念那柔软潮湿气息交融,便更深体会到伸手可及却不能拥入怀的遗憾。

他敛神吃完早饭,千缨也终于将许稷外食准备妥当送了过来:“我听说城北挺荒的,你要当心哪。”

“没事。”许稷拿过食盒去取马,王夫南也跟着一道去。

至马厩,许稷一边解拴绳,一边道:“十七郎若今日无事,与某去趟县北可好?”

“你要去那做什么?”

“去了再说罢。”许稷翻身上了马背往外去,随即便听到了跟上来的马蹄声。

两人马不停蹄地抵达高密北乡,已至下午。

勒马停下,满目水泽,衬以蓝天,竟有无边际之感。

许 稷收回目光,不徐不疾道:“高密境内河流皆是从南流到北,南来之水滞留此地,城北便成水乡。”说罢自袖中取出高密城布局图:“这片土地一日未能用起来,北 乡就只能维持人少荒芜的现状。近年虽常有战乱,高密人口却逐年增加,外来客户也越发多,加上朝廷有意削减兵员,更多军人仍要回归土地。长此下去,高密土地 紧缺的矛盾只会更突出。”

她下了马,王夫南亦跟着下马。两人沿河道而行,王夫南开口问:“除土地紧缺的原因外,还有何理由令你动了这念头?”

“漕运。”

王夫南闻言不语,他大约能猜到许稷心中盘算。许稷与早年的一位名臣作风极像,不论在哪里为官,不论是升官还是贬职,总愿以一双手为百姓造更多福祉。得父母官如此,此乃百姓之幸,却也透着局限。

他沉默不语,许稷遂问:“大帅认为可行性有多少?”

王 夫南停住步子,远眺道:“你想将高密北乡之水导出,需人工开挖河道,必然要动用民力。我不怀疑你用民力的本事,依你之前的治绩看,你或许能将民力用得很 好,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任期不过三年,再多也不会超过四年。而开挖河道不是小工程,耗时自然不会短,或许工程还未结束,你就已离开了高密。你走之后呢? 倘若下任能力不够或干脆不作为,这就会是个烂摊子,且会比原先更糟糕。”

他句句戳中许稷所担忧的部分。有时很想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可需顾及的事却太多太多。

“太 平年间不惧工事,但如今并不太平。”王夫南继续往前走,“往外看,西戎边患一直都在;西南边也蠢蠢欲动,且扰边行径较之西戎更为恶劣;往内看,北方藩镇眼 下是平息下来了,但只要财权、兵权、政权都还在节帅手中,便始终是隐患;南方藩镇看着温顺,实际上只要朝廷一松手,兼并也在所难免。”

最怕到头来强藩并弱藩,举国混战。

他言声平淡,面色却不如先前那般轻松。

有些话都是不愿与同僚说的,但他愿与许稷说,这信任来的莫名其妙,但格外理所应当:“按说天下暂安,理应休养生息弥补这些年来的长久巨耗,但朝中已复起奢靡之势,对地方的盘剥只会变本加厉。你到高密之前也该知道,许多地方杂税多得惊人,惹怒百姓,后果会很不堪。”

王夫南说着俯身捡起一块石头掷进水泊之中,转开话题:“既然水多,就用水之利不好吗?”

他说着看向她,眸光明亮。许稷微蹙眉,转头看向这广阔水域,若有所思。

湿地湖泊,自然也有可用之处。

行了将近一天,日薄西山,两人皆是饥肠辘辘。许稷拿来千缨准备的食盒,寻了草地坐下来开吃。而王夫南也在对面坐下来,瞥了一眼她的食盒,没有说话。

千缨替她准备得十分周到,其中用心是一眼即可辨的。

许稷很节制地吃着,也不说要分给他。早上她看他吃,眼下则轮到他看她吃,好像十分公平。

但她吃了一半便不再动筷子,食盒推给王夫南:“十七郎要吃吗?”

