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闹闹就到门口,他转过身背着她进门。她抬头,恰巧望见远方海面星光璀璨,忍不住惊呼,“星星真美。”

肖劲说:“天很黑,可是还有星星。”

楚楚说:“天亮之后就好了,四处都是光,可是也找不到一颗星。”

肖劲应道:“嗯,天亮了,没有星星也一样美。”

“不管啦,我肚子饿,快点快点,今晚我要吃红烧鱼。”

“我不会。”

“不是吧……又要清蒸?我吃清蒸鱼清蒸虾清蒸蟹,吃得要吐……”

“我不会别的。”

他只会放水,打火,蒸熟。

楚楚玩得累了,吃完饭九点就拉着肖劲上床睡觉。

他躺在床上,仍然坚持翻他那本老旧的法语书。

楚楚抱着枕头半梦半醒间问:“你突然复习法语做什么?想去巴黎找旧情人啊?”

“哪来什么旧情人。”他关掉台灯,伸手揽她入怀,低声说:“巴黎也很好,每一个角落都充满自由,法兰西学院并不比多伦多大学差,你要不要试一试?”

楚楚闭着眼,咕哝说:“法国也有好多浪漫青年,你不怕我处处留情吗?”

“我希望……能够有人替我照顾你……”他的声音太轻,她已然入睡,浑然不觉。

此夜她拥有一段长梦,梦中的她已然白发苍苍,成为依然美丽优雅的——老太婆,整天为满地乱跑的孙儿孙女发愁,为首饰盒内无法处理的珠宝忧心。直到她晕倒入院,医生冷着脸宣判死刑,她老而顽固,与方女士一样拒绝治疗,坚持回到家中温暖大床,等子女都似烟云散去,肖劲捧着一束玫瑰花穿着合体的黑色西装,衬黑色底暗银色条纹领结,低着头推开门走进来。

她的力气只够稍稍抬一抬手指,一笑便堆出满脸皱纹,但她的视线未有一秒离开他,“谢天谢地,总算不是康乃馨。”

他仍是年轻时她最爱的模样,带着腼腆的笑,将玫瑰花放在她床头,“是不是睡觉又不盖被?一定要等生病才知道后悔。”

她已经感受到年迈带来的苦楚,有话讲不清,有口难言,反驳的话都留到床底,她被突如其来的哀伤侵袭,一瞬间泪眼朦胧,情难自已,“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很想很想……”

他坐在她床边,嘴角轻弯,笑得温柔且宠溺,更伸出手抚摸她被岁月揉皱的皮肤,轻声说:“孙辈都有了,还是小孩子性格,说哭就哭。”他仔仔细细擦去她浑浊的泪,“乖,我现在就接你走。”

“可是我老了……”时间太快,青春易逝。

他低头亲吻她眼角深刻而粗糙的皱纹,他所有的爱与真心,四十年不曾变过,“我早就发过誓,你不记得了?肖劲要爱江楚楚一万年,现在还剩九千九百六十年,我们还可以慢慢来。”

她艰难地笑,想起旧事,“好多年没有去过海边。”

“大记者,你年轻时乘风破浪,到现在还在一点不改?”

“我想回双姝岛,老房子,我和你两个人……可不可以?”

“好。”他握紧她的手,取下她右手婚戒,“你知道我的,你说什么我都听。”

“我怕你嫌弃我……”

“傻瓜,怎么会?我爱你都来不及。”

“这一次可以是永远吗?”

肖劲点头,“是,这一次就是永远——”

光从四面来,将周遭万物都融成雪白,他的身影渐渐消失,似细沙从指缝中溜走。

她从睡梦中惊醒,仍在双姝岛老别墅,眼角之下满是泪痕。

她哭到清醒,身边已无肖劲。

楚楚没来由地心慌,鞋也来不及穿,光着脚穿梭于年迈无力的小楼,她走过书房、浴室、厨房、餐厅,通通找不到人影。

直到她从深切的茫然与孤独中抬起头,才发觉客厅不知几时多出另一人。

他穿着厚重大衣,面色蜡黄,短短时间老去十年,走上前递给她一只文件袋,“这里是你的新护照和机票,我送你出关。”

“肖劲呢?”

