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小皇帝一抬眸,只见东西枢密使领着几个人鱼贯而入,简单一拜,东枢密使道:“陛下急召某等可有要事?”

小皇帝睁大眼,陡惊道:“没、没有……”他没有召见枢密院的人哪!

他虽不知马承元具体要如何处理此事,但枢密院乃宣达王命之司,马承元是铁了心要以他的名义下决断了……

小皇帝眼睁睁看着枢密院假传王命,传令金吾卫拘户部侍郎许稷、御史中丞练绘送大理寺。

小皇帝看着金吾卫进殿,有些坐不住了。

然马承元却按住了他的肩,与枢密使道:“陛下怀疑右神策军大将亦有不臣之心,速令左神策军……”

他正打算要将王夫南一并抓起来之际,小皇帝霍地扔掉了手里的暖抄手:“朕没有!”

诸人都被这歇斯底里的声音吓了一跳,唯马承元居高临下地冷冷看了他一眼,那眸光中一闪而过的杀气,却并没能让小皇帝瘫软下来。

扔掉了内侍给他的暖抄手,他反而觉得自由:“朕没有说!朕觉得这些都是吹毛求疵的事情!朕只是想好好地看策文!”

他说话间小脸通红,因为激动,单薄的双肩都在颤抖。

许稷抬首看了他一眼,马承元则看向金吾卫,冷着声音道:“还愣着做什么?陛下该去睡觉了。”

金吾卫得话只能押着许稷往大理寺狱去,而此时却又有脚步声骤响。

“陛下,河、河南乱了……”

小皇帝彻底瘫了下来。

而比小皇帝更早得到消息的则是左右神策军将领。

原本是连夜议西北战事,却又得河南举旗作乱的消息。

左神策军护军中尉陈闵志不愿发兵西北,与其去和无情残暴的西戎铁蹄较量,还不如去打一群不中用的河南反贼。

但王夫南也不肯让左军逍遥,非要拉上左军一起将西戎赶走。

争执不休之际,忽有人敲响了门。

政事堂一吏卒进了门,看一眼王夫南,躬身道:“大将借一步说话。”

王夫南一看是政事堂的人索性让他上前,那吏卒于是附耳与其说了会儿话,随后再次躬身告辞,转过身就匆匆忙忙走了。

堂内一片沉寂,王夫南霍地抬眸:“右军打西北可以,让度支许稷做我的供军使1。”

第94章【九四】空心树

王夫南提出让许稷任西北行营供军使的同时,一众金吾卫也急匆匆奔去御史台捕人,见他不在台院,又奔去政事堂。

旬假晚上,政事堂内冷冷清清。李国老已经走了,只剩赵相公与练绘对弈。

这对师生皆非常冷静,似乎于一局棋中都谈好了对策。金吾卫规规矩矩地守在门外,等这一局棋下完,练绘起身,对栽培他多年的座主深深一揖,随后转过身,二话不说同金吾卫往大理寺去。

马承元此次挑事,不是专为弄死许稷。倘若只要许稷一人死,完全可以让她死得悄无声息,但他还要拔掉御史台里的这颗眼中钉,还要趁机拉王夫南落水,就得将许稷这颗子用到实处。

然而西戎犯边与河南之乱打乱了马承元的计划。他的坑还没有来得及挖深,就迫不及待将人拽进去,是无法将对方活埋的。

许稷被责问之下一声不吭,王夫南则借着“出兵西北”的机会拥兵谈条件。哪怕马承元此时想要扳倒王夫南,陈闵志也不会同意,姓陈的只想平了河南争功夺赏,至于西北这块硬骨头,他只想扔给王夫南去啃。

河南内乱易平,西戎外患难除。陈闵志打了一手的好算盘。

而这时王夫南提出的“让许稷做他的供军使”要求,就也不显得过分了。要知道供军使不过度支下的临时使职,让许稷做供军使,等于是将她从度支使的位置上拽了下来。

尽管王夫南这招一看就是在救许稷,但此举正合阉党心意。

何况西北供军院素来不省心,因粮料被抢、供馈不时而被罢掉的主吏多的是,许稷这次接下的是块烫手炭。

许稷很久没在推鞠房这种地方待过了。上一回还是在比部时,被练绘盯上关进御史台推鞠院,没日没夜替他看账。但那时好歹暖菜热饭暖炉一样不少,而今晚却只有冰冷狭小的房间,连只火盆也没有。

空气里浮着铁锈气味,沉冷阴森,毫无人烟气。灯昏得不行,灯芯摇摇欲坠,火苗晃来晃去几乎要灭,随着一声开门声响,软弱灯芯骤塌,火光倏灭。

伴随着脚步声一道来的是照明的火把,许稷抬首,就见到了练绘。金吾卫和大理寺推官对练绘显然十分客气,打开门请他进去,并道:“委屈中丞了。”

随后关上门,一并退去。

练绘听那脚步声走远,非常平静地走到案前拿过火折,将油灯点亮。火苗霍地窜起来,他转过身,看向许稷,若无其事地说:“弄璋之喜不能当面道贺,正觉得遗憾,没想到却还是见面了。令郎可还好?”