王夫南接过来,将剩下一半吃完。

千缨若知道了恐又想杀了他吧,他收拾食盒时不禁想。

因实在太晚不便折回,许稷便打算宿在城北馆驿。可到了馆驿一问,却说只剩下一间空房。那伙计见他二人犹豫,便道:“二位官人宿一间不好吗?还省钱嘞!总不至于一个宿客房一个宿柴房吧!”

最终许稷开口说:“宿一间。”

“好嘞!”伙计拎着钥匙就带他二人去,点了灯,并热情送上洗漱温水,道了些“祝君好眠”等话,很识趣地退了出去。

两人都困极,只因昨晚几乎都没有睡。

因是许稷付的房费,故许稷理所应当睡床,而另一人则只好委屈睡地上。

许稷简单洗了个脚便窝进床里睡觉,王夫南则铺开蔺草席,吹灭了灯台。

先是一片黢黑,待适应这黑暗,便隐约可看见黑暗中的人与物。

王夫南坐于蔺草席上,能看到许稷侧睡的背影。

他很困了,但睡不着。

多年未考虑过男女情.事,如今一发不可收拾,却又不得不忍耐克制。

他可以将心全给她,但她未必会接受。

她有自己要走的路,且只要她还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她与他,就没有可能朝夕相伴。

他甚至明白她与千缨之间的互相依赖,若她以官员身份继续活下去,千缨就会以宦门夫人的身份伴她终生。

千缨对她来说,或许是相伴一生的亲人,而他对她来说,恐怕只是秋晨之露。

第40章 四零争财权

馆驿客房外的走廊里有人来回走动,也有人轻声细语说话,衬得这夜更安静。王夫南盘腿而坐,实在坐不住便悄悄起身出了门。

他前脚刚走,许稷便睁开了眼。

分明很困了,却如何也睡不着,不由辗转叹气,起身剥了一块饴糖吃。

大约是来自家中的熟悉味道令人心安,吃完这块饴糖,她觉得好多了,便再次躺下睡觉。

由于后来睡着了,她竟不知王夫南是何时回来的。只知道自己睁开眼,便看到王夫南正于蔺草席上打坐,面容平静,看起来莫名有几分潦倒与困顿。

她迅速掀被下榻,披上外袍,戴好幞头,径直走到那蔺草席前,看了一眼明亮矮窗:“大帅,天已大亮,该走了。”

王夫南睁开眼来。

他未束抹额,又仅仅穿着薄中衣,看起来没有太多身为将领的气势,反而瞧着有些可怜。

眼窝略凹进去,是没休息好的表现。

见他毫无回应,许稷决定关心他一下:“大帅没睡好吗?”

王夫南抬首,直来直去:“若我说没休息好呢?你会心疼下我吗?”

许稷闻言心中一咯噔,他却霍然起了身,瞬间从仰视姿态变成了居高临下,垂眸看了一眼许稷的心脏位置,目光又上移复看向她的眼睛,轻描淡写地说:“既是你不在意的事,有询问的必要吗?”

好差劲!许稷面上毫无波澜,心里想的却全是千缨的忿忿骂辞。

她风平浪静地微笑,然后俯身捡过足袋及鞋子,弯着腰穿好,站直了看他一眼:“大帅还是将衣裳穿好吧,某在馆驿外候着。”

她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王夫南拍额一阵懊恼。

若逞一时口快都是傻子,他必然是头号傻子。

许稷那种冷硬心肠,怎可能因他一两句气话心软?

王夫南唉声叹气穿戴整齐出了客房,无精打采下了楼梯,而许稷早已等在了馆驿外的蒸饼铺子里。

棚下寥寥坐着几个行路的人,许稷低头喝热水,余光瞥见王夫南走过来,便放下陶碗,示意他在对面坐。

可王夫南偏偏不遂她愿,径直往她身旁一坐:“你吃了甚么?我要吃一样的。”

许稷毫不在意地挥手示意伙计过来,又替他喊了份一样的粥与蒸饼。

两人各自低头用早饭,许稷速度显是更快些。她将食物都塞进肚腹中,正要起身,王夫南却霍地抬手按住她的肩,示意她坐下:“你急着做甚么去吗?”

