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扑来的是无法化解的孤独,一生中她与他来来往往不停,从生到死却始终是你孤身一人。

方女士几乎是从梦中醒来,梦里梦外或甜蜜或心酸,都已是过眼云烟,泯灭于白茫茫大雪,再也无总计可寻。

“外婆……”她低声呼唤,未敢轻易打扰。

方女士低头拭泪,抬头面对楚楚,仍是微笑,签她手,“人老了就是爱想过去,过去的事,过去的人……历历在目,就像昨天刚刚发生,可惜我已经长满皱纹,连走到厕所都需要护工帮忙,更不要提出门去追。”

楚楚低头望着方女士,几经犹豫终于开口,“外婆,卢先生是……是从北京来?”

方女士粲然一笑,恍然间仍是少女模样,“我二十岁时也曾经是左翼青年,在加拿大参加□□还不够,非要去中国领略社会思潮,我去北京大学念社会学系,小卢是我的班长。”

时光久远需得仔细搜寻,她转过脸向外,隔着玻璃心伤多伦多郊外雪景,亦想念起纯洁无垢的年华,“他那时候天天借我笔记、替我补习中文,又要带我参观老北京,我一时心软才给他机会,礼拜天骑着自行车在后海闲逛,再一时心软,初吻都献出去。”

“可惜那时候结婚要看成分,我呢,到底是理想破灭,几经周折才回到多伦多,从此后断了联系,四十年……没想到他还会来,没想到他还记得方芳这位‘走资派’。”

“那……你们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后悔当初我没有咬牙留下?还是他不能跟我一同回到加拿大?”方女士无奈摇了摇头,“早几年也曾经后悔,现在看,路都是自己选,哪一条会更苦?我不晓得。我只知道当年跟他一道上学,没有黄油也没有面包,照样是天天开心,没有一分钱烦恼。”

方女士轻轻叹一口气,看着楚楚感慨道:“四十年,谁猜到是四十年?如果一早知道离开就没机会…………”

楚楚窥见她眼中盈盈泪珠,渗透这四十年悲欢离合。

从前的故事不忍淬读,正在发生的现在挣扎踌躇,谁有勇气孤注一掷?

大约只有在江楚楚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份,才有一身孤勇扑向火堆。

晚饭气氛低落,连许如双都不敢多说,大家吃晚饭匆匆上楼,各自有各自消遣。

楚楚回到房间,那只彼得兔靠在床头瞪大眼望住她。

她伸手弹它额头,“看什么看,讨厌鬼!”

再一回头,又对上彼得兔的小眼睛,令她想起它的原主人肖劲,呆呆傻傻简直一模一样,多看一眼都满肚火。

她气鼓鼓扑向床,嗷呜一下抓住肖劲在多伦多的化身——彼得兔。

“你知不知道你总是一句话不讲,让我好难受。”还是没回应,她已经做好架势,这一回弹它脸颊,看他疼不疼,“你中意黄茵茵小姨?她好老啦,我比她年轻,又比她靓……”

想起来低头看领口,更咕哝说:“搞不好胸都比她大,她看起来瘦瘦小小,肯定也是飞机坪。”

“难道你就是中意平胸?”一说出口自己都吓一跳,立刻出手扇他耳光,左一下右一下,“你这个变态咸湿佬,中意平胸不会摸自己?有必要交女朋友?”

扇到手累,再继续按住彼得兔四肢,严刑逼供,“说,你是不是……是不是……”快出口的话已超尺度,她不得不咽一咽口水,再环顾四周,确认房间没有其他人才阴沉沉说道,“你是不是早就已经暗恋我?来应证保镖是假,处心积虑接近我才是真!”

…………

有人应就有鬼。

还要怪暖气开得太足,熏得她面红耳赤。

“怎么不说话?害羞啦?”她捏住彼得兔两只长耳,在手心里慢慢捋,“不说我就开除你!”

…………

安安静静,无声无息。

突然间多出一具低沉男声,彼得兔也被人按住猛点头,“是的是的,阿楚,我十年前就爱上你,蒋的事情都是误会,我心里永远都只有你一个。”可惜这声音太熟悉,还带一丝丝女气,“阿楚,iloveyou,嫁给我吧!”

“哼!我就知道是这样!”小公主骄傲地抬起下颌,自导自演入戏太深,止不住嘴角上扬,一个人也能high到至高点,一回头眼神犀利,食指指向彼得兔鼻头,“但是谁说要嫁给你?我才十八岁,还有的挑呢!你慢慢等吧!”

等够五秒钟,她或是怕彼得兔心灰意冷,因此抽空安慰它,“这种事情等二十岁再说啦,到时候我会认真考虑的ise,ok?”

