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出门,走廊早已被清空。看腕表走到六点十分,校门外一定有人苦等。她盯着脚尖向校外走,又不知背后几时多一个小尾巴,亦步亦趋跟上。

是借她书的陈家兴。

她不在乎。

熟悉的宾士车停在熟悉的位置,肖劲透过后视镜匆匆瞥她一眼,继而松开离合,发动汽车。

楚楚整张脸只留下双眼示人,因她也曾经红过眼,便沾露带水,楚楚可怜。她这一刻要杀人、纵火,想必都能凭一滴眼泪换取宽宥。

肖劲大约分毫同情心都没有,他只管开车,尽快将她送回江宅,结束工作。

楚楚偷偷观察他。

他似乎并没与发觉任何异常。

很好,她最害怕突如其来的关心,通常让人手足无措。原本忍过去的疼痛,被一句“好可怜”“没事吧”揭开疮疤,逼你痛哭流涕。

到达目的地,楚楚打开车门。肖劲说:“我明天放假。”

“知道了。”她也懒得向他支付加班费。

才进门,客厅如水沸,一张报纸令一家人炸开锅。

江太太将折叠的报纸甩在江展鸿身上,“又是烛光晚餐又是频繁探班,你同她手勾手同进同出,你职员都叫她江太太,你把我当什么?是聋还是瞎?要不是有记者跟,我死到临头都不知道发生什么。”

江展鸿穿着衬衫、格子马甲,解开领带,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抽烟。平日梳得精干的大背头也乱套,根本顾不上打理。

他在“犯罪现场”被抓现行,无论如何推脱不掉。

江安安穿短裙,半躺在沙发上捡起八卦报纸看得津津有味,期间瞄一眼刚进门的楚楚,怪声怪调,“喂,病毒归家,要叫玛利亚装紫外线灯哇。”

江展鸿同江太太根本当她不存在,他们一个正搜肠刮肚,一个要你死我活,个个都是大忙人。

江安安看到精彩处,找江太太展示,“妈咪呀,快看这个Cecilia手上好大颗钻。”同时抓起江太太右手,“不比妈咪这颗小的,图太暗,看不出水头,爹地,你花多少?上次找你讨零用钱都只给一半,养‘北姑’就大方,啧啧……”

“你收声!”江展鸿突然暴怒,吓得一贯大胆的江安安都往后缩,“你个扑街,整天不念书也不做工,就会挑拨离间兴风作浪,你跟谁学的?叼你老母。”“装”不下去,少年时的修养程度立刻回魂,哪里是好好先生呢?根本是粗俗又愚昧的码头工。

但江太太更令人敬佩,她甩开手,耳光响亮,打掉江展鸿在这个家最后一丝强装的尊严。“你骂谁?”

她习惯了,疾言厉色,颐指气使。

江展鸿的愤怒并不比她少,他抬起手正要打。

江太太扬起脸迎头而上,“你打!”

多年的习惯迫使他忍下来,转身走,毫不留恋。

才出门,江太太立刻泄气,跌坐在啥放上捂着脸痛哭流涕。

江安安说:“不管他,再玩下去迟早得艾滋。”

真是父慈女孝。

戏演完了,楚楚默默走回房间,从头至尾没人发觉。

一进屋便躺倒在床上,脊柱由席梦思牢牢撑住,身体才得以彻底放松。

无奈心中仍惴惴,胸口的疼痛令她随时随地可以大哭一场,然而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真奇怪。

她望着天花板,了悟自己置身孤岛,无人可求,唯一的依靠是自己。

天黑了,风起了,又到一季末尾,又要开始算账算账,你欠我两万五加一笔人情我欠你三千三附利息,永远是自己“亏”别人“赚”,无论如何扯不清。

楚楚昏昏欲睡,五感只剩下耳朵灵敏,听见窗台上细微响动。落地窗纱随夜风起舞,忽然间,月影下,他披星戴月而来,像个骑士。

错愕间令她萌生被困魔窟的错觉。

没有人知道,我等这一生,等过荒芜岁月,只为等你。

遭遇

第七章遭遇

楚楚坐在床上,肖劲立在窗前,她与他似乎都在讶异。

直到他抬手敲了敲墙壁,“咚咚咚”,勉强当做敲门。

“你……”她望着他隐约带笑的脸,忘了自己要问些什么。

她应当站起来惊叫,或是呵斥他滚出江宅,然而她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他,像一只乖猫,等他走近。

肖劲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颗鸡蛋,圆滚滚热腾腾的蛋。

被他捏在手上剥壳,再褪下右手无名指上的银戒塞进柔软圆润的鸡蛋内——他身上每一件东西都务必做到物尽其用。

“拿着。”他将鸡蛋用手帕裹住递到她面前。

楚楚有些呆,“我不吃,都已经被你搞的脏兮兮。”

