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也好,热烈也罢,缓急轻重却无一不默契。

皆是领悟力极高之辈,在这件事上简直无师自通,享用起来更是毫不含糊。然而如此一来,最惨烈的后果就是等过了四更两人才互相挨着睡着,不过短暂一个时辰过后,外面天就亮了。

山中鸡鸣犬吠,石瓮寺的钟声也响起来,屋内两人却仍睡得沉沉。

炭盆早冷,皱巴巴的被褥是年轻恣意纵情过的结果。许稷睡得极深,她素来喜欢侧睡,王夫南也就跟着她侧睡,手臂从身后伸到前面,握住她的手,横在小腹前。

然就在两人肌肤相贴温存沉睡之际,大哥许山终于拎着儿子爬起来,推开柴扉放爆竹。火药填进竹筒里,点起来噼里啪啦一阵响,惊得鸡飞狗跳,硫磺味在冷峭山风里久久不散。

小儿捂着耳朵咯咯笑,许山就更来劲,正想再点一个,夫人却从厨舍探出头来说:“大郎,厨舍似乎被人翻过了,你去看看有没其他东西少了的。”

许山一把拎起儿子,将儿子扛在肩上,毫不在意地说:“跟阿爷去抓贼咯!”

沿着走廊一路走,小儿嘻嘻笑,猎犬许松却窜过来,径直往许稷那房奔去。许山顿时警觉起来,放慢脚步走到那门口,双手往上一搭,肩上小儿很配合地屏住了呼吸。

许山猛地一拉,定睛一瞧,只见许稷身边睡了个酷男,肉贴肉挨得可近,连肩头都露在被子外面了,被褥也是一团乱糟糟,简直吓人!

小儿居然认出许稷来:“那个是、是白头发三叔!”

许山目瞪口呆,猛地反应过来:哎呀少儿不宜啊!于是连忙关上门,驮着儿子往厨舍去。小儿说:“为甚么不喊三叔起来哪?”

许山震惊过后则是一脸无可奈何:“十七郎看起来那么壮!你三叔一定累坏了,让他多睡会儿吧……”

小儿不明所以,凑到炉旁等着吃甜汤,许山在外面来来去去走。夫人探出头来说:“又有甚么烦心事了?”

“三郎回来了。”、“回来是好事啊。”、“诶……你不知道……”他想讲又咽了下去,又说:“我出去转一转。”

“半个时辰内记得回来吃早饭哪。”

“知道啦。”许山去谷里散心,在厨舍里待着的小儿却把三叔给卖了:“阿娘阿娘,三叔和一个大伯睡在一块。”

许山妻吓一跳,忙捂了小儿嘴说:“不要乱讲。”

小儿点点头。

另一边,王夫南睁开眼。他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也知道许山来过,但不想惊动沉睡的许稷就索性装睡到现在。晨光蹑足入屋,猎犬许松在外接连吠了好久,许稷忽然动了一下,转过身将头埋进王某人怀中。

常年积劳和昨晚恣意交欢让她倦得不行,好像要将缺的觉都补回来。

王夫南任她继续睡,直到阳光占满卧房的半壁江山,连被褥也被笼罩其中,许稷这才迷迷糊糊醒来。她单手揽住王夫南的腰,掌心贴在紧致的年轻肌肤上,闭着眼叹口气说:“你在紧张吗?”

“没有。”分明浑身肌肉紧绷的王夫南违心地矢口否认。

“那为甚么这样硬邦邦的?”她仍然闭着眼,像个老道的风流官人,又猝不及防拍了下他臀部:“有点羡慕。”

“不用羡慕,已经是你的了。”王夫南又快要烧起来了,忙抓住她嚣张的手臂:“你太累了,要再睡会儿吗?倘若不睡就起来同兄嫂拜个年讨口饭吃,我有些饿了。”

许稷睡得不算太久,但已十分满足。

于是为了王某人的一口饭,她立刻起来去捡衣服穿。王夫南却兀自将被子一裹,动也不动。许稷套上中衣,转头一看:“捂得这样严实做甚么,又不是没有看过。”她言罢将包袱提过去,翻出一件干净中衣,跪坐下来道:“手伸出来。”

在许稷的正确穿衣“指导”下,王夫南顺利穿好了衣服。她又给他梳好头发,绑上抹额,正色道:“好了。”

王夫南充分放心她的手艺,镜子也懒得照,双手伸过去按住她肩膀,将她转过去,捡起梳子将那花白头发梳顺:“甚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长身体的时候。”许稷毫不在意地说。

王夫南手中梳子顿了顿,又听得她说:“也有好处。譬如可以看起来老气横秋一些,又或者等同辈都到花甲之年,我仍是这个样子,就会给人‘咦你怎么十几年都没有变过’的错觉,当然……如果能活到那时候。”

“你没有信心活久一点吗?”