许稷这时不由想起阿樨,分明是美好的百日酒,但此时一家人却分离难聚。

“很好。”许稷回过神应道,“百日贺礼很是用心,多谢。”

“是十八娘的主意。”

“千缨还好吗?”

“很好。”

两个因多年前一卷策文而被困于此地的人,见面却不谈阴谋不论对策,只顾着寒暄对方家眷,像是街边遇见,坐下来喝茶闲聊。

许稷索性坐了下来,练绘也在另一边坐下。两个朝廷高官,一个专门挖蛀虫,一个手握帝国财脉,席地而坐,心中各有挂念,面上却都是从容。

“牵连你实在抱歉。”

“没有策文也会有其他事,欲加之罪,不必太在意。这种罪名撑死了不过贬谪,阉党只是想将我赶出御史台,那就遂他们的愿。我在御史台待了将近十年,挖蛀虫这种事,无有止尽,尤其是树根都蛀烂了,有时甚至觉得真不如拔掉重来。”

练绘薄唇抿了一下,看向灯火眸光却黯。他抬手比划:“这是树干,里面已经烂了一个大洞,只剩了外面薄薄一层枯皮在装模作样,根须发了疯地长,水、养料都被汲得干干净净,地都要干裂了。”他重新看向许稷:“我想,你明白这其中道理的。”

许稷几不可辨地点点头。

在此说这话没事,但他这番话扔到马承元面前去,就是大逆不道。

他曾为了抓蛀虫甚至不择手段、一心想要肃清宦池重振朝纲。然那样的一个人,如今却也发出了如此喟叹。所谓树干意指朝廷,汲干的水与养料则是百姓血汗。不论浙东叛乱,还是河南举旗反,究其原因,都是朝廷与百姓之间矛盾的不断冲撞激化。

这也是度支的难处所在。横征暴敛、多增名目与两税配额,纵然能使度支看起来不那么寒酸,却伤透百姓;而朝廷要荡平藩乱、要养军御敌,度支却……无力支持。

这是个困局,两个人心知肚明。

“西北一战,不知何时才能了结。”练绘声音很低,烛火映照更显出他日益瘦削的脸,眼底则是过劳的疲惫:“连河南竟也作乱,神策军至少要遣出去将近一半人。京畿素来都是重兵护卫,如此一来,两京也不那么安全了。”

“将近一半人。”许稷下意识地算了算,“还有诸镇军的出界供给,拖上一年就可以彻底掏空国库。”她忽然微微仰头,闭了闭目,不知道要怎样说下去,过了好久才低下头:“我打算拼一回。”

练绘抬眸等下文,然许稷却不肯轻易透露她的计划。

她忽然起了身,像个老人家一样低头在房间里踱步打圈,走了十几圈,停下来问练绘:“御史台除你之外可还有靠得住的人?”

“姚侍御。”

“好。”许稷记下,“但愿姚侍御此次安然无恙。”

“你笃定自己可以走出这道门吗?”

“不是我笃定,是你笃定。”许稷站着说道,“我一提牵连,你立即知道是策文,你在我出事之前恐怕已经预料到了此事。而你的表现,分明已经是有了对策,政事堂不会放任不管,因你我还没有到用尽可废的时候。”

“此事十七郎已经知道了,倘若不出意外——”

“我会成为他的供军使?”

练绘再次抬眸。

“他也只有这办法了。”下下策,但好过让她继续窝在这地方。

练绘对他二人之间的默契毫不怀疑,但他觉得许稷可能另有打算。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许稷倦了,就靠墙埋头休息,但又不可能睡着。练绘忽问:“有魏王的下落吗?”

许稷未抬头,只低低说:“知道又有何用呢?”

“陛下是可造之材,但等一个孩子长大,时间太长了,如今已没人等得起。”这样的局势之下,似乎多等一天,就多一份危险。

一个毫无力量的君王,活在阉党的掌控之下,其实也在受罪不是吗?倘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哪里要这样如履薄冰。

许稷斗胆反问:“魏王取而代之就有用吗?”

