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气过后低头看脚尖,死盯自己脚下一双平底玛丽珍皮鞋,“大只佬,长够六英尺又怎样?打篮球还是捞飞机?”

太阳登顶。

进教室翻课本,怎么,第一堂就是老姑婆上国文,简直要命。

斜后方“七仙女”那一整队痴线又望过来,望什么望,迟早一个个都打成猪扒。

完了完了,同电视台高鼻梁混血女主播讲的一个样,九七全市人民行衰运,是世界末日,挂满身道符都不能幸免。

追着时针分针长短脚,熬过英文数学生物课,终于等来放课铃,叮铃铃如天籁。全班“木头人”机械地站起来与油头粉面生物学老师道再见,接下来收拾课本各自消遣。

“七仙女”又聚拢在教室最后一排,袁柏茹顶个男仔头,一百七十一公分个头穿海魂衫百褶裙,说不出的突兀。短袜上裙边下一双又长又直地腿慢慢跟上楚楚脚步,很快她越过她,肩膀还要往她身上撞,最后回过头一个恶狠狠眼神,简直是校园暴力完美教材。

楚楚停在狭窄楼梯间,昏黄的光自窗口跑落她肩头,是晚霞的怜悯与馈赠,令她纤薄瘦削的身体在空旷的阶梯上变成微小的浮尘。

马上就有英雄出场。

闫子高单手提着书包凑过来,“她们又欺负你?不要怕,以后下课我陪你走。”

她回头,撞上他真挚目光,回想闫子高在老师同学中的好口碑,深感无趣,“sorry啊,我都习惯独来独往。”

一分面都不给,十秒钟消失在入口,只给他留一个又靓又扎手印象。

他抬一抬眉毛,兴味盎然。

只有阶梯在欢呼,哇,好似偶像剧。

五点半才走出校门,老远已经看到熟悉的黑色长身车。她出门时已将校服裙拉回“原位”,经过校门对面黑人寡淡的教导主任鞠躬点头,“Goodbye ,Miss 杨。”

好乖好得意。

“等很久?”她躲过“七仙女”的例行找茬,心情颇佳,上车就与肖劲闲聊,没想到只有一句话——“应该的。”彻底结束交流。

她躲在后座翻个白眼,果然是越大个越无趣。

“今晚要去九朗大厦上补习课。”

“不吃饭?”

“我已超过一百零一磅,必须节食。”

通常这时候,作为长辈——至少他早她十年生,应当劝她节食有害,回头是岸。而他保持一张扑克脸,言简意赅,“几点去接?”

“九点。”

“嗯——”

距离不远,十五分钟路程拐角就到。

“开后车厢。”她自角落里抓出一只鼓囊囊的黑色单肩包,挥一挥手,“晚上见。”

很快,就像入水的鱼,江楚楚被淹没在来来往往人潮中不见踪影。

肖劲站在车旁,嘴角浮起一丝笑,或许因她太过鲜活,令人不得不追悟青春,也同样得承认,你已被青春抛弃,连行路都不同。

她脚步轻快蹦跳灵巧,他沉稳沉闷,黑西装上身,日日都像奔丧。

想在原地多停一秒钟,无奈车后有人探出头来催,“喂,到底走不走?要停车去负一楼,不要在路边耽误大家时间好不好?”

等一分钟,他同样消失在这座金砖铺地的城市。每一个人都忙忙忙,每一段路都挤挤挤,红绿灯一转,多一秒停留都一定被后车从扑街骂到含家产,你全家一人一丁都不放过。

哪来那么多恨呢?老板、老婆、老大,个个都难搞,又不能开口对骂,没得选,只能怪社会。

港督是英国佬,血统高贵不好沾手,没关系,马上就有特首接棒,忍了九十九年,就等你来挨骂啦。

华灯初上,天际繁华。

肖劲把车停在九朗负一楼,自己步行回到天安大厦。肚子空空之时,在容叔的小摊上吃一碗鱼蛋面,汤鲜味美,最重要是价廉。

多数时候,穷人别无选择,必须随遇而安。

又称知足。

个个都是传统美德,只是无人深究,是谁定义“传统”与“美德”。

多半是有钱人。

算了,这些事情别深究,越思考越灰心,不如做一头猪,连死都不知道是哪回事。见屠刀感叹好亮光,正好拿来送猪婆。

他只顾低头吃面。

容叔问:“第一天上工,累不累?老板人好不好?”

他必然说:“不累,很好。”

容叔多舀三只日式香肠送到他碗里,“慢慢吃,不够还有。”

没等他道谢,对面马路跑来个白衬衫小胖妹,脸上肥肉层层叠叠,擦着口红、粉底、睫毛膏,好像陈年的鬼。

“阿叔,茵茵出事啦,快走快走,救人如救火!”