适时轮到“肖劲”登场,“好的阿楚,我一定等你。”顿了顿,大致实在考虑措辞,“我真心爱你,爱你一万年!”——故作低沉的男声陪伴她演完一场独角戏。

唉……我们的“新晋女演员”翻过身仰躺,望着屋顶古老吊灯长长叹气。

彼得兔也被她抱在胸前,无奈伴着她一道患得患失,“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好好的珍惜,等到失去后,我才后悔莫急!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老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会对那女孩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加上一个期限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年…………”

背完台词再当观众,“一万年?到时候江楚楚三个字都已经消失在宇宙。”

“我才不要像外婆同卢先生一样,一分手就是四十年,等到满头白发再相见。等我白头发,搞不好你都死好久了,肖叔叔。”彼得兔又被她提起来,举在半空摆弄,“喂,我问你意见你怎么不出声?”

怎么会出声?

都因她隔着太平洋嘟嘟囔囔念紧箍咒,肖劲向饮过一桶黑咖啡,失眠到天亮。

“哼!”她狠狠地把彼得兔塞进怀里,眼神坚定,“总之我已经决定……”

决定什么?痛定思痛挥刀斩情丝?还是破釜沉舟全豁出去?

或者还有一千万种可能。

少女的心思千万不要猜,变化莫测无定律,你拿银河计算机都算不出确切结果。

最好办法是……

随她胡闹。

第25章 回港

第二十五章回港

二十八天假期转眼就过。

有朝阳就有落日,有人蓬勃向上就有人日薄西山。

许多时候,方女士望住窗外一动不动,谁与她说话都是支吾。没人了解她在人生末尾无望求生的心境,人人都以为她想的是终极奥义,命运传奇,然而不过一支糖葫芦,装载着她对于童年对于故乡短暂且片段式的记忆。

叶落归根,无非如此。

从前年少,也曾腹诽长辈迂腐,唯有亲身经历才得改观,

“我死后,你回一趟北京,将我的骨灰带到八宝山公墓,要与我的祖父母葬在一起。”这一席话她只能单独交待许如双,不然被江楚楚听见,爱哭鬼一定哭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年轻真好,有丰沛的眼泪可供感动、咆哮的愤怒借以声张、灵活的肢体张扬快乐、丰富的胶原蛋白撑起微笑。

喜怒哀乐,通通理直气壮。

临行前,楚楚仍旧舍不得离开多伦多。

“我想陪着外婆。”

“你妈咪召你回去,一定有她的安排。”

“凭什么事事都要听大人安排?我难道不能自己做一回主?”她想了想,说出实情,“外婆,我不放心你……”

“有什么可不放心?马上全世界就要对我彻底放心。”她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命,竟然可以拿来玩笑,轻描淡写,“好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不过我习惯独来独往,走时也懒得应酬,更怕你哭,到时候上帝都被惊出冷汗。且我有如双作伴,他会把事情都料理好,你只需要等他电话。”

楚楚看一眼许如双,捏着裙子愤愤不平,“妈咪是不孝女,不要说飞来多伦多,到现在就连一个电话都不打。”

“我伤害过她。”

“她早应该原谅。”

“原谅只能由受过伤的人来说,外人讲什么应当呢?又不能感同身受,讲出应该两个字就已经很伤人。”方女士轻咳一阵,继续说,“阿楚,千万不要学道德卫士,镇日站在珠穆朗玛峰上对其他人指指点点。”

她不由得泄气,“好,我知道错,今后尽量保持沉默。”

“乖——”方女士伸手抚摸她娇嫩饱满面颊,目光柔和,满是慈爱,“听讲你爹地妈咪已经为你安排婚事?”

“对,他们恨不得拿我换黄金期货。”

“听我说,如果你不愿意,就来多伦多,如双会照顾你。”

“外婆…………”

“至少还有一个不称职的长辈为你留下少许遗产,阿楚,经济独立才有自由,现在你随时可以自由,祝贺你。”

“外婆…………”果然,她眼底晶莹泛泪光,接连有温热水珠落在方女士手背,“多谢你…………”

许如双隔着大理石茶几带来特殊安慰,“别哭了,再哭邻居要打电话报警,以为我天天对你使用暴力。”

楚楚难得一次没有顶回去,而是说,“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外婆。”

“放心——”不耐烦,拖得老长。

“都叫我放心,好像我才是啰啰嗦嗦更年期妇女。”

许如双最受不了话别场面,抄起车钥匙,同时取走行李箱,“该走了,再不走又要改签下一班飞机。”

楚楚弯腰拥抱轮椅上的方女士,两人更像老友,互道珍重。她挥挥手,她微笑,离别消失在堆雪的拐角,一阵风慢慢散开,散开飘摇如许的人生,吹灭垂垂挣扎的烛火。

该用什么祭奠离别?

