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兴抬头看一眼肖劲,再看楚楚,“那……我走了,今天多谢你啊江大侠。”

楚楚气闷,“你不怪我就好。”

一对难兄难弟互道珍重,夕阳下诀别——真是武侠世界壮阔诗篇。

现实是她仍需面对她人生头号大敌。

肖劲转过背上车,把教鞭放在副驾驶座。

宾士车开出一段距离,楚楚咬牙再咬牙,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有没有话说?”

他明显惊讶,并未准备任何说辞,他以为今日与平常一样,一发车就是死气沉沉,没人多说半个字,两个人玩沉默游戏,比谁更能忍。

他了解她今次委屈,因而赞扬她,“手臂很有力。”

楚楚仰躺向后,堪比将军壮烈牺牲,要被他一句话活活气死在车后座。

然而又想不出话来反驳,她折断教鞭那一刻,实实在在如同超人附体,或是吃足一箱菠菜罐头,好大力,“你同ms.张都讲些什么?她真的心甘情愿放过我?”

“是,她再不敢找你麻烦。”

她蹙眉,全不置信,“好奇怪,她难道中邪?”

“有可能。”

有可能?讲谎话信手拈来,谁说他老实可靠?全是表象。

夕阳落尽,这一日她放大假,没有功课,能提早回家。

下道漆黑,赫兰道上离江宅只剩二百米距离,楚楚突然发声,“靠边停车。”

他照办,把车停在一棵苍老凋败的老槐树下。

槐树属阴,易招鬼,因此楚楚亦不正常。“你不该再管我,既然要断就要干净利落,务必做到痛定思痛永不往来。”

“嗯——”他还是老样子,油盐不进。但他突然打开天窗,抽出一根白色香烟衔在嘴里,他鲜少在她面前抽烟,这大约是唯二的一次。

到最后却未曾点燃,只当做他疼痛时的安慰剂。

她继续,“今天的事多谢你,月底会多开薪酬到你账户,大家把帐都算明白才可以继续相处,你觉得呢?”

还能说什么?他最擅长就是死扛——

童年扛起家中负债,青年扛起战场硝烟,到现在……一场决然无期的相恋失恋也未尝扛不起来。

人生千万种苦,他已经忍惯。

“我没有意见。”

“那好,我希望我们今后除公事外尽量少接触。”

“可以。”

“开车吧。”

车驶入江宅,空荡荡一座半山别墅,唱着富人区的空旷寂寞,是对山下挨挨挤挤热闹笼屋的最佳讽刺。

楚楚下车后,肖劲照例把车倒入车库,但不肯走,一个人坐在车内,将口中那一支烟点燃。

深呼吸,尼古丁缓缓释放,浸入肺中治愈伤口。

车前座被蔚蓝色烟雾占领,渐渐将他轮廓都湮灭,寂静中听他突然嗤笑,“活该。”

当然,一切爱恨情仇,讲到底都是自作自受。

“活该”两个字最能解嘲。

楚楚回到房间,感到别样畅快,难怪夫妻吵架中意撂狠话,原来“出口伤人”可以“自我治愈”,她逼得他嘴角抽搐,却为自己带来莫名快*感。

她不会哭,哭得太多眼泪就便廉价,她宁可闭门不售,也不要低价出清。

她对肖劲,愈靠近愈疼痛,愈疼痛愈炽烈。

这段感情陷入恶性循环,她深陷其中无以自拔。

只能承受。

礼拜六江太太一早敲她门,又是某某慈善拍卖会,无非是罩一张光明正大面具,私下依然“男盗女娼”,大多数时候比皇后歌舞厅更加下流无耻。

楚楚不愿意去,躺在床上喊头痛,“我一定是重感冒,拜托,你要我流着鼻涕去跟商会会长打招呼?”

江太太皱着眉头满脸不悦,“你姐姐又不知道跑哪里疯,连你都不听话,真是要被你两个气死。”

“生病又不是我自己能控制,好啦,你先去,我感觉好一点就叫丁到家门口来接。”

“吃片药。”

“我相信睡觉比吃药更具疗效。”拉高被子恨不能立刻闭上眼入睡。

江太太气结,“赶客?越大越不听话,你三四岁多讨人爱。唉……”啰啰嗦嗦一路抱怨,到最后抵不过楚楚无赖,只得独自出行。

难得她独自在家渡周末,清清静静,不比假笑、拍马、恭维,就算吃一碗速食面都好过吃龙虾闸蟹。

然而玛利亚勤勤恳恳做午餐,并不给她偷食速食面的机会。

下午温书,化学课本每一个字都带杀气,杀得她浑身带血,皮开肉绽。傍晚时接到江太太电话,因程太太也出席,又问起她,因此勒令江楚楚换好洋装四十分钟内出现。“我已经打电话叫肖劲去楼下等,你现在立刻回房间梳头化妆,过来不许黑脸,恭恭敬敬讨好你未来婆婆。”

最后补充,“我事事都在为你打算,你不要不识好歹。”