他无奈,坐到她身边来,拿鸡蛋去碰她嘴角。她下意识地向后躲,他安抚她,“别怕。”是她一生从未遇过的温柔,来自一位粗糙强壮的成年男子。

并非时下第一眼遇见就开始花言巧语的轻浮,他短短两个字仿佛经过多年沉淀,淬出来是她面颊与耳后的红,不自觉出现,沉默中来回推搡少女心。

“热鸡蛋配银戒指,可以抽出瘀伤,不然下礼拜都要顶一张小花脸上学。”他捏着手帕末端,让鸡蛋在她伤处来回滚动。属于他的狭长深邃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的的脸、她受到的伤。

一汪专心致志的温柔。

对象居然是她,可也曾经是方向盘、拳击套……

思维发散,她想多就生气,恨他将她当做方向盘,小鱼一样鼓起眼睛瞪他,不过不要紧,她很快在他的眼神里败下阵来,偃旗息鼓。

只怪他轮廓硬朗,目光柔和,是黑与白相互映衬,各自凸显,各自迷离。

楚楚咬着唇,默默想,原来这世界,由金钱、利益充斥,却也还给她留下一丝温柔。

感谢上帝,感谢肖劲。

三分钟过后,他将乌黑的银戒从鸡蛋里取出来,带回右手无名指。

他眉间微蹙,一心一意把戒指回转到最佳位置,“需要不要帮忙?”

“无所谓,没人能帮得了我。”

“顶不顺就跟我说。”

楚楚失笑,伤处的肌肉受到牵连,疼得她脸都歪半边,“喂,你是警察还是校董,我爹地妈咪都嫌烦不想管,你打算怎么办?冲进教室把他们几个都打一顿?”

肖劲抬起头,坐在床上还高她许多,“这种事情自己处理更好,尊重,自己赢回来才最稳。”

“教我江湖规矩?”

“我不是古惑仔。”笑容在他脸上做短暂停留,去也足以创下一页美好篇章。上帝一笔一划写他模样,比他开车时更加仔细。

真不公平,换个人来,她早就大喊咸湿佬报警求助,怎么可能傻呆呆等到现在?

现在她还在发愣,同他天南海北鸡同鸭讲,“我一直以为你是特种兵,翻墙那么厉害……难道是美国间谍?我听人讲海豹突击队好犀利,你听过没有?”

“没有。”他将包裹着蓝格子手帕的鸡蛋再一次塞回口袋,“会翻墙就是特种兵?”

他的笑容里带着星点嘲笑,并不让人反感。

楚楚撑住,“女人的直觉不会错。”

肖劲笑,“女人?”

“十六岁有父母签字就可以结婚,我十七了,比十六更大一岁,怎么不是女人?”

“好。”他点头,“比十六大一岁,确实好成熟。”

“哪像你。”

“我?”

“老掉牙。”

“也对。”他站起身,正准备原路返回。

楚楚再次同他强调,“这件事我会自己搞定,你不要管。”

“好。”他居然破天荒伸手碰她,宽大的手掌落在她头顶,轻轻拍,“早点睡。”

她愣住,头脑放空,血液上涌,等到人去楼空还不能确信。

夜空郎朗,他翻上翻下似无人,漫步走回车库去取他的摩托车。一摸口袋,还有一只半凉的鸡蛋,拿出来塞进肚,绝不浪费。

黑色头盔抛起来三百六十度旋转再落回手心,孤灯下,他笑了笑,带上头盔骑上摩托车,发动机嗡嗡响,转眼间已驶出大门。

他在门后停下,仰头看二楼窗台,沉沉不知所想。

窗台的灯熄灭,肖劲也消失在道路尽头。

黑暗中楚楚摸了摸头顶,少女的眼亮晶晶,淬满了夜下流光,忽然间她仿佛中邪,大被蒙头,躲进憋闷狭窄的空间里细数她的小秘密。

最终还要踢被、蹬脚、嗯嗯啊啊乱叫。

一个人演完一场戏,热闹无比。

临近新年,红色从街头膨胀至街尾。写字楼内大堆工作亟待解决,教室里层层叠叠试卷无穷尽,全体市民都在做最后努力,目标是在除夕等钞票从天而降。

江太太是非典型性女强人,她虽然暴躁易怒、歇斯底里,但同时具有惊人自愈能力,昨夜崩溃,今晨立刻焕发容光重新做人。早起九点便开始为新年聚会做准备,晚六点一通电话,江展鸿不敢不回——只因他还需在老友、伙伴面前演戏,他们夫妻配合,回回都要“羡煞旁人”。

江安安推门进来时,楚楚刚好用墙皮后的粉底遮盖淤青。江安安倚着门,突如其来地说:“程嘉瑞要来……你振作一点,不要每次都窝窝囊囊。”

楚楚被刺中,浑身防御都打开,“难道还是我的错?”

