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将喏了一声,连忙带人撤下。周指挥使则仍领着一众守军抵挡魏博军的进攻,但啾啾飞来的兵箭却愈发密集起来,真叫人头痛。

城门毕竟不是甚么无坚不摧之物,能破一道就能破第二道,这么死耗绝对不是甚么好法子。倘若王夫南在,估计要使出甚么引敌入城伏杀之的诡计来,但周指挥没十足把握,实在不敢做这么大胆的决定。

魏博军与泰宁守军的拉锯战一刻喘息时间也无,两边都不惧死,补充兵力又都能及时填上,武器也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耗尽。

倒是血腥气混着麻油燃烧的汹涌香气填满了鼻腔,古怪得令人作呕。

“周指挥!”有人唤他,“麻油快用尽了!”

“再去拿!”

“没了!”

“娘的用得这么快!”

“打得太猛了啊!”那小将嚎道,“干脆放他们进来下内门,关在里面杀!总好过他们爬上来啊!”

周指挥使犹豫不决时,又有小将喘着粗气奔上来:“周、周指挥……大帅、大帅将西城门的魏博军给杀得七零八落的,已带人往这边来了,说实在守不住就让他们进来,人一进来就下石门,堵在里面杀,关在外面的……就、就留给他解决。”

累得不行的周指挥深呼一口气,却仍是敏锐地避开了飞来的兵箭。

来得好啊……

周指挥定定神,安排好城楼上的士兵后,速下令放弃守第一道门。

一众魏博军被胜利冲昏头脑,不管不顾悉数涌进城门内,然还没往内跑多远,便另有石门降下,再回头,另一道石门也降下。尽管有人奋力托着那石门,或以身体阻挡它继续下沉,但都于事无补。

无前路,去路被阻绝,被关在两道石门之间的魏博军宛若瓮中之鳖,而留在城外的亦好不到哪里去。

因兵力分散且已经疲了,根本不是从外围突袭而来的泰宁军的对手。

然正面战斗堪比近身肉搏,铁血较量,残酷直接,却也是巨耗。

这一战打到天微明,空气里有麻油残香,有云梯衣服、甚至人肉烧焦的味道,还有随秋日晨风一起窜进鼻腔中汹涌的血腥气。

泰宁军开始清点人数,州镇军亦开始帮着清扫战场,城门大开,到处是尸体。

兵马使则刚从西城门赶来,着急忙慌地处理俘虏问题。

王夫南脱下头盔,回了使府。

晨光将他的影子拖了老长,血淋淋的靴子在干净地板上留下印记,天还不是太冷,庭院枝叶仍是凝结起了露,晨光奢侈地铺下来,露水便逐渐走向消亡。

“大帅,西京来信。”

王夫南单手抱着头盔,对着晨光拆开信。

熟悉的久违的字迹,内容却是让他杀掉河南盐铁使孙波。

怎么会让他做这件事呢?朝臣难道不怀疑他与阉党有牵连了吗?孙波可是阉党的人哪!

他隐约明白过来,许稷这是为他回京铺路。

她欢迎他回去吗?信中没有说。

于是王夫南将带血的头盔放在一旁,在案前坐下,对着照进来的晨光,不慌不忙磨了墨,提笔写了回信给她。

一朵秋菊临窗悄悄盛放。

他在信中同她说——

我不想做秋晨之露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V:我要变弯了谢谢大家,我决定做个绝世好攻

第67章 六七女儿身

王夫南这封信辗转至许稷手中时,河南盐铁使孙波不幸遇害的消息也传到了西京。

说是那日忽有一群穿着魏博军衣甲的人冲进盐铁使府,孙波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成了刀下鬼。其家财也被“魏博军”掠夺一空,据说翻出来有万万钱,光银器就有数千件,豪奢景况令人瞠目结舌。

