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稷坐起来,动作生硬地抱过樱娘,樱娘便将头挨过去蹭蹭蹭。小孩子的纯真与无所猜忌,将许稷心中藏着的一丝丝柔软悉数勾了起来。

就在她适应了这般亲近时,千缨却霍地将孩子抱走。许稷一愣,只闻得千缨道:“时辰不早,你要赶紧去公廨了!”

许稷只得下床穿衣洗漱速去吃了早饭。临走时,与练绘交换了神色,便径自去往州府公廨。

公廨内一派不死不活样,许稷仍喊了褚参军陪着看账,褚参军简直欲哭无泪。

时近中午,吏佐忽来报:“朝廷的御史来了!”

褚参军抬抬眉,还未及反应,一绯袍御史便直入公房,与许稷作了一揖,递上文书:“某接到举告,沂州司仓参军纵捉钱户放私贷,并与其分利,故特来查明此事。”

褚参军一愣,看到许稷起身这才恍然,矛头是朝自己戳来哪!

“许某初到沂州不知此事,可否容某审覆过再行处理?”

“州官想包庇僚佐这种事我见得太多了。”练绘面无表情看向许稷,冷酷开口:“我已有确凿人证,不用你插手。请将沂州司仓参军立刻喊来,我要审。”

许稷哑口无言。

旁边褚参军心一颤,忙看向许稷,然许稷却只皱眉不语,看样子是对付不来这绯衣御史。

他一慌,扑通跪下去:“某是沂州司仓参军,某没有与捉钱户分利啊!请御史明察……”

“话说得再无辜也没用,既然送上门就别怪我不客气。”练绘一把揪住他后衣领,拽了他就往外去,途径其他参军的公房时,将三位参军都吓了一跳。

许稷跟出来,一参军问:“这是怎么啦?”

许稷循声看一眼,神色淡漠到极点,却一句不回,径直走出门。

她刚出去,吏佐就鬼鬼祟祟进来报信:“是朝廷御史来了,褚参军是被拎走审问了哪!”

“四五年不管了,这时候搞么心血来潮!”、“穿的绯服,他娘的还不是品秩低下的监察御史!”、“褚参军要如何是好?”、“万一……”

一众人都与褚参军在一条船上,船翻了大家都完蛋。倘若绯衣御史昏庸无能就罢了,可他看着就像精明猴子!且长了螃蟹腿横行又霸道!

三人愁眉不展各自忐忑,一看就有鬼。

许稷也不管,只做了甩手掌柜,将审查之事彻底扔给练绘,自己则从公廨账中将猫腻一一勾出来,又将捉钱户都召集了来,令其将公廨本利全部交回。

一众捉钱户纷纷抗议:“债还都放在外边呢,两手空空,本利都没有!”、“按律州府不得管某等!唯有捉钱令史能予以追究!”

“捉钱令史已被免职,公廨钱事务由我暂领。”许稷搬过册子,“诸君还有其他不满赶紧说,我好回答。”

“反正债都在外边,收不回来!眼下交不出!”、“脑袋搁在这了,要就拿吧!”、“再几个月就到年底了,那时候交回不行吗?”

许稷显然无视抱怨,径直喊道:“徐文立!”

其中一捉钱户闻声定住。

“你持一万钱出借,收利一万五,请如数交。”

“赵曾亮,你持两万钱出借,收利三万,请如数交。”

“张大卞,你持一万钱出借……”许稷兀自将簿子念完:“诸位可都清楚了吗?”

“不清楚!”、“月利没这么高!某出借的月利只有八分!”、“某收不回来这么多!”