唯有流着泪的微笑。

又是将近二十小时飞行时间,落地时正是早八点,这座城仍处在苏醒的懵懂中,依稀有人声车声远远离开耳膜。

楚楚推着行礼在人群中张望,她期待的是“彼得兔”,然而出现的确是“大野狼”。

程嘉瑞穿着浅蓝色衬衫带着无框眼镜,轻笑着向她走来。

他目的明确,一步不停。

她挫折落败,胆战心惊。

“阿楚。”他最先捧起她的脸,仔仔细细验货一般研究完毕,尔后皱着眉毛说,“怎么瘦了?”

楚楚照旧低着头不看他,小声嘀咕,“瘦了不好吗?胖瘦都要管?”

程嘉瑞笑开了,揉了揉她的脸,似长辈对晚辈,“好,不管你。长时间不见面,连拥抱都没有?不怕我伤心?”

当然怕,他不会伤心,他只会忍耐、隐怒,进而想方设法折磨她。

她只能服软,伸出手小心翼翼环抱他,“对不起……啊——”

她的惊呼源于他的突然发力,紧紧将她按在胸前。

两人的高度差刚刚好,他一弯腰就可埋头在她颈间,深深、深深嗅闻,“要叫我什么?”

“嘉瑞哥哥。”

“好乖……”野兽张嘴,在她颈侧留下两排红红牙印。

她疼得想哭,但必须忍住。眼泪除了让他愈加兴奋,并没有其他效用。

她迟早要杀了他,把他溺死在浴缸里、推他坠楼、向他投毒……哪一样都可以。

“好了。”“持刀人”终于大发慈悲,“叔叔阿姨都在等,有话回去慢慢说。”

谁要跟他慢慢说?她几乎想要举起行李箱砸在他那颗金贵的脑袋上。

航站楼外阳光充裕。

程嘉瑞拉着她走到一辆纯黑兰博坚尼附近,打开车门。

楚楚少不了惊讶,“你换车了?”

他发动跑车,嘴角带笑,一双眼紧盯前路,仿佛是在专心开车,但遮不住隐隐约约得意,“阿楚在多伦多不看财经新闻?恒指突破一万七千点高位,人人都赚的盆满钵满,这辆车就当提前庆祝。”

她不懂一万七千点概念,只晓得这城市七百万人,百分之九十九一出生就迷恋投机,任何一个犄角旮旯都能抠出钞票,无论是股票、期货、基金、楼花,天生就懂,样样都来。

明明是金钱社会,却整日拿法制、民主高喊口号。

明明自己是三十分,却恨不能将十五分的大陆人踩到脚底。

到现在才明白,这就是个比烂的世界。

不用多么繁荣富强,只要不比你烂,就能将所有罪责都推给你呀“大陆狗”。

来shopping?暴发户。

来旅游?土匪垃圾。

来吃饭?抢粮食。

来治病?“大陆狗”还想治病,去打狂犬疫苗啦痴线。

但你烂到负分,文明人反而大发慈悲,为你捐款捐物献爱心。

真是个疯疯癫癫的世界。

再回到角楼国际机场。

二号客运大楼人流渐增,人们亲吻、道别、泪眼依稀,匆匆离去。

他足足等够一小时,仍打算继续等下去。

然而她等的人却已经走了。

他心知肚明。

他只是……被一片积水的云压住胸腔。

微涩。

他需要时间,时间将抹去一切。

赫兰道9号,江宅。

在江展鸿一番雄篇大论之后,一家人连同程嘉瑞共同举杯,庆祝股市翻红,全城中彩。

“够胆才能赚到钱,畏首畏尾活该穷一辈子。”江展鸿意气风发,随时准备再投一笔,全部身家压下去都不要紧,他鸿运当头,财气正刚好,他信命。

江太太当下附和,“当然当然,还是你有远见。”她右手钻戒小拇指那么大颗,水晶灯下面猛抓眼球。

江展鸿却推辞,“程先生是我引路人,无论如何不会忘记他。”接着向程嘉瑞举杯,“代我向程先生问好,虎父无犬子,嘉瑞,你也不会弱。”

程嘉瑞勾了勾嘴角,举起杯,“一定。”不知道这个一定是指的“问好”还是“虎父无犬子”。

只晓得他不动声色,在桌子底下握住楚楚左手,食指在她手心画圈,麻麻痒痒,下流的勾引,立志要带坏她。

楚楚对他皱眉、瞪眼,他只淡淡地笑,嘴角上扬,桌下的手却越来越放肆……

“我也要多谢爹地。”江安安笑嘻嘻举杯,“新车真的好靓,开出街没有人不回头看。”

趁着江安安与江展鸿碰杯的时间,楚楚狠下心甩开他,当即左手握右手,侧着身体躲开他。

桌上依旧谈笑,江展鸿得到投资红利,江太太得到十克拉钻戒,江安安得到新车,人人喜不自禁。

多伦多与中安却只字未提。

或许对他们而言,人分两类,有用与无用。

人到暮年,所剩无几,自然变成无用,被他们扫进垃圾桶,最好永远不见。

早死是自觉。

长寿是拖累。

他们满心满眼,写的都是“吃人”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