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劲右手撑在膝盖上,他的牛仔裤洗到发白抽须,反而跟上时代潮流。“顶上没棚,我抽根烟。”

楚楚耸肩,示意他自己随意。本来就不是工作时间,又不在车内,他当然可以随心所欲。

夜空缓慢下垂,光影五彩缤纷,辨不清哪一颗是星星哪一丝是霓虹。

渐渐也分不清何时是梦,何时是醒。

幸好路边一声咒骂惊醒幻梦。

各位“姑娘”穿着短裙同高靴上工,茶餐厅服务生站到门口揽客,“先生小姐吃不吃宵夜,咖喱牛腩煲我家最嫩。”

肖劲却吃一碗寡淡无味的鱼蛋面,垃圾桶旁边那位老头翻出半片牛角包,立刻塞进口中狼吞虎咽。

她左手撑住下颌,眼底映出今夜的璀璨星光,嘴角不自觉上扬,问他说:“今晚赢还是输?”

他低头点烟,为挡住风,微微缩起肩膀,护住打火机上摇摇欲坠的幽蓝火焰。

火星蔓延,尼古丁入肺,走过一场醉生梦死盛宴。

楚楚却忽然关注他手中老得外壳破损的银色打火机,“Dupont?”估价过高,与他泛白的牛仔裤以及鱼蛋面不在同一水准。

他还是老样子,手中夹着烟,半眯着眼望她,因他这轻微弧度太过认真,总让人产生深情不移错觉,多数时候引发灾难,勾起又碾碎无数女人心。

她假装轻松,“女人送的?”

“是。”

他承认,光明磊落,直来直往。却让楚楚变脸色,少女的心事藏不住,一眨眼晴转阴,再不哄多一句,恐怕就要大雨倾盆。“女朋友?”

肖劲答非所问,“一九九四年,在萨拉热窝,她拿打火机换一盒巧克力。”

“后来呢?”她眨着眼,比对待考试题更郑重。

“哪有什么后来……”他叼着烟,狭长的眼睛里装满宠爱,“九四年我离开萨拉热窝转向斯雷布雷尼察,后来的事你可以查报纸。”

楚楚的阴沉面色未见好转,“我不信,这只打火机一定有故事。”

“她死了。”

“谁?”

“安娜,刚刚好十六岁。”望见眼前江楚楚倔强小模样,仿佛与长辫子安娜重合,蓦地触到他内心柔软,一不小心未能管住肢体,伸长手揉她发顶,“雷达一样精,还有什么不满意?”更进一步,食指拨弄她双唇,“噘得能挂油壶。”

楚楚张嘴就咬,小狗一样在他食指上留下上下两排齿印,发狠话,“我决定了,要和闫子高好好谈恋爱。”一双眼水汪汪泛波光,盯牢他,“人人都有过去,我却是空白,不公平。”

“人人是谁?”

开玩笑,居然还有心情玩冷幽默。连他自己都逗不笑,还想来轻轻松松揭过疮疤?

楚楚扔五十块在桌上,利落向前走。

肖劲夹着烟的手挠了挠前额,无奈跟上。

面摊老板想要找钱却没对象,老头小心翼翼凑上来问:“可不可以把这碗面给我?”畏畏缩缩看老板脸色,“倒掉多可惜……”唯恐老板追一句“倒垃圾堆都不给你这些老废物。”

然而老板心善,还能递给他一双新筷,平常人一样招呼,“慢慢吃。”

他眼泪坠在面汤里,又多添一分咸,一分涩。

没有保险,做工做到再也爬不动,只能期盼一月一千块综援,一分一厘都先给子孙,自己反而要露宿街头、满街乞食。

这座城,这些人,个个都在夹缝中求生存,却还有残存的情,留等真心人。

人来人往的査士丁尼大道,楚楚凭一腔怒火不顾一切往前冲,肖劲凭四十四寸长腿三两步追上,跟在她身后半步距离,路过一间江华大药房时说:“你知道在哪里搭巴士?”

楚楚猛然回头,凶巴巴瞪他,却换一副脸孔轻声细语问路人,“请问,上山的巴士去哪一站等?”

青年人教她左拐右拐再直走。

她听得发晕,从来没有方向感,在校园都能走丢,更何况自己找路?