“本来没有,现在多了一点。”

“因为我吗?”

许稷微微低着头,王夫南伸手过去,将长发撩起,梳上去弄成一个髻盘在顶心,白皙的脖颈就露出来一截,阳光照拂下看起来暖洋洋。

她细想了一会儿:“恩。”转过头,那张脸仍是年轻的,在日光下看着甚至有些发亮。

王夫南怕再看下去又要烧起来,赶紧低咳一声站起来:“我在外面等你。”

许稷套上外袍出门,已时近中午。

许 山正坐在门口愁眉不展,见许稷和王夫南出来,忙起身上前一把拽过许稷,压低声音道:“我知你与王娘子和离一定不好受,但你可不能自暴自弃啊!”说罢竟然有 些嫌弃地瞥了一眼王夫南:“十七郎虽然不坏,但——”许山又是一阵唉声叹气,好像觉得王夫南玩弄了他纯真的弟弟。

“阿兄放心,我有数。”许稷说,声音压低神秘兮兮道:“绝对不是阿兄想的那样。”

“哦?难道——”许山很是惊讶,如此瘦弱的弟弟竟然玩弄了那样一个大男人?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但他好歹获得了一些安慰,于是也松一口气,但看王夫南的眼神明显不对了。

就是说嘛!一个怕蛇的胆小鬼,哪里有胆量来玩弄他家三郎!

许山纠结了一个上午的心终于松了一松,又说:“快去洗把脸吃饭!”

阿兄的“善解人意”亦很令许稷感激,她进堂屋拜了年,又给了孩子一把吉祥的小金锁,送了些面脂口脂给嫂嫂,这才坐下来享用温暖的家宴。

吃过午饭,许山妻带着小儿去睡午觉,猎犬趴在走廊里晒太阳,许山则搬出火药来,打算做几个好玩的东西添添年味,而许稷搬了张棋盘,坐在太阳底下与王夫南对弈。山中白昼一向自在悠闲,这是田园山居的惬意,值得向往。但许稷知道,这不是她的终途。

她赢了一局棋后,王夫南小心眼地不肯再下,反是看向正在熟悉鼓捣火药的许山:“大郎很爱做这些吗?”

“阿爷在配火药一事上钻研多年,阿兄从小耳濡目染,也很有造诣。”许稷说完,又对专注的许山道:“阿兄,你的簿子能拿出来看一下吗?”

许山豪爽回道:“等着啊!”

王夫南看她:“你要做甚么?”

“武器。”许稷平静地说,“眼下零零散散的一些火药武器都太差劲了,倘若能够改良,或许大有用武之地。”她很早前就琢磨过此事,但她对武器实在不精通,只知道许山在此事上很是精通,或许能与王夫南一拍即合。

许山很快将簿子拿了来,其中还包括了父亲许羡庭的不少钻研记录。

王夫南翻了一会儿,其中除了火药配制,更有一些军器工图,应是出自许羡庭之手,后面许山画得似乎也很不错。他一边看,许山一边同他讲,许稷就在一旁听。

山间日头西移,许稷起身拎了茶水过来,不急不慢将茶叶碾碎,冲入沸水,香气就骤然扑鼻。许山兴致勃勃与王夫南聊了许久,王夫南最后拿过其中几本簿子:“我能抄下来吗?”、“当然可以!”

许稷于是回房准备笔墨,又拖了张长案过来,铺好纸张预备抄录。

因明日就要回长安去了,两人只能抓紧时间分工抄录簿子。许稷做事的精细自是不必说,而王夫南身为武人,竟也仔细得一塌糊涂。

许稷鲜少见他提笔的模样,于是抬头看了一眼。他解了抹额,穿着素色袍子,却也有几分文士样态。

王夫南似乎注意到那目光,也抬起头来:“看甚么?”

许稷放下笔,想了想道:“去浙东要小心。”

“担心我吗?”

“倘若只你去倒还好,但曹亚之也一同去,我总觉得不大妙。”许稷神色里略有几分难掩忧虑。两人都清楚曹亚之的行事手段和风格,身为弄权之人如今为了争功领兵打仗,矛盾在所难免。

但王夫南显然不想让分别的气氛变得这样郁郁伤感,于是弯起唇角径直在蔺草席上躺下,扒开外袍不要脸地说:“听说有位许侍郎在尚书省下注时压了度支,正所谓上上下下无穷乐也,那王某就委屈一下让你赢一回吧!”