肖劲擦了擦嘴,看清她,原来是茵茵同窗好友,叫高婉怡,外号又叫“双蛋”,因她名字谐音实在令人难启齿。

“对面旷日女高发神经,‘十三姨’血崩啊,突然要找茵茵叙话,谈什么谈,当然先‘晒马’再动手。我们‘中原一点红’当然也不是吃素来的,谁怕过?不过‘十三姨’有校外帮手,我们都顶不住的啦……”

“茵茵呢?”

“在同升后门。”

肖劲扔下钱,“万分紧急”“火烧眉毛”还要绕到十字路口等红灯,低头看一看手表——一只上了年纪的劳力士,表带都换过几轮,还在蹒跚追时间。

八点三十分,他赶一赶,或许来得及。

只是谁料到,他会在少年少女无聊发癫的场合撞见本该在大楼温书上进的江楚楚。

惊讶过后是庆幸。

很好,这下不必赶时间,得以慢慢处理。

安琪

第三章 安琪

太平洋吹来暖风,顶住西伯利亚寒流。交通灯红变绿,街口人潮蜂拥而出。高婉怡追在肖劲身后气喘吁吁,他身体笔直,在低头行路的上班族中显得格外挺拔。

同升是一所男女中学,校门后多出一片空地,始终得开发商觊觎,计划建一座通天楼,每层一户,每户一百二十尺,盖足九九八十一楼。

路边的灯接连被集体吃错药的中学生毁坏,同升后门成一座空旷“坟场”,葬送你青春,一年又一年。

隔老远就听见两方女同学对骂,一字一句都是经典,记下来明早就能用到电影里,一定大卖。

一个说:“你个八婆,年纪轻轻咁八卦,又肥又矮,三寸丁又丑又扭计。”

另一个说:“拖拖拉拉实食斋,扭扭另另正乸型。”

再一个拔高音,“我顶你的肺,我戳你个咀!”

接口的不甘示弱,“是咩?你骂来骂去就两句,给点创意我嘛。你讲粗口你都无Qualification啦低B。”

两房人马一字排开,当先的红衣女必然是茵茵,自取绰号“中原一点红”用以打架惹事混迹江湖。她穿一件磨得发白的牛仔衣,衬衫系在肚皮上,露出深邃又“迷人”的肚脐眼,以及稍稍外凸的小腹,正扬起下颌瞪起眼,准备舌战群雄。

“青蛙头,夹拐耳,鸡公嘴,系咪,成个老鼠咁,拾熟狗头!”

“丑不过你啦港督千金!一开头又话自己几有钱,叫你同我比钱,你又唔敢比。”

回呛的必然是传说中的“十三姨”,西港区十三所高中,数他风头最劲。

说到底都是少男少女无事发癫,成日幻想是刀侠剑侠蝙蝠侠,游散街头只做一件事——出风头,反正杀人放火都有法律保护,有什么好怕?

烟瘾又犯,他习惯性地弯曲食指中指,仿佛凭空借来一根烟在他指间慢慢烧。

“喂,茵茵不用怕,你阿叔来啦。”高婉怡大声喊,在场少男少女齐齐回头,撞见个黑西装沉闷分子,右手食指中指并拢伸直,其余都放松,正拿大拇指挠头。

茵茵有了依靠也同样心生畏惧,喊一声“叔叔”,保持基本礼貌。

“十三姨”受惊吓,瞪大眼睛盯牢他。

而肖劲只看见倚在栏杆上的少女,她换上高腰牛仔裤同boyfriend白衬衫,长发绑得高高,发带还留着一对兔子耳,无声无息招揽惊艳眼神。

是江楚楚。

她双手撑在身后,观“比赛”兴致高昂。一见是他,笑容立刻僵在嘴角,无逃跑计划,只想掏出镜子检查粉底是否脱落,眼唇是否花妆。

其实青春少女哪需要学人涂脂抹粉?一个个皮肤鲜嫩嘴唇嫣红,少女两个字即可通杀,这三五年她必定无敌。

肖劲不动声色,楚楚垂下眼睑。

他走向刻意露出大片胸脯的茵茵,半道有个纹身少年装出个凶神恶煞古惑仔样,冲向肖劲。但由于身高差距,还需仰起头喊话,“你混哪条街,知不知道我是谁?见面不问好,找死。”特地露出他手臂纹身——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哇,简直是字头呢。要叫浩南哥还是山鸡哥?不知道还以为拍电影,谁叫他旁边那位硬挺好似飞虎队。

肖劲笑了笑,转过身来正对这位纹身少年,对于青少年无处发*泄的荷尔蒙与神经质表示尊重。

“我来找人。”

“找谁?站哪边?”老天,一百六十三公分望一百八十脖子都要望断。

他还是笑,伸出手攥住对方衣领慢慢向上提,校服衬衫变成大布兜,包着纹身少年小鸡仔一样的身体轻松离地。从左侧到右侧,一抬一放十几秒,轻而易举博得满场瞠目结舌。

几个傻仔吞口水,哇哇哇,要不要跪下来拜码头,叫声大佬,带我见一见真江湖?