肖劲在她身后勾唇笑,无人能奈何的轻佻。

她道谢,昂首向前。

他紧跟在后,背着手,十字路口处提点,“左转直走。”

五分钟后又见分叉口,楚楚身后再次响起低沉嗓音,“右转。”

她回头,“我知道。”

他举手投降,笑,“我已经老掉牙,要靠声音提醒我自己。”

他们一前一后继续走,在潮汐人流,在灯火霓虹,在摄影家镜头,咔嚓定格。定格他暗暗笑容,定格她任性眉头,定格他与她之间寂寂暗涌。

竟能一刹那凝固永恒。

最终她在肖劲悉心指点下到达准确地点,97号巴士还剩最后一班,在队伍瞩目下摇摇晃晃驶来。

肖劲排在队尾跟着她上车,她挑中最后一排,身边空余,大约、可能是为某某人留一个座。

却有一位四眼仔抢先坐在她身边。

明明左手边仍有空位,肖劲却一动不动站在过道,皱着眉,紧紧盯住平头四眼仔。他肩宽身高,剃得干干净净的短发衬出头发里两道长疤,这些年满世界参战,一瞪眼杀气腾腾。四眼仔挨不过六十秒,已经抱住公文包,畏畏缩缩起身,一旦站直身座位马上奔到最前一排,离“恶鬼”越远越好。

肖劲的目的达到,顺顺当当坐她身边。

楚楚似乎当他陌生人,左手撑在脸侧,风从车窗透进来,吹起她耳边碎发,少女高高马尾随巴士颠簸来回摇晃,活泼好似踩着鼓点节奏。

午夜电台又开始播放旧年相思,侧耳听,居然说中她心事,“痴心象马戏,似小丑眼内希翼,

为想得到你愿竭力以心献技。想你但怨你,暗街灯也在想你,但却在暗示结局甚迷离…………”

谁愿意等结局迷离?

又想起他刚才鼓出双眼蠢似鱼,越想越不自觉发笑。

夜风微微凉,音乐撑起暧昧背景,她侧脸惊艳,似玫瑰开在此夜。

而她越是想忍,越是忍耐不住,微微笑发展为噗嗤一声,双手扶在前座椅背,胸口颤动,乐不可支。

肖劲静静看着她,嘴角亦止不住上扬,问:“笑什么?”

她转脸对他,盈盈笑靥灿烂无敌,一瞬间照亮凄冷而乏味街巷,“你怎么那么坏?恶声恶气同黑社会有区别?”

他解释,“我在礼貌请他离座。”

“用什么?眼神威胁,杀气喊话?”

“沉默的力量。”

她深深看他,晚风吹拂长发,轻轻吻过她面庞,她眼中透亮,昏暗中全被他占领,“丁为什么推荐你?明明坏透底。”

“坏不过你——”他声音好轻,轻得如片叶过水。

电台放到副歌循环,“无助无望无奈曾立心想放弃,自制自我在每日怨天怨地,情话情意情路情尽都经过也是因你,留下我在昨日过活但如死…………”每一个字都好苦。

楚楚眼睛也不眨一下,望着他,“我又坏在哪一点?”

巴士开始爬坡上山,可预知前路茫茫满目漆黑。

而她仍在等,等一个书写开端的错误,等一句怦然心动。

他稍稍挑眉,像个游戏人间的混蛋,“随随便便拿出轨当威胁,还不够坏?”

根本没有轨道,哪来的出轨?又威胁谁?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却听得明明白白。

楚楚没回答,转过身面对窗外匆匆略过的树与灯,假装欣赏路边十年不变的风景。却没能控制面部肌肉,弯出一道甜蜜微笑,源自她隐秘而微小的少女心事。

她所求不多,一点点暗示,一点点鼓励,已足够开心一整年。

她的梦,亦不算空。

而他忽然间陷入深思,眉间愁绪抹不开,阴雨拢聚。

行车颠簸,她渐渐迷糊,座位上摇摇晃晃昏昏欲睡。

幸得他出让坚实左肩,右手绕过她小小脑袋,只敢用一点点力道,牵引他靠在自己肩头。

电台音乐已停,却仍有他寻找节奏轻轻哼,“为想得到你愿竭力以心献技,想你但怨你,暗街灯也在想你…………”

一模一样,还是《想你》。

失约

第十四章失约

虽然她在他身上睡到发梦,也曾偷偷向上帝祈祷,让她心事再埋得深一点,久一点,但生活仍旧保持那张老叟一般沉闷的脸,没有分毫改变。

至多她当晚失眠到凌晨,满脑袋都是不可告人画面,挑挑拣拣足够拍一部新锐艳情片。

第二天照旧上课上学,与面目可憎师长及麻木不仁同学共处一室。从第一堂课起陈家兴就被Ms.张责令在贴墙罚站,原因只在于他衬衫抽丝有碍观瞻。

而满教室学生连同陈家兴自己都已习惯,他穷成异类,人人当他是病菌,恨不能就地毁灭。

英国文学课结束,只有楚楚走向教室末端,陈家兴低头自己嗡嗡嗡念书,撞见一双干干净净黑色皮鞋,一对线条笔直的小腿,不抬头,反而缩得更可怜。

楚楚说:“老巫婆走了,你不用再罚站。”