许稷“哦?”了一声,淡淡地说:“只恐怕还不止十五分罢,你们往里掺了多少私钱我不知道吗?要不要再挨个念一遍?再得了便宜卖乖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本来想放诸位一马,就不计较那些私钱得利了,但如此看来不全部罚没恐怕是不行了哪。”

“你敢!”一背景复杂的富户发声道。

“你看我敢不敢。”许稷敛起笑脸,站在她身后的三位参军顿时感到了一股阴凉之气。

作者有话要说:

樱娘:我阿爷说妇男伯伯不解风情,说许叔叔不肯骑马要走路,其实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但是妇男伯伯就get不到,好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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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公廨钱出债:官方放的高利贷。是这样的,当时地方官员的俸禄,不是由中央统一拨给,而是从公廨钱或者军资库支出。而这个公廨钱也就是地方官府的本钱,这个 本钱总不能一直屯着吧?那就放贷给百姓,到时候收本息。当时规定的民间放债利率不得超过月息4分,官本钱不得超过5分,典当月息也不得超过5分,但从出土 的文件来看,一般都是月息10分,高的也有月息15分、20分的,堪堪称得上是高利贷。

②捉钱户:公廨本钱的管理者叫“捉钱令史”。也有一些六品以下官员的子孙来干这项工作,称为“捉钱品子”。“捉钱户”就是替官府干这件事的一些百姓(一般是富户)。

第49章 四九黄耳书

众捉钱户见许稷态度堪比强盗,已有人心动摇,也有持怀疑态度的,更多的则是拒不相信。区区一录事参军真是胆大包了天了!她想罚没还当真罚没不成?谁给她的本事!

“州镇军现已往诸位家中去了,诸位还请好自为之哪……”站在许稷身后一参军胆战心惊地说着,眼神不住瞟向众捉钱户。

一言出,捉钱户激动得要跳上案:“胡来!”、“卑鄙!”、“州镇军是用来做这种事的嘛?州镇军是护卫百姓的!”、“姚参军你想干什么?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哦?过河拆桥?”许稷掉头看了一眼,“姚参军,请你届时同我解释一下。”

她先前令姚参军与众捉钱户道出“州镇军已往他们家中去”,正是因为清楚姚参军与捉钱户之间的那些蝇营狗苟。

与其逼问,倒不如令其不打自招。

而官大一级又压死人,姚参军不得不开这口,以至于矛盾瞬时激化,众捉钱户暴怒之下涌过来就要揍姚参军,许稷往后一避,速退到门口,砰地将门关上,咔哒落锁转过身,一校尉便迎面跑了来:“叶子祯家也要去吗?”

“去。”他可是沂州头号捉钱户!

“这里怎么办?”

许稷转头瞥一眼:“守着!”又说:“注意里边动静,别弄出重伤和人命。”

“喏!”

许稷低头匆匆走出门,领着一众州镇军直奔叶宅。

这时叶子祯正在宅中逗兔子玩,兔子各番不配合,叶子祯顿觉被冷落,心情差极,拿了毛杆子戳戳戳,兔子却稳若泰山满脸冷酷。叶子祯将毛杆子一扔,威胁之:“不喂你了!”

兔子无动于衷扭开头。

叶子祯十分火大,恰这时仆人来报:“沂州府录事参军带着一帮州镇军气势汹汹过来啦!”

“怎么可能?”叶子祯手伸过去捏住那兔子耳朵:“你说是不是啊?他一介破儒生,哪有这个胆量。”

兔子不理他。

叶子祯气极,放了狠话:“剥皮吃了你!”

兔子从容自若视死如归。

叶子祯顿觉心痛,转过身瞥一眼那仆人:“到门口了吗?”

“就快到了!”

叶子祯倏忽敛了神色:“说我不在家。”

仆人连连称喏,扭头就往耳房跑。

许稷至叶宅时,影壁后大门紧锁,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她令校尉前去敲门,敲了一阵,耳房冒出个人来,语气甚是不善:“拍甚么拍!我家主子不在!”

此地无银三百两,叶子祯可真是养了一群蠢货。

校尉反应极快,大步走过去瞬时拿住那门房,身后几个步卒一拥而上,接连制服几个小厮,冲进宅内开了大门,许稷便领着一众州镇军踏进了叶宅。

叶子祯正坐于堂屋,听得外边动静,吐掉蜜饯核:“几年不见倒真是长了胆子!”旁边仆人哆哆嗦嗦:“那参军不会是来抄家的吧?”