“春征正忙,昨日已荒废了一天,今日自然要早些赶回县廨。大帅若无事慢慢行就是,但请允许某先告辞。”许稷说着拱手,姿态自动放低。

“你这样做事吗?喊我过来,眼下又要将我丢在这里。”

许稷居然无言以对,只好继续坐着等他吃完。

“大帅的抹额没有束好。”她好意提醒。

王夫南恰低头吃蒸饼,闻言立刻转过头来:“你就只提醒一下吗?”

“不然呢?难道要下官给大帅束吗?”

“不可以吗?”王夫南手抓蒸饼,看一眼她正处于空闲状态的双手。

许稷未再多狡辩推辞,坦荡起身,手伸至他脑后解开那抹额,又往后稍退一些,将抹额贴上他发际往后收,一丝不苟系好,侧头一本正经盯着他的脸看了看,认真地说:“这回好了。”

她一脸的无所谓,王夫南心中却波涛翻涌静不下来。

在这种事上她可真是高手哪,姿态坦荡得令人不敢乱想,却偏偏又将人心搅得天翻地覆。

太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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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这顿早饭吃完,两人便踏上归程回高密县廨。

抵公廨时又是下午,许稷正要去公厨填肚子,陈珦却急急忙忙拦住她:“明府,快看这个!”

他说罢将文书递给许稷,又偏头看了一眼跟着走进来的王夫南,躬身推手匆忙行了礼。

许稷将文书看完轻皱眉,转头去看王夫南。

“不是我要与你争财权,所以不必这样看着我。”王夫南似很清楚她手上文书是甚么,“进去谈。”

许稷瞬时忘了吃饭一事,握着那文书进了东边公房,陈珦也跟了进来。

王夫南在主位坐下,待他二人也落座后道:“这次我来高密,一是为高密官健兵削减事宜,二则是为财税。两位也看到了,户部要求各州县原除陌外增加抽贯,有何想法不妨说说看。”

许稷将文书放在案上,暂不说话。

陈珦则道:“近年来举国战事连连,实在巨耗,国库一遇危机,便不断增加除陌①,从每贯二十文已至五十文,如今还要再额外增加抽贯,恐怕——有些难办。”

所谓除陌,是商税一种。

初设时天下公私贸易,皆要进行除陌抽贯,交易每贯(一千文),则由官府抽取二十文,称之为除陌钱。

此后除陌钱不断加征,用以军费补贴,从抽贯二十文到五十文,眼下竟还要求继续加征。

至于陈珦所言难处,其实是行两税以来,地方与中央在财权一事上久有的矛盾。中央要与地方争财权,其中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增加除陌抽贯。因以每贯抽二十文为例,中央便可争夺地方两税的百之二,故增加除陌比例,中央所能获得的财利也愈大。

简而言之,增加除陌即是变相增加了地方的上供税额。

执行还是不执行,愿不愿意将这财权让出去,都是许稷要考量的问题,也是王夫南避不开的选择。许稷面对的仅是一县,而他要处理的是四州。

但许稷一直不说话,反而是拿过一旁算盘,噼里啪啦拨了一阵,最终手按住算盘将其转了个圈,示向对面的王夫南,终于开口:“每贯抽八十文是下官能承受的底线,但户部要抽两百文,下官觉得匪夷所思。”给出结论:“下官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她态度很坚决,没甚么商量余地。哪怕对面坐的不是王夫南,换成其他上官,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给出这答案。

王夫南将目光从算盘上移开,望着她道:“此举看起来应只是临时之策,为甚么做不到?”