“他有他的事情。”

“肖劲呢?”她执着地一定要得到答案,“肖劲去了哪里!”

孙文龙仍然坚持,“上楼换衣服,船在码头等。”

“肖劲不来,我不走。”

“江同学,不要跟我玩这一套,我只为完成任务,就算把你打晕扛走也ok。”

她斗不过他,低头打开文件袋,内里藏一本英国护照,持有人为lilianjiang,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九日生,长居于英国南安普顿,机票就在今晚,从本埠起飞,直达巴黎戴高乐机场。“这是什么意思?”

孙文龙解释,“到机场,一落地就会有人举牌接你,接下来安排你住宿、入学,且提供你今后所需花销,钱不多,你要省点用。”

“我不去——”

话已经交代完,哪里有时间供她推脱?孙文龙抬手击晕她,干净利落,人到码头,开船就走。

没料到她比想象中坚韧,或者是因他重病缠身力道大减,江楚楚在半途中清醒过来,身上穿着孙文龙的浅棕色大衣,第一句话就问:“肖劲究竟去了哪里?孙警官,我求求你告诉我,就算让我走也走得明白。”

孙文龙将手中半支烟熄灭,从甲板走到舱内,半蹲在她身前,“你老豆用阿劲大姐的名义发寻人启事,阿劲怕她出事,半夜就出发去见你老豆同未婚夫。”

“他为什么不肯跟我说?”

“为什么?白痴不想你为难,总认为自己事事都搞得定,真是蠢到家。”他无奈地耸肩,“临走拨一通电话把你托付给我,拜托,我都要死的人了,还总让我跑来跑去忙忙忙,嫌我命长?”

回到凌晨四点,东区码头。

肖劲出现在约定时间,约定地点,江展鸿同程嘉瑞都在,另有一群伺机报复的东北人,蹲在墙角嘬烟蒂。

程嘉瑞第一个上前迎接,“肖先生,好久不见。”

肖劲扔掉香烟,突出最后一口灰蓝色尼古丁,同样歪嘴笑一笑,低头看他,“要怎么谈?”

“人在我手上,当然是我要怎么谈就怎么谈。”

“那不一定——”

程嘉瑞大笑,满脸讽刺,“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讲过,之前你赢多少次都没用,因为最后的赢家一定是我。”

离双姝岛越来越远。

楚楚在狂乱的海风中睁不开眼,她裹紧上衣,与孙文龙说:“不去机场。”

“大小姐,看在我快要死的份上,别再搞我啦。”

“我们去警局。”她闭上眼,终于硬起心肠。

第59章 尾声(HE)

五十九章尾声(he)

一九九八年初,印尼金融风暴再起,面对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经济衰退,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为印尼制定的对策未能取得预期效果。

一九九八年二月十一日,印尼政府宣布将实行印尼盾与美元保持固定汇率的联系汇率制,以稳定印尼盾。此举遭到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及美国、西欧的一致反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扬言将撤回对印尼的援助。印尼陷入政治经济大危机。

一九九八年二月十六日,印尼盾同美元比价跌破一万比一。受其影响,东南亚汇市再起波澜,新元、马币、泰铢、菲律宾比索难止狂跌。

陈淑仪今年在南大新闻系念最后一期,已经出场实习,在星火日报跟社会版,期初都是写车祸、自杀、婚姻惨剧,到三月初撞大运,居然发生十年难遇的豪门丑闻。又因前辈个个都全力去追金融消息,她临危受命,带上录音笔去追江氏保险诈骗案。

一连十几天,本埠除金融危机外,见得最多的就是“虎毒不食子”几个字。

下午四点,陈淑仪背着乌龟壳帆布包,拖着最后一口气回到报社。

本报最犀利的财经记者“星火霸王花”就坐她对面,此时从一大堆金融资料中抬起头,扔给她一只barsix巧克力棒,“喂,妹妹仔,今天采访怎么样?是不是又打架?”