第82章 【八二】限佛寺

神策军正月开拔时,西京大小官员仍沉浸在年节的气氛里醉生梦死。按西京人的一贯传统,要到了元月十五日年味才有所消减,眼下才初五,春假还没结束,正在兴头上。

满城的酒味硫磺味难散,东西二市到很晚才闭市,而务本坊里却一片清寂。

原本热闹的国子监如今放了假,只剩几个值宿的小吏庶仆;而道观里大多在忙着修炼成仙,则是一贯的冷清。

这天许稷推开门,从寡冷的街上走出来,转个弯出了坊门往安上门去。平日里迎送搜查的皇城守卫,这阵子经常大半天见不到一个活人,此时正是交班的时辰,许稷递了门籍,听交班侍卫轻声议论“今天是有甚么事吗,春假还没结束呢吧”、“不知道也,方才连赵相公也进去了。”

许稷低头匆匆往里走,石板路上一点温度也没有,一路行至政事堂,她稍微出了点汗,在门口脱掉鞋子,庶仆通报了一声,给她开了门。

堂内烧了太久的火盆,有些闷热,一群老头子还故作风雅地燃了熏香,难闻得简直令人作呕。许稷坐下来,抬手拭了下额角薄汗,摊开了面前的簿子。

虽还在假中,老人家们却实在闲不住,索性聚到公房里下下棋骂骂人,顺便论下公事。许稷特意抱着簿子来,因为太正经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户部尚书输了棋,打算虐虐虾米以解心头之恨,偏过头对许稷说:“从嘉来与老夫杀一盘!”

许稷觉得味道实在太恶心,不想待太久,于是坐过去麻利地将户部尚书杀了个片甲不留,最后翻开簿子说:“户部除陌钱太高了吧?还有竹木税、漆税……”

“你想说甚么?”户部尚书惨败过后显然心情好差。

“东南税太重了。”许稷言简意赅,合上了簿子:“明年再这样征下去,一个个都要被逼成浙东。”

手握盐铁度支后她气势渐涨,地位基本与户部尚书持平,于是直言不讳毫无顾忌——东南是帝国财源没错,但照眼下这架势剥下去,百姓迟早要反抗。浙东的例子就是最好的证明,凭什么裴松举棋造反可以一呼百应,就是因为百姓过不下去了才决定拼命一搏。

“东南税收一年不如一年,不多添名目钱从哪来?”、“一年不如一年是因计帐报上来的户口数一直锐减,相公清楚东南这些年增了多少逃户吗?罔顾这一点一味暴敛,无疑杀鸡取卵,多收几十万缗毫无意义。”

争执引得其他人看过来,许稷揣了簿子起身说:“下官要去趟中书,先告辞了。”

逃离了臭气熏天的政事堂,许稷出门猛吸几口干净空气,这才心情舒畅了些。

方才两人的争执,耳鸣昏花的老家伙却个个都听得清清楚楚。许稷说的并没甚么不对,能征税的户口和土地减少,是税赋锐减的一个重要原因,倘若要恢复税额,单纯增加名目的确不行。譬如除陌钱,已经不堪再加,如此下去确要出事。

“气急败坏的,脾气越来越差了,真不知道过个节谁惹他了,兔崽子!”户部尚书忿忿地说。

“你和他置甚么气,好心点想想吧,换成你家夫人被丢到浙东去打仗,你能好脾气?”左仆射说。

户部尚书环视一圈,见王相公不在,悄悄摸摸说:“前阵子太乐丞那赌局难道是真的?”

“过年都去吃饭了,还有假?王相公也真是心宽唷!真不知他两家的户籍该怎么弄,是蕴北转到许家呢,还是许稷转到王家去呢?”

“不合户婚条律吧?”

“那可不一定,这兔崽子很会钻空子,说不定真弄个名分出来,诶真是乐死人了,多有趣的兔崽子呢。”左仆射嘻嘻哈哈说着转向赵相公,瞬时正色道:“许稷年前递了个折子。”言罢将折子摸出来递过去。

赵相公抬头,支使庶仆:“去把许稷喊回来,我还没说话呢跑甚么跑!”