“那是二百文,不是二十文。若强征,民必恨牙商苛索官府无情。哪怕只是一时,也会致人心无憀。”

她对中央的财税政策显然是不满的。仅以盐茶市价而言,光从去年到现在就一加再加,已至极限;倘若抽贯再无止境地加下去,她就不仅仅是不满,而是痛恨了。

朝廷如此作为,是杀鸡取卵,非要逼得民怨沸腾。

她不想看到那样的一天。

“我知你现在身为地方父母官,处处为百姓着想。”王夫南平静地说,“倘若你站在户部的位置,面对空虚无力亟需充盈的国库,又会如何想?”

她知道这样一个庞大帝国、尤其是连年被战事拖耗的帝国,需要用怎样可怕的财力去维持。

户部想要开源,是理所应当的想法。

但许稷道:“在其位而谋其职,下官在高密一天,就会以高密县官的立场做事,这是下官的局限。但县官不是帮着朝廷敛财而设,为充盈国库加抽贯至两百文,恕下官无法执行。倘若有一天立场改变,下官去了户部那位置,下官也绝不会以此种办法与地方争财权。”

外面有吏佐走动的声音,有其他公房间或响起的开门关门声,也有悉悉索索说话声,仍是一片忙碌景象。

而房内,却是一片沉寂,各不说话。

“所以呢,你要上书反对吗?”

“是。”

王夫南无话可说。她说的都对,但对他来说毫无建树。她不可能直接上书至朝廷,她的反对牒文会先到他手中,倘若他说不,她的反对就毫无用处,必须执行。

但她态度坚决至此,就更让他为难。

他是逼迫她执行,还是回头上奏朝廷恳诉反对呢?

一旁陈珦小心翼翼开了口:“明府,此事要不然就……”

许稷看他一眼,王夫南也看他一眼。

陈珦瞬时收来两道不大友好的目光,立刻坐正。王夫南却开口:“请陈少府暂回避,顺道将公房门口那两个偷听的人带走。”

陈珦闻言忙起了身,步子飞快走到门口,一开门果真逮住两个偷听的家伙,遂压着声音责道:“在这做甚么?没事干吗?快去做事。”

屋内两人则继续僵持。

没了外人,这气氛更古怪。

许稷饿得胃疼,她皱了脸看向窗户那边,有些气馁地说:“说是户部要充盈国库,其实并不可信。每年财赋,有多少能进得国库?都是进了内库②罢了,而把持内库的又都是阉党,这种没本事的点子,多为宦官挑唆。”

她提起宦官,眸中便是沉甸甸往事。

她转过脸来,看向王夫南:“我不是故意令你为难,抱歉。”她言罢低头致歉:“请大帅还是按原先的打算做吧,方才是下官太冒失了。”

“我之所以征求你的意见,也是给自己多个理由。”王夫南很平静,“起初我想,若上奏反对,恐会被人当做是‘观察使贪恋财权不肯与朝廷让步’,但听你一番话,发觉这担忧毫无意义。”

他伸过手,摊平手掌:“你冷吗?我想握一握你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陈珦V:对不起QAQ我好像当电灯泡的时间当的久了点,我该早点撤的,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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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除陌钱:一种杂税,属于交易税,基本税率是2%,不时有额外加征(提高税率)。建中四年唐德宗为解决军费困难而开征此税。它以公私支付和交易的款项为征收 对象。“天下公私给与贸易,率一贯旧算二十(税率),益加算为五十,给与物或两换者,约钱为率算之。”征收方法是官给牙商印纸,使其登记收税;不给牙商的 交易另发私簿报缴。有逃税不报者,100钱,没收缗钱归官,达2000文者另加刑杖60。

其实商税还有好几种,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②内库:通俗来说是属于皇帝私人的,且通常由宦官把持。而许稷本人对宦官是十分痛恨的(公私仇都有)。

第41章 四一常平仓

许稷看一眼他摊平的手,回说:“实在不知下官的手冷不冷与大帅想握一握有甚么干系。敢问大帅是想握冷的手,还是不冷的手?”

王夫南自己措辞不清出口错漏,给了她大空子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