陈淑仪拆开包装纸,边吃边说:“庭上又爆出江展鸿原来包二奶,有儿子的,计划把一亿五千万保险金都记在幼子名下,江太太当场就要去找江先生拼命,骂得足二十分钟,法锤敲破都没用,最后只能休庭,礼拜五再开。”回想当时场景,她忍不住多讲几句,“江太太到这时候才想起女儿,赖在地上不肯走,忏悔、道歉,要求江小姐原谅,啧啧——早干什么了?在家等着点钞票吗?”

“霸王花”显然对花边新闻更感兴趣,“你见到受害人没有?我这几天看报纸,但凡详细报道,都一定写到受害人外貌,喂,是不是真的那么靓啊?”

“噢,你说江小姐。”陈淑仪喝一口冷茶,把巧克力包装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找一个舒适位置坐好,“江小姐真的很靓唉,就连我……多看两眼都面红。”

“你是不是性取向有问题?”

“这是形容好不好?”她撑住下颌,眼睛向左看,继续想,“从律师到检察官,个个都好照顾她。唉,女人长得好看,一出生就占好大便宜。”

“你羡慕呀?”

“当然啦。”

“那你跟她换——”

“不要不要。”陈淑仪忙不迭推脱,“她真的好惨的,老豆老妈要她命,未婚夫都掺一脚,一整个世界都没人爱,一张好脸又怎样?还是我同老妈亲亲爱爱最好。”

“嘁,自我安慰。对了,她未婚夫的案子怎么样?我同你讲,主编室好像收到大额礼金,你再继续写,最好懂点事,不要牵涉程家父子。”

“什么意思?”陈淑仪听得满头雾水。

“霸王花”作为前辈,耐心提点,“小白痴,你以为世上真的有新闻独立?都是向钱看啦。讲好话讲坏话,全是收多手少的问题。听讲案件证据不足,且大程要发动媒体攻势,又倾家荡产聘出黄金律师团,搞不好又跟‘大富豪’抢银行一样,当局倒赔八百万。”

“不会吧……我以为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恶到头终有报。”

“唉……妹妹仔真是好天真。”“霸王花”靠向椅背,继续埋头于厚厚一叠财报,“什么法治社会?无非是钱权做主,slogan喊出口,给普罗大众造梦而已。这一行做久了,你连上帝都不信。”

话还未讲完,主编就从办公室探出头,面向她,“淑仪,进来。”

陈淑仪朝“霸王花”吐吐舌头,硬着头皮走进主编室。

因案件复杂,牵连众多,庭审一直拖到当年年中。

同时,港股迎来黑色八月,国际炒家聚集本埠金融市场,恒生指数跌至六千六百点。当局背靠中央政府,着力插手,金融管理局动用外汇基金进入股市和期货市场,吸纳国际炒家抛售至港币,将汇市稳定在7.75港元兑换1美元的水平上。

九月,动荡不安的局势渐渐平息,陈淑仪在被抽调去财经版面后,最后一次参加江氏保险诈骗案庭审。

法官与律师早已更换新装,假发、礼袍都成为历史,来听宣判的除开当事人,大多数都是报社或新闻台记者。陈淑仪坐在后排听宣,于同行跃跃欲试的神色中,窥见自己似一只食腐的秃鹫,只等当事人倒地,她立刻扑上撕咬,吃个酣畅淋漓。

法锤敲响,全体肃静。

江展鸿诈骗罪、谋杀罪名成立,判入狱三又四分之三年及七又四分之三年,合并执行。

江方安玲妨碍司法公正罪名不成立,当庭释放。

程嘉瑞诈骗罪、谋杀罪名不成立,当庭释放。

江展鸿当庭表示上诉。

法锤再响,全体起立。

法官刚刚消失在门缝之间,记者就似离巢的蜜蜂嗡一声冲向受害人坐席。

李律师连同助理担任起保安职责,为江小姐挡住汹涌而来的癫狂人潮。

陈淑仪尚年轻,可在师兄师姐面前讨到好处,左突右冲钻在前线,但撞见江小姐毫无血色的脸孔,她居然不忍心开口去问,难道要问,江小姐,你妈咪同未婚夫无罪释放,你现在是何感想?