这笔巨财不知去向,因随之而来的消息是魏博被荡平、魏博军解散,所以此财或许是被魏博军内部瓜分掉了?鬼才知道。

孙波突亡,肇事者又是魏博军,阉党就算有所怀疑也只能吃哑巴亏。还没来得及暗地里动作弥补损失,外廷已经抢先一步置了新的河南盐铁使,直截了当夺了盐铁财利。

与此同时,河北的战事也将近尾声。因河南三镇共同出兵河北,又有右神策军打主力,鏖战将近三月后,魏博等镇相继平定。消息一传到西京,许稷就火速将手伸到了河北,上奏要求河北诸镇纳两税、按律行盐法。

她这样做无可厚非,因按常理来说,藩镇向中央申官吏、纳两税、并行盐法,即是归顺中央的标志①。既然河北眼下被荡平,理所应当要恢复两税及榷盐法。

先前一些藩镇之所以平了又乱,就是因手握的兵权财权太大。从源头上控制财权,会不会有用呢?许稷决定一试,于是上奏至政事堂,却只得了“天真”两字评价。

“你前脚要求纳两税、行盐法,他转眼就会置店收税抢茶盐之利,有用吗?”、“藩镇说一句支用不足就能废掉你这个想法,你会要钱他不会哭穷么?”、“想些有用的法子来吧,这有甚么用。”

紫袍老臣说话直接,视许稷为毛没脱干净的小猴子,一点情面也不留。

许稷却说:“下官以为即便没用也要做,纳两税及行盐法皆是朝廷的基本原则与立场。倘若连这点也不申明,诸镇在争夺财利上只会更加放肆。”她顿了顿:“下官深知中央与地方之财权争夺并非一朝一夕至此,也知不可能一招制胜,但因为困难就放弃原则,下官认为不妥。”

于是重申道:“下官恳请朝廷要求诸镇纳两税、行盐法。他若设店,朝廷就罢店;若增税盐钱,就罢地方率税——既有张良计,自有过墙梯,对策总有拆解的办法。”

她做派非常强势,丝毫不怕与人为敌。从削减两京诸司的预算,到如今积极对抗地方争夺财利,她态度一贯如此。

是因为贪财吗?可她住贫屋吃公厨,也没有牟取私利的动作。这样单纯的一腔热血,透着孤勇的执着,反而让人看不穿。

“许侍郎太年轻了,许多事不是你立志去做就可以做成的,此事暂到此为止罢。”尚书省右仆射最终给了她一个否定的答复,内堂中央那一直弯着的脊背于是缓慢站直,她收起口舌之利,一言不发握着自己的折子告退。

她或许是太天真了,以为甚么都能解决。但朝堂关系哪有那么泾渭分明,政事堂明面上应是与地方的夺利者,但政事堂中与地方势力就没有牵扯吗?

政事堂决策效率之低下,这半年来她深有体会。

小小内堂,实在牵扯了太多外部关系与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正因为此,几乎每一个征求意见的讨论,才会变成拉锯战。

而她一个立场不明的户部侍郎,是被排除在外的。

风愈发冷冽,如今正是秋税收纳时,她没太多工夫与政事堂死磕,于是转而回了度支。然刚到尚书省门口,却有个庶仆挡了她的去路。

他道:“我家郎君请许侍郎晚上去府里一聚。”

许稷迅速认出他来:“有要紧事吗?”

庶仆点点头:“是很要紧的事。”

“不能在公衙谈吗?我晚上要忙到很晚。”

“郎君说了,侍郎忙到何时他便等到何时。”庶仆说完一躬身,“某已转达完毕。”说罢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许稷思来想去,实在猜不到练绘找她有甚么要紧事,况因为千缨的关系,她应当尽量远离练府。这一番纠结,至傍晚下直时分也没有个头绪。她又坐了一个时辰,听得承天门鼓声一下一下响起来,最终收拾了案上判卷,套上棉袍离开了度支。

天色已黑,她骑驴抵达崇义坊早过了酉时。她很久不来崇义坊,路过王宅时仍看到外面亮满的灯笼,似乎甚么都未变。

她低头继续前行,至练宅立有小厮出来迎接。进到堂屋,练绘已在候着,酒菜也都备好。

许稷入席,并祝练绘迁官之喜。这是他升任御史中丞后,她头一次单独见他。

练绘面上却并无喜色,淡淡道谢,随即开门见山:“请你来,是有两件事。”

“请说。”

“先吃饭罢。”他沉默举箸,许稷便也不客气。

吃到一半,忽有孩子跑了进来。许稷偏头,却闻得千缨的声音:“阿爷在会客,不能去哪!”