陈家兴艰难地抬起头,空出左手来抓了抓后脑,“可是……张老师教我站足四堂课。”一听就知道从哪里来,称谓、语调、发音都不对,一点点小错就被一排一座取笑到六排七座,恨不能扒掉他衣服尽情羞辱。

“不怕,下一堂国文,容先生是好人,绝不会为难你。”她笃定容老先生从根本上看不起Ms.张的嚣张跋扈。

谁知道陈家兴当Ms.张是洪水猛兽,怕得浑身僵直,“不……不可以,如果被张老师发现我绝对没有好下场。”

楚楚抓住他手臂将他往回脱,“她问起来你就说是我强逼你回座。”

陈家兴与她僵持,“我……我怕害到你。”

楚楚卯足力拉扯他,“那就让她来……”

天知道是不是因为学多两手功夫拳法,居然正义感爆棚,要做救死扶伤匡扶正道的女侠客。

这时候闫子高刚刚好回到教室,从礼拜六那天起,他自认是江楚楚男朋友,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担起男人职责,务必全心全力保护好“娇妻”。

他的保护与死缠烂打及四处顶锅划等号。

他当即隔开楚楚与陈家兴,代替她拖住陈,“要找找我,她算算我爹地给学校捐多少钱,百分百一个字都不敢说。”

陈家兴被逼无奈,结束罚站回到座位。

袁柏茹趴在桌上冷哼,两只眼死死盯住江楚楚后背,长出獠牙淬着毒液。

闫子高背过身朝楚楚得意地挤眉弄眼,“看,是不是好犀利?”

楚楚耐心敷衍,“对,超人都比不过你。”

他得她一句话,心上开花,双脚虚浮,就快要像超人一样就地起飞。

好在相安无事一整天。

放学后闫子高也一样跟在她身边,袁柏茹从她座位经过,他立刻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老母鸡护住幼崽的架势。

如果拉高脖子喊两声就更像。

无奈袁柏茹没心情欣赏他的赤子雄心外加滑稽面孔,她心中一酸,“男仔头”也差一点哭出声。

即便她不够娇嗲不够美丽,却不意味着连她的心都没有血肉,同样是十七岁的青涩光阴,她喜欢上一个把她当杀人凶犯戒备的少年。

感情总是你爱我我爱他他爱她,纠葛缠绕,麻烦不断。

因此才有百万本小说,孜孜不倦地写着俗套故事,却仍然一本又一本攀上销售金榜。

等袁柏茹走后,楚楚才与闫子高一同下楼,“袁柏茹是真的很喜欢你。”

“我不喜欢她。”闫子高的拒绝几乎是本能,“成天凶巴巴看谁不顺眼就动手,迟早要被警察抓去重新教育。”

斜阳挂在摩天大楼,岌岌可危。血色残光在脚下,追着一前一后步伐。

楚楚低着头,隐约带笑,“你究竟明不明白什么才是喜欢?”

闫子高跨一步跃到她面前,伸手扶住她双肩,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就像我喜欢你,就是这种睡不着放不下病入膏肓的感觉。”

楚楚歪着脑袋看他,“谁教你说这些?”

他方才的气势全消,回到原来轨道,低头耸肩,“我新买一本恋爱手册。”

“我以为闫二少经验丰富。”

“我计划学一点新知识。”

“白痴。”

她声音冷冷,闫子高却如获至宝,他脑回路与普通人相左,“我会努力学习争取入校。”

“少做梦——”

闫子高不理,“几时举办入学考试?”

楚楚回答,“直接给你零分。”

“我刚才帮陈家兴不可得两分?”

“不可以。”

她一人远走,他独自踏步,沉沉夕阳下,想哭。

但他很快跟上,并且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明明自家司机已经上来打招呼,他仍站在她身边陪她等。

时钟走到六点整,肖劲还没能出现。

依照他对时间的绝对敏感,她开始猜测他是否遭遇车祸、抢劫,或是强*奸等等暴行。但转念一想,测量他一百八十公□□高与迅捷身手,全市能够拿下他的应当都是稀有物种。

除非因他自身原因。

他选择迟到或缺席。

礼拜六那天晚上,他陪她走在影影绰绰赫兰道,还记得留下邀约,可惜只有三个字,“礼拜一?”

“好。”

两个人完完全全是地下党对暗号,或者说是沟通障碍患者的同乐会,凡事用最短字句解决。

相约再去教她练习搏击,学生痴痴在等,老师迟迟不到。

闫子高小心提议,“要不要坐我的车?”

“嗯。”她不是那类固执傻等痴人,更何况她待肖劲还未到痴心苦等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