只可惜他的黑色西装太老土,让人不由自主怀疑,到底是司机还是保全?

顿时那些澎湃又灭了,就像地下放映厅的盛宴,至多三分钟,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过少年,等你结婚就知道三分钟也弥足珍贵。

他径直走向茵茵,走近她深红色嘴唇与凶猛浓密一对眉。

这是当季流行,你不得不认可。

“回家,你妈等你开饭。”

没意外,说话就像要他命,多一个字都不行。

楚楚双手环胸,站在流口水犯花痴的郑安琪身边,很是不屑。

郑安琪双眼痴迷,正做梦,“上帝,居然是Barsix,居然走到我身边……”

楚楚提醒她,“醒醒好不好?你的江湖恩怨都不管啦?只晓得看男人?”

郑安琪反驳,“Barsix是普通男人?有没有搞错,他是极品中的极品。我二姨同我讲,Barsix劲过象拔蚌啊修女。”

什么什么?她又听出一头雾水。

同时,茵茵在做最后挣扎。

“我还有正事——”

他转过身对住“十三姨”郑安琪,“要打架?我替她。”

一个个噤若寒蝉,少年人懵懂,又最擅长欺软怕硬。

没人应,他再说一遍,“你妈等你开饭。”

“噢。”茵茵把夸张的发箍从脑门上抓下来,跟在肖劲身后,亦步亦趋。

江楚楚顿感无趣,同郑安琪说:“冤冤相报好难了。”

可郑安琪只顾看她的Barsix先生,以及白日做春*梦。

楚楚撇撇嘴,以为事情到此结束。肖劲靠近时低头看表,“还剩十分钟。”

她皱眉,不明所以。

他伸长右臂,缓过她后腰,她整个人都被他提起来,夹在腋下,稳稳当当往街口走。

她长出一张白痴的脸,傻到底。

郑安琪在背后扯着嗓子喊,“阿楚,要不要打999报警!”

她还得回答,“不用,大只佬是我家菲佣。”

喊完立刻熄火,沙袋一样挂在他手臂,颠簸得忘记挣扎。

肖劲同她解释,“江太太强调必须在十点前到家,今晚洛阳道堵车,时间来不及。”

真是好长一句话,真是催人泪下。

茵茵躲在背后偷笑,江楚楚双耳烧红,脸都丢到太平洋,立刻双腿乱蹬,在他臂弯里胡闹,“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你会逃,我不好交差。”

“自私鬼。”

“嗯。”

他坦然承认,夹着她穿过拥挤人群。途经一家宠物店,问老板,“给我一袋纯赤红虫。”

“七块五,要不要蛋白?”

“不要,我只养一只。”

“这只?”四眼老板指着他腋下的江楚楚,半开玩笑。

肖劲答,“不是,我的那只很听话。”

“喂!”江楚楚不平,“说够了没有,到底什么时候放我下来?”

“马上就到九朗。”肖劲将装着鱼食的塑料袋递给她,“等我回来这家店早就关门。”

她简直是中邪,鬼使神差一样接过来勾在手里,替他家中比她更听话的一只鱼提“外卖”。

査士丁尼大道连接九朗与天安大厦,由于陡峭弧度,常被摄影机认作河川瀑布,奔流于冷莹莹街灯下,尼桑同宝马都是他的五彩波涛,交通灯是调度室,行人成为迁徙的鱼。

突然间尾后出现大鳄,十万火急命在旦夕,有小鱼回头看,啊,原来是大荧幕载着金融危机闷头追。

肖劲提着她,提着鱼食,在浪潮中翻滚。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从高处向下,底端是一望无际的繁华,身后是数不清的寂寞凄清。

他站在路口同茵茵说:“回家吃饭。”

茵茵双脚站内八,扭捏着,“阿叔你不回家?”

他看了看夹在手里的江楚楚,“我有事。”

并且是麻烦事。

他就这样带她走回天安大厦停车场,期间或有人回头,但人人都是面无表情,秉持了本市市民一贯的冷漠作风,值得嘉奖。

到车边才将她放下,她头发乱了,手里还提着鱼食,没底气发不出火,只剩威胁,“信不信我炒你鱿鱼!”

“信。”

面对二十世纪最诚实的胸肌最大屁股最挺的男人,江楚楚被噎得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