“闭嘴!”叶子祯听得外边杂沓脚步声逼近,起身走到堂屋门口,而一众步卒也由绯袍参军领着跨过庭院,到了堂屋门口。那绯袍参军走到他面前,客气一拱手:“希望今日某能与叶五郎谈得愉快。”

叶子祯挑眉:“带枪弄棒的,我能与你愉快交谈才怪,屁话不用多说,讲正题。”

许稷收手立于堂前:“借一步说话。”

叶子祯淡笑:“单独与我谈?不怕我绑你当人质吗?”

“参军不要与他废话!直接抓了就是!”校尉说着上前一步。

许稷伸手一拦,仍看向叶子祯:“某怕也没用,有些事早晚都要商量。”说着手一伸:“请吧。”分明是她到访,却完全像个主人,叶子祯被兔子气完又被许稷气,心情实在是好不起来。

门关上,叶宅仆人及州镇军都被关在了门外,堂屋内就只有叶子祯与许稷。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单独说的吗?”叶子祯单手支着下巴吊儿郎当地看着她。

“做捉钱户起家,眼下发达了,放债早已不是大头——”许稷看他一眼,续道:“叶五郎上回想请某赴宴,实际上是为更大的生意吧?”

叶子祯唇角微微挑起,意味不明地看向许稷:“找你谈生意只是其一。”他上身前倾,“其实是我对你仍余情未了呀!”

“生意人就不要说这种话了,私情对叶五郎来说重要吗?”许稷看穿他般,端起热腾腾的茶盏缓缓道:“州回易务①交给你管怎么样?”

所谓州回易务,是州一级管理贸易求利的机构,官商性质极重。对于富贾叶子祯而言,这无疑是个大诱饵。

叶子祯霍地坐正,许稷知道鱼上了钩,却喝了一口茶续道:“但有条件。”

“说。”叶子祯上身往后倾,一脸警觉。

“带头把沂州公廨钱的本利交上来,并且要有一定程度的罚没。我不收你太多,但样子要做到。”

“杀鸡儆猴啊?”叶子祯早闻得一群捉钱户被她喊去的消息,想来是许稷要拿这群贪得无厌的家伙开刀,将沂州公廨钱收回来。

许稷将温暖热茶全部饮完:“怎么样?想必你早看不上放高利贷的营生了,名声也不好,不是吗?”

“你很了解我啊。”叶子祯撑起一张笑脸来。

“不要那样对我笑,我会很想揍你。”许稷起了身,“就这样拟定,你尽快整理一下,我等不了太长时间,别让我动用武力。”

叶子祯抬头看着她笑:“知道我秘密的人不多,你算一个。”他顿了顿:“与我吃顿饭吧,我觉得太无聊了。”

“事成之后再说吧,另外请多备一副碗筷,我会带人来。”

“你不敢单独赴我的宴哪!”

许稷笑了一下,径直走了出去。

天阴了下来,温度也愈发冷,风直往袍子里灌。

她带着州镇军离开叶宅,想起多年前的某位同窗。出身阀阅世家,惊才绝艳,却因生性古怪被父亲所百般嫌恶,后来干脆不告而别,一走千里。

若没有出走的话,大约他眼下也是宦海中沉浮某个官吏吧。

不过,做富贾似乎也不错。可为何改名易姓不再受制于家族的名声,如今却仍然过得那样落寞呢?

世间的事,大约也只有自己可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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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众捉钱户负隅顽抗,最后却仍败给了许稷这个强盗,因捉钱户队伍中出了个大叛徒。

听说叶子祯竟未多作抵抗就乖乖还了钱,且还交了罚款。

如此一来,便有人心虚紧跟上,也乖乖还了钱。三两个人这么一搅,余下的人就分成两类,一类是立场坚定:“我得扛着,死都不能松口,不然就是中计!”,另一类则是心虚:“再拖着会不会出事哪,家里到底什么情况都不知道,要不还是交了?”