许稷去中书省的路上被庶仆抓回了政事堂。

她重新坐下来,左仆射说:“你年前递的折子我看了,有魄力,但是针对佛寺的这种事情……”

“下 官不怕因果报应。”她看起来很像个抢地抢人头的土匪:“举国万所佛寺,动辄占地百亩甚至千亩,侵占良田致贫民无地可耕,毫无底线高利出借钱货,贫民无力偿 还就沦为寺院奴隶……佛寺富得流油,国家却不从佛寺取分文税赋,佛寺之猖獗,实在可恶!倘若继续膨胀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立场决定看法,与奉佛之人相反的是,她只看到贫者被佛寺欺凌到无立锥之地只好沦落为奴,只看到大量田亩因被佛寺兼并而逃避赋税,只看到借此盈利敛财的僧人和背后的巨贾、甚至大量宦官、朝官。

佛寺普度众生的袈裟之下,干了甚么害民损国的勾当,大家心知肚明。但佛寺因牵扯到皇族、外廷某些官员、内廷宦官多人,便不太好下手。

然而左仆射敢提、许稷敢说,政事堂诸人此时也就无法规避这一事实。

“缩减佛寺规模、征没土地、释放奴隶。征没土地一部分交奴隶耕种、余地出售交户部。倘如此,不仅增加了税户徭役人口,地税自然也会随之提高。”许稷接着说。

“多出来的是两税,最后进了度支,全是你的好处,旁人无利可得谁愿意给你冒大不韪拆佛寺?”户部尚书嗤了一声。

“下官方才分明说土地给户部司,相公为甚么要忽略了这大好处,非揪着两税说呢?”她瞬时将户部尚书一起拽进了战壕。

赵相公此时也将她的折子翻完了,却合起来“啪”地丢回去:“写的什么鬼东西,过个年你脑子都不好用了,画大饼小孩都会,仔细算好了再来。”

许稷撑头想了下,又抬头说:“下官要御史台帮忙。”

“你跟练中丞不是很熟吗?私下去商量吧。”右仆射想着那些闺房传闻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许稷没好气地捡过折子站起来:“下官觉得右仆射身为朝廷大员还是少和太乐丞混吧,他可是个只会酿酒说闲话设赌局的小浊官,名声实在不敢恭维。”

右仆射想打趣她反被咬一口,顿时不高兴,待她转身出去,抓了足袜就丢过去:“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手里抓到钱真面目就全露出来了!”

赵相公却说:“若没有这土匪气概,兔崽子当年在淄青估计就废了。”他嫌恶地瞥了一眼右仆射:“脚怎么这么臭!你家夫人不给水你洗脚吗?!”

右仆射生气地踮脚跳出去捡足袜,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缩减佛寺一事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她的诉求很明确,说到底无非是和诸多奢侈嚣张的佛寺夺财收、兵源、土地、劳力。

而反对声也一大片,所陈理由多的是“藐视佛祖不会有好下场,不见北朝皇帝灭佛最后落个甚么报应吗?父子都不得好死!还有那北周皇帝,得病早亡,国祚也完蛋!这样做无非就是要亡灭我大周!居心何在!”

小皇帝听得心惊胆战,虽然他不信佛,但也瘆的慌。不过比起报应云云,他倒是更担心许稷会被安上个甚么有不臣之心的罪名……他可不想损失个好棋友好臣子呜呜。

许稷这天从御史台出来,被拉进同一战壕里的练绘送她出门:“自上而下的事,往往会比想象中难,不过倘若尚书中书门下都没问题,陛下又点头,此事就名正言顺。只是——万一拆毁寺庙后,以后朝廷真出些不好的事,罪名或许就会安到你头上,说都是你主张缩减佛寺的罪过。”

“没关系。”许稷想起她在高密时,闹了满天飞蝗,百姓却说是她“春日灭煌”的过错。

缩减限制佛寺,也是同理。人们想要安罪名,无论如何都有理由,她不想因为这些缩手缩脚。

“我没关系,总之,倘若此事可行,要仰靠御史分道督查,还请你多费心。”许稷如是回。

练绘点点头,将她一路送到了尚书省,这才放心离开。

许稷接连许多天都收到各番恐吓,除却部分“劝许某人回头是岸”的,大多都很恶毒,说她在造业云云,倘若再不收手,她就等着不得好死吧。

气急败坏地跳脚是因为利益被触犯,许稷无惧。她将恐吓一一收下,整理了一摞打算上堂念给内外廷相关人等听听,这些所谓的尊佛重佛之人,到底是慈悲为怀,还是满心恶毒。

一大早她先到政事堂,脱鞋子时又忍不住皱眉,反正最近她每天都觉得政事堂的味道格外恶心,恶心到恨不得将早饭都吐出来。

她特意没吃早饭,在堂中坐下,将仔细推算过的缩减佛寺折子递上去,左仆射翻了翻却扔了块蒸饼给她:“瞧你那惨白的脸就没吃饭,先吃个填填肚子。”