江安安被噎住,大致对她产生同情,没能随同她一贯的厉害脾气与楚楚争下去,而是说:“要是真的……你叫我。”

“你来又能怎样呢?”

“发觉你又向妈咪告黑状,过来找你拼命咯。”

“我要不要跟你道谢?”

楚楚转过身,与江安安对视,两个人都突然间发笑。

江安安无所谓地耸耸肩,“随便啊。”

可怕的是,现实远远比他们想象中糟糕。

周六是开赛日,肖劲准点做回Barsix先生。今次是必输,结局已预先写定,只需按图索骥。而他的戏演的越来越好,挨打也巧妙,看起来惨痛,实际已躲过要害,只等时间慢慢修复他凹凸变形五彩缤纷的脸。

晚上十点半一切结束,他原本应当遵循前例,带着一身伤,穿着皮外套,拎着一袋纯赤红虫,在人来人往十字街口吃一碗鱼丸面。

然而他承担男主角戏份,必然要在最恰当又最出乎意料之时遇上女主角,才不辜负作者笔墨。

十一点,他在街边买一串红色塑料辣椒,用以装点那座笼屋的寂寞新年。回到家,蒋琬站在门口同他说:“有一位丁先生挂电话来,要你去魏亚妮餐厅把江先生的车开走。”

一定是夜会密友,有发觉有记者在跟,只好找人带他们“逛花园”。

难怪江展鸿忙得脚不沾地,十点前陪江太太组织聚会,演绎好好夫妻,十点后立刻飞奔至情人身边,共度良宵。

齐人之福,不管男人口中、笔下如何大义凛然,私底下没有一个不羡慕,给他机会,绝对奋不顾身。

男人,骨子里就是贱。

“知道了。”他放下鱼食与红辣椒,转身就走。

蒋琬扶着门喊:“你的伤……上了药再走不行吗?”

已经没人应。

肖劲很快到达魏亚妮餐厅,在“孤身一人”就餐的江展鸿手上接过车钥匙,想必那位当红影星正躲在洗手间抱怨人世不公,做二奶也好辛苦,等身价再抬一抬,绝对不再跟江展鸿这类不上不下的暴发户周旋。

深夜,霓虹婉转,车流起伏。

肖劲开着车在城内绕圈,最后驶回赫兰道9号。紧跟不放的狗仔记者大喊失望,“肉包”太精,看来今晚要提早收工。

车入库,虽然江展鸿好心准许他睡在客房,但他仍打算走下山去搭最后一班车回家。

热闹过一整日的江宅这一刻陷入无尽的悲悯的寂静,江太太精力旺盛,开完party再去打通宵麻将,家中只剩下楚楚两姊妹,连同厨艺不精的菲佣玛利亚。

隐隐约约他听见女人哭,寻声去原来是玛利亚,她住一层最小一间房,没有电视,只有自费购买的一台收音机。此时正用菲律宾土语诅咒江太太,小气鬼,孤寒精,一出门就将客厅电话锁住,她两年没有见过家人,连打电话都困难。

去死去死去死,全家都去死。一件皮衣花光她一年工薪,崭新的皮料绝不可以穿出门,要磨成半旧才体面。一顿饭吃完她一家人一年伙食费,却还在嫌龙虾不够鲜,贝壳不够嫩。

她愤懑因她不懂,资本社会,本就是食人血吃人肉。

百分之一要挥金如土,百分之二十就要拆骨剥肉贡献所有。

这是定律,没得改。

还好有月亮恒久不变,从云后探出头与他作伴。

抬头时浓密树荫随风低泣,低头是他的影,时刻随行。

午夜十二点,黑色占据大半视野,余下还有泳池波光蓝盈盈斑驳了墙体。这时候应有一阵阴风吹来,伴随一个白色的长发的影,慢悠悠游荡在山林。

长发披肩已成为厉鬼标志,更可怕是本埠流传着辫子姑娘的久远传说,想一想,鸡皮疙瘩就要浮满身。

他路过泳池。

水面上一顶散开的长发,一双漂浮的手臂。

如果是人,则她眼耳口鼻都沁在水中,一动不动。

暗夜浮尸,鬼影重重。

他认出来了,是阿楚。

她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极品闷骚男

虚惊

第八章虚惊

她化身成为某种浮游生物,长久寄居于水面,已摆脱氧气与阳光之限制,选择尽情地、自由地沉沦。

墨色裙摆在水中如大丽菊盛放,美在弹指一挥间,惊心动魄。

肖劲没来得及脱外套,敏捷而快速地跃进水里,从背后伸出手勾住她下颌,将她仰面抬起来,迅速往边缘游去。

从他入水到楚楚回岸,快得裁判来不及掐秒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