樱娘倏地止住步子,见她阿爷的确有客在,淘气笑笑,一转身就撞进了千缨怀里。千缨抬首,看到许稷,愣了一下,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抱着樱娘带上门退了出去。

许稷放下了筷子。

练绘亦停箸,给她斟了一杯酒。

一只猫从走廊里蹑足而过。

笨蛋千缨悄悄站在门外偷听,却不知廊下灯光将她的影子投在了门纸上。

许稷仍看着那门,练绘亦看了一眼。

“我听说你之前打算严控公廨本,如今三个月过去了,可有甚么想法?”练绘开口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许稷转回头,敛敛神回道:“有一些,不过某想听一听练中丞的立场。”

“公廨本出借本是为应付诸司职俸及日常开支,但如今高利出借已成诸司敛财的手段,伤民无益,应当废止。”练绘毫不避讳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早在沂州时,针对公廨本高利出借一事,这两人就有过联手。如今一个是户部侍郎,一个是御史中丞,大环境换成京师,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州,而是两京诸司,又能否再次联手呢?

同样的鹰派作风、冷面脾气,按说该气味相投一拍即合,但许稷今日兴致却不太高。

她淡淡地说:“从眼下状况来说,完全废止公廨本是不可能的。倘若完全废止,诸司开支的负担又会重新落到户部、度支头上。而眼下户部除陌、职田钱还不够支付京官俸禄,所以……我不支持完全废止。”

站在天下百姓和帝国长治久安的角度,废止是有必要的;而站在户部度支的角度,废止公廨本只会徒增负担,一点好处也没有。

不过她话锋突转:“完全废止虽不可行,但严控出借利率防止高利伤民,御史台却有可能做到。”

“说说看。”

“百年前公廨本出借为何没有猖獗到如今地步?因出借利率有限额,一旦高出此限额,就严惩法办。那么道理很简单,想要控制就将这条线重新拉上来,逮住违制者严惩重罚即可。”她不咸不淡说完,补了一句:“余下就要看御史台有无足够魄力了。”

她将难题重新踢给了练绘,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今日似乎有些沮丧。”练绘直截了当地指出来,“是因为河北的事吗?”

“是。”许稷不太确定,“也不是。”

她的确为河北的事苦恼,朝廷如今不肯表明财政立场,以后烦的却是收不到钱的度支;而她苦恼的又不仅仅于此,入度支以来,她上下左右都要应付,能做的实事却不多,这是她的困局。

“不妨说来听听。”练绘试图开解她。

不过她却抬起头,淡淡地回:“没有甚么要紧事。”

练绘听出了她极重的戒防心。

他忽道:“倘若这里坐的是十七郎呢?你会倾倒苦水吗?”

“甚么意思?”原本有些沮丧的许稷瞬时眸光微敛,恢复了一贯警觉。

“你与十七郎——”练绘给出洞穿一切的御史表情,正要接着说下去,门却忽被敲响。

“甚么事?”

门外庶仆道:“有位度支的官人来了。”

许稷霍地起身,推开门只见度支一个吏佐站在外面。

那吏佐一躬身,也不说自己是怎么找到这的,只速报道:“延资库②连夜到度支收归积欠来了!说倘若不补就要拿秋税去填!”

许稷转头对练绘作个揖:“告辞。”言罢看了眼两边,哪里还有千缨的影子?