“我尽量。”她不情不愿挂断电话,“尽量”两个字容易激出怒气,估计江太太在电话另一端也气得不轻,但还要带出完美笑容与任何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社会名流”social,江太太也可算女中豪杰。

楚楚心烦,当然想尽办法拖时间。

脱掉白色睡裙,光脚踩在地板上,她走进衣帽间看着江太太为她新添的半屋洋装,茫然无措——因她样样都不喜欢,她更中意穿牛仔裤白衬衫,提着一只软趴趴大肩包满世界疯跑。

最好是乘摩托车,前方还有一位sexy拳手把住车头……

打住,不能再想,再磨蹭等到肖劲出现她还是光脚配吊带。

“阿楚——”

这声音冷静克制,却已沸腾到临界点,尾音藏着微微的颤,算得上是他人生最失控的三秒钟。

她茫然,回过头送上一双无辜却透彻的眼,应出他内心蠢蠢欲动的焰火。

她只穿着吊带衫,全因在家中无人,她借机彻底释放。

“你怎么来了?”楚楚愣在当场,惊惶无措。

“我跟江太说,要亲自来接。”抬手扶一扶眼镜,他乱潮汹涌的心事全然表露在这一点点克制隐忍的动作中。

“你出去——”她随手抓起意见羊绒大衣往身上套。

他少少勾一勾嘴角,侧过身,慢条斯理将衣帽间的门关紧,落锁。

楚楚的心被提到咽喉,她在他忽而温柔的笑容里,在他步步紧逼的靠近中,毛骨悚然。

肖劲在楼下左等右等等不到江楚楚出现,又因电话中江太太特意叮嘱一定要尽快,因此决定上楼问一问。

玛利亚又不爱讲话,见他来也不过是点点头,守门的中年男子话更少,只要认出他是肖劲,则立刻放行。

他走上二楼,发觉她房门大开,敲门也不见有人应。

“阿楚……”少女的粉红色内衣还横在床上,堂而皇之争夺目光。

他听觉灵敏,很快发觉紧锁的衣帽间内藏着江楚楚压抑哭声。

“开门。”无人应答,立刻抬脚对住锁孔——

门被踹开,光闯进眼帘,映出衣帽间内满屋狼藉。

她哭到满脸泪痕,脆弱得让人心碎。

未等程嘉瑞开口,肖劲一把抓过他,如同抓起一袋米,拎出衣帽间狠狠掼在地上,一拳下去,程嘉瑞已受重挫,全无反击之力。

楚楚到这一刻才清醒,抹开眼泪,忍住伤心,顾不上身上狼狈,猛地冲出衣帽间推一把肖劲,“别打了!”

明明是轻得可以忽略的力道,偏偏与他而言成为一记重锤,他愣愣停下,右手还提着程嘉瑞的黑色领结。

她眼中有泪,身上带伤,却将所有痛苦都回赠他,“你疯了!不在楼下等,跑到这里来发什么神经。”

“他欺负你。”他固执的回应,甚至没能明白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懂什么?我就是中意被他欺负,你是谁?国际警察?我跟他的事情轮得到你来管?”她哭着跪坐在地,一手拂开肖劲,另一只手将程嘉瑞拢到怀里,焦急问,“嘉瑞……你还好吗?”

程嘉瑞半边脸都变形,讲起话来阴狠之极,“我没事……”哪一点看出来没事?他分明恨到极点,怒火中烧。

楚楚止不住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不该哭的,我不该哭的…………”

肖劲忍着,再忍一分,“不该是你道歉。”

她仰起脸哭着对他喊,“你从哪里冒出来?每月定时定点领薪水的司机,装什么见义勇为?你立刻滚,再敢多话就永远不要回来!”

“好。”他握紧双拳,手背上青筋撑起皮肤,鼓出一条暴戾轮廓。“你自己小心。”

她再也顾不上他,她现正捧住程嘉瑞的脸,演一出忍辱负重,“对不起……对不起……你疼不疼,我给你叫医生……”

“我没事,现在叫医生你爹地妈咪哪会放过你?我开车绕进市区再说。”她的表现出乎意料的好,他万分满意,连受伤都值得。

“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我没有生气。”

“那我陪你去医院。”

“不如你靠近一点当做赔礼。”靠近?要有多近才能原谅她的不情愿与肖劲的贸然出手?