许稷很快推了一把,给出限期,称多拖一日罚没就更重。第二类人纷纷倒戈,就只剩第一类顽固分子。

至此事已极好处理,“都已经给过脸了,既然不要脸就干脆撕了吧”,州镇军当真出动抄家,一点情面也不会再留。

许稷压好公廨钱,并令吏佐全城张贴告示,周知百姓“公廨钱出债至此废止,倘若还有人以官府名义收债,即刻告官”,以此绝了这些捉钱户再出去招摇欺凌人的后路。

忙完这些,一场深秋雨姗姗来迟。

恰逢旬休,整座庭院都笼在茫茫雨幕里。许稷盘腿坐在堂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她的伤腿,天气又冷又潮,腿也越发疼得厉害。

廊中忽响起脚步声,许稷抬头一看,见是练绘走了进来。

她揉腿的手顿时停住,只问:“练御史可是要走了?”

“是。”练绘在长案另一边坐下,“州府里几位参军可考虑好怎么处置了?”

许稷点点头。

“都是可轻可重的罪名,你自己拿捏好。”他说着倒了热水:“明日就要走了,再见不知何时,许参军还望多保重。”

这声保重才刚说完,王夫南带着一身潮气就踏进了堂屋:“一下子竟冷成这样。”

许稷顺手倒了一杯热水递过去:“暖一暖吧。”

王夫南对她如此顺手的体贴感到惊讶,怕她会突然反悔似的赶紧将杯子接过,又偏头问练绘:“可是要走了?”

练绘点点头,外面走廊里便响起了樱娘的笑声。

“樱娘怎么办?”王夫南饮一口水,“整日与千缨黏在一起,分都分不开。”

恰这时,外面又响起千缨的声音:“家里来的信吗?”庶仆说:“说是长安家中来的。”千缨拿了那信便迈入堂内:“三郎!家里来信了。”

许稷伸手接过,阅毕脸上却毫无喜色。千缨见她脸色至此,忐忑问:“怎么啦?家里出事了吗?”

“阿娘病了。”

千缨一愣:“病了?病了多久,甚么病?”她说着忙抢过信来看,看完却说不出话。信中说韦氏自入秋后便病得很重,又因家中无人料理便更是潦倒,希望千缨能回家去。

一出门便是三年,没有回过一次家。

千缨眼眶发红,转过身对着薄薄家书不说话,而樱娘跑了进来黏住她,口齿不清道:“不要哭,不要哭哪。”

许稷起身,将手中毯子给她裹上:“回房再说罢。”

“不要哭了。”王夫南也说,“会遣人送你回京的。”

樱娘抱住千缨的腿,昂首继续口齿不清道:“阿爷、阿爷也要回的。”

作者有话要说:

樱娘:看!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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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回易务:管理贸易求利的机构。

第50章 五零掌财权

千缨走的那天沂州仍是阴雨蒙蒙,秋日将尽,潮冷的空气冻得人感官都敏锐了起来。

许稷撑了伞将她送出门,千缨抱着樱娘转过身来叮嘱:“你得记得按时吃饭哪!别忙起来就甚么都忘了,这么大的人日子也不会过,真是让人操心。”她说着说着便不高兴,许稷则是频频点头连连称喏,整个妻奴模样。

听完念叨,许稷送她上了马车,又对庶仆妻交代了一些事,这才放心后退一步,目送她离开。

练绘穿着蓑衣骑上马,与许稷及王夫南道了别,一挥鞭子便奔至马车前面,领着一众千缨等人离了泰宁使府,往西向长安去。

沂 水迢迢路漫漫,此行有人帮衬也算是好事,尽管之前许稷反对千缨与练绘同行,但河南道如今并不太平,千缨一介女流,就算带了几个庶仆,真遇上什么需要出面的 事,也会很麻烦。练绘姑且也算得上正人君子,在保持距离方面自有分寸。何况中间还有个樱娘牵扯着,最后思来想去只能是让千缨与练绘同时走,但各走各的,必 要时帮衬一番。

送走一行人,许稷径自回客房收拾行李。王夫南走到门口恰好瞥见,惊问:“你要走吗?”

“州府随时会有事,搬去住方便些。”理由堂堂正正,但只是其一。重点是千缨走了,她没有继续留住在此处的道理。

许稷要将行李拎出门,王夫南长臂一撑,挡了她去路。许稷抬头:“行李拎着很重的,快让我出去。”

王夫南一把拿过她手中行李:“我替你拎。”

“要送我去州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