度支出此大事,不能耽搁,她遂速去牵驴。

然她还没走到马厩时,忽有一只手伸过来,将她猛地拽进黑暗中。

“是我!”千缨声音里透着紧迫与急促。

“千缨?”许稷一愣。

千缨双手抓住她小臂,努力稳了稳情绪:“有件事你得知道。”

“怎么了?”

“前日我喝多了,似乎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千缨紧张得手都发冷,“他好像知道你是女儿身了……”

许稷深吸一口气,难怪方才千缨一直在偷听,难怪练绘最后要提十七郎。今日喊她来,所谓的要紧事,指的是她女扮男装之事吗?

“你别慌。”许稷反握住她手臂,顿了顿:“度支有点事,我得回去。你不要怕,没事的,我不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

练绘:万万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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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说法出自《资治通鉴》卷237元和元年八月条

②延资库:是一种备边库。

第68章 六八延资库

千缨得了许稷安慰,却还是无法放心,她见许稷匆匆牵了驴离开,回过神拐进廊内,却见练绘正站在廊下。

她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一脚踏空,就跌进庭院里。

练绘本想抓住她,但反应太迟了,伸出来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中,不知下一步要怎么做。

千缨痛苦地捂住崴了的脚,抬首盯住台阶上的练绘。练绘被她盯得讪讪收回手,小心翼翼地解释说:“我今日请许侍郎来,没有恶意。”

他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了。

千缨恨不得拿头撞墙,她可真是个草包啊,怎么连这种事都会暴露给对方呢?万一练绘说出去,三郎可就完蛋了!她将头埋下去,忽地又抬起来,放低了声音哀求道:“求你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好不好?求求你了……”

她姿态低微得可怜,却让练绘进退两难,尴尬得不知要怎么办。

他之前就对许稷有过怀疑,因王夫南对许稷的态度太过微妙,且其本身对断袖之癖很是嫌恶,不可能忽然对男人产生好感,所以他怀疑过许稷的性别。前日从千缨口中得知这一事实,不过是得到确证罢了。

他有意料之中的惊讶,然却并没有要揭发许稷的打算。

千缨见他不答话,更觉心焦。她知练绘是个面冷心硬的家伙,做事手腕几乎算得上狠毒。栽在这样的人手里,简直无望——她如此一想,眼泪开闸般地滚落下来,且越哭越起劲,架势比樱娘还要可怕。

练绘霎时手忙脚乱,樱娘哭的时候尚能用饴糖哄骗,可眼前是个成年女性,糖总无法奏效吧……况且他也没有糖。

他勉强说了几句安慰话语,想教她相信自己并不打算揭发许稷,可哭到兴头上的千缨压根听不进去。

夜风冻人,廊下灯光昏昧,练绘耳廓都红了一圈。

尽管在官场中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按说在为人处世上应十分圆滑才对,但他并不擅长与女性相处,这简直是他致命软肋。

一直以来,千缨都与他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扮演得体大方的宦门夫人身份,陡然变成面前这个模样,让他格外不知所措。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练绘蹲在台阶上腿都麻了。他忽然伸过手去,指尖将碰未碰到她时,千缨霍地抓住了他的手。

练绘脑子顿了一下,想缩手已经迟了!千缨抓着他的手抽抽搭搭地哀求道:“你一定、一定不会说出去吧……”

练绘赶紧摇头,一想好像摇错了,就又赶紧点头。

千缨到这会儿才哭明白,眼前这个铁面御史似乎也没有那么恶毒,但她仍是有些不放心,反复确认了几次,这才稍稍松口气。

她霍地松开手,练绘的手瞬时暴露在冷风里。

好冷!他这才惊觉到她的体温有多烫……尴尬将手收回,却见她站了起来,但很显然,崴了的脚已经肿了。而他经历内心一番斗争最终打算去扶时,这位方才还哭哭啼啼的娘子,硬是忍痛一踮一踮地走回去了。

练绘站在夜风涌动的走廊里发呆。他回过神反思一番,觉得自己似乎应当学一学“什么时候应当伸手”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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