许稷接过来深吸一口气,咬了一口就忍不住皱眉,太恶心了。她闭了闭眼,左边右仆射说:“别像怀了娃的娘子一样娇气,有得吃不错了,就会乱嫌弃。”

许稷眸光瞬时敛了一下,起身说:“下官实在饿得不行,请容下官回公厨正正经经吃一顿再来。”

说罢一脸恶心地飞快冲了出去。

“他最近有毛病吧!”、“大约真被佛寺给咒了……”

“比部出身就是不一样啊,这折子写得真是漂亮。”左仆射还沉浸其中,抬起头来:“人呢?”

“好像被你的蒸饼恶心得出去吐啦!”

第83章 【八三】意难平

许稷在政事堂外干呕了一阵,回过神将手里的蒸饼扔进排水沟,转身就回了尚书省。公厨仍有早饭预备着,许稷挑了半天,要了一碗杏酪粥,喝下去却仍觉得不大舒服。

她在尚书省待了一会儿,又折去政事堂,这次终于忍无可忍,起身将政事堂的窗子打开,干净的风瞬时就涌了进来。

左右仆射看得惊呆,右仆射抱肩说:“天呢你发甚么疯?是要冻死老夫吗?!老夫关节可娇弱着呢!”

许稷贪婪地吸一口新鲜空气,毫不留情地说:“倘若右仆射洗脚多用点心也就不需要开窗子了。”难道不觉得这里面气味很恶心吗?

“只有老夫臭吗?大家都臭!都是臭男人!”右仆射不由分说将同僚全部拉下了水。左仆射低头闻闻,瞬时也没了反驳的底气,就与许稷说:“诶年纪大了总归有点老人味,让你和我们这些糟老头子一起办公真是为难你啦,快点坐下,把这个折子改完。”

许稷坐下来与左仆射继续改折子,那边右仆射暗搓搓起身打算去把窗户关上,许稷面无表情地看过去,右仆射在原地转了个圈,像只猫一样又老实坐了回去。右仆射近来觉得这兔崽子眼神恶毒得很,把财权都让给他真是失策哪!这下好了,果然变嚣张了吧?!

这份奏请缩减佛寺的折子,在经历了申请、驳回、修改申请、再驳回的漫长拉锯战后,终于获得了许可。

虽然看起来好像只是中央内外廷各个部门的扯皮纠缠,但它的背后实际上却是各方利益阵营的角力。眼下李国老执掌中书,外廷各司似乎逐渐步入了正轨,但闭上眼,仍能感受到四周波涛的涌动。

制令一下,监察御史及里行等人速至地方,分道监察缩减佛寺事宜。各地因此事瞬时炸了锅,僧尼及借此逃税牟利者自然最为恼火,其次是礼佛重佛之人。

当然也有高兴的,譬如不幸沦为奴隶的贫民,以及想要趁此机会捞一把的地方官员。不过短短一个月,就爆出十几处官府在土地征回和返还一事上偷捞油水,当然也有执行力较高的官府,在拆毁佛寺后,被人纵火报复等等。

缩减佛寺规模一事,虽然磕磕绊绊,但总体上还算顺利。御史每月上报成绩,拆毁佛寺数、收回土地数、还俗僧尼数、被释放奴隶数……每个月都在涨,且非常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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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国缩减佛寺的同时,浙东的战事仍在继续。

神 策大军将抵浙东越州时,剡县等地已被攻下,裴松反军人数将近三万,来势汹汹。裴松本人更是自称都知天下兵马使,像模像样整编军队,收罗了一群骁将勇兵。而 浙东观察使是文官出身,懦弱无能,见反军势大,不敢与之对阵,只能被动挨打,无奈之下问旁边浙西借兵,却只得敷衍而迟迟不见兵来。

就在他急得要死时,神策军总算到了。

浙东观察使哭天抢地抓住曹亚之的袍角:“中尉来得当真及时,那裴贼东踢一脚西打一拳,眼下象山怕是保不住了,中尉可一定要弄死他把地抢回来啊!”

曹亚之不冷不热地说:“与其哭丧成这样,不如想想怎么受罚怎么死吧——没用的东西。”说罢冷言踢了一脚,恨恨甩开了他。

观察使顿时没了声息,一动也不敢动。他也曾是手握重权的一方大帅,然在护军中尉面前,却只能卑微害怕得连气也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