练绘轻叹出声:“你见过陛下的伤吗?”他语声稍滞:“那么小的孩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却只能悄悄捂住不敢告诉旁人。连近身内侍都敢掐他打他,小孩子的强颜欢笑,也是很累的。”

许稷的心梗了一下。

今晚他那样冲撞马承元,甚至怒气冲冲摔了暖抄手,马承元怎可能不教训他?

阉党需要的只是一个提线木偶,不是有脑子会思考的活人。倘若这木偶动了支配自己命运的心思,就会被胁迫虐待,直到重新变回那个乖顺木偶。

许稷觉得很难过,倘若阿樨被这样对待,她必会冲上去撕了对方,换成小皇帝,她也一样这样想,可实际上她却没有足够的力量,这是感性与理智之间的距离。

深夜里的中和殿安静极了,只听到细尺抽在皮肉上的声音。

小皇帝弓着腰跪坐在地上,像个犯了大错的罪人,身后站了一个小内侍握着细尺子一下一下地抽他的背。单衣之下是疼得皱缩颤抖的身体,小皇帝拼命忍着痛,不让眼泪掉下来。

其实他只要哭饶就好了,示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余光一旦瞥见坐在一旁的马承元,他就憋足了一口气,不再想求饶。

从记事以来,他见过许多人的死,原本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觉察出是因为自己无能。他没有能力保护他的臣、他的民,甚至连所谓的内库,他都没有资格过问。

只要哪个臣子与他走得近一些,就会像过河卒一样,被碾得粉碎。

他觉得,太难过了。

这难过,甚至胜过细尺经年累月的抽打。

他是个没有用的小孩子。

屋外的风带着长安城初春的料峭寒意四处晃荡,铜铃声无节律地咚咚乱响,已过四更,长安城的百姓多数仍在安眠。

千缨睁开眼,看看窗外一片漆黑的天,咕哝一声搂着樱娘继续酣睡;叶子祯辗转反侧披袍起身,给小奶娃掖好被子,束起头发走到廊外迎接次日晨光;王夫南终于结束了漫长的会议,领兵径直赶去大理寺。

“大将冷静哪!”、“等明日再说也不迟啊……”、“大理寺现在……”

可他没法忍受许稷在那鬼地方多待上一刻,这群禽兽他早晚要弄死他们。

大理寺留直官员还在打盹,看到王夫南领兵进来顿时吓了一跳:“大将这是要做什么?”

“放人。”他将文书丢给留直官,头也不抬地大步走了进去。

第95章【九五】一只灯

街鼓声响起时,长安城各坊门口早早聚集了一批要出坊的百姓和官吏。官吏牵着马彼此寒暄,有些附耳议论西戎、河南战事,要么热血激昂,要么唉声叹气,当然更多的是漠不关心,因西戎铁蹄还没杀到西京,而河南河北反反复复闹事,听都听腻了。

但等日头移至当空,天门街上来来去去都是军人时,长安百姓忽然领悟到了一点,此次调派的军队规模可能超出了他们预料——边境或许当真不太扛得住了,而河南此次也不仅仅是藩乱兵变。

尽管天气转暖晴日当空,却莫名有山雨欲来的气氛。

小皇帝一大早就爬起来去做摆设,他沉默地坐在上首,听群相诸将议论战事。而实际上,调兵的命令在与他商量之前早已下定,他枯坐了两个时辰,京畿各驻军也都已经忙了一个上午,为开拔做准备。

案上的茶凉了又换,新换上的这盏又凉了。小皇帝扫过诸人的脸,没有看到许稷和练绘。他小心翼翼地问:“许侍郎呢?”

一片安静。

唯赵相公道:“许侍郎任西北供军使,眼下正忙着筹备大军粮草。”

“哦。”他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用余光迅速瞥了一眼马承元。

许稷从大理寺出来,眼也没合就回了度支。供神策军的军费自不必说,而藩军出界打仗,也全仰赖度支给付粮草军饷。许稷趁新官未到,毫不犹豫地挪用了东南盐利充军费,近乎一整日都耗在繁琐的手续和转运事宜上。

待回家收拾行李已经是次日深夜,同坊卒出示了鱼符,骑马回到务本坊的宅子,迎接她的只有外面一盏灯笼。

她抬手敲门,叶子祯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来,打开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嗓音道:“好不容易哄睡了,不要吵醒他。”

许稷进门后挨着门板低头喘了口气,独自将马拴好,正要去看阿樨,却被叶子祯逼着先去洗漱,他一脸嫌弃道:“你脏成这样子怎么好意思去看小孩子!”