第37章 哀求

第三十七章哀求

程嘉瑞生受两拳,半边脸红肿变形,但好在楚楚反应迅速,去推肖劲时卸掉他一大半力道,因而程嘉瑞才有幸避免鼻梁断裂、眉骨破折的惨烈结局,更进一步,他忍过这一刻,之后再反扑都要省省力气。

他仍坚持自己开车,楚楚坐副驾,到市区用移动电话与江太太、程太太两位报备,他中途撞上道路护栏,现赶去医院处理伤口。

路上找来一位泊车小弟,许以重金,任务是开着他的兰博坚尼实践谎言——猛踩油门直冲水泥护栏。

好在不需要缝针,只用上药,以及尽情感受疼痛。

忍得难受时死死抓住她手臂,捏出一截紫红色皮肤,这是他疼痛的转嫁。楚楚却得忍,她忍得心甘情愿,到现在仍在发抖,唯恐程嘉瑞把事情闹到江展鸿面前。

到时候不要说肖劲,连她都要被打掉一层皮。

然而再是克制,汹涌而来的伤心难过却无法停止,她记得肖劲不能置信的眼神,也记得他离开时的落寞背影,他一心一意为她,到头来她却是屈服与背叛的那一个。

但她别无选择,那一刻理智尚存,推动她选择掩藏真心、降低伤害,是错还是对?

原来这道题根本没有正解。

等医生护士都离开,临时病房只剩下江楚楚与程嘉瑞,他眉骨处贴着创口绷带,右手握住她手腕,大拇指在她手背淤青处来回摩挲,“疼不疼?”

她摇头,极力否认。

他嘴角勾出一道弧,拉住她一同倒在病床上。一双手自身后将她抱紧,说话时贴着她的耳,每一句都有共振,连带出颤颤巍巍的痒。

“不疼?眼睛都哭红还说不疼。”捏一捏她鼻头,“谎话精。”

而她身体僵直,被程嘉瑞的呼吸声施咒,仿佛被魔鬼捏住后颈,一根钢钉钉在墙面,分毫动弹不得。

“为什么发抖?”他手臂收紧,与她更为贴近,“害怕?”

她声音细软,一开口即是哽咽,“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看你的伤才是可怕,我做错事,没想过后果会是这样…………”

真可笑,这是哪一个伟大时代,要求受害人战战兢兢向施暴者认错道歉。

当然,时代永恒在进步,就连atm乱吐钞票都要判取款人死刑,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

法律似杀人大刀,一刀一刀斩断头颅。

程嘉瑞大约是无奈,长叹一声,竟然对她生出一份疼惜,“我会跟江太太讲清楚,你放心,江先生绝不会赏你耳光。”大约是想象到江展鸿对她的疾言厉色,忽然间烧出无名火,“他不敢。”

原来只有他可以动手,江楚楚是程嘉瑞私人用品,其他人即便是她父母都不可以多碰。最理想状态是在她周边画圈,地球生物都必须站在三英尺之外与他交谈。

“我不是……”她牙齿打颤,极力否认。

“嘘——”他食指抵住她口唇,闭上眼埋首在她颈窝,要全心全意感受这一秒,“你要说的我都知道。阿楚,今天是我不好,但我不会向你说抱歉,因为……你迟早要嫁给我,要是今后每一天都像今天这样乖,婚后不知多幸福。”

他轻轻地亲吻她耳后,“小傻瓜,你长在我心里,我才会次次都忍不住。”

他发了狂似的中意被弱者保护的感觉。

可怜的是,他的感动要加上自我两个字——自我感动,因这一切都是假象,她真正想要保护的,是另一个人。

爱情兜兜转转,你爱我我爱他他爱她,从来没理由,也一贯不公平。

甚至没有任何逻辑可言,只因为这颗心无人可控制。

午夜十二点,天安负一层。

练习室大灯照出地面一片苍白落雪,肖劲抛开上衣,露出精壮紧绷的上半身,一身热汗爬满小麦色皮肤,随同他出拳动作被抛高、甩远,再一滴滴向下落。

今次连手套都不带,全靠手臂力量击打沙袋,皮肤与坚硬冷凝的障碍物接触,慢慢也令他感受到疼。

疼痛是昏聩中的一剂良药,能令人保持清醒,亦同样提醒你仍然活着,并依旧在这红尘世界中上下求索,挣扎前行。

门被推开,蒋琬走进来。

高跟鞋敲击地面,蹬蹬蹬突兀地响,绕过空旷练习室再闯进耳内,居然带出回声。

“十二点半还在打拳?饿不饿?给你带了宵夜。”

他未答话,埋头出拳再出拳,满腔愤懑无处延伸,都要借此发*泄。

蒋琬坐在角落阴影中,拿出一杯冻鸳鸯送到嘴边,“好多年没见过你这副样子,上一回还是在三年前,大姐肾衰竭入院。”治疗费用是天文数字,他在本埠已无亲友,根本借不到钱,最后只能找老板赊——

代价无法预期。

蒋琬架起腿,右脚在空中一荡一荡,高跟鞋也松松挂在脚尖。

到底不像样。

“饿不饿?吃完再打,否则从下午出门到现在一口水都不喝,怕你脱水晕倒。”

两记重拳,打得二百斤沙袋都要“远走高飞”,他站在灯下,望着沙袋蠢笨形态,径自沉默。

有一些呆,也有一些无措,蓦地令人心疼。

蒋琬说:“不要发傻,过来坐,我又不会吃人。”

讲明白反而轻松,她从此正式与他做普通朋友。

肖劲低头抹一把脸,甩手甩出一地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