还是说,你是否仍相信本埠法律?

她一晃神的功夫,居然已经有人替她问出口。

但江小姐一个字都不回答,只顾低着头向外走。

但人生最可怕之处在于,比小说剧本更加戏剧化的情节日日都在各个角落发生,今次发生在高等法院大门前冤家路窄,整个记者群陡然间沸腾——

是江楚楚迎面遇上无罪释放的程嘉瑞。

他仍是记忆中苍白且病态的模样,穿过人潮,带着诡谲的笑,一步步向她走近。

李律师在身边问,“需不需要拦住他?”

楚楚不答话,站在原地等他来。

程嘉瑞停在她身前一步远,摊开手微笑道:“怎么样?这六个月同本港法治做游戏,玩得开不开心?”

“谢你赐教。”

“客气客气,成年人游戏不是谁都能顶得顺,阿楚,你太天真。”

她不动声色,“你的话讲完了?”

程嘉瑞点头,转过身正要走,却临时退回来,讲一句,“对了,我还有话对你讲。”最后一个音落地,他毫无预兆地冲上前死死抱住她,嘴唇贴在她耳边,带着一股无法描述的亢奋,“你想知道肖劲下落是不是?我告诉你,我把他切成一片一片扔下海喂鲨鱼啊——”

警察与李律师一道,终于把几乎疯癫的程嘉瑞拉开带走,四周围闪光灯闪烁不停,不知转过背小报记者是否能写完一段催人泪下的虐恋故事。

李律师用力过度,红着脸说:“江小姐不必怕他,我立刻向法庭申请禁止令。”

“多谢你。”她仍在恍惚之中,借由警察开道,任李律师扶着登上黑色小轿车。

江展鸿上诉后,二审法院保持原判,他被关押在落水口监狱,听闻二奶有情有义,依旧时常送衣送物,江展鸿自认找到毕生挚爱,感激涕零。

江太太与江安安一同生活,鲜少出面。

她最终未能飞去多伦多,而选择在南大念新闻专业,仍旧立志做新闻记者。

十月北风南下时,她去到南丫山参加孙文龙葬礼,孙太太将一只玻璃杯交托给她,里面装着无忧无路浮浮沉沉的18d。

楚楚开始独居生活,租住二楼一居室,每日步行往返于学校。

她为18d换一只大鱼缸,将它放在窗前,熬夜写论文都有它陪,“你看你,我住笼屋你住豪宅,我两个同人不同命啊。”

18d吐个泡泡,喂,难道你要同我换?我只有七秒记忆。

“有时候,能忘记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九九九年初,在中央政府的强力干预下,席卷全亚洲的金融风暴正式结束,破产也好,失败也罢,熬过来的人占大多数,依旧蝇营狗苟勉力求生。

这一夜,天文台挂一号风球,预告蝴蝶即将登陆。

熬夜至第二天清晨六点,楚楚写完课程论文,正要去关窗,忽然听见“咚咚咚”门响,奇怪怎么有人不按电铃选择用手敲。

她打开门,遇见她一生最大幸运。

【he的结局到此,后续章节不建议收看by帅气的兜兜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们下次再见。

第60章 一声叹

原来梦似海络因,能让人醉生忘死,留恋不愿醒。梦中的他就站在门外,望着她,不言不语,仍带羞涩,恍如初识。

她还是老样子,激动不能自已,冲上前抱住他,双脚悬空吊在他身上,再不肯下来,一面哭一面抱怨,“你去哪了!怎么现在才回来,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多想你?衰人,气死我了!”

肖劲似乎是被她勒得喘不过气来,自觉讨饶,“放手放手,你这样是谋杀亲夫。”