许稷从大理寺出来,身上味道确实不好闻。她认真洗漱完换了身干净衣裳,这才回到房间,在榻旁坐下,伸手想抚摸小孩子的脸,却又怕他醒。

叶子祯以极低的声音在一旁道:“十七郎下午抽空来过,也是行色匆匆,见一眼就走了。你们都往西北去,孩子怎么办?”

许稷眸光黯了黯。

“西北要打多久?一年半载够吗?”叶子祯尽管很想将小崽子据为己有,但他也不忍心看亲子长久分离这种事,最好是快刀斩乱麻将西戎处理干净,好回来团聚。

然而许稷沉默半天,却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她从没有去过西北,更不知眼下战况到底如何,说实话她心里并没有底。

叶子祯不再说话,却忽见许稷起身又跪坐,面朝他伏地行大礼:“表兄——”

“你这是干什么?!”叶子祯瞬时跳起来,“你不要开玩笑!托孤什么的我绝不会接受的,你同十七郎都得分毫不损地回来,不然我就恶毒地将阿樨扔到曲江去喂鲤鱼!”

许稷却一动也不动,弓着脊背冷静道:“我会努力活着回来,但世事谁都无法预料,倘若我遭遇不测,恳请表兄——”

“混蛋!后面的话不许说!”叶子祯声音不由自主地高上去,原本呼呼睡觉的阿樨咕噜翻了个身,似乎要醒。他瞬时按住心口,平息了一下情绪跪坐下来,压低声音非常冷静地同对许稷道:“活着回来,阿樨不能没有阿娘。”

许稷点了点头。

叶子祯垂眸,顺着她顶心花白头发往下看,隐约看到滴落在地板上的眼泪,于是递了块帕子过去:“我会好好照看阿樨的,在西京等你们。”

夜随更漏一点点深,叶子祯起身出门:“一看就是好些天没睡了,快点睡一觉,行李的事我来吧。”

将门小心翼翼地关上,叶子祯站在走廊里被夜风吹得肩头发颤,他心忧地睡不着觉,正好替许稷打点行李。

而那屋的灯,很快熄了下去。

接连几天没闭眼的许稷守着阿樨入睡,至后半夜,隐约听得动静,迷迷糊糊中睁开眼,只模糊辨得身影与熟悉气味,知道是十七郎在外侧躺下,就继续睡。

这一觉睡到天蒙蒙亮,阿樨最先醒来,整只都扒住王夫南,口水糊了他前胸,湿嗒嗒一片,但那软软的脸却还往上蹭。

晨光爬进来,阿樨大约觉得太黏糊了,往上爬了爬,两只肉手按住王夫南的脸,将自己脸蛋贴过去,将口水蹭他脸上。

王夫南醒了,却任由小家伙捉弄自己。

许稷睁开眼,看到这一幕,将手伸过去与王夫南的手交握,借取一点干燥暖意。阿樨玩腻了阿爷,就扒住他继续呼呼大睡,如此亲昵是十足的信任,小崽子像是天生就知道阿爷值得依靠。

可他这位值得依靠的阿爷,却要辞别他,远征西北。

许稷以为王夫南要起来了,可他却单手搂着阿樨,往里挪了一挪,三个人的呼吸都可闻,互相倚靠,连温暖也是流动的。

这短暂依偎,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之一。凝注了最温柔真挚的情感、也暗含了无奈的舍离,日光愈来愈亮、愈来愈暖,王夫南睁开眼,舍不得起身,却不得不走了。

许稷也同样起了身,王夫南替她披上袍子,她将再次睡熟的阿樨裹进襁褓,低头亲吻他的额头,犹豫再三终于放下。

叶子祯在外面等了多时,见他二人出来,将许稷的行李递了过去:“什么都备好了,绝无遗漏,你们走吧。”

这个狠心的家伙连早饭也不给,就将他们赶出了门。

待他们当真走了,又从门口探出头去,孤寥寥地看着空荡荡的街巷里,灰尘重新落下来。

供军粮草衣料,随同右神策军一起浩浩荡荡离开了西京。

而王许二人的事,也给沉闷西京添了一些戏谑话题。譬如说王夫南不计前嫌勇救抛弃他的许侍郎,许侍郎感动之下后悔不已,终于两人又握手言和云云。

但玩笑话也只能解一时的愁,京中大规模的人事变动,弄得皇城内乌烟瘴气,简直呛人。

练绘被调至凤翔任节度使兼陇右度支营田观察使,终于离开了他待了近十年的御史台。

调令下来,驿所就催着走。

凤翔就在长安西边,因离得近,练绘